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亂世

中國最鼎盛的王朝大唐帝國於公元906年壽終正寢,代之而起的是無數個割據一方的短命政權。因中原地區先後有五朝立國,史家遂簡稱此為“五代”。“五代”之世,持續了五十餘年。

日月如驚丸。

也隻有經曆了無數苦難無數離亂無限悲哀無限淒慘的人才能真正體會人生的意義,因為造物主喜歡將流光的推移放在漸變的法則下進行,使之宛如一條靜靜的河流一樣悄無聲息。倏忽之間,滄海桑田,世界已經不再是舊日的光景了。倘無身世之慨,便乏敏感之思。

幸運的是,亂世卻多出忠臣義士,麵對艱難的世界,他們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最終在難以覺察的晷移寒暑中仍能夠發現許多人間的真理。盡管也有一些超凡的智者視若無睹,悲哀的愁人空懷憤懣,但蒼白的麵容下其實都是心潮難平。看起來亂世也多隱者,然而真正的高人卻是無法逍遙世外,無論是簞食陋巷抑或是垂釣江渚,他們皆如同身登蓬萊而遙望齊州,九點煙雲中,往往慨然浩歎。所以說,總有一種潛在的力量決定了亂世是不會長久的,愈是黑暗,期望光明的程度也就愈為熾烈,盡管沒有多少人能真正地知道從黑暗到光明的過程需要多麽大的代價。

這種感慨卻不是書齋裏的無病呻吟,從公元906年開始以後將近半個世紀的歲月,連後來習慣於心平氣和不動聲色的史官們都常常用“嗚呼”兩字表達他們對這段黑暗時代的激憤之情,所謂“唐室既衰,五季迭興,凡易八姓,紛亂天下五十餘年”。確實,如果欲節省筆墨而一言以蔽之的話,也沒有更好的句子能概括這段不平凡的曆史。中國史家自古而來的直筆信條,是嚴格區分正統與僭偽、王霸與偏安的界限,用到這一場合,便就是把入主中原的五代王朝奉為正朔,但這卻絲毫不能掩蓋四海之內如火如荼的權欲之鬥。五十餘年中,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一茬茬自封的僭位的傀儡的皇帝們殺人、剖骨,銅柱炮烙,酒山肉海,芙蓉帳暖,折磨著可憐的妃嬪們柔嫩的胴體;銅雀春深,聆聽著戰鼓伴奏下的《玉樹後庭》。所有的人文倫理和道德信仰都已在博取生存的實用法則下被踐踏殆盡。文明已久的中國何曾有過如此荒唐的歲月?天下勢亂久必治,是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公元960年,“真命天子”終於登場。

照理,記敘一個新王朝的曆史並非一定要把前因後果剖析如縷。但我們對“五代”卻不能不提,且把它作為起筆來帶出全書,這個用意應該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它的意義不久就可以隨著敘述的深入而漸漸看出。一個極端荒謬的時代必定會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伴隨著矯枉過正的革新,這一淺顯的道理恰恰又正是曆史演進的不二法則,姑且在這裏強調出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讓我們還是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著墨。

據說,新朝的出現便就是許多大智大慧的人早就成功地預言到了的。比如,這個季世中有位瘋瘋癲癲的和尚就曾對人說,爾等渴望太平,若要太平,則須等定光佛出世。說這話的時候,狡黠的眼神讓人一見便知其人佯狂欺世的本相來。遺憾的是聽者大多是粗鄙的百姓,既不知定光佛是何方神聖,更不知去哪裏祈禱真神的降臨。聽者既漠漠,言者更戚戚,於是無話,和尚收起褡褳,飄然而逝。這一走又是數年。

易代之際常常會有這樣的故事流傳,它們往往都是一些神秘的寓言,被用來揭示一種不可抗拒的未來,表明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上天的注定,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當然這都是當時人或後來者別有用心的臆造,一言蔽之,無非是把世事變化定義為合理的演變而已。這在古代稱為“讖”,太平時期尚不多見,但每當革故鼎新之舉成為必要時,它們便會紛紛出籠。

