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請進,塞古拉大隊長。”

塞古拉大隊長整個人閃閃發亮。他的皮革發亮,銅扣發亮,皮靴發亮,頭發上還抹了亮晶晶的發油。他像極了一件精心打造的武器,保養得很好。他說:“聽到米莉帶來的消息,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談。先下盤棋如何?今晚我要殺得你片甲不留。”

“這我很懷疑,伍爾摩先生,我還不需要孝順你、討你歡心呢。”

伍爾摩放好棋盤,然後在棋盤上擺上二十四瓶威士忌樣品酒:十二瓶波本、十二瓶蘇格蘭。

“這是怎麽回事,伍爾摩先生?”

“這是海斯巴契醫生的一個點子,我想我們可以這樣玩以表追思。吃掉對方一個棋子的時候,就等同於要喝掉一瓶酒。”

“真是個詭異的點子,伍爾摩先生,那等於是,我下得愈好就喝得愈多。”

“然後我便會趕上你——喝酒也是。”

“我還是比較喜歡平常的玩法。”

“你擔心輸給我嗎,塞古拉?或許你頭腦不好。”

“我的大腦跟平常人一樣,隻是有時候喝了酒脾氣會不好,我可不想對我未來的丈人發脾氣。”

“米莉不會嫁給你的,塞古拉。”

“這個問題我們得好好討論一下。”

“你那邊的棋子是波本,波本比蘇格蘭要烈,這對我不利。”

“那可未必。不然我拿蘇格蘭好了。”塞古拉把棋盤對調後,又坐下來。

“為什麽不脫下你的皮帶,塞古拉?那樣會比較舒服些。”

塞古拉把皮帶和手槍皮套卸下來,擺在身旁的地板上。

“我放下武器也可以擊敗你。”他快活地咧開嘴笑。

“你的子彈上膛了嗎?”

“當然了,敵人不會讓我有時間上膛的。”

“你找到殺害海斯巴契的凶手了嗎?”

“還沒,他不屬於犯罪階級,這樣的凶手最難找。”

“卡特呢?”

“聽了你的話後,我自然是去查過了。結果他有不在場證明,當時他和布勞恩博士在一起。我們可不能質疑歐洲貿易協會理事長的話,不是嗎?”

“布勞恩博士也在你的名單上嗎?”

“那自然是。開始玩吧?”

每個玩棋的人都知道,棋盤上有條想象的線,一條從棋盤一角拉到對角的線,那是一條攻擊路線,誰先掌握了那條線便是占領先機,越過線後便是侵略的開始。塞古拉談笑用兵,彈指間就為自己建立起攻擊的布局,然後穿過棋盤拿了一瓶酒。他肆無忌憚、毫不猶疑,幾乎是看都不看棋盤。伍爾摩則屏息斂氣,陷入沉思。

“米莉呢?”塞古拉問。

“出去了。”

“你那迷人的秘書呢?”

“和米莉在一起。”

“你有麻煩了。”塞古拉大隊長說。

他直搗伍爾摩的防禦基地,拿起一瓶老泰勒。

“第一瓶。”說著便一飲而盡。

伍爾摩魯莽地展開鉗形攻勢響應,結果是立刻輸掉另一瓶酒。塞古拉的前額冒出了幾滴汗珠,喝完酒後清了清喉嚨道:“伍爾摩先生,你太大意了。”他指著棋盤,“你應該拿下那個棋子。”

“你可以吃我的棋子啊。”伍爾摩說。

塞古拉第一次露出猶疑不決的樣子,說道:“不,我讓你吃。”

那是瓶沒聽說過的威士忌,名叫凱恩戈姆酒,一瓶下肚後,伍爾摩覺得舌頭有點刺痛。他們小心翼翼地下了好一陣子棋,誰也沒吃誰的子。

“卡特還住在塞維爾·比爾特摩酒店嗎?”伍爾摩問。

“是的。”

“你派人監視他了嗎?”

“沒有,為什麽要這麽做?”

