第四章

1

阿久津乘坐南海電氣鐵路公司的火車,在離目的地最近的一個車站下了車。

阿久津雖然是大阪府的人,但還沒有來過位於大阪府中南部的堺市。不過沒關係,有手機導航,不用擔心迷路。走了十分鍾左右,就到達了目的地。從早晨就開始下的小雨,不僅打濕了鞋子,連褲腳都打濕了。當了好多年記者了,雨天采訪還是很鬱悶。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

撐著雨傘來到一個叫“紫乃”的日式料理店前麵,抬起頭來端詳了一陣。日式料理店二樓牆上的兩條裂縫在一樓的屋簷處重合,就像漫畫裏畫的閃電。鑲著玻璃的木製推拉門破舊不堪,讓人不由得產生一個疑問:這個小店是否歡迎客人前來?

昨天,在社會部聽了那段無線通話錄音以後,阿久津等記者到被稱為倉庫的資料保管室去,把裝著銀萬事件資料的紙箱子翻了個底朝天,還把書架上的文件夾從頭到尾查了一遍。放在這裏的資料都是以前認為不需要的,例如跟受害企業有業務關係的資料,以及被判定為可能性很低的罪犯的分析記錄等。

一位記者找到一個寫著“金田哲司”幾個字的大信封,裏邊有一張很粗糙的紙,紙上是用圓珠筆記錄的關於金田哲司的信息。

金田哲司,家住兵庫縣西川市,職業是大卡車司機,工作單位不明,昭和十五年6月9日出生,可能有妻子兒女,但具體不詳。備注:有無線電通信知識,有三次盜竊前科(沒搞到訴訟狀和判決書),專門盜竊汽車,對大阪、北攝、京都南部很熟悉。

記錄比較雜亂,一眼看上去跟銀萬事件有關的信息隻有無線通信知識和對大阪、北攝、京都南部很熟悉這兩條,沒有關於“紫乃”的信息。既然特意準備了一個大信封,材料為什麽這麽少呢?這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雖說是個大報社,但對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件,在資料整理方麵還是很不到位的。關於金田哲司的材料也許散見於別處。在這個用圓珠筆記錄的關於金田哲司的信息基礎上,阿久津又根據山根來信的內容,在自己的腦子裏加上了“小個子,駝背,頭發稀疏”這個信息。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進行采訪。突然來了個報社記者,向老板娘打聽三十多年前跟她相好的一個男人,未免顯得過於唐突。而且,阿久津手上並沒有證據證明老板娘知道金田哲司跟銀萬事件有關。如果不知道,現在再挑明這件事,等於在老板娘身上留下一個汙點。盡管如此,阿久津手上隻有這一張牌,沒有別的選擇。

阿久津吐了一口氣,走到還沒有掛上表示開始營業的門簾的推拉門前麵,把手放在推拉門上,輕輕一拉。

店門很輕鬆地就被拉開了。也許是由於還沒有開始營業吧,店裏麵光線比較暗。右側是一張可以坐四個人的桌子,長長的櫃台前麵擺著十來把帶靠背的椅子,雖說不是很寬敞,但也不能說是很局促。

“有人嗎?”

過了兩三秒鍾,就有一個男人答應了一聲,木屐敲打堅硬地麵的聲音越來越近,一個大塊頭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男人身上的白色廚師服與纏在頭上的藏藍色大手帕顯得有些不協調,不過,滿臉胡子的圓臉跟藏藍色大手帕倒是很相配。

“有事嗎?”大塊頭男人問道。

“您是這家料理店的大廚嗎?”

“是的,您要預訂宴會嗎?”男人雙手撐在台子上,笑容可掬地反問道。

“我不是要預訂宴會,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

阿久津說著掏出名片遞過去,大廚高興起來:“哦?您要采訪我們?”這個大廚看起來是個好人,也是個嘴巴不嚴實的人,一定會有什麽說什麽。

“我想找你們老板娘問一件事,她現在在店裏嗎?”

“不在。這個時間她都是在事務所裏。”

“事務所?”

“對,離這裏不遠。前邊有一個停車場,停車場旁邊是一家針灸治療院,在那裏拐彎,拐過去就能看到一座大樓,大樓的一層是一家鐵板燒餐館,事務所在二層。”

“謝謝您!我這就去!”

“請多多關照!給我們寫好一點!”

阿久津從日式料理店裏出來,按照大廚指的路,走了還不到兩分鍾就找到了那座大樓。順著右側的鐵製樓梯上樓以後,馬上就在西側一扇鐵門旁邊的牆壁上看到了寫有“紫乃”兩個字的牌子。他輕輕地敲了敲門,然後站在門外等著裏邊的人說話。

“請進!”

是一個女人沉著的聲音。

阿久津走進去一看,很小的櫃台後麵是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前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穿的是黑襯衫、灰夾克,長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辮,麵容給人清爽的感覺。女人看到阿久津以後,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對不起,打擾您了。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您就是‘紫乃’的老板娘嗎?”

“是的,您找我有什麽事?”女人說著走到櫃台這邊來。

阿久津把自己的名片遞給老板娘,並為自己打擾了對方的工作道歉。

“哦,文化部的記者啊。”

“是的。我今天過來,是想向您打聽一個人,我聽說您知道那個人的情況。”

“什麽?”

“那個人的名字叫金田哲司。”

老板娘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僵硬起來。這種反應說明她認識金田哲司。女人拿著阿久津的名片沒說話。

阿久津見老板娘不說話,繼續說道:“我聽說金田先生是‘紫乃’的常客。”

“你聽誰說的?”

“別的記者打聽到的。”阿久津當然不能告訴老板娘實情。

老板娘冷笑道:“確實有一段時間金田先生常到我的小店裏來,不過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具體是什麽時候呢?”

“這個嘛,我已經不記得了。”

“有人說,金田先生跟您的關係非常親密,而且不是一般親密。”

“是誰在那裏胡說八道!金田先生幹什麽壞事了嗎?”

阿久津心想:與其裝作不知道,還不如直截了當地問。如果沒有關係的話就算了,沒有必要跟她客氣。

“您還記得銀河萬堂事件嗎?”

“當然記得。怎麽了?找到罪犯了嗎?”

“沒有。我們報社要采訪這個未解決的事件,計劃出一個特輯。我找金田先生,隻不過是采訪的一個環節。”

“這麽說,金田先生是罪犯?”

“哪裏哪裏,采訪剛進入找線索的階段。”

“不管怎麽說,我幫不上忙。”

老板娘用一種“您還有別的事嗎”的眼神看著阿久津。阿久津雖然感到壓力很大,但不想就這樣無功而返。

“您不用考慮跟事件有沒有關係,就跟我談談金田先生的事情就可以了。比如他的職業、家裏都有什麽人等。”

“一點都不記得了。”

“那麽,他最後一次到您的店裏來是哪年?”