大宋朝的開國君主、令人景仰的“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聖功至明大孝皇帝”、史稱“宋太祖”的趙匡胤在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四這一天,那一場突如其來的事變發生的當時,自己有沒有當皇帝的意思,確實是不得而知。但追述已往,這應該是他心裏存想已久並早就預謀準備的事情,這一點並無疑義。五代是有名的亂世,亂世的特征就在於人人都能取天子而代之。三十四歲的趙匡胤曆仕二朝,隨著知遇之恩甚重的周世宗南征北戰,什麽場麵沒見過?這一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不過的了。不過,趙匡胤的願望卻很獨特,他要的是兵不血刃而手到擒來。這位後來的新朝太祖皇帝在當時確有一般人不能望其項背的優勢,一是因為他勇猛善戰,功勳卓著,能做到國家輔弼的高位,業已擁有操縱廢立的實力;二是他誌存高遠,苦心孤詣,有著常人所不能有的超然智慧。另外還有一條原因就是他身邊有一批肯兩肋插刀的部屬,尤其重要的是,這些跟著他混飯吃的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有了趙匡胤的富貴,才有他們的功名利祿。所以,當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檢校太尉、殿前都點指揮使趙匡胤率軍出京抵禦契丹族入侵,兵次開封東北四十裏的陳橋驛時,手下的不少人就要他做皇帝。

早在此前,開封城裏就有一句民謠在流傳,說的就是官為“策點檢”的趙匡胤“將為天子”。看來一切早有準備,或者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太祖為人仁厚,當然還要點麵子,他不願意落下個乘著少主衝幼而篡奪大寶的惡名,於是很巧妙地喝了幾杯酒,略有醉意之後,自去睡覺,事情會有人去處理。其實晚上計議就已結束了,第二天是正月初四,一大早便有人把黃袍披在了太祖身上。

這與九年前的一幕何其相似!那時太祖還是後漢樞密使郭威的部下,當後漢幼主登基時,郭威是顧命大臣之一,手握重兵,獨攬大權,與今天太祖的地位相當。也是在率兵禦寇兵次途中之際,忽然間諸軍將士鼓噪而起,伏拜馬前,要郭威做皇帝。郭威當然也表示自己絕不敢當,甚至退居館驛閉門拒之。可兵士們不依,登牆越室而人,涕泗並下,請為天子。其時亂軍山積,登階匝陛,扶抱擁迫,最終有人扯裂黃旗披在了郭威身上,刹那間山呼震地,郭威感極而泣。就是當年的堯薦舜讓,大概也沒有如許熱鬧的場麵。

太祖的黃袍加身沒有做戲做得如此過火,這是因為太祖弟匡義和後來成為新朝第一位賢相的趙普極懂事理,知道怎樣控製節奏。不過太祖話說得太妙了,當一切都結束時,太祖說:

罷,就依你們了,你等要貪富貴,如是奈何!

是“你們”而不是“我”,這是太祖“巧妙”之核心所在。所以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還由衷地歎了口氣。這也是不能不歎的,因為潛台詞表示還有話沒有說。於是眾人齊道:但憑吩咐。太祖便說出一番話來。太祖說:欲立我為天子,須聽從我的命令,不然,我是萬萬不願做的。千萬不能小看太祖的這番言語,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個前提奠定了本朝立國的基礎,三百年中,竟就沒有發生過擁兵自重、犯上作亂的事情。當然這是後話。

太祖既然黃袍加身,理所當然地班師回京,當天即整軍從開封仁和門入城,一路秋毫無犯。翌日,在崇元殿行禪代禮,太祖就龍墀北麵拜受,此後,由宰相扶升殿,服袞冕,即皇帝位。因新帝初所領節度使在宋州,於是號天下曰“宋”,改元“建隆”,大赦天下。

《尚書》上曾把有文德才藝之古帝王稱為“藝祖”,這是對開國皇帝的一種美稱。本朝人博古尚文,遂稱太祖皇帝為“藝祖”,在另一方麵,當然也是出於對太祖的崇敬之心。這和當時人們口語中常把天子稱為“官家”的意思一樣,“官家”來自於“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的成語,同樣表示了一種對皇帝的尊敬之情。確實,太祖皇帝自是與五代如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天子們不能同日而語的,他在很多方麵當得起“藝祖”這個稱號。

這一日禪代大典的重頭戲是在殿上宣讀禪代詔書,這當然是由飽受古訓且文筆精湛的大手筆撰寫,一個識時務者翰林承旨陶榖早就擬就了這道詔製。盡管就古有之例來看,這種無可奈何的文字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但至少從表麵上來說這道禪讓詔還算是溫婉平和,也給舊朝留了些麵子。以後周幼主柴宗訓口氣所說的一句“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國命有歸”,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活生生的現實。難怪華山隱士陳摶聞宋代周,十分欣喜地說:“天下自此定矣!”