伍爾摩的鉗形攻勢早已潰不成軍,逐步被逼退到棋盤邊緣死角。他又下錯了一步棋,使塞古拉得以前進到第二十二格,這下子伍爾摩第二十五格的子已難挽救,也無法阻止塞古拉前進至最後一道防線將死國王的態勢了。

“你太不小心了。”塞古拉說。

“這樣可以換你一個棋子。”

“可是我吃定你的國王了。”

結果塞古拉又喝了一瓶四玫瑰,另一端的伍爾摩則喝了一瓶海格酒。塞古拉說:“今天晚上真是熱。”

說罷,他拿起一張紙片給他的國王做了頂皇冠。伍爾摩說:“如果逮到國王,得喝下兩瓶酒。我的櫥櫃裏還有備份。”

“你想得還真周到。”塞古拉說。

這是不是話中有話?伍爾摩想。

塞古拉現在下每一步棋都先琢磨半天,想要引誘他吃棋子已經愈來愈難了。這時候伍爾摩才領悟到這個設計的基本錯誤,原來一個高明的棋手可能不需要吃什麽棋子就贏得了棋。下了半晌,伍爾摩又吃了對方一個子,那顯然是個陷阱,當下輸贏立判,伍爾摩敗了這盤棋。

塞古拉擦擦額頭的汗珠:“你看,你贏不了我的。”

“你一定要給我一個報一箭之仇的機會。”

“這種波本很烈呢,酒精純度八十五。”

“這次我們對調過來。”

這回伍爾摩手上的酒是蘇格蘭,黑子。他重新換上三瓶蘇格蘭及三瓶波本。他以老十四開盤,這種走法勢將引發一場長期戰役,他知道他現在唯一的指望是塞古拉能鬆懈戒心、大開殺戒。和上一盤一樣,他設法被吃掉棋子,但塞古拉不為所動。看來塞古拉已經認清了他真正的對手並不是伍爾摩,而是他自己的腦袋。他甚至沒有道理地放棄了一個子,強迫伍爾摩吃下它——一瓶海勒姆·沃克。伍爾摩覺得大腦愈來愈不聽使喚,蘇格蘭和波本混在一起喝簡直要命。他說:“給我根煙。”

塞古拉傾身向前為他點火,伍爾摩可以感覺到他要拿穩打火機已經頗為吃力,打火機老彈不開,塞古拉徒然地死命咒罵。

再灌兩瓶你就是我的了,伍爾摩心想。

但想把棋子輸給不想吃的敵人就跟想吃掉敵人不肯放的棋子一樣難。事與願違,伍爾摩竟然變成占了上風的那一邊。他又喝了瓶哈珀酒,還將了對方國王一軍。他假意天真地說:“我贏定了,塞古拉。投降吧?”

塞古拉對著棋盤蹙眉頭。看得出來他的內心一分為二,一方麵想贏棋,一方麵想保持清醒,但他的腦子已被憤怒和威士忌所蒙蔽。他說:“這是哪門子的豬頭玩法!”

眼前他的國王危在旦夕,他再也無法贏得一場不流血的勝利,因為國王畢竟可以自由行動。接下來他奉獻了一瓶肯德基塔溫,這是一次衷心的奉獻,所以他詛咒起棋子來。“這些該死的瓶子,”他說,“形狀通通不一樣,都是花玻璃瓶,有誰聽說過花玻璃瓶西洋棋的?”

伍爾摩也覺得那些波本酒在他的腦袋裏肆意翻攪,但輸贏的關鍵就在眼前了。

塞古拉說:“你動了我的棋子。”

“不,那是紅標酒,是我的棋子。”

“老天,我哪分得出什麽是蘇格蘭什麽是波本,它們全都是瓶子,不是嗎?”

