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知道米莉回來了,就像聽得出一輛遠遠開來的警車那麽準確。不過報訊的是口哨聲,不是警笛。她習慣從貝爾吉卡大道步行回家,但今天卻從孔波斯泰拉的方向,身後跟著那群狼。盡管不甘不願,他得承認這些狼其實並不具威脅。這些愛慕打從她十三歲生日起便已開始,它其實是一種致敬,因為即使以哈瓦那人的高標準,米莉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金黃如蜜的秀發,濃黑的雙眉,連馬尾都是由城裏最好的理發師修剪的。她並不在意那些口哨,隻是加快腳步——看到她走路,你幾乎會相信世上有淩空而行這回事——對她而言,四周一片靜默反而像是種侮辱。

米莉和什麽信仰也沒有的伍爾摩不同,她是個天主教徒。結婚前他曾對她母親承諾過要皈依天主,而現在,他想她母親自己大概也無所信仰吧,不過卻留了個天主教徒給他。信仰使得米莉比他更親近古巴。他知道某些富有的家庭裏,少女都習慣有個姆媽在身旁**禮儀,有時候他覺得米莉身邊仿佛也有個姆媽,隻是除了她自己,別人都看不見。在教堂裏,她戴上輕如羽翼、透明如冬霧的繡花薄紗罩時最是惹人憐愛。而那個姆媽總是坐在她身旁,觀察她背脊是否挺直,臉龐是否遮掩得宜,十字畫得正不正確。

不管那些男孩是在她身旁肆意舔著糖果還是躲在柱子後麵傻笑,她一徑以修女般的肅穆端坐著,手中拿著她那本裹著摩洛哥毛皮、書皮顏色(她自己選的)和她的秀發一模一樣的金邊彌撒書,虔誠地完成整個彌撒。這個隱形的姆媽還會監督她每星期五吃魚;在四季節[6]禁食;在星期天、教堂特殊節慶以及聖徒節日去做彌撒。米莉是她在家的小名,她的教名是瑟拉菲娜——在古巴文中意思是“第二階級的化身”,不過這個帶著神秘氣質的詞總是令伍爾摩聯想到賽馬場。

直到很久以後,伍爾摩才發現,那個姆媽並不總是與她同在。米莉在吃飯時處處一絲不苟,晚禱也絕不馬虎——從她還是個孩童開始,他這個非天主教徒就經常被她拒於房門外,直到她禱告結束,而且好像他應當理解似的。瓜達盧佩聖母[7]像前也是長年點著燈。他還記得她四歲時,就無意間聽到她喃喃的禱告聲:“萬福馬利亞。”

然而,米莉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他受邀到位於維達度高級郊區的美國修女學校去。在那裏他第一次發現,那個姆媽離棄了她,並沒有跟著她進入學校大門。校方的控訴十分嚴重:她在一個低年級男孩艾爾的身上放了一把火。修女長承認,是艾爾先拉扯米莉的頭發,但那也不足以構成放火的借口。如果不是另一個女孩及時把艾爾推到水池裏,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米莉唯一的辯解是:艾爾是新教徒。如果要來場宗教迫害,天主教徒一定能夠打敗新教徒。

“但她是怎麽放火的呢?”

“她把汽油潑在他的襯衫上。”

“汽油!”

“用打火機裏的汽油,然後劃了根火柴。我們認為她一定偷偷抽過煙。”

“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事。”

“那我想你並不了解米莉。伍爾摩先生,我必須告訴你,我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在縱火事件前六個月,米莉把一些印有世界經典名畫的明信片拿到藝術課上發放。

“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伍爾摩先生,十二歲的小孩不該對**這麽有興趣,無論那些畫有多麽經典。”

“全部都是**畫嗎?”

“除了戈雅[8]的那幅瑪亞畫像,可是她也有那幅畫的**版。”

伍爾摩不得不懇請修女長大發慈悲——他是個可憐、沒有信仰的父親,卻有個信仰天主教的孩子。這所美國修女學校是哈瓦那唯一一所非西班牙語係的天主教學校,而請家庭教師他又負擔不起。她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送到海姆·C.杜魯門中學去,對不對?再說,這也違背了他對妻子的承諾。有時他私下也會想,自己是不是該再找個妻子,不過修女們一定無法忍受,更何況他依然愛著米莉的母親。

他當然去問了米莉,而她的解釋單純至極。

“你為什麽在艾爾身上放火?”

“我當時受到魔鬼的**。”她說。

“米莉,講道理一點。”

“聖徒也有被魔鬼**的時候。”

“你又不是聖徒。”

“一點兒也沒錯,所以我才會禁不起**。”

事情到此為止——至少在那天下午四點到六點的告解室中算是結束了。姆媽又回到她身邊,繼續監督著她。他想,但願我能準確知道這位姆媽哪天會休假就好了。

還有偷偷抽煙的問題。

“你抽過煙嗎?”他問她。

“沒有。”

她的神情讓他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有沒有抽過煙,米莉?”

