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那麽一瞬間,我都不願意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不停地透過窗戶向後張望,希望能夠看到標致車再次追上來。但是,沒有。費舍爾罵罵咧咧地揉著左肩被門卡住的地方。米勒自己在一旁傻樂,好像想到什麽好笑的笑話。等到我們上了電車軌道開往加拉塔大橋時,我終於放棄了,不再往後看,而是低頭看向地板。我的腳下有一些木屑,其中還夾雜著被撕碎的雅典報紙。

這輛麵包車上一共有6個貨箱,其中3個被用作座椅。從其他3個四處滑動和振動的狀態來看,裏麵似乎沒有東西。米勒和費舍爾在車子轉彎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去抓住東西來保持平衡,可見他們的箱子應該也是空的。我坐的箱子要穩一些。現在看來,雅典那些藏在車門裏的炸彈、槍支和彈藥很有可能就放在我屁股底下的箱子裏。我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可能會當場爆炸的畫麵,甚至想都沒有去想它們會用在哪裏,此時的我儼然已經自顧不暇。

當車子經過聖索非亞大教堂,朝後宮舊城牆的大門開去時,哈珀開始回頭跟我們說話。

“利奧打頭,漢斯和亞瑟,你們一起跟在他後麵,保持100碼的距離。亞瑟,你幫漢斯付錢,省得他纏著繃帶掏錢不方便。好吧?”

“好的。”

哈珀將車開進禁衛軍大院,停到聖艾琳教堂對麵的樹下。

“我隻能把你們帶到這兒,不能再靠近入口處了,”他說,“那裏會有導遊在附近晃悠,不能讓他們把你們和這輛車聯係到一起。去吧,利奧。晚上見。”

米勒下了車,朝中門走去,大概有150碼的距離。

等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哈珀開口道:“好了,你們兩個,準備好。還有,亞瑟,老實一點兒。利奧和漢斯都有槍,如果你想耍花招,他們隨時都會開槍。”

“我隻會想著那2000美元。”

“那就對了。我會跟在你們後麵,確定你們能成功進去。”

“我們會的。”

此時,我隻想盡量表現出合作的樣子,因為盡管心裏怕得要死,但我仍然想到一招,既能阻止他們又讓他們怪不到我頭上,至少可以冒險一試。我還有我的導遊資格證呢。圖凡曾經警告過我,不要以導遊的身份引人注意,以免遭人懷疑被要求出示證件。他曾說過,因為我是外國人,博物館的警衛人員可能會找麻煩。好吧,此時博物館警衛來找的麻煩正是我需要的,而且越多越好。

費舍爾和我開始朝大門走去。米勒距離大門隻有幾碼遠,我看到一個導遊朝他走來,米勒看都沒看那人一眼,直接走了進去。

“就那樣。”費舍爾說道,然後開始加快步伐。

褲子裏的鉤子開始撞擊我的大腿。我說:“別走那麽快,如果鉤子晃動得太厲害,容易被人看出來。”

他聞言又立刻放慢了腳步。

“不必擔心這些導遊,”我說,“我有資格證,可以充當你的導遊。”

等我們接近大門時,我開始說起自己一貫的講解,給他介紹每周的處決、行刑區、噴泉,還有充當劊子手的園丁主管。

剛才試圖接近米勒的導遊聞聲向我們看來,於是,我稍稍提高嗓門,想確保他能聽到我的話,知道我在幹什麽。我希望他能跟上我們,向門口的警衛投訴我的行為。然而,他隻是對我們失去了興趣,轉身離開了。

這可真令人失望,不過此時我還想到一招。

門房裏麵就有可以購票進入的櫃台。我走了過去,遞給售票員3個1裏拉,說:“請給我兩張票。”同時,我向他出示了我的導遊資格證。

從售票員的角度來看,我做錯了三件事:第一,我出示了導遊資格證,但卻想買兩張票,這就說明我不知道導遊可以免費入內;第二,我給了他3裏拉,而真正的導遊不會不知道這些錢足夠買6張票;最後,我用英語跟他說話。

售票員是個看起來沒什麽精神的男人,長著一小撮黑胡子,繃著一張臉。我等著他找我麻煩,但是並沒有。他根本就是什麽都不管,隻瞥了一眼我的導遊資格證,就遞過來1張票,拿走1裏拉,然後給我找了60庫魯什的零錢。這真令人惱火。我磨磨蹭蹭地拾起零錢,希望他能過過腦子。