“不知道!我這裏的客人也不是隻有金田先生一個人。快到營業時間了,我這裏還有好多準備工作要做呢,您可以回去了。”

阿久津意識到自己提問的先後順序錯了,應該先問金田的事,再提銀萬事件。老板娘也不等阿久津答話,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看著不知所措的阿久津,皺起了眉頭。

“記者先生,我真的沒有什麽好說的。”老板娘說話的時候都沒看著阿久津。

阿久津沒辦法,有氣無力地轉身離去。

高層公寓後麵是一些低矮的飲食店,再往後則是高層寫字樓。

遭受“紫乃”老板娘的冷遇之後第六天,阿久津駕車行駛在距“紫乃”約三十五公裏處的兵庫縣川西市的國道上。這邊本來應該是綠樹成蔭,可是在車裏看到的是沒有規劃性的建築,真是煞風景。從國道下來之後是很窄的小路。

阿久津開的是報社的車,那是一輛本田飛度。根據導航儀的指示,離目的地還有兩百米。這條路太窄了,雖然不是單行線,但能否錯車讓人懷疑。過了牙科診所,前方五十米可以看到一塊寫著“夢想租車公司”的黃色招牌,還有四麵同樣顏色、印著“夢想租車”幾個字的旗子在迎風招展。來到公司前麵一看,大約十輛小轎車停在院子裏,小轎車的前擋風玻璃上標著價格。裏麵預製板搭建的房子前麵有一塊豎著的招牌。本田飛度的導航儀告訴阿久津目的地到了。

雖然院子裏有空車位,但阿久津不知道那是不是給來客用的,就繼續往前開,找到一個投幣式停車場把車停在那裏,然後走回“夢想租車公司”。雖然已經完全是秋天了,但在太陽的照射下還是覺得很熱。

跟六天前在堺市采訪一樣,阿久津一邊走一邊想如何采訪。絕對不能重複在“紫乃”的錯誤,所以他決定最後再提銀萬事件。可是,如果不提銀萬事件,一個新聞記者現在找金田哲司的理由是什麽呢?有過三次前科的汽車盜竊犯,任何人一聽就能想到跟犯罪有關。失敗過一次的阿久津,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昨天晚上11點半,阿久津接到了鳥居的電話。當時阿久津正要睡覺,手機響了。鳥居告訴他,找到了金田哲司的一個同學。鳥居也不管阿久津是什麽情況,隻顧一個勁兒地說金田哲司那個同學的情況。

金田哲司的同學叫秋山宏昌,跟金田哲司一樣,也是第二代在日韓國人,現在七十五歲了,在西川市經營過一家二手車店,十五年前由長子繼承家業。現在在同樣的地方幫著長子經營著一個租車店。秋山宏昌跟金田哲司小學初中都是同學,但秋山宏昌沒有前科。

來到剛才看到的預製板搭建的房子前麵,阿久津掏出名片,跟裏邊的人打了個招呼。

“來了來了!”

一個胖胖的男人露出臉來,看上去有五十來歲,大眼睛,雙眼皮,蠻討人喜歡的。

“您要租車?”

“不是,我是《大日新聞》的記者。請問,秋山宏昌先生在嗎?”

胖男人接過名片,驚叫道:“啊?我家老爺子犯什麽事了嗎?”眼睛變得更大了。看來這個人就是繼承了秋山宏昌家業的長子。

“我在找一個人,聽說我找的這個人跟秋山宏昌先生是同學。”

“我家老爺子的同學,那可得趕快找,不然不等你找到就死了。”

阿久津聽了這句玩笑話,捧場似的笑了笑。

秋山家的長子緊接著問道:“找誰呀?”

阿久津沒有立刻回答。如果這時候就把金田哲司的名字說出來,說不定在見到金田哲司的同學之前就被人家趕出去。但是,這種時候說“我直接問秋山宏昌吧”,肯定不合適。假裝翻看采訪本消磨時間的阿久津,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金田哲司。”

“您要找金田叔叔啊?好令人懷念啊!他現在在幹什麽?哦,對了,您在找他呢。”

聽秋山家的長子傻乎乎地這樣說,阿久津就像得到了拯救似的。

“您等一下,我家老爺子在家呢,我現在就把他叫過來!”

“別別別,還是我過去吧。”

“沒關係沒關係,走過來也就是十八秒。”

秋山家的長子一邊開玩笑一邊拿起了桌上的電話。鋪著乳白色地毯的租車公司,桌子後邊是書架,靠窗擺著沙發和茶幾。

“喂,爸爸,是我。睡覺哪?現在呀,有一個《大日新聞》的記者來咱們公司了。對,記者,記者,報社的記者,對。這位記者呀,說要找金田叔叔。您能過來一下嗎?好,好,我們在這邊等您。”

秋山家的長子說話很有禮貌,“老爺子”變成了“爸爸”也很有意思。

“老爺子馬上就過來,您進來坐吧,我得去擦車了。”

阿久津脫掉鞋子進來,秋山家的長子穿上鞋子出去了。地毯比想象中還要軟和,坐在皮沙發上也很舒服。阿久津從采訪包裏把采訪本拿出來放在茶幾上,把他喜歡用的自動鉛筆放在筆記本上。

這回阿久津打算不提銀萬事件,哪怕有點牽強,也要先了解金田這個人的情況。他的腦海裏浮現出皺著眉頭的老板娘的臉。最近五年以來,還沒有遇到過這麽難采訪的對象。阿久津痛感自己被別人安排好的采訪慣壞了。這回無論如何也要弄一個好結果出來。

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一位老人。老人慢慢脫掉涼鞋向沙發這邊走來,他那濃密的白發跟淺黑色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位老人一定就是秋山宏昌了。秋山把一個鍍膜紙袋放在地毯上,盤腿坐在了阿久津對麵。秋山臉上的老人斑和脖子上、手上的青筋很顯眼。阿久津心想:金田要是活著的話,也是這個樣子。歲月流逝得真是太快了。

“老人家,您坐在沙發上吧。”

“不用,沒關係的,這樣更舒服。”

這樣的話,阿久津稍微有點俯視老人的感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老人既然堅持盤腿坐,阿久津也隻好就這樣把名片遞了過去。

“你在找金田?”

“是的。聽說秋山先生跟金田先生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

“從戰後連肚子都吃不飽的時候起,我們就在一起,還一起幹過鈑金工。不過,已經好幾十年沒有聯係了。”

“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什麽時候呢……我家長子已經工作了……應該是昭和快結束的時候吧?”

“昭和六十年以後嗎?”

“記不清了……”

“當時的總理大臣是誰?……對了,阪神老虎隊獲得全日本冠軍的時候,你們一起喝酒慶祝過嗎?”

“我是南海棒球隊的球迷,阪神冠軍不冠軍,我不關心。”

“……是嗎?對了,是不是南海棒球隊改名大榮的時候?”

“南海賣給大榮株式會社是昭和六十三年的事,南海結束於昭和時代。那時候金田早就逃走了吧?”

“逃走了?這是怎麽回事?”阿久津驚叫起來。沒想到魚兒自己跳進網裏來了。

“你們現在找金田,跟他犯罪有關係吧?”