這無疑又是一個善良的讖言,因為天下當然不是一次黃袍加身就能太平了的。但藝祖沒辜負天下渴望和平者美好的期望,遠交近攻,輔以仁厚愛人之德,先定周境,繼平荊湖,滅後蜀,再取南漢、南唐,最後吳越入朝歸順,江南大平。除了北麵的北漢、遼以外,差不多也就算得上是天下一統了。不過,這一切用了將近十三年的時間。藝祖陛下完成了這百代功業,竟也就在吳越入朝的那一年,公元976年,駕崩仙逝。禦弟匡義(建隆元年太祖即位時改名為“光義”,此際又改名為“炅”)即位,繼續太祖未了的事業,在接下的幾年裏,又收服了江南泉、漳二州十四縣,再滅北漢,基本上奠定了本朝的版圖。隻是連征遼國失敗,不得已屈己議和,采取守勢。難以預料的是,先知聖人孔子“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話卻沒能應驗,這一守竟就是三百年!

世事雖不是完全不可預料,但天機又豈能處處泄漏。就是華山隱者陳摶,這位傳說中創造了《太極圖》、《先天圖》,發明了象數之學的得道高人,也未能指明三百年的後事,又何論奔走塵寰的芸芸眾生?人們隻是沉浸在新朝初政光宅天下的仁明化浴中怡然自得,飲酒賦詩,歌舞逍遙,享受著人文洋溢禮樂雍然的快樂和自豪。夷狄之輩又何懼許多,在文明的感召下遠人來歸,定將是遲早的事情。這是久亂而重新歸一的時代,天德人文便不可阻擋地大放光輝。從太祖皇帝率兵回師開封,在崇元殿即位的那一刻起,這種基調就已經定下了。

人們常說,每一種事物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會顯現出一種“氣象”,這種氣象是從涵養深處蘊育而生自然流露的,如同春風化雨一般無處不在。或雄壯高古,或粗俗卑陋,決定著攸化神運的起承轉合、成住壞空。本朝的氣象如何,雖然目前還不能遽下結論,但經曆過五代亂世血淋淋的殘酷後,新一代天子必須以仁德去征服天下,這是毫無疑問的,否則新朝的運祚就會像五代的王朝一般短壽而夭。不過,“仁”的力量並非是無往而不勝的,假如沒有廓清四合、**滌天下的雄威,一切仁德便隻剩下徒具其表的外衣,好看而不中用。太祖顯然是明白這一點的,因此在貴為天子後卻常常不能安然入眠,他不止一次向他的忠直大臣趙普抱怨說:一榻內外,全是他人鼾睡。事實也正是如此,多年的痼疾並不會因為新朝的建立而一旦消亡。更可怕的是,如果矯枉必須過正的話,那就會帶來新的問題,它們與此前的病端雖然不盡相同,但所有的疾病性質總是一樣的,一切都以最終危及生命而結束。太祖的一生就是在仁與威的矛盾交織中度過的,不幸的是,它也同樣會貫穿著本朝曆史的始終。

還是回到大宋朝建立的那一天來。那是公元960年正月初五,這一天本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既無日月星辰之變,也無五行災異之象,除了任職舊朝的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韓通因不從新朝,全家被殺外,由於太祖的嚴飭,諸如驚犯宮闕、侵淩朝貴及剽掠府庫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很平靜。細述起來,本朝建立的這一天太祖皇帝自然有許多詔令,就像每一位承受天命的受禪者一樣,給前所未有的新朝開辟一種嶄新的氣象,雖然都是形式上的,但卻不能不做。比如內外軍士賜賞,貶降者敘複,流配者釋放,父母該恩者封贈,以及遣使遍告諸國,詔諭諸鎮將帥等等;此後,告祭天地社稷,加官進爵不等。到了正月十七日,最後一項措施立太廟完成之後,新朝便可以說正式開始了。新朝政令沒有提到國都的問題,原因也很簡單,本朝受禪於周,自是以周之國都為國都,太祖既然是在崇元殿庭中拜受周禪,那麽一切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於是,大宋的國都便就是開封。因其地舊屬汴州,又名汴梁,相對於西京洛陽而言,本朝人遂又稱之為東京汴梁。

從來都沒有哪一個王朝像我大宋帝國,誕生之初,就是衰亡之始。從一座城池,走向另一座城池,演繹出一段淒苦蒼涼的雙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