“我們走。”費舍爾道。

我用餘光瞥到哈珀正在朝大門這邊走來。現在除了繼續,別無他法。通常第二庭院會有一兩個導遊在招攬客人。實際上,三年前我就是在那裏被人揭發的。那段小插曲最後以我被關了一夜而告終。如今,我隻能寄希望於當年的一幕再度上演。

當然,同樣的事情沒有再次發生。因為現在距離博物館關閉隻剩一個小時的時間,所有的庭院導遊要麽在外麵帶著成群結隊的傻蛋參觀宮殿,要麽就在最近的咖啡館休息他們沉甸甸的屁股。

我盡力了。我們沿著第二庭院的右側往裏走,我又給費舍爾解說起後宮禦膳房,還是那些東西,有關宋元明的中國瓷器,但是沒什麽人看我們。米勒此時已經到達吉兆門,站在那裏像遊客一樣望著它發呆。當他聽到我們從後麵跟上來的腳步聲時,提腳進入第三庭院。

我猶豫了。一旦進入吉兆門,覲見大殿和艾哈邁德三世圖書館就會將我們跟庭院裏對外開放的建築物隔開。除非有警衛無緣無故從手稿館裏走出來,否則就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我們去往米勒擁有鑰匙的那扇門。

“你怎麽不走了?”費舍爾問道。

“他說過我們要在這裏停下的。”

“隻在有導遊看的時候。”

後麵的石頭路上有腳步聲響起,我回過頭,是哈珀。

“繼續走,亞瑟,”他說,“隻管繼續走。”他的聲音很低,卻很尖銳。

他現在離我隻有六步之遙,但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望而卻步,不敢湊上前去。

於是,我和費舍爾繼續一起穿過吉兆門。我想我對哈珀的服從幾乎已經像呼吸一樣變成了本能。

正如哈珀所說,走上60步正好到門處。其間沒有人阻止我們,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和費舍爾過去的時候,米勒已經把門打開。至於門外側,我隻記得有幾個木段在上麵擺成八角形圖案。然後,我和費舍爾一前一後進入一條狹窄的石頭走廊,上麵是拱形的天花板,米勒則重新鎖上了門。

走廊大約長20英尺,盡頭處是一堵沒有門窗的牆,上麵固定著一個正麵是玻璃的盒子,裏麵裝著纏繞的消防水管。通向屋頂的螺旋式樓梯是鐵質的,上麵刻著一家德國公司的名字,跟消防水管出自同一家供應商。米勒走到樓梯底下,抬頭向上看,讚歎地說了一句:“真是聰明的女人。”

費舍爾不以為然,說道:“對於能為德國空軍分析航空照片的人來說,這沒什麽難的。她在放大照片上看到的這個瞎子都能看到。是我找到的路,也是我想法拿到的鑰匙,布置好其他所有的一切。”

米勒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漢斯,是她想到的主意,而且製訂計劃的是卡爾。我們隻是技術人員,他們才是藝術家。”

他似乎徹底興奮起來,貪婪的嘴臉暴露無遺,讓我感到極度不適。

費舍爾坐在樓梯上。米勒脫下外套和襯衫,將絞轆從他勁瘦的腰部解下來。現在表現出不舒服或害怕的樣子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我也解開扣子,拆下身上纏的吊索和錨繩。米勒將它們裝到絞轆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黑色的天鵝絨布袋。這個袋子大約有男人的襪子那麽大,袋口處帶有拉繩,還有一個彈簧箍圈。他將箍圈固定到吊索的一個鉤子上,然後說道:“現在,我們準備好了。”他看了看手表,“朱利奧和恩裏科大約一個小時就會出發。”

“這兩人是誰?”我問。

米勒說:“替我們帶來船的朋友。”

“船?船怎麽過來接我們?”

“它不過來,”費舍爾道,“我們過去。你知道古城牆附近海岸上的院子嗎,就是船隻卸柴的地方?”

我知道。伊斯坦布爾是一座需要燒柴過冬的城市。柴堆場沿薩拉基裏奧角東南的沿海公路分布,長度將近1英裏,那裏的水深得足以使貨船靠近海岸。但是我們離那兒有兩英裏遠。

“我們怎麽過去,飛過去嗎?”