秋山老人這話說得也太直接了。阿久津都沒來得及思考怎麽回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說了聲“是的”。

“那小子是個專業偷車賊,偷汽車那可是一把好手。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沒幹過壞事。我隻不過是裝作看不見而已。”

“我跟您說實話吧。正如您所說,金田先生說不定知道某個事件是怎麽回事……”

“你就不用繞那麽大圈子了,金田沒少幹壞事。你說的某個事件是哪個事件?”

阿久津雖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但走的方向並不壞,於是阿久津決定順著秋山往下說。

“銀萬事件。”

“哦,知道知道。”

“您知道什麽情況嗎?”

“很久以前,刑警找過我。”

“關於銀萬事件?”

“是啊。我都忘了。刑警好像還問過我汽車的事。”

既然連報社裏都有資料,刑警過來找過秋山也不奇怪。

“關於銀萬事件,您聽金田先生說過什麽嗎?”

“銀萬的社長,是自己從防汛器材倉庫裏跑出來的,對吧?當時我在電視上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我就說,倉庫裏為什麽沒人看著他呢?肯定有幕後交易。金田聽我這樣說,就說,哪有那麽簡單的事!”

阿久津暫時停止了記錄。事實上,那以後犯罪團夥又是放火又是恐嚇信,如果幕後交易成立的話,就用不著放火也用不著恐嚇信了,那樣太誇張了。

“您還聽金田說什麽了?”

“不記得了。”

“那麽咱們還回到剛才的問題,您最後一次見到金田先生,是銀萬事件過程中嗎?”

“說不準。”

“日本航空公司客機墜落的事故[1]您還記得吧?您跟金田先生議論過那個事故嗎?”

“沒有……在我的記憶裏沒有。不過嘛,也許議論過,隻不過我給忘了。”

阿久津有些急躁,他不想總在一個問題上糾纏,他想得到更多的信息。

“秋山先生,您認為金田先生跟銀萬事件有關嗎?”

“這個嘛,我看十之八九有關。”秋山的口氣是肯定的。

阿久津內心深處一股熱流湧了上來:秋山一定還知道什麽!

“為什麽說十之八九有關呢?”

秋山瞥了急不可待的阿久津一眼,然後把臉轉向了窗外,幾秒鍾之後,他轉過臉來對阿久津說道:“記者先生,你如果找到了金田,能告訴我嗎?”

“能!一定給您打電話。”

在想到報警這個詞之前,阿久津條件反射似的答應了秋山的請求。

秋山從剛才放在地毯上的紙袋裏拿出來一本相冊。藍色的布封麵,質量相當好,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金田雖然淘氣,但絕對不會去殺人,這個他早就心裏有數。”

散布混入了劇毒的糖果,萬一哪個孩子買回家吃了,那就是殺人。不過為了讓秋山繼續說下去,阿久津頻頻點頭稱是。

“時效也過了,我想死前再見他一麵。”

秋山記憶力很好,說話口齒清晰,但在打開相冊給阿久津看的時候,表情顯得很疲憊。他打開的那一頁有八張照片。有的可以看出是一群釣魚的夥伴一起照的。沒有寫日期,從褪色的情況來看,都是很久以前照的。

其中一張合影,是一群滿麵笑容的男人。有的穿著夾克衫,有的穿著有很多口袋的坎肩。前排的四個人蹲著,後排的四個人站著。阿久津首先注意到的是前排中央一個抱著一條大鯛魚的男人,頭發稀疏,小個子,皮膚被太陽曬得黢黑。

“這個抱著鯛魚的就是金田,他旁邊是我。”

確實能看出是年輕時的秋山。頭發黑黑的,也就是四十來歲。

“你沒發現什麽嗎?”

“嗯?什麽?”

“你看看後排最右邊站著的這個人。”

剛才隻顧看前排的人了,聽秋山這麽說,阿久津才把視線移到了後排。一看到那個比別人高一頭的男人的臉,阿久津就像被吸住了似的,呼吸都停止了。

狐目男!

那是一種虛構的人物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感覺。除了服裝不一樣以外,薄嘴唇、圓臉、頭發的密度、眼鏡的大小,全都跟警方繪製的肖像畫一模一樣。特別是眼鏡後麵那一雙吊眼梢的小眼睛……臉上各個部位就像是用尺子量過的,隻能說跟肖像畫是同一個人。阿久津心跳加快,渾身發冷。

“這張照片,您給警察……”

“當然沒給警察看,那時候時效還沒過。要是給警察看了,還不立馬被抓起來?”

阿久津的眼睛看著狐目男不動了,不,是動不了了。就像青蛙被蛇盯住了似的,阿久津覺得自己就要被照片上的狐目男吞噬了。

狐目男,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2

阿久津快步走在六天前走過的路上。

就像昨日的晴朗延長到了今日一樣,找到狐目男之後興奮的餘韻,依然把阿久津的心填得滿滿的。

采訪完秋山老人之後,阿久津回到《大日新聞》社會部,把有狐目男的合影拿出來讓大家傳看。就連身經百戰的鳥居都沒有挑毛病,立刻召開了緊急會議。

“我也見過好幾個所謂的狐目男,跟肖像畫這麽一致的狐目男,還真沒有見過。”

鳥居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那種要大幹一場的昂揚鬥誌,已經傳達給坐在會議室裏的每一個記者了。狐目男是犯罪團夥裏唯一露過麵的人物,不用說將其活捉,哪怕隻能確認一下他的生死也會是一個特大獨家新聞。

“狐目男的名字叫金田貴誌,原名金貴成。”

阿久津翻看采訪本剛念了一句,會議室裏的十幾個記者就歡呼起來。那個被警方繪製了肖像畫的狐目男第一次有了名字。

“但是,秋山老人說,這個名字也不能保證是真的。金田哲司的親戚說狐目男叫金田貴誌,但沒有親耳聽人叫過。金田哲司也不知道金田貴誌的家庭狀況。”

那次去釣魚,是1983年秋天的事。秋山老人跟金田貴誌那時是第一次見麵,後來又一起喝過幾次酒。秋山老人還說,金田貴誌說關西方言,跟身材瘦小的金田哲司相反,金田貴誌身材高大。

“根據以上情況分析,金田貴誌這個名字很有可能是假的,我認為他是跟金田哲司一起偷汽車的同夥。”

剛有了名字又說是假的,大家都很失望,轉而唉聲歎氣起來。接下來,阿久津向大家報告了從秋山老人那裏聽來的金田哲司的經曆。金田哲司初中畢業後,幹過十幾種工作。大家一致認為,采訪組當前的主要任務應該是摸清金田哲司的人生足跡。

會議結束後,鳥居讓阿久津留了下來。本以為鳥居會表揚自己幾句的,沒想到這位事件報道組主任卻嚴厲地說道:“沒有旁證的素材算不上素材!”逼著阿久津去找旁證。

如果是在以前,阿久津馬上就會垂頭喪氣,但是這次他想得開。他找到了連警察都沒見過的狐目男的照片,基本確定了犯罪團夥的一個成員。如果順藤摸瓜,進行得順利的話,也許能釣到大魚,那可是所有的事件記者夢寐以求的事情。

這種夢寐以求的事情將由一個平凡的文化部記者去完成,想想都覺得痛快。

來到日式料理店前麵,阿久津穿好了上衣。表示開始營業的門簾還沒掛上。時機把握得好不好,取決於老板娘在不在。

“對不起,打擾了。”

阿久津剛把推拉門拉開,就看見大廚正在往櫃台上放一個大盤子。

“喲,這不是前幾天來過的記者先生嗎?”