“你輸了,所以惱羞成怒。”

“我從沒輸過。”

說話的當兒,伍爾摩偷偷把棋子移了位,讓他的國王暴露在危險中。沒有動靜。有一刻他以為是塞古拉沒注意到,然後又認為他是故意放棄機會以免又得灌酒。然而吃下眼前那個國王的**實在太大了,而且一旦成功了,那就是一場一舉殲滅的勝利。隻是,他出手後也可能讓自己的國王麵臨險境,然後隨之就是一場大屠殺。塞古拉猶疑不決。威士忌的熱、夜的悶,融得他整張臉像個蠟娃娃。他無法集中注意力,隻是說道:“你為什麽那麽做?”

“什麽?”

“你失去了國王,輸了這盤棋。”

“該死,我沒注意到!我一定是醉了。”

“你醉了?”

“有一點。”

“我也醉了,你知道我醉了。你故意把我弄醉,為什麽?”

“別傻了,塞古拉,我幹嗎把你弄醉?我們幹脆別玩了,算是平手吧!”

“平你的頭!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把我灌醉。因為你要拿名單給我看……我是說你要我把名單拿給你看。”

“什麽名單?”

“你們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米莉呢?”

“我告訴過你了,她出去了。”

“我今晚要去見警察首長。我們查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卡特在裏頭嗎?”

“誰是卡特?”他在伍爾摩麵前搖搖指頭,“你也在名單上——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你隻是個冒牌貨。”

“何不小睡一下,塞古拉,反正我們打平手了。”

“才不算打平手,你看,我這就吃了你的國王。”

他打開那瓶小紅標,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一個國王得抵兩瓶。”伍爾摩說道,又遞給他一瓶杜諾德奶油威士忌。

塞古拉沉沉地陷在椅子裏,下巴搖來晃去。他說:“承認你被打敗了吧,我不用玩了。”

“我沒被打敗,我的頭腦跟模樣都比你清醒,我吃定了你,你快完了。”

剛才是一瓶加拿大裸麥酒混一瓶波本,現在再來一瓶卡爾費特,伍爾摩一仰而盡。他想,這得是最後一瓶了,塞古拉再不醉倒的話,我就要先完蛋了。然後我就沒辦法清醒地扣扳機了。他說過子彈上膛了嗎?

“沒關係,”塞古拉近乎耳語道,“你反正不行了。”他的手遲緩地越過棋盤,就好像用湯匙端著一個雞蛋,“看到了嗎?”

他拿了一個子,兩個子,三個子……

“喝掉這個,塞古拉。”

一瓶喬治四世,一瓶安妮皇後,這盤棋看來是要以鞠躬盡瘁告終了——一瓶高地皇後。

“你可以再喝的,塞古拉,難道要讓我再給你來一次下馬威?喝下去。”

Vat六九。

“還有一瓶。喝了吧,塞古拉。”

格蘭特史丹佛斯,老阿蓋爾。

“喝了它們,塞古拉,我投降了。”

投降的是塞古拉。伍爾摩解開他的衣領,讓他透透氣,再把他的頭舒服地放在椅背上。隻是,伍爾摩走向門口時,步履也已搖搖晃晃的。他帶了塞古拉的槍在口袋裏。

2

到了塞維爾·比爾特摩的酒吧間,他走到電話亭打了通電話給卡特。他必須承認卡特十分鎮定,遠比他鎮定得多。卡特在古巴的任務尚未完成,所以留了下來——做個殺手,也或者充當誘餌吧。伍爾摩說:“晚上好,卡特。”

“哦,晚上好,伍爾摩。”正是那種自尊受傷後的冷漠語調。

“我要向你致歉,卡特,有關威士忌的那件蠢事。我那天實在太緊張了,不過現在也很緊張,因為我向來不習慣跟人家道歉。”

“沒關係,伍爾摩,睡覺去吧。”

“很抱歉那天嘲笑你的口吃,好朋友不該那麽做的。”他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像霍索尼。虛情假意是幹這行的職業病。

“我好——好像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很——很快就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個可惡的領班毒死了他自己的狗。它的確是很老了,但是喂它有毒的食物,說來也不是個讓狗安眠的好方法。”

“嗯,原來是這麽一回事,謝謝你告訴我,但時間不早了,我要去睡覺了,伍爾摩。”

“人類最好的朋友。”