“大眾車會接應我們。”他對著米勒嘿嘿一笑。

“你再多告訴我一些不好嗎?”

“那些都不用我們管,”米勒說道,“我們的任務是這個。等我們離開國庫時,會悄悄地從禦膳房上麵往回走,直到到達禁衛軍大院的牆頭,也就是我們剛才停車所在地的上方。那裏的牆壁隻有20英尺高,等我們用絞轆把自己放到地上時,還會有樹木給我們做遮擋。然後……”

“然後,”費舍爾插嘴道,“我們再走上一小段路,到達大眾車接應我們的地方就行了。”

我對著米勒道:“費舍爾先生是準備用一隻手把自己放到地上嗎?”

“他會坐到吊索裏,隻需要用一隻手抓住索扣就行了。”

“就算是在外院,我們也仍然位於城牆內。”

“有路出去。”米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結束了討論,他環顧四周,想尋找一處可以坐的地方。但是這裏隻有鐵梯,他看了看上麵的台階,然後抱怨道:“這裏的一切都髒兮兮的,裏麵的人沒有全部死於疾病簡直就是奇跡。也許是因為免疫力的關係。甚至在君士坦丁大帝之前,這裏就有一座城市。瘟疫在這裏存在了至少2000年,像霍亂、鼠疫、天花,還有痢疾。”

“不會再有了,利奧,”費舍爾說道,“他們甚至連下水道都清理了。”

“疾病一直潛伏在塵埃之中。”米勒悲觀地堅持。

他收拾好尼龍繩,在樓梯上整理出一席之地,然後坐了下來。他已經沒了剛才那股興奮勁,隻記得病毒和細菌。

我坐在最下麵的台階上,希望自己能跟他一樣滿腦子都是杞人憂天的焦慮,而不用讓自己的心肝肺還有胃都籠罩在真實而直接的恐懼之下。

5點鍾的時候,院子裏響起了鍾聲,遠處傳來幾聲呼喊。警衛們正在逐一清場,然後宮殿將徹夜關閉。

我想點根煙,但是米勒製止了我,他說道:“天黑再抽吧,以防煙霧飄散到屋頂上方,又碰巧在消失前被陽光照到。我們現在最好也不要再說話了。外麵會變得非常安靜,我們不知道這種地方的隔音效果如何,不要去冒沒有必要的風險。”

不要去冒沒有必要的風險。圖凡也說過這話,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但是我想他肯定已經知道線索和人都跟丟了,除了利普小姐和林肯車。標致車倒是可以使用無線電聯係。問題是不知道監視人員是否記得大眾車。如果他們記得,圖凡或許會有一絲可能在警察的幫助下進行追蹤;但是這絲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知道這樣的大眾麵包車在伊斯坦布爾地區有幾千輛。當然,如果他們碰巧注意到車牌號,如果……如果……費舍爾開始打鼾,米勒輕輕拍了拍他的腿,鼾聲方才停止。

樓梯口上方的那一小塊天空由紅色慢慢變成灰色,然後又變成墨藍色。我點了一根煙,看到米勒的牙齒在火柴光的映照下閃現出金燦燦的黃色。

“有手電嗎?”我小聲問,“這樣我們什麽都看不見。”

“今晚有凸月。”

大概8點鍾的時候,從院子裏傳來一陣低低的說話聲,也許是其他院子,我們在裏麵無法分辨具體是哪一個,還有人在笑。估計是夜班警衛在交接。然後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此時有飛機飛過都成為一件大事,讓人忍不住去想它是準備在耶希爾柯伊機場降落還是剛剛起飛?

