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現場

霍索尼踏進了倫敦麥達維爾鄰近的一棟鋼筋水泥大型建築物的地下室,待門上的燈由紅轉綠,走了進去。他把他一身的優雅留在加勒比海,現在換穿一套灰舊的法蘭絨西裝。在老家,他無須刻意保持光鮮的外表。他隻屬於倫敦灰暗的一月。

主席坐在桌子後麵,桌上一個巨大的大理石鎮尺壓著一張薄薄的紙,上麵還有喝了一半的牛奶,一罐灰色藥丸,一盒舒潔麵紙,麵紙旁邊則是一款黑色電話(紅色那部是幹擾竊聽用的)。黑色外套、黑色領帶以及遮住一隻眼的黑色單片眼鏡,他給人一種殯葬從業者的印象,一如這地下室所營造的氣氛——一間密室,一個陵寢,一座墳墓。

“你找我嗎,長官?”

“隻是聊聊,霍索尼,就是聊聊天。”他的語氣低沉,像是在葬禮上沉默了一天後第一次開口說話,“什麽時候回來的,霍索尼?”

“一星期前,長官。星期五我要回牙買加。”

“一切都順利嗎?”

“我想我們加勒比海地區的情報網已經建立好了,長官。”霍索尼說。

“馬提尼可島[15]呢?”

“沒問題,長官。你記得吧,在法蘭西堡我們是和法國第二局合作。”

“隻是某種程度吧?”

“噢,是的,當然隻是某種程度。海地比較麻煩,但59200-2相當活躍。我對59200-5比較沒把握。”

“59200-5?”

“他是我們在哈瓦那的人,長官。那裏的選擇不多,而一開始他對這份工作似乎不太熱切,有點頑固。”

“有時候這種人反而發展得最好。”

“沒錯,長官,不過我有點擔心他的人際交往。那裏有個叫海斯巴契的德國人,但我們還沒發現他有什麽異常。無論如何,他似乎有所進展了。我離開金斯敦的時候,還收到一份額外支出的申請。”

“那一向是個好兆頭。”

“沒錯,長官。”

“表示那人的想象力已經開始運作。”

“確實。他想要成為鄉村俱樂部的會員,那裏頭全是有頭有臉的百萬富翁,是政治與經濟消息的最佳來源。會費很貴,比白人俱樂部還要貴上十倍,不過我批準了。”

“你做得對。他的報告如何?”

“呃,事實上,我還沒收到任何報告。他得花一段時間去組織他的情報網。或許我是太過於顧慮安全性了。”

“沒有的事。安全至上,‘燒斷的保險絲一點用也沒有’。”

“他現在的處境相當有利,可以接觸到許多政府官員和外交使節。”

“哈!”主席說。

他拿下單片眼鏡,用一張麵紙擦亮。他失去的那隻眼裝著玻璃眼球,淺淺的藍,不像真的眼睛,倒像是從那種會叫“媽咪”的洋娃娃身上取下來的。

“他是做什麽生意的?”

“噢,他是進口商,機械器材之類的。”

雇用社會地位良好的情報人員,對自己前途總有推波助瀾的效果。所以詳細記載著拉帕瑞拉街那家寒酸商店的秘密檔案,在正常情況下,永遠也進不了這個地下室。

“他以前為什麽不加入鄉村俱樂部?”

“呃,我想他寧可過著隱逸一點的生活。家裏有些麻煩。”

“希望不是和女人糾纏不清吧?”

“噢,絕不是那樣的事,長官。他妻子離開他,和一個美國人私奔了。”

“那他不會反美吧?那樣的偏見在哈瓦那不可能立足。我們得和美國人合作——當然,隻是某種程度上。”

“噢,這你放心,他是個性情平和的人。離婚的事他處理得很好,還依照妻子的願望把小孩送到修女學校去念書。聽說聖誕節他還會發電報向她問好。我相信等他的情報網部署好了,他的報告一定會是百分之百可靠。”

“相當感人——我是說那孩子的事。霍索尼,嗯,給他一點刺激,好讓我們稱稱他的斤兩。要是他真如你所說的那麽好,說不定我們可以考慮擴大他的編製。哈瓦那可能是個關鍵地點,共產黨專挑動亂的地方去。他都怎麽和你聯絡?”