“什麽?我聽不見。”

“凱撒,國王的朋友,還有那個頭發亂糟糟、掉到日德蘭半島的人。最後被人發現他和他的主人躺在橋上。”

“你喝醉了,伍爾摩。”

伍爾摩發現,現在要他裝醉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畢竟他喝了——是幾瓶蘇格蘭和波本?你可以信任喝醉了的人,所謂酒後吐真言嘛。當然你也可以輕易處理掉一個醉醺醺的人。如果卡特不懂得利用這個機會的話,那他真是個大傻瓜。

伍爾摩說:“我想去一些地方逛逛。”

“什麽地方?”

“來哈瓦那該去見識見識的地方。”

“現在太晚了。”

“現在正是時候。”

卡特沒搭腔,他的遲疑沿著電話線傳過來。伍爾摩再加一句:“帶把槍。”

他突然不情願去殺一個徒手的人——如果卡特偏偏剛好沒帶槍的話。

“帶槍?為什麽?”

“以防在某些地方遇上麻煩。”

“你自己不能帶嗎?”

“我沒有槍。”

“我也沒有。”

他明明聽到話筒裏傳出檢查槍膛的鏗鏘聲。看來他們是勢均力敵,他微笑起來。但是微笑之於複仇是危險的,就像它對愛的行動是危險的一樣。他必須讓自己記起海斯巴契死去的模樣,他躺在酒吧的地板上,向上直望。他們未曾給過這個老人一點機會,而他自己對卡特則已經太寬厚了。他開始後悔自己喝了那麽多酒。

“我們在酒吧碰麵。”卡特說。

“別讓我等太久。”

“我總得穿一下衣服。”

伍爾摩對幽黑的酒吧很滿意。他猜想卡特正在打電話通告他的同黨,甚至號召了一批人馬過來。但幸運的是,這裏光線相當暗,他們不可能在他看見他們之前認出他來。

這酒吧有兩個出口,一個通街上,一個通飯店,後麵還有一個露台,萬一他必須開槍,便可以靠它逃命。這裏光線很暗,每個人進來後都必須等候一段時間才看得見東西,他剛才也是如此。方才初進來時,他根本看不清楚裏麵是有一位客人還是兩位,因為那兩個人被門口旁的那座沙發給圍起來了。

他叫了杯威士忌,但是滴酒未沾。他就坐在露台上,緊盯著兩個入口看。有個男人走進來,他看不清他的臉,但從他輕拍煙袋的樣子,他認出那是卡特。

“卡特。”

卡特走過來。

“我們走吧!”伍爾摩說。

“你慢慢喝你的酒,讓我喝完一杯再跟你去。”

“我已經喝太多了,卡特,我需要一點空氣,到妓院去再喝吧。”

卡特坐下來。

“告訴我,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隨便一家妓院,反正它們都一樣,有成打的女孩列隊任你挑選。好了,走吧,那種地方過了午夜人就很多了。”

卡特緊張地說:“我想先喝杯酒再去,去那種地方我總不能冷靜得像顆石頭。”

“你在等人嗎,卡特?”

“沒有啊,為什麽這麽問?”

“我以為——你看著門口的樣子……”

“我跟你說過,這個城裏我連個鬼也不認識。”

“除了布勞恩博士。”

“嗯,當然,布勞恩博士,但他不是個逛妓院的好——好夥伴,不是嗎?”

“走吧,卡特。”

卡特不情願地站了起來,他顯然想找個留下來的借口。他說:“我想留個口信給酒保,我在等一通電話。”

“布勞恩博士的電話嗎?”

“是的,”他回答得有點遲疑,“沒接到他的電話就出門去,好像不太禮貌。等我五分鍾,好嗎?”