費舍爾拿出一壺水,水壺底座帶著金屬杯,我們每個人都喝了一些。時間好像又過去了一個世紀,然後隱約有火車的聲音傳來,從西魯克茲站駛出,哢嚓哢嚓地繞過下方薩拉基裏奧角陡峭的彎道。火車的汽笛聲聽起來十分刺耳,像是法國火車,然後它開始加速。等到火車的聲音消失時,一束強光亮起,差點照瞎我的眼。米勒手裏拿著一個小電筒,正在看他的手表,然後滿意地歎息一聲。

“我們可以走了。”他小聲說道。

費舍爾說道:“給我照下燈,利奧。”

米勒將燈光照向他。費舍爾用他沒有受傷的手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口徑左輪手槍,拉開保險栓,然後又將它放進側麵的口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同時拍了拍口袋。

米勒站起身,於是我也站了起來。他帶著絞轆走下台階,讓它像繃帶一樣纏繞在一側的肩膀上。“我打頭,”他說道,“亞瑟跟著我,然後是漢斯。還有別的什麽事嗎?啊,對了。”

他走到消防水帶旁邊的角落裏小解。等他完事後,費舍爾也去了一趟。

我還在抽煙,米勒道:“現在熄了吧。”然後,他又看向費舍爾說:“你準備好了嗎?”

費舍爾點點頭,然後就在燈光熄滅的前一刻,我看到他在自己身上比十字。這點真讓我疑惑。我的意思是他馬上就要去犯罪,竟然還想祈求神靈保佑或是什麽。

米勒慢慢地爬上樓梯。到達樓梯口時,他停了下來,四處看了看,確認自己的方位。然後他低下頭,朝著我輕聲說道:“卡爾說你可能會眩暈,但這沒什麽難的。跟在我後麵,保持三步遠的距離。不要往旁邊看也不要往後看,隻管向前看。從鐵梯下來有個台階,然後就是鉛板。我先下去,走三步,然後停一停,這樣你的眼睛可以慢慢適應。”

我在黑暗裏待的時間太長,以至於小電筒不時掃過來的光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出了屋頂來到外麵,月光的照耀讓一切宛如白晝時清晰。對我而言,顯然太亮了。我覺得肯定會有人從地麵上看到我們,然後給我們一槍。費舍爾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能聽到他在我身後小聲地咒罵。

米勒齜了齜牙,然後開始往前穿過白宦官寢殿上方的3個穹頂。穹頂和屋頂邊緣之間大約有5英尺的空地。就像米勒跟我說的,過去時身子緊貼穹頂,眼睛隻盯著前方。我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自己在高處。有那麽一段時間,我腦子裏隻想著要跟上米勒。哈珀曾把米勒比作蒼蠅。但在我看來,他更像是隻蠼螋,滑動著繞過三個穹頂中的最後一個,然後繼續快速移動,向內斜側著身翻過屋頂中央略微突起的地方,中間隻停了一次。為了避開吉兆門上方看起來好像是三扇大氣窗的地方,他從覲見大殿的屋頂穿了過去。當另一扇氣窗出現並且平地處漸漸變窄時,他開始往宦官寢殿的屋頂退去,中間的路大約隻有2英尺寬。

我看著底下的地麵,開始屈身跪下,想著自己或許隻能靠爬著過去。就在這時米勒回過身來,他抓緊我的小臂,把我拽了過去。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我甚至沒來得及感到任何的不適或失衡。他的手指就像鋼鉗一樣。

然後我們來到與禦膳房持平的地方,禦膳房屋頂上有10個又矮又胖的煙囪,我能看到它們的圓錐形底座沿著右側一字排開。米勒率先向左走去。此處的平地超過30英尺寬,我很順利就過去了。然後是一個4英尺的高台,將我們帶到展覽微縮畫和玻璃的大廳上方。前麵是一個完整的穹頂,穹頂後麵還能看到一個較小的穹頂頂部。我知道較小的這個位於國庫博物館屋頂上麵。

在繞過大穹頂時,米勒的動作越加緩慢謹慎,中間不時地停一下。我看到他跳下一個平台,腳著地後,隻有頭和肩膀露了出來。

我跟著他繞過大穹頂,開始朝著平台移動,這時米勒轉身朝我招手。他朝屋頂外側移動了一兩碼,因此我改變方向朝他移動。於是我就這麽來到看過很多次的平台上。

眼前是國庫的拱形屋頂,穹頂底座周圍大約有4英尺寬的平地空間。米勒就站在那裏。除了他以外,什麽都沒有,隻有無邊的黑暗,還有就是在極遠處的下方,道路在月光下形成的淡淡白色細線。

我感覺身體開始失去平衡,搖搖欲墜,因此我立刻跪下並緊貼著屋頂的正麵。我開始打起了退堂鼓。我控製不住自己,我一直都沒有辦法能夠控製住自己不害怕。我以前聽暈船的人說過,這肯定是同樣的症狀。我的恐高隻會更嚴重。

我的肚子裏沒有能吐的東西,但是這並沒有什麽影響。我仍然能感到一陣陣反胃,不停地想要嘔吐。

費舍爾開始踢我,對我發出噓噓聲,要我保持安靜。米勒伸出手,拽著我的腳踝把我拖下平台,讓我背靠著穹頂側麵坐下來。他用力把我的頭壓到兩膝之間。等他幫助費舍爾從平台下來時,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就是他們之間的小聲對話。

“他能行嗎?”