“再次打擾,實在對不起。我是《大日新聞》的阿久津。”

“聽說了。你是在調查一個什麽事件吧?上次我還以為你要寫寫我們這個料理店呢。”

“實在對不起。今天再次來到這裏,是想跟您單獨談談。”

“不行不行!老板娘說了,不能說關於事件的事,可嚴厲了。”

阿久津已經預想到大廚會這樣說了,早有精神準備。成功與失敗,就看接下來怎麽采訪了。看到大盤子裏的東西,阿久津靈感來了。

“您那個大盤子裏裝的是鯛魚吧?”

“這是真鯛,可好吃啦!”

阿久津走到櫃台邊上,把一張照片放在大盤子旁邊。

“您看看這條鯛魚怎麽樣?”

大廚把那張照片拿在手上,也許是老花眼吧,隻見他伸直手臂,讓照片遠離眼睛。看了一會兒以後,他嘴邊露出一絲苦笑。

“記者先生,你是從哪裏找到這張照片的?”

“我釣到這條鯛魚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這個抱著大鯛魚的人叫金田哲司,我聽說他是你們老板娘的情人。”

“……這個嘛……”

大廚呆呆地摸了摸紮在腦袋上的藏藍色大手帕。

“後排最右邊這個狐目男,到這個店裏來過吧?”

“……真的嘞。”

大廚再次把手臂伸直,端詳著照片,泄露心聲似的小聲嘟噥起來。

“我從現在開始聽到的,都是您的自言自語,當然不會告訴老板娘。為了我這個不怎麽樣的記者,您就幫我一把吧。”

阿久津說著向大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大廚哼哼唧唧地嘟噥了句什麽,然後說道:“其實,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說說也沒什麽,不過……”

阿久津看著懦弱地垂下眉毛的大廚,意識到他猶豫的原因在於老板娘。

“大廚先生,上次我也把我的名片給了您,請您相信我,絕對為您保密,這也是我們工作的鐵則。我知道您是個講義氣的人,不過,那個銀萬事件啊,是我們關西地區的人尤其不能放過的,您說呢?”

“我說不過你……”

阿久津靠近滿臉為難的大廚:“其實,類似這樣的照片還會被找到的。”

大廚連著說了好幾個“知道了”,雙手合十向阿久津作揖:“今天可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老板娘對我一直都很關照的。”

“謝謝您!”

大廚把照片放在櫃台上,指著後排最左邊的一個小個子說道:“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這個人,最左邊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我也記得。”

這個人留著小平頭,看上去在八個人裏最年輕。

“這個人和金田哲司一起到您的料理店裏來過?”

“啊。他的臉沒有什麽特征,我不能隨便亂說。”

“您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吧,求求您了!”阿久津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隻說一次,你可要注意聽啊。”大廚無可奈何地說起來,“銀萬事件發生的那年秋天,是哪個月我想不起來了,總之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有一夥人把二樓包了下來,我聽見他們說話了。”

“您聽見他們說什麽了?”

“那時候我還是個跑堂的,上二樓好多次,或者問客人點什麽菜,或者上菜,或者撤盤子。我看見他們的宴會可熱鬧了。”

“參加宴會的有幾個人?”

“七個。”

“您記得可真清楚。照片上這兩個人都在嗎?”

“都在。”

“狐目男也在嗎?是真的嗎?”阿久津不由得向前探著身子問道。

“這是我第一次說,也是最後一次說。我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大廚的態度跟剛才完全不一樣了,隻見他得意地摸了摸纏在頭上的藏藍色大手帕。那是要對別人講出自己知道的秘密時的表情。

“我記得這個小平頭的哥哥當時也在場。”

“事情都過去三十一年了,您的記憶力真好。”

大廚愉快地笑了:“我從小就擅長記住別人的長相。雖然一直在廚房裏,但畢竟是個餐館,經常跟客人打招呼……這些咱們就不用說了。”

說到這裏他指了指二樓:“忘不了啊。那天,我負責給二樓的客人們送酒,覺得他們喝得差不多了就往上送,那是我的工作。有一次我剛一上去,就聽見他們在唱歌,不,不是唱歌,而是在吟誦川柳[2]。”

“川柳?”

“是啊。什麽‘會找借口的,要數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課長’啦,還有什麽‘烏鴉都會說,你們這些大傻瓜,將爾等嘲笑’啦,五花八門。”

聽了這些奇妙的五七五川柳,阿久津馬上就聯想到了挖苦警察的紙牌遊戲的內容。“黑魔天狗”為了掩藏自己的獠牙,在挑戰書中用詼諧的語言揶揄警察是常用的手段。犯罪團夥寫的挑戰書,阿久津讀過很多次,已經爛熟於心。此刻浮現在阿久津腦海裏的,是1985年1月報社收到的挑戰書。

犯罪團夥在挑戰書中說:“我們為大家編寫了正月裏在溫泉旅館玩的紙牌遊戲。”接下來就是按日語平假名順序排列的每張紙牌上的語句,全都是諷刺挖苦警方的,其中有兩句就是“會找借口的,要數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課長”“烏鴉都會說,你們這些大傻瓜,將爾等嘲笑”。犯罪團夥嘲笑無法破案的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課課長,諷刺警方采取地毯式搜查也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其他還有“哇哇怪叫的,歇斯底裏大發作,警察本部長”“好喜歡你哦,可愛的警察先生,真的喜歡你”等。這種所謂的詼諧幽默實際上是煙幕彈,這是人們後來才意識到的。

“當時氣氛非常熱烈,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去合適,就在屏風後麵等著,結果他們說的好多話我都聽到了。那時候我不懂一課長是什麽意思,還以為他們是在說上司的壞話。”

“後來挑戰書公開了,您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

“不過嘛,金田先生和我們老板娘很要好,我所能做的就是把當時參加宴會的那些人的長相牢牢記住。”

阿久津對“要好”這個詞有些反感,但他此刻顧不上反不反感了,因為他很興奮:諷刺挖苦警方的紙牌上的語句,就是在這個日式料理店的二樓創作的。

阿久津看了看店鋪深處狹窄的樓梯,仿佛看到了罪犯們正一個挨著一個地上樓。盡管知道那隻是一種錯覺,但他還是覺得聽到了罪犯們呼吸的聲音。

“後來他們就開始談論怎麽握手言和了。”

“握手言和?”

“嗯。內容我聽不懂。不過,我記得他們說出‘握手言和’這個詞時,好像是在開玩笑。”

“他們是不是吵架來著?”

“不知道。不過嘛,曆史劇裏不是常有‘握手言和’的說法嗎?也許他們要聯合起來再去恐嚇敲詐那些企業吧。”

“原來如此……”

“不管怎麽說,那些人的川柳和那個狐目男,被我牢牢記住了。”

“也就是說,老板娘是銀萬事件犯罪嫌疑人的情人,您忘不了?”