“你告訴他我們一點才會回來——除非你想玩通宵。”

“你可能得等一會兒。”

“那我就自己去算了。你真不夠意思,卡特,我還以為你真想瞧瞧這個城市。”他快步走開了,車就停在對街。他沒有往後看,但聽到卡特的腳步聲跟了上來。事實上卡特生怕錯失這次機會,其程度更甚於伍爾摩。

“伍爾摩,你怎麽生那麽大的氣。”

“很抱歉,喝了酒的關係。”

“希望你夠清醒,能夠開得穩車。”

“如果你來開的話,可能更好些。”他想,那至少能讓他的手沒辦法伸到口袋裏去。

“先右轉,再左轉,卡特。”

他們上了大西洋沿岸大道。有艘孱弱的小白船正起航離港,有些觀光船則要去金斯敦或太子港。一對對情人傾靠在船欄上,在浪漫的月光下溫存。樂隊款款奏起褪了色的老式情歌《我可以徹夜起舞》。

“這首歌勾起我對老家的思念。”卡特說。

“諾維奇嗎?”

“是的。”

“諾維奇沒有海。”

“在我小時候,河麵上的遊船看起來就跟這艘船差不多大。”

殺手沒有思鄉的權利,他們應該如同機器,而我也必須變成冷血的機器……伍爾摩觸摸著口袋裏的手帕,心想:它該用來擦拭作案留下的指紋,而不是眼淚。

但該如何選擇下手的時機呢?在哪條街或哪個門口?而且萬一對方先開槍的話……

“卡特,你的朋友大多是哪一國人?俄國,德國,還是美國?”

“什麽朋友?”他簡單地加了一句,“我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

“沒有。”

“再向左轉,然後向右。”

他們緩緩進入一條窄巷,長長的巷道裏全是成列的夜總會。地底下傳來樂手們的談話聲,聽來宛若鬼魅,而石板道下的樂音,則喧囂猶如神祇起駕。兩個身穿古巴夜總會製服的男人在對街競相朝他們行九十度的鞠躬。伍爾摩說:“先在這兒停下來,我想喝杯酒再去。”

“這些都是妓院嗎?”

“不是,那裏我們待會兒再去。”

他想,卡特若趁他下車時來搶他的槍,那他就有理由開火了。卡特問:“這地方你熟嗎?”

“不,不過這首歌我倒很熟。”

真是巧,夜總會裏正播放著《我的瘋狂執意抗拒》那首歌。

夜總會外麵張貼著大幅彩色美女裸照,還有一個它們通用的國際詞語,用霓虹燈大大擺出“**”的字樣。廉價睡衣風格的條紋圖案階梯,引領他們通向煙霧彌漫的地下室。

這是個進行處決的大好場所,但他得先喝杯酒。

“你走前麵,卡特。”

卡特猶疑不決,他張開嘴巴,大口喘著氣,伍爾摩沒看過他口吃得這麽嚴重:“我好——好——好——好希望……”

“希望什麽?”

“沒什麽。”

他們坐下來看**秀,兩個人都喝了白蘭地加蘇打水。一個女孩穿梭在座位間,扭動著褪下一件件衣服。接著她開始摘下手套,一個觀眾認命地看著他們這兩個幸運兒。她把背轉向卡特,示意要他為她解下那身黑色蕾絲束身褡。卡特顫抖著雙手,試了半天還是摸不到拉鏈,那女孩咯咯笑個不停,身體在他的手指下扭動著。卡特羞紅了臉。他說:“對不起,我找不到……”

滿室鬱悶的男人隻是坐在桌邊死瞪著卡特看,沒有人笑。

“看來你在諾維奇沒什麽練習的機會,卡特。讓我來。”

“你別管我,行不行?”

最後他終於解開了那件束身褡,女孩回身搔亂了他的一頭細發,這才放過他走開去。他從口袋裏拿出梳子來把頭發弄平整。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他說。

“卡特,你對女人很害羞呢。”

他怎麽下得了手殺害這麽一個好笑的人呢?