“他一定得行。”

“蠢豬。”當我再度嘔吐時,費舍爾又開始踢我。

米勒製止了他說:“這樣做沒用。你得幫忙。隻要不讓他靠近屋簷邊緣,可能就沒事。”

我睜開眼睛剛好能看見米勒的腳。他正在將錨索圍繞穹頂擺好,到我這裏時,他將繩子的一端從我背後和我倚靠的地方之間穿了過去。過了一兩分鍾,他蹲在我前麵,開始係繩子。等到這些都完成後,他套上起吊絞轆的上滑車,然後把頭朝我伸了過來。

“能聽見我說話嗎,亞瑟?”

“嗯。”

“如果你不動,就待在這裏,會感覺舒服些,是嗎?”

“我不知道。”

“你現在很安全,不是嗎?”

“是的。”

“那麽聽我說,你可以從這裏拉絞轆。睜開眼,抬頭看看我。”

我努力睜開眼,看著他。他脫了外套,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瘦削。“漢斯會在邊兒上,”他繼續道,“用他沒受傷的手把我的外套墊在下麵。這樣,繩索就可以順利拉動而且還不會被割斷。聽明白了嗎?”

“嗯。”

“而你不用靠近屋簷那裏,隻須聽從命令收放繩索就行。”

“我不知道,要是我手發滑了呢?”

“嗯,那就糟了,因為那樣的話,你就隻能獨自對付漢斯了,而他肯定會保證你也打滑的。”

他扯嘴一笑,露出的牙齒就像成排的墓碑。突然,他從旁邊的鉛板上拾起一圈繩子,塞進我手裏。

“準備幹吧,”他說,“記住繩子有彈力。我不介意下去的時候慢一點兒或上來的時候快一點兒。漢斯會給你信號,讓你下放、停止或上拉。”他指著鉛板上的一塊隆起,“把腳抵著這裏,好吧。”

母親去世的那天,伊瑪目來過,他吟誦著可蘭經的詩句,說道:“現在嚐嚐曾被你稱為謊言的烈焰之苦吧。”

米勒把繩子末端繞過我的胸膛,並牢牢係緊。然後他將鬆弛的繩索絞入滑車說:“準備好了嗎,亞瑟?”

我點頭。

“那麽看著漢斯。”

我將目光轉向費舍爾,先是他的腿,而後是他的身體。他正采取右側臥的姿勢,肩膀墊在米勒的外套上,右手則擱在絞轆上,準備進行操縱。我不敢再向靠近邊緣的地方看去。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暈倒。

我看到米勒戴上一副手套,踏進吊索,然後爬了下去,消失在我麵前。

“就是現在。”費舍爾小聲說。

繩子的衝擊力不是一下子就來的,首先要應對尼龍自帶的彈力。我手上全是汗,又濕又滑,於是就把繩子纏到包著袖子的左臂上,這樣可以給我更多的緩衝。等到最大衝擊力來臨時,胳膊上繞的繩圈就像止血帶一樣崩緊。壓力忽高忽低,隨著絞轆逐漸穩定,我能感覺到米勒在吊索裏上下晃動。

“穩住。”費舍爾右手心向下,按在絞轆上。

我旁邊滑車的錨索不動了。

“慢慢往下放。”

我讓繩索順著手臂往下滑,然後繩子又開始晃動。

“繼續,勻速往下放。”

我繼續往下放繩子。現在繩子的晃動已經沒有那麽劇烈了,隻是偶爾會振動一下。米勒一邊下降一邊用腳抵著牆麵來穩定自己。我看著旁邊的繩圈在不斷減少,心裏又湧起新的恐懼。繩子的末端套在我胸前。我現在不能解開它,否則繩子會滑下去。如果這卷繩子不夠長,沒法讓米勒到達下方的百葉窗,費舍爾肯定會讓我靠近屋簷處。