“別那麽說。很久以前的事情,時效也過了。雖然我說不準是從哪天開始的,總之銀萬事件之後,再也沒見過那些人。”

跟這些嚴肅的話相反,大廚臉上浮現出一絲淺笑。阿久津回想起剛才大廚說過的“要好”這個詞,發現眼前這個大廚對老板娘有一種複雜的感情。

三十年的沉默,也許就是為了保護一直照顧他的老板娘,他認為這就是講義氣。但是,阿久津認為這種講義氣跟良心是相違背的。那種淺笑難道是他有了一點點良心發現,從而獲得了某種精神上的解放?銀萬事件是昭和史上最大的懸案。親眼見過製造事件的罪犯,心情當然跟知道“國王長著驢耳朵”的理發師一樣。時效已過,前來采訪的阿久津就成了那口深井,供其衝著井裏大聲喊出在心裏憋了很久的那句“國王長著驢耳朵”。

“犯罪團夥裏還有您知道名字的人嗎?”

“沒有了。知道名字的隻有金田哲司一個。”

就在阿久津想繼續打聽犯罪團夥其他人的特征時,大廚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老板娘來了!”

看著緊張得表情僵硬的大廚,阿久津豎起耳朵,確實聽到了越來越近的細碎的腳步聲。大廚彎著腰,指著進出櫃台的通道小聲說道:

“快進來,從後門出去。以後不要再到這裏來。老板娘可敏感了。”

3

靜靜的房間裏,不時可以聽到翻紙頁的聲音。

阿久津放下記錄著有關事件資料的筆記本,伸了個懶腰,靠在椅背上。透過社會部會議室的玻璃門,可以看到編輯部大辦公室裏還有人影。在這個三連休期間,關西地區各地舉行的運動會的比賽成績不斷地通過傳真或郵件送到報社來。從打印機裏吐出來的A4紙和從傳真機裏吐出來的傳真紙,一疊一疊地擺在經濟部和體育部之間的大桌子上。臨時來報社打工的女人們默默地用電腦輸入著比賽成績。

這個假日是星期一。會議室裏有三個加班的,其中一個是外人。他們把各種資料和文件擺在會議室中央拚起來的四張長桌上,一件一件地翻閱。

他們上午就在會議室裏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下午5點。阿久津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中午他隻吃了兩個飯團。

“你小子可真悠閑哪!”鳥居見阿久津靠在椅背上休息,厲聲挖苦道。

阿久津條件反射似的坐直身子,繼續翻閱資料。

“還是那麽嚴厲,一點都沒變!”水島用開玩笑的口吻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氣氛。

所謂的外人,指的就是水島。

“阿久津幹得不錯嘛!”水島又說。

“這小子經費花得最多,我就得讓他多幹活。他周遊世界用的是報社的錢。”

鳥居對阿久津去英國采訪一無所獲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但是,阿久津自負地認為,自己采訪到了特大獨家新聞,對得起那點經費。

把金田哲司與說普通話的男人的無線通話錄音搞到手,是在賭上微小可能性後去了一趟名古屋的成果。緊接著又從金田哲司的同學秋山宏昌那裏拿到了狐目男的照片,然後又掌握了犯罪團夥在“紫乃”聚會的情報,如果再把那次聚會時創作了諷刺警察的川柳寫進報道,一定很有可讀性。

與此同時,阿久津覺得采訪還可以深入下去,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是點,而是線,如果把金田哲司這個點跟四麵八方連線,一定能連接上某個人物。現在能做的,就是耐心地去摸索任何一種可能性。

“那個大廚所說的‘握手言和’,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水島把桌上的柿子籽形狀的米果抓起幾個塞進嘴裏。水島非常高興看到能夠重新采訪銀萬事件,臉上和沒有頭發的頭部都散發著紅潤的光澤。

“我認為是那些家夥決定握手言和以後一起對付大企業和警察。特別是喝了酒以後,借著酒勁,就開始編寫耍弄警察的川柳了。”

水島對阿久津的意見表示讚成:“就是,那些家夥得意忘形了。”

蹺著二郎腿的鳥居“砰”的一聲把一個文件夾摔在桌子上:“不能忘了犯罪團夥有七個人。人類這種生物,哪怕隻有三個人也會形成派係之分。犯罪團夥也會分成兩派,也會有交易,他們一起喝酒,也許就是為了握手言和。”

水島是個牆頭草,馬上又點頭表示同意:“原來如此,有道理有道理。”的確,精通企業信息、會偷汽車、有無線電知識、熟悉股價操控,需要多方麵的能力,隻有一個小組是不可能製造那麽大的事件的。“黑魔天狗”應該是一個既狡猾又殘暴的雙頭怪。

“也許那個大廚還會想起什麽,你再去找他一次。”鳥居對阿久津說道。

不用鳥居說,阿久津也想那樣做。雖然大廚說他一直受到老板娘關照,但明顯可以看出他對老板娘有一種不正常的感情。從他的表情和說話的口氣來看,他的心裏一定有什麽想法。聽到老板娘的腳步聲表情變得僵硬的臉,就是他們之間不正常的證據。盡管他警告阿久津說“不要再到這裏來”,那也隻是說說而已,再去了他也不能把阿久津怎麽樣。

“對了,水島先生,當時您的幹勁可真大呀!”鳥居指著桌子上的文件夾說道。那是當時跟銀萬事件相關的剪報。

“那有什麽用?離審判還遠著呢。不管是好是壞,反正我是拚命去幹了。有人說,關西地區的記者,政治和經濟是弱項。為了采訪那個事件展開的競賽,是互相沒有防備的競賽。”

“這麽大的懸案,警方連個像樣的總結都沒有,不用說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每天都為了搶先刊出獨家新聞混戰的各家報社,為劇場型犯罪提供了舞台的媒體,也沒有對當時的報道做出任何結論。”鳥居感慨地說道。

“在昭和時代,報紙的責任比現在大得多。這麽說也許有點不禮貌,當時我們認為電視的作用就是娛樂。要說新聞,還得看報紙。特別是在地方上,這個傾向更嚴重。銀萬事件發生的時候,在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的各種媒體記者中,除了各報社的記者,隻有NHK電視台的記者能收到相關信息,其他民間電視台的記者都收不到。”

水島驕傲地誇耀著以前報紙的輝煌時代。實際上,阿久津對此也深有體會。小時候,鄰居中沒有一戶人家不訂報紙。

“現在誰也不要求報紙的速報性了,我擔任常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時,最重要的就是要比別的報社快,要是比別的報社慢了,肯定被降職。”

阿久津想起了水島的上司三船的故事。當時三船是駐大阪府警察本部記者組組長,曾宣稱:“如果錯過了采訪抓到罪犯的瞬間,我就離開報社。”然後懷裏揣著辭職信四處奔波。

“當時是互相沒有防備的競賽嗎?”阿久津問道。

鳥居笑著點點頭:“那時候完全是自己強迫自己。一心想著在對方寫出來之前發表,漸漸地就控製不住自己了,競賽到了最後就是不管質量如何,隻管數量優先了。而且編輯部每天都給銀萬事件留著版麵。朝刊夕刊都留著版麵,連續幾個月填滿版麵是非常困難的。”

“現在輕鬆多了。”

聽了阿久津的話,鳥居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完全沒有必要勉強寫下去。連續一個月寫同一個事件的報道,值得見報的材料還能有多少呢?”鳥居似乎在反省以前的做法。

阿久津想,也許正是因為有諸多反省,鳥居才留在了他的位置上。

阿久津雖然已經當了十多年記者,但還沒有做好麵對社會的心理準備。現在,如果再發生跟銀萬事件同樣的事件,自己有不刊登犯罪團夥的挑戰書的勇氣嗎?罪犯來通知說在某個商店散布了混入劇毒的糖果,敢裝作沒看見嗎?如果不登報的話,萬一哪個孩子吃了混入劇毒的糖果,誰負責呢?