“我要他每星期送個一式兩份的報告到金斯敦去,我留一份,另一份寄來倫敦。我還給了他一本書當作傳訊的書碼,他會通過大使館傳訊。”

“他們不喜歡我們這樣做。”

“我跟他們說這隻是暫時性的。”

“如果他真的不錯,我建議讓他設置一個無線電報單位,他可以擴充他的人手。你覺得怎麽樣?”

“噢,當然好。可是——你知道他的辦公室不大,是很傳統的那種。你也知道,這些商業冒險家是怎樣勉強維持的。”

“我了解,霍索尼。破舊的小桌子,半打人擠在一個隻能容納兩個人的小房間,過時的會計係統,女秘書一待就是四十年。”

霍索尼放心了,主席已經扛下了責任。即使有一天他讀到那家小店的秘密檔案,那些文字也影響不了他了。拉帕瑞拉街上那家賣吸塵器的小店,早已淹沒在主席栩栩如生的想象力裏,它的真貌已不複可尋。59200-5情報員已經得到認可。

“那是這人性格中的一部分,”主席向霍索尼解釋著,仿佛推開拉帕瑞拉那扇門的人不是霍索尼,而是他自己,“這種人無時不在錙銖必較、冒險求利,所以不會成為鄉村俱樂部的會員——這和他破碎的婚姻無關。霍索尼,你太浪漫了。他的生命裏女人來來去去,但我想永遠不及他的工作來得重要。如何善用一個情報員,秘訣在於了解他。我們在哈瓦那的人屬於——你可以說屬於吉卜林[16]那個年代。我想,在他墨漬斑駁的書桌某處,一定放著一本以便士為記賬單位的古舊牛皮賬簿,詳細記載著他的第一筆生意:四分之一份印第安橡膠,六盒鋼製筆尖……”

“我不認為他的年代可追溯到鋼製筆尖那麽久遠,長官。”

主席歎了口氣,重新戴上墨鏡,他那隻天真的娃娃眼又回到隱遁狀態。

“霍索尼,細節並不重要,”主席說,聲音帶著惱怒,“可是你若想成功地掌握他,你必須找到那本賬簿——我是打個比方。”

“是的,長官。”

“你剛才說他之所以過著退隱的生活,是因為妻子的緣故。那是個錯誤的推想,霍索尼。像他那樣的男人反應不會是如此。他不會張揚他的失落,不會讓你察覺他的悲傷。如果你的推想正確,那麽在他妻子去世之前,他為什麽不加入俱樂部?”

“她隻是離開他。”

“離開他?你確定?”

“相當確定,長官。”

“哈,那表示她一直沒找到那本賬簿。把它找出來,霍索尼,那他一輩子就是你的人了。我們剛才談到哪裏了?”

“他辦公室的人員編製。長官,對他而言,吸收大量新員工並不容易。”

“我們可以慢慢將舊員工淘汰,遣散他原來的秘書……”

“事實上……”

“當然這隻是猜想而已,霍索尼,畢竟他也可能根本不是我們想要的人。這些老派的生意人,殷實可靠,但有時眼光過於短淺,不合我們這樣的人使用。他的第一份報告可以幫我們做個判斷,但事先規劃總是好的。你去問問傑金森小姐,看她那裏有沒有會講西班牙語的人。”

霍索尼搭乘電梯一層層往上升,好似從火箭上俯看這個世界。整個西歐在他眼底下往下沉,接著是中東,然後是拉丁美洲。傑金森小姐四周環繞著密密的檔案櫃,看上去宛如一條條梁柱環繞著一個老去的神殿。大家隻知道她姓傑金森而不知其名。至於這棟樓裏的其他人,出於莫測高深的安全考慮,則是一律以教名相稱。霍索尼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口授秘書打字:“給A.O.的備忘錄。安吉麗卡已經轉至C.5,周薪提高為八英鎊,這項調薪務必立即生效。我知道你不讚成調薪,所以我必須告訴你,安吉麗卡的財務狀況已經岌岌可危,快要去當公共汽車售票員了。”

“什麽事?”傑金森小姐尖聲問。

“主席要我來見你。”

“我沒有人可以給你。”

“我們並不急著現在要人,隻是先探探情況。”

“艾瑟兒,親愛的,打個電話給D.2,告訴他不許叫我的秘書加班到七點以後,除非國家發生緊急事件。而且即使戰爭爆發或是可能爆發,也得先通知我們那群秘書才行。”

“我們在加勒比海可能需要一個會說西班牙語的秘書。”

“我沒有人可以給你。”傑金森小姐說,像個機械人。

“哈瓦那——小小的一個站,氣候很好。”

“組織有多大?”