繩子大約還剩6尺長的時候,費舍爾舉起手說:“停,拽住。”

我總算鬆了口氣,甚至沒有注意拉緊的繩環把我的手臂勒得生疼。我閉上眼睛,繼續低著頭。

繩子輕微地抖動著,過了一兩分鍾,有微弱的哢嚓聲傳來,應該是米勒在搗弄金屬百葉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左臂逐漸開始發麻。下麵又有聲音響起,是一種空心的敲打聲。聲音沒有持續多久,費舍爾就對我發出嘶嘶聲。我再次睜開眼睛。

“再往下放一點兒,要很慢很慢。”

我照做了,同時能感到拉緊的繩子突然鬆了下來。米勒進去了。

“歇歇吧。”

我鬆開手臂上的繩子,開始揉搓手臂直到感到針紮一樣的疼痛。我沒有再去試著按摩消散疼痛。它們能讓我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手臂上,而不去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體育老師讓我潛水的那天。學生軍訓時,必須會遊泳,而且每周一次,每個方隊不會遊泳的男孩都要被集中拉到劉易舍姆公共泳池學習。要學習遊泳,必須先學會潛水。我不在乎遊泳的部分,但是當頭浸入水下時,我總是害怕自己會溺水。有一段時間,我成功逃掉了潛水課程,因為我一直告訴體育老師我的耳朵有問題,後來他說我必須有醫生開的證明。我試著自己寫了張證明,但我不知道專業詞匯,被他揭穿了。我以為他會讓我給“豬鬃”批個條,但是他卻讓我潛水了。說是“潛水”,實際上就是他拎起我的一條胳膊和一條腿,然後把我扔進深水池裏,而且不停地這樣做。每次我設法爬上岸時,他都會把我再次扔進去,即使我嗆著水也不例外。最後,還是泳池的一名管理員出麵製止了他。他當時已經結婚了,因此我給他的妻子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如何在更衣室裏跟一些男孩鬼混,還不停地糾纏騷擾他們。但是,我大意了,因為我的筆跡與之前開假證明上的一樣,他肯定知道是我。當然,他沒法證明,因為他把那張假證明撕掉了。他把我帶到一個休息室,斥責我是“壞透了的小鬼”,但是也就僅此而已。因為他真的被鎮住了。等我意識到怎麽回事時,我真想踢自己一腳。如果我早知道他真的曾在更衣室裏跟男孩鬼混,我完全可以把他交給警察的。結果,我隻是打草驚蛇,讓他更加小心了。他有一頭稀疏的褐色卷發,留著軍官胡,走路時好像腳底安了彈簧。那學期結束後,他就離開了,去了另外一所學校。

費舍爾朝我發出嘶嘶聲,我睜開眼睛。

“準備拉吧。”

這次我把繩子纏到腰上,以便在必要時可以借助體重讓自己遠離屋簷。

“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緊緊抓住繩子。隨著米勒再次進入吊索,繩子猛顫了一下。然後費舍爾點頭說:“拉。”

我開始往上拉。屋簷邊緣上的外套跟繩子之間產生摩擦力,使得拉動變得格外艱難。汗水流進我的眼睛。有兩次我不得不停下來,將繩子係在腰上,擦擦手,緩解一下手指的抽筋。繩圈終是再次變大,然後費舍爾開始用他沒有受傷的手攥住絞轆的一根繩子說:“慢……慢點兒……停。”

絞轆瞬間鬆了下來,米勒咧嘴笑著穿過屋頂爬向我,他拍了拍我的腿說:“多虧有你,我親愛的夥伴。”

我閉上眼,點點頭。耳邊傳來嘩啦啦的聲音,我能聽到他一邊收拾絞轆,一邊跟費舍爾匯報自己的收獲。

“我們想要的都拿到了,還有些裝飾碟子的寶石。我甚至又把百葉窗給拴好了。”

我感到他在解我胸膛上的繩索。當我睜開眼睛時,他正在將天鵝絨布袋別到自己的腰帶上。費舍爾正忙著解錨索上的繩結。我爬了過去,開始幫他。我隻想離開這裏,我知道他們一定得幫我。