“我不喜歡**。”卡特說。

他們爬上一樓離開了。卡特的口袋看起來鼓鼓的,當然那也可能是他的煙鬥。他坐上駕駛座抱怨道:“什麽地方都可以看得到那種表演,反正是婊子脫衣服罷了。”

“你可沒幫上她多少忙。”

“我是在找拉鏈。”

“我太想喝酒了,所以才會到那裏去。”

“那白蘭地也很爛,說它摻了假酒我絕對相信。”

“你的威士忌比摻假酒還糟,卡特。”

他想激怒卡特,好讓自己忘了他剛才在解束身褡時的那副手忙腳亂及羞怯難堪的樣子。

“你說什麽?”

“在這裏停。”

“為什麽?”

“你想到妓院裏看看,這就是了。”

“但這裏沒有什麽啊!”

“它們都是門窗緊閉的,去按門鈴吧。”

“你剛才說威士忌是什麽意思?”

“先別管那個了,下車去按鈴。”

這裏和地窖裏一樣適合殺人(有四麵空牆,常被用來做這種事):灰色外觀,街上沒什麽人,隻有想幹壞事的人才會進來。卡特慢慢挪移駕駛盤下的雙腿,伍爾摩則仔細盯著他的手,那雙笨笨的手。這是場公平的決鬥,他告訴自己。他比我還習慣殺人,所以機會是夠平等的了。我甚至連槍有沒有上膛都不確定,說起來他可比海斯巴契幸運多了。

卡特把手放在門把上又遲疑了下來。他說:“改天再來或許比較好。我好——好——好……”

“你害怕了,卡特。”

“我從來沒進過妓院。老實告訴你,我不很——很——很需要女人。”

“看來你的生活蠻寂寞的。”

“我不需要她們。”他不屑地說,“對男人而言,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追求……”

“那你為什麽答應要來?”

再次的,他的坦率令伍爾摩感到驚訝。

“我試著要她們,但到了緊要關頭……”他在坦白邊緣躊躇未定,但旋即不顧一切說了出來,“就不行了,伍爾摩,我就是沒辦法滿足她們。”

“下車去。”

伍爾摩心想,在他對我吐露更多隱私之前,我一定要趕快殺掉他。這個男人分分秒秒愈來愈像個人,像個值得同情、憐憫而不該死的人。誰能知道每次暴力行動的背後,都懷藏著什麽樣的借口?他拿出塞古拉的槍。

“怎麽了?”

“出去。”

卡特站在妓院門口,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責怪。他害怕的是女人,不是暴力。他說:“你錯了,是布勞恩給我那瓶威士忌的,我隻是個不重要的角色。”

“我不在乎威士忌的事。不過是你殺了海斯巴契,對不對?”

伍爾摩再次感到驚訝,這個男人秉性誠實。

“我隻是奉命行事,伍爾摩,我——我——我……”

他邊說邊暗中移動身體,用手肘按了門鈴,屋內深處鈴聲響起,通知有客人上門來了。他靠在門上說:“其實我對你並沒有敵意,伍爾摩。隻是你太危險了,如此而已。其實你我都隻是聽命於人的小卒。”

“我危險?你們真是太好騙了。卡特,我根本連一個情報員也沒有。”

“有的,你當然有。那些山上的軍事基地,我們有你那份圖的副本。”

“哈,那些不過是吸塵器的局部放大圖罷了。”

他懷疑到底是誰把圖提供給他們的,羅伯茲?霍索尼的信差?或者是大使館的人?

卡特的手伸向口袋,伍爾摩立即開了一槍。卡特尖叫一聲,大驚失色道:“你差點就射中了我!”他從口袋裏抽出手,裏麵是一團碎爛的煙鬥。他說:“我的登喜路[5]!你毀了我的登喜路!”

“算你走運。”伍爾摩說。他已經撐過這一回,沒有氣力再開下一槍了。

這時候卡特身後的門開了,傳來一陣**氣回腸的音樂聲。

“進去吧,裏頭的人會招呼你,或許你現在就需要女人了,卡特。”

“你——你這個小醜。”

卡特說得對極了。他把槍放到旁邊,坐到駕駛座上。突然間他覺得好快樂。他剛才差一點就殺了人。他終於向自己證明他不是個審判者,也不是個天生的暴力分子。

然後,卡特開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