“目前隻有一個男人。”

“我不是婚姻介紹所。”傑金森小姐說。

“一個中年男人,他有個十六歲的小孩。”

“已婚?”

“可以這麽說。”霍索尼含混帶過。

“他穩定嗎?”

“穩定?”

“可靠、安全、個性沉穩?”

“噢,沒錯,沒錯,這點你放心。他是那種老派的生意人,”霍索尼隨口套用主席所說的話,“白手起家的那種,對女人沒興趣,可以說已經擺脫了對性的需求。”

“沒有人能夠擺脫對性的需求,”傑金森小姐說,“我必須為我送出國的女孩負責。”

“我還以為你手上沒有人選。”

“這個嘛,”傑金森小姐思索著,“在這種情況下,或許我可以把貝翠絲給你。”

“貝翠絲?傑金森小姐!”一個抗議的聲音從檔案櫃後傳出。

“我說了貝翠絲,艾瑟兒,就是貝翠絲。”

“可是,傑金森小姐……”

“貝翠絲需要一點實務經驗,這一點她的確有待加強。這個任務適合她。她不會太年輕,又喜歡小孩。”

“這個職務需要的,”霍索尼說,“是個會說西班牙語的人。喜不喜歡小孩不重要。”

“貝翠絲有一半法國血統。她的法語說得比英語好。”

“我是說西班牙語。”

“差不了太多,兩個都是拉丁語係。”

“或許我可以見見她,和她談一談。她算是訓練有素嗎?”

“她是個很好的譯碼員,上過顯微攝影的課程。她的速記不太好,打字卻是一流。她對電動力學懂得很多。”

“那是什麽?”

“我也不太清楚,但保險絲那類的問題難不倒她。”

“那她對吸塵器應該也很在行囉?”

“她是個秘書,不是女傭。”

一個檔案櫃砰然甩上。

“要不要隨你。”傑金森小姐說。

霍索尼覺得她口中的貝翠絲像個東西,而不是個人。

“她是唯一的選擇嗎?”

“沒錯,唯一的一個。”

檔案櫃再度砰然關上。

“艾瑟兒,”傑金森小姐說,“你再不安靜點,我就把你歸還給D.3。”

霍索尼若有所思地離開了。他覺得這個精明能幹的傑金森小姐,賣給了他一件連她自己也沒信心的東西——可能是一塊大金磚,也可能是隻小狗。或者說,一條惡母狗。

[1] 西班牙語:啤酒。

[2] 哈瓦那一家夜總會的名字。

[3] 原文是It beats as it sweeps as it cleans,是胡佛吸塵器公司的一句著名的廣告語。——編者注

[4] 鍶90在醫療上可應用於放射線療法。

[5] 西班牙語:早安。

[6] 天主教會在一年的四個季節中的每一季禁食、禁欲和祈禱三天。

[7] 墨西哥本土化的聖母形象。

[8] 戈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 Y Lucientes, 1746—1828),西班牙近代現實主義畫家,代表作有《**的瑪亞》《穿衣的瑪亞》等。——編者注

[9] 墨西哥貨幣。

[10] Novena,出自拉丁語Novem,意為數字“九”。天主教中,為了某一特殊目的,會做一連九日的祈禱。

[11] Daiquiri,一種以朗姆酒為主要配料的雞尾酒,是海明威、肯尼迪總統最愛喝的一種酒。——編者注

[12] 1939年德國與蘇聯簽訂的秘密協議,劃分了蘇德雙方在東歐地區的勢力範圍。

[13] 十九世紀末,一個任職於法國陸軍參謀部的猶太裔法國人德雷福斯,由於一份未經證實的文件被羅織入罪,被判叛國並送惡魔島監禁折磨。後在其妻與各方人士奔走之下,十數年後終得平反,是為德雷福斯事件。

[14] 哈瓦那一家曆史悠久的酒店,1908年開始營業。

[15] 加勒比海之法國屬地,首府是法蘭西堡。

[16] 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1865出生於印度孟買,19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英國第一位獲此獎的作家。——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