費舍爾因為一隻手受傷,需要別人幫助才能翻上剛才的平台。之後,米勒設法把我架了起來,讓我高到能夠翻過平台。我手腳並用地爬到大穹頂底下安全的地方。等到米勒過來時,我已經能夠站起來了。

我們開始往回走,就跟出來時一樣,由米勒打頭。隻是這次沒有拐彎。我們避開右邊的白宦官寢殿,直接穿過禦膳房屋頂,到達救贖門旁邊的城牆。中間也有一處不太好過的地方,主要是對我而言,就在老水塔旁,但我還是手腳並用地穿了過去。然後,我們在牆頭俯瞰下麵的禁衛軍大院。

靠牆的地方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樹,米勒利用一根伸出的樹枝作為絞轆錨點。他先用吊索將費舍爾放了下去,然後是我。但他自己不會用吊索,因為那就意味著絞轆會留在樹上。米勒說自己不在乎絞轆,隻是不想在事情完成後還留下任何痕跡。最後,他將錨索套在樹枝上,從牆上滑了下來。這樣一對折,繩子的長度就不夠到達地麵了,因此最後6英尺他是跳下來的,連帶繩子一起拽了下來。米勒像貓一樣輕巧地著地,然後開始收拾繩子。這一係列的動作完成後,他甚至連口粗氣都沒有喘。

現在換成費舍爾走在最前麵,帶頭朝著與日間遊覽車所跑路線平行的外牆走去。米勒跟在我後麵。就這樣走了一兩分鍾,龐大的蘇丹之門旁邊保安室的燈光映入我們眼簾,費舍爾開始放慢腳步。我們一直沿著樹蔭行走,但是現在樹木很快就到頭了。道路對麵右側50碼的地方是聖艾琳教堂建築主體;道路前方則一分為二,右邊一條通向大門,左邊的一條收攏變窄朝內彎曲,通向山下的大海。

費舍爾停下來,盯著大門。

現在大門距離我們還不到50碼遠,我能看到守衛的哨兵。他把卡賓槍斜掛在肩膀上,正在摳鼻子。

費舍爾把嘴湊到我耳邊說:“現在幾點了?”

“差5分10點。”

“我們還得等等。”

“等什麽?”

“我們得從左邊順著山坡下去。警衛會在5分鍾內換崗,那時更安全。”

“我們要去哪兒?”

“鐵路,那是跟牆相連的地方。”

沿著海岸線的鐵路是有一段在大牆裏麵,大約長四分之三英裏。但是據我所知鐵路兩端都有哨所。我這麽說了。

他輕笑道:“哨所,沒錯。但是沒有門。”

米勒發出噓聲,警告我們保持安靜。

保安室的門打開了,一束燈光照了出來,瞬間在門口勾勒出兩個人的身影。然後,隨著哨兵開始換崗,費舍爾碰了碰我的手臂。

“趁現在。”

他向前鑽出樹蔭,徑直越過荒草叢,上了左邊的岔路。道路陡然下斜,不斷變窄,最後隻比小道寬點兒。因為斜坡的坡頂,不到30秒,我們就消失在哨兵的視野範圍內。費舍爾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我們沒有掉隊後,便以更為從容的步伐繼續前進。

前方是一片海,更遠處是位於亞洲那邊的海達爾帕薩和塞利米耶的燈火。海麵上也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在移動,那是一艘渡輪,還有幾艘小漁船。白天,拿著電影攝像機的遊客們會耗費數百英尺的膠片來記錄這裏的景色。我覺得它真的非常美麗。但就我個人而言,無論是在怎樣的光照下,我都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走了一會兒後,我們遇到另一條小道。順著這條路右拐,能夠到達外牆。費舍爾直接穿過小道,往下走去,進入一片荒地。這裏有成堆考古發掘的瓦礫,還有部分梯田,好像以前作為葡萄園耕種過。底下則是鐵路路堤。

沿著鐵路路堤豎了一排木柵欄,米勒和我在一旁等著,而費舍爾則去找柵欄破損的地方。他之前偵察時,早就選好了最容易通過的地方,就在我們右邊大約30碼處。我們爬過一些破木板,到達路堤邊上,沿著排水溝繼續走。5分鍾後,已經能夠再次看到大牆了。我們又走了100英尺,然後路堤就到頭了。如果我們還要走,就必須爬上去沿著橋上的鐵軌行走。

費舍爾停下身,轉頭問道:“現在幾點了?”