恐嚇信送到企業以後呢?如果不向社會披露,罪犯可能會以為企業有可能私下裏跟罪犯交易,罪犯前來接觸的可能性就會增大,當然逮捕罪犯的概率就會增加。這也可以看作一種“社會正義”吧。但是,作為一家民間企業,有權利隱瞞嗎?

“不知道”或者“不得不想一想”,是阿久津最實在的回答。

“我認為電視的力量強大起來是在銀萬事件以後。罪犯的目標是糖果對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吃到有毒的糖果,家庭主婦肯定會看電視。電視台的綜合節目必然會報道。在電視上可以看到監控錄像錄下來的畫麵,也可以聽到罪犯利用孩子錄的所謂指示。報紙做不到的事,電視可以做到。”

經過長時間的查閱,精力越來越不能集中了。但是,把鳥居扔在這裏自己先走,阿久津又說不出口。

“加了一天班,咱們去吃烤肉吧!”水島不慌不忙地提議道。

阿久津立刻響應:“太好了!同意!”出去吃烤肉是離開報社的一個不錯的理由。疲倦的身體需要烤肉滋補,再喝點酒,當場解散回家的可能性很大。本來就是休息日,鳥居也不會要求再回來繼續加班。

“嗯?”鳥居好像沒有聽見水島吃烤肉的提議,盯著拿在手上的一張照片仔細看起來。那張照片是從裝著有關股價操控的資料的大信封裏拿出來的。他好像發現了什麽新線索。

“怎麽了?”阿久津問道。

“阿久津,把秋山老人借給你的那張釣魚的照片拿過來!”

阿久津把那張照片遞給鳥居,鳥居把兩張照片並排擺在了桌子上。

“果然一樣。”

水島也走過來,站在鳥居身後,掏出老花鏡問道:“什麽一樣啊?”

“釣魚的照片後排,站在狐目男相反一側的這個小平頭,大廚說過記得他,是吧?”

“是的。他也許參加了在‘紫乃’的聚會。”

“你們看看這個。”

另一張照片是一個業餘棒球隊的合影。球員們穿的是白色棒球服,戴的是黑色的帽子。胸前的刺繡是龍飛鳳舞的英文字母,看不出來是什麽文字。照片裝在一個證券公司的信封裏,可以認為是這個公司的業餘棒球隊。

“這個棒球隊正好九個人。”水島說道。

正如水島所說,以有棒球得分記錄板的棒球場為背景,四個人蹲著,五個人站著。球員中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有胖子,也有瘦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業餘棒球隊。不管怎麽說,在公司裏工作的人利用休息日打棒球,是阿久津無法想象的。

鳥居伸出左右兩隻手的食指,同時指著照片上同為後排最左邊的一個人。

“啊!真的!”水島叫道。

與此同時,阿久津屏住了呼吸。棒球隊這張照片上那個人雖然戴著棒球帽,但還是能看出跟釣魚的照片上的小平頭是同一個人。體形也一樣,可以斷定是同一個人。阿久津又反複對比著看了半天,兩張照片上相同的人物隻有小平頭一個。

“這個公司在什麽地方?”水島問道。

“東京。以前是一家很有影響力的公司,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這個棒球場也在東京嗎?”

“這個說不好。這張照片不知道是誰拍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記者搜集來的,照片背麵什麽也沒寫。”

“棒球比賽一個隊出場的人數最少為九人,他們一定還有幫手。”

聽著水島和鳥居的對話,阿久津心想:這個人肯定參加了“紫乃”的聚會。就在這一瞬間,無線通話錄音在他耳邊響起。

“事前的賣出要暫緩,跌到最低點就買入。隻要幹得漂亮,就一定能大賺特賺。”

年齡、普通話、東京的證券公司、股票、金田哲司的朋友……不就是無線通話裏的牛若丸嗎?想到這裏,阿久津的腦子裏又掛上了一個線索。在東京采訪立花的時候,立花說,在兜町有一個傳聞,說是有一個很奇妙的股價操控團夥。在這個股價操控團夥裏,有一個引起過立花注意的人物。阿久津閉上眼睛,拚命刺激著大腦裏的海馬。

男青年、一橋大學、不會說關西方言、熟悉關西地區地下交易市場的人脈、出沒於兜町、信口說謊……浮現在腦海中的一條條信息,都被小平頭吸過去了。在記者生涯中阿久津有過好多次這樣的感覺——所有的光線都集中在一個焦點上的感覺。

“對不起,這張照片我用一下!”

阿久津拿起棒球隊的合影,回到自己剛才坐過的位子上。他從采訪包裏拿出數碼相機,利用微距模式拍了一張照片。然後他從相機裏拿出SD卡,插入電腦,撥通了立花的手機。

“是立花先生嗎?我是以前采訪過您的《大日新聞》的阿久津。休息天給您打電話,真對不起。您現在有時間嗎?我想跟您說幾句話。謝謝!我給您發了一張照片,發到您以前告訴我的郵箱裏了,希望您能看看這張照片……”

4

上升的箭頭亮著,箭頭下麵的數字越來越大。

高速電梯裏隻有阿久津一個人。這次采訪,比起一個月以前那次采訪立花,手中的王牌數量不一樣。馬上就要開始采訪了,什麽信息需要說出,什麽信息不需要說出,什麽信息說出來好,什麽信息說出來不好,最合適的那一條線應該畫在哪裏,阿久津都還沒有想好。

給立花打電話以後,今天正好是第十天。立花看了阿久津發給他的業餘棒球隊的照片以後,馬上就給阿久津回了電話,說話的語氣非常興奮。

“沒錯!沒錯!就是他!那小子還是業餘棒球隊的哪!你是在哪裏看到這張照片的?”