“10點15分了,”米勒道,“哨所具體是在哪兒?”

“在橋的另一邊,離這兒100米。”他又朝我道,“現在聽好了。很快會有火車過來。等它開始過橋時,我們到路堤最上麵。最後一節車廂過去後,我們就開始以步行速度沿著鐵軌移動。等走上大約20米時,前方會有巨大的爆炸聲響起。然後我們開始跑,但不用太快。你聞過催淚瓦斯的味道嗎?”

“聞過。”

“你會再次聞到的,但是不用擔心。這是我們的催淚彈,不是他們的。還會有煙霧,也是我們的。到時候,火車剛剛經過,哨所那裏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可能會以為火車爆炸了。這不要緊。催淚瓦斯和煙霧會讓他們很難思考或看清東西。就算他們當中有人發現我們,也會有子彈或塑料手榴彈阻止他。我們趁亂跑過去。然後,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麵包車會在那裏接應我們。

“我們自己要怎麽處理混亂呢?”我說,“我們怎麽透過催淚瓦斯和煙霧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米勒在旁點頭說:“我問過相同的問題,朋友。我們本來應該戴上防毒麵具。但是卡爾說的對。我們要藏的東西太多了,怎麽可能攜帶防毒麵具?”

“我做過試驗,”費舍爾分辯道,“我之前試著帶防毒麵具進去。但是被他們攔住了,因為我的口袋太鼓。他們以為我是想偷偷摸摸地帶照相機進後宮。你知道,他們在這方麵查得很嚴。真令人尷尬。”

“那你後來是怎麽說的?”米勒問。

“我說我是個醫生。”

“他們相信了?”

“隻要你說自己是醫生,人們什麽都會相信。不用擔心看不清路,隻要沿著鐵軌走就行了,然後剩下的就交給卡爾。我們今天晚上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在隻要等著火車過來就行了。”

我們等了25分鍾。

據費舍爾所言,這是一輛客貨混合列車,既拉著報紙、包裹和當地貨物,也載著一些乘客,通往伊斯坦布爾和佩裏瓦南柯伊之間的一些小鎮。它哢嚓哢嚓地朝著橋上駛來,就像東方快車一樣吵鬧拉風。海麵上有輕微的海風拂來。火車發動機冒出濃濃的黑煙,順著我們所在的路堤一側翻湧滾動,很快就將我們吞沒。

“走!我們走!”費舍爾一邊咳嗽,一邊氣急敗壞地喊道,米勒和我跟著他爬上路堤。

我們在那裏待了半分鍾,看著火車輪子在距我們鼻子約3英尺遠的鐵軌連接處一下下軋過,直到最後一節車廂經過。

“走!”費舍爾再次說道。我們磕磕絆絆地順著枕木凸出端與橋護欄之間的鐵軌一側往前走。

當震**手榴彈爆炸時,我們離哨所大約還有70碼遠,即使是這個距離,爆炸聲也讓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在我前麵的費舍爾開始小跑,幾乎就在下一秒,他絆到了什麽東西,摔倒在地。他的左臂撞到枕木,我能聽到他痛苦的吸氣聲。但是沒等我去扶他,他就爬了起來,並再次開始前進。

前方傳來喊叫聲,我能聽到催淚瓦斯的撲通聲和吱吱聲,還有煙幕彈的引爆聲。火車冒出的黑煙仍然四處彌漫,但是不過一會兒的工夫,我就開始嗅到化學煙霧的味道。又跑了3碼遠,我看到費舍爾右手上的白色繃帶已經跑到他的額頭上。我也被催淚瓦斯所包圍,最初那種令人不適的反應開始從鼻竇擴散到眼睛當中。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幾乎喘不過氣來。淚水開始遮擋我的視線,此時又有震**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響起。一個身影隱隱約約地出現在煙霧中,從防毒麵具後麵瞪著我看。接著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拽向右邊。淚眼模糊中,我隱約看到一間亮著燈的房間,裏麵有一個身穿製服的男人低著頭舉著手靠在牆上。然後,那隻手的胳膊攙著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很長一段台階。

“都順利嗎,利奧?”

米勒一邊咳嗽,一邊咯咯地笑。他氣喘籲籲地說道:“狗已經自己吃飽穿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