立花馬上跟那個證券公司聯係,問了三個人,結果誰都不記得照片上這個小平頭。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不記得的,隻有這個小平頭。也就是說,其餘八個人,穿著棒球服,跟一個不認識的人在一起照了一張照片。還有比這更叫人覺得詭異的事情嗎?最後可以斷定的是,這個小平頭根本就不是那個證券公司的人。

那以後,立花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拿著照片在兜町通過各種關係四處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就是阿久津馬上要見的姓西田的男人。這個西田提出的采訪條件極為異常:不許問他本人的情況,不許錄音,不許照相,采訪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鍾,隻能采訪一次。立花也不認識西田。因此,這是一次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采訪。

電梯在二十一層停了下來。阿久津走出電梯,先向左邊看了一眼,又看看牆壁上標記房間號碼的數字,然後向右看。阿久津出差都是在網上預約商務酒店,這麽高級的酒店從來沒有住過。樓道很寬,亮度適宜,絕對沒有商務酒店那種陰森森的氣氛。

阿久津踏著舒適的地毯往前走,站在約好的房間門前的時候正好是下午2點55分。阿久津短短地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敲了敲門。幾秒鍾之後,聽到立花說了聲“請進”。

進門之後第一個感覺是光線很暗。遮光窗簾嚴嚴實實,窗簾前邊站著一個男人,個子很高,白發較長,跟站在他旁邊的大塊頭立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兩個人看上去就是兜町的象征。

這是個比較寬敞的雙人房,應該是提前預訂的吧。房間中央擺著幾把椅子。阿久津和西田見麵後,用握手代替了交換名片。讓阿久津感到意外的,是西田那一臉燦爛的笑容。

“我是《大日新聞》的阿久津,今天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哪裏,我應該向您說聲對不起,采訪條件太苛刻。理由我就不詳細說了,總之我是不能在人前露麵的。順便說一句,西田這個姓也是假的。”

見麵之前阿久津一直提心吊膽,還以為西田是一個多麽令人感到恐怖的人物,一見麵才發現是一個既懂禮貌又很溫和的人。阿久津很想知道西田為什麽“不能在人前露麵”,但時間不允許他問這個問題。

“那我就開始采訪了。我想了解一下照片上後排最左邊這個人的情況。”

坐下之後,阿久津立刻拿出采訪本開始提問。立花一直在窗戶那邊站著。

“他叫什麽名字?”

“吉高弘行。”

阿久津確認了是哪幾個漢字之後,把這個名字記在了采訪本上。

“西田先生跟吉高先生是怎麽認識的?”

“吉高上大學的時候,教他炒股的人就是我。後來我們又一起搞過股價操控。”

“他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三十多年沒有聯係了。”

是繼續了解吉高的情況呢,還是直接進入銀萬事件這個正題呢?阿久津選擇了後者。

“也許您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正在采訪銀萬事件。剛才您說跟吉高先生三十多年沒有聯係了,三十多年前,正是銀萬事件發生的時候。”

西田點了點頭。

阿久津決定投一個直線球:“西田先生,您認為吉高先生跟銀萬事件有關係嗎?”

西田右手的手指尖頂著下巴,扭頭看了看窗戶那邊。西田脖子很長,這個動作使他很像一隻仙鶴。阿久津猶豫著要不要再加上一句什麽,但最終選擇了等待。

站在窗前的立花表情鬆弛下來。因為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為什麽呢?”

“因為吉高在事件發生之前查過跟食品有關的股票。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正常,後來發現他查過的股票中囊括了銀河、又市、萬堂、希望、鳩屋、攝津屋,也就是說,在銀萬事件中所有受害的公司。”

“所有……”

吉高原來在阿久津心目中隻是一個被懷疑的對象,現在幾乎可以確認吉高是罪犯之一了。所謂的“黑眼睛的外國投資家”就是吉高嗎?

“吉高先生是哪個股價操控團夥的,您知道嗎?”

“我不知道。這是真話。銀萬事件發生之前,他就開始漸漸疏遠我。理由很簡單,他找到了別的地方,也就是說,加入了別的股價操控團夥。”

“希望您能把您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那個股價操控團夥的本尊是誰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本尊下邊的股價操控手應該有三四個,而且都是嘴很嚴的人。那三四個股價操控手裏,除了吉高以外,還有一個東京大學畢業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幹這行的高學曆一點都不新鮮。那個女人比吉高年齡大,不是關西人。我知道的隻有這些了。”

“那個股價操控團夥的金主是誰?”

“應該有好幾個吧。基本上都是關西地區的。吉高最主要的金主叫上東忠彥。”

確認了是哪幾個漢字之後,阿久津把這個名字也記在了采訪本上,並畫上了一個圓圈。這時,阿久津馬上意識到無線通話裏提到的由先生是姓氏的羅馬字第一個字母。

“這位上東先生是幹什麽的?”

“您連上東忠彥都不知道嗎?”

對西田感到意外的問話,阿久津隻能老老實實地搖頭。阿久津痛感自己這個文化部的記者太欠缺這方麵的知識。

“建築業的交易中介人。如果有什麽重建項目,百分之百由他承擔。”

“上東先生現在在哪裏?”

“已經去世了。以前,就連都市銀行的高管都得定期去拜見他。”

“吉高先生沒有其他的投資人嗎?”

“不知道。但是,以前一提到黑錢,想到的一定是暴力團係統、朝鮮半島[3]、宗教。暴力團是通過自己經營的企業賺錢,朝鮮半島1990年前後就賺到了五千億韓元,至於所謂的新興宗教,賺的錢就更多了。能夠那麽巧妙地隱藏起來的股價操控本尊,金主不可能隻有上東忠彥一個人。在那個股價操控團夥裏,恐怕每個股價操控手都會把相當數量的金主抓在手裏。”

遺憾的是,采訪到現在,除了吉高和上東,沒有什麽具體的東西。看來,謎一樣的股價操控團夥也隻能了解到這些了。阿久津一邊想著在什麽時候打出什麽樣的王牌,一邊注視著麵前的男人。

“沒有,一點都沒有。恐怕……下麵的話我不想說,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應該是失手了。我隻能祈禱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您和吉高先生是怎麽認識的?”

“這個我不能說。”西田毫不客氣地拒絕回答。

阿久津決定把王牌甩出來。雖說有風險,但采訪西田隻能有一次,不能錯過機會。

“請您看看這個。”

阿久津把夾在記事本裏的一張照片拿了出來。那是金田哲司一個人的照片。不出所料,立花立刻湊了過來。

“您認識這個人嗎?”

“不……”

站在西田身邊的立花歪著頭,也表示不認識。看來在這裏得不到關於金田哲司的信息。這時候阿久津認為沒有把狐目男的照片拿出來太對了,否則就會把《大日新聞》的獨家消息泄露出去。

阿久津看了看手表,采訪時間隻剩四分鍾了。在幹燥而安靜的房間裏,隻能偶爾聽到樓道裏有些許動靜。寂靜逼迫著阿久津做出決斷。

要不要讓西田聽一聽無線通話錄音呢?錄音長達兩分五十秒,確認說普通話的男人是不是吉高需要十秒。如果讓西田聽了那段錄音,《大日新聞》手上有罪犯的無線通話錄音的事,很有可能被其他報社知道。萬一別的報社找到這段錄音並報道出去可就慘了。

如履薄冰的阿久津又看了一眼手表,同時計算了一下今天取得的成果:吉高和上東的名字,吉高所在的股價操控團夥裏一個東京大學畢業的女人。

遠遠不夠!

一想到再也不可能見到西田,阿久津就下了決心,迅速從采訪包裏把微型錄放機拿了出來。立花見狀慌忙製止道:“阿久津先生,不能錄音。”

“我不是錄音,也不想錄音,我是想讓西田先生聽一段錄音。西田先生,可以嗎?”

西田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困惑,但很快同意了。

“求二位一件事,聽了這段錄音以後,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能答應我嗎?”

立花和西田對視了一下,一齊麵向阿久津點了點頭。

“現在開始播放兩個男人的無線通話錄音,請二位認真聽。現在開始。”

聽到電腦合成的聲音之後,阿久津感覺到立花和西田都做好了準備。“咂咂咂”的雜音打破了寂靜。

“聽到我了嗎?牛若丸,我是天丸!”

“聽到了,信號很好。天丸,我是牛若丸!”

剛聽到牛若丸的聲音,西田就看著阿久津點了一下頭。

證據有了!這是吉高弘行的聲音。他是犯罪團夥一員的可能性增大了。

關於在位於百萬遍地區的複印店複印材料的對話之後,又是一陣雜音。

“希望食品公司的股票買入情況怎麽樣了?牛若丸,我是天丸。”

“知道了。資金沒問題嗎?”

“正在籌集。”

“由先生好像不高興了。”

“你聽誰說的?”

雜音再次響起,接下來是關於阪神老虎隊的對話、澳大利亞國寶考拉、跟《周刊文春》連載的《疑惑的槍彈》事件中的三浦和義一起喝過酒等話題。天丸擔心被監聽,二人結束通話時,阿久津按下了停止鍵。

“阿久津先生,您拿出照片的時候我就想,您真不簡單啊,居然能把這個搞到手。”

立花是感慨還是詢問,阿久津沒有細想。不管什麽信息,立花都能將其跟金錢聯係在一起,而且在兜町有強大的人脈。對於這樣一個人,阿久津隻是笑了笑,沒說別的。也許立花和西田也意識到天丸就是金田哲司了。

“錄音裏說普通話的年輕人,自稱牛若丸的,就是吉高先生吧?”

“沒錯,就是他的聲音。不隻是聲音,就連說話的口氣都是吉高的。”

“他們談到了希望食品的股票,好像警惕性很高。”

“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又想買賣股票,比什麽都重要的就是抽身的時機。希望食品是第幾家受害企業?”

“第四家。”

“如果是第四家的話,那就是對前三家得到的利益還不滿意。本來是抽身的時機,還想著賣光是不行的。當然也要看把利益上限定在多少。”

“聽了西田先生一席話,才知道股價操控團夥裏都是一些聰明絕頂的人。”

“我認為他們肯定是賺了。但是,他們是怎麽從金主那裏把本金吸引過去的,這是個疑問。特別是在中央,那是要花很多錢的。”

“中央?”阿久津沒聽懂。

“從飯田橋去的話,坐有樂町線,向南三站。”立花的話幫了阿久津的忙。

西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阿久津跟立花對視了一下。采訪結束的時間到了。

阿久津把采訪本和微型錄放機裝進采訪包,跟西田握手道別。因為事先已經約好了西田和立花留下,阿久津一個人先離開,於是阿久津轉身走出了房間。

等電梯的時候,阿久津掏出智能手機,檢索了一下有樂町線的路線圖。飯田橋向南三站是永田町[4]站,看到“永田町”這三個字的時候,阿久津就像站在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前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與其說是高牆,倒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三十多年前,記者們可能也追到了這裏。如果他們在黑暗中沒見到一絲光亮,那光亮也照不到自己身上。此前還以為自己已經接近昭和史上最大懸案的罪犯了,看來自己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作為生活在平成時代的一名記者,此後能做到的事情是什麽呢?

5

就要出門了,詩織卻開始脫襪子。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淘氣啊!”亞美大聲斥責著女兒。

詩織卻抬起頭來,看著奶奶真由美笑了。詩織好像學會在淘氣中找到快樂了。真由美蹲在詩織身邊,笑著誇獎道:“小詩織真聰明!”真由美對兒子和兒媳都很嚴厲,一見詩織就滿臉笑容。

亞美跪在詩織另一側,拿起女兒剛脫掉的襪子,要給她穿上。

“不要媽媽穿!我要奶奶穿!我要奶奶穿!”詩織大喊大叫。

“隨你的便!”

亞美一大早就起來準備野餐時吃的盒飯,覺沒睡夠,心情煩躁。

“生那麽大氣幹嗎?”奶奶真由美一邊給孫女穿襪子一邊不滿地嘟噥道。

亞美裝作沒聽見,拿起了餐桌上的飯盒。

曾根俊也敏感地意識到亞美有可能遷怒於自己,趕緊拿起孩子的東西和鋪地用的塑料布等走出了家門。車庫在店鋪的對麵,俊也走過去打開後備箱把東西放在裏邊。滿臉不高興的妻子亞美坐在副駕駛座上,母親坐在亞美後邊,詩織坐在固定在奶奶旁邊的兒童安全座椅上,大家都係好安全帶以後就出發了。

每次出去玩都是一個忙碌的早晨,不過還好,總算按照預定的時間出發了。今天是“曾根西裝定製”的定休日,俊也一家要去的地方是京都市內的水族館。水族館和動物園都是詩織喜歡的地方。

“喂,這是剛從咱家郵箱裏拿出來的。”

等紅燈的時候,亞美從包裏拿出來一個白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方方正正沒有特征的字。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

“誰寄來的?”俊也問道。

亞美看了看信封,說了聲“奇怪”,遞給了俊也。俊也隨手把信裝進了上衣的內兜裏。

三年前剛建好的水族館在展示海洋生物方麵下了很大功夫,因此特別有人氣。到了周末和休息日,來水族館的人很多,周圍的停車場全都停得滿滿的。不過,“曾根西裝定製”的定休日不是周末,水族館人不是很多,詩織可以自由地到處亂跑。

“大山椒魚!大山椒魚!”

剛走進水族館,詩織就歡快地叫起來。緊挨著入口處,是一個按照京都的河川意象建造的水槽,水槽的角落裏有十幾條大山椒魚重疊在一起,一動也不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塊大石頭。

“今天也有很多大山椒魚!”

詩織激動地叫著,靠近水槽。

亞美看著那一堆大山椒魚皺起了眉頭。俊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兩歲的孩子,為什麽會對一點都不華麗,而且一動不動的大山椒魚感興趣呢?

“小詩織真了不起!”奶奶笑著說道。

不管孫女喜歡什麽,奶奶都無條件支持。詩織就像那些大山椒魚一樣,蹲在水槽前麵,一聲不響地盯著看起來。俊也見詩織不想動地方了,就把她抱起來繼續往前走。看完了海豹和海狗,又在企鵝館前隔著玻璃照了相,後來又看了海豚表演,還在出口附近買了幾個超級球。每次來都是這一套,但詩織好像永遠都玩不夠。

俊也和亞美一起把塑料布鋪開,解開包著三層飯盒的包袱皮,打開了飯盒的蓋子。燉牛肉的香味鑽進鼻孔,肚子馬上就跟著咕咕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