“隻抽過方頭雪茄。”她說。

而現在,口哨聲預示著她的歸來,他心裏納悶,為什麽米莉今天是從碼頭方向的孔波斯泰拉回來,而不是貝爾吉卡大道。可是一看到她,他立時明白過來。她後頭跟著一個年輕的商店店員,那人手上捧了一個大包裹,大到把他的臉都遮住了。伍爾摩心痛地意識到:她又去買東西了。他的店樓上就是寓所,他上了樓,立刻聽到米莉在另一個房間發號施令,教那人如何處置她買回來的東西。他聽到一聲悶響、一陣吱嘎和金屬的叮當碰撞。

“放在這裏,”她說完,立刻又說,“不,那裏。”

抽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她開始在牆上釘釘子。他這邊牆上掉下一塊灰泥,落在色拉裏。那是女傭準備的午餐。

米莉準時進來用餐。至今他對她的美貌仍是深深欣賞,而且拙於掩藏。但那位隱形姆媽隻是冷冷地審視著他,仿佛他是個不合格的追求者。姆媽已經很久沒休假了,他幾乎厭憎起她的勤勉來,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她讓艾爾身上再著一次火。米莉念著禱文畫著十字,他則低著頭,充滿敬意地坐在一旁,直到她完畢。今天的禱文比較長,表示她不是很餓,要不就是想拖時間。

“爸爸,你今天好嗎?”她禮貌地問。這種問候像是結婚多年的妻子。

“還好,你呢?”

他看著她,膽怯起來。他實在不願意掃她的興,但愛買東西這問題他已閃躲太久了。他知道她的零用錢早在兩星期前就用光了,拿去買了她喜歡的一些耳環和一尊小小的聖瑟拉菲娜像。

“我今天考信條和道德律拿了高分。”

“很好,很好。考了些什麽題目?”

“小罪那一部分我考得最好。”

“今天早上我和海斯巴契醫生碰過麵。”他說,話題明顯風馬牛不相及。

她禮貌地回答:“希望他一切安好。”

他心想,這個姆媽未免太負責了點。大家都讚揚天主教學校的禮儀教育,但禮儀是用來應付陌生人的。不過我的確是個陌生人,他傷心地想。他無法隨她進入她充滿燭火、蕾絲、聖水與跪拜的陌生世界。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孩子。

“你生日那天,他會來喝酒慶祝。然後我想我們可以上夜總會去。”

“夜總會!”姆媽這時候一定分了心,因為米莉大喊道,“噢,偉大的天父!”

“你以前都會說哈利路亞。”

“那層級太低了。去哪一家夜總會?”

“我想或許是國家俱樂部。”

“不是上海戲院?”

“當然不是。我搞不懂你怎麽會知道上海戲院這種地方。”

“在學校事情傳得很快。”

伍爾摩說:“我們還沒討論過你的禮物。十七歲生日不比平常,我在想……”

“我什麽都不想要,”米莉說,“真的,不騙你。”

伍爾摩滿懷疑惑地想起那個大包裹。難道她想要的東西都已經買完了……他用懇求的語氣說:“總還有些你想要的東西吧!”

“沒有,真的沒有。”

“新的泳衣?”情急之下,他試探道。

“嗯,是有樣東西……不過我們也可以把它算作聖誕禮物,還有明年、後年……都算在內。”

“老天,那是什麽東西?”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都不用再操心禮物的事情。”

“可別告訴我你想要一輛捷豹吧?”

“哦,不,隻是個小禮物,不是車子。可以用好多年,是個很省錢的東西。就某方麵而言,還可以節約能源。”

“節約能源?”

“今天我已經把其他附件買全了——用我自己的錢。”

“你哪有自己的錢?你還向我借了三比索[9]去買瑟拉菲娜像。”

“可是我的信用很好。”

“米莉,我再三告訴過你,我不許你貸款買東西。再說,那是我的信用,不是你的,而我的額度已經每況愈下了。”

“可憐的父親!我們就要破產了嗎?”

“唉,希望這些騷亂過後,景氣能夠好轉。”

“我想,古巴的騷亂永遠不會停止。如果情況更加惡化,我可以出去工作,對不對?”

“做什麽呢?”

“像簡·愛一樣,當個家庭教師。”

“誰會雇用你?”

“派茲先生。”

“米莉,你在胡說什麽?他和他第四任太太住在一起,而你是天主教徒……”

“說不定我對應付罪人特別有天分。”米莉說。

“米莉,別再胡說八道了。反正我還沒破產,至少目前還沒。米莉,你買了什麽東西?”

“跟我來。”

他跟著她走進她的房間。一副馬鞍放在她的**,馬轡和馬勒吊在她才釘好的釘子上(為了釘釘子,她敲壞了她最好的一雙晚宴鞋的鞋跟),韁繩垂在托架上,馬鞭豎在梳妝台上。

他絕望地問:“馬呢?”他幾乎要相信馬兒會從浴室裏走出來。

“在鄉村俱樂部附近的馬廄。你猜她叫什麽名字?”

“我怎麽能猜得出來?”

“瑟拉菲娜。你說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

“可是,米莉,我不可能負擔得起……”

“你用不著一次付清。她是栗褐色的。”

“顏色有什麽關係?”

“她還有血統證明,出自聖特蕾莎那一係。要不是因為撞上賽馬的終線,她的價格可能要比現在貴一倍。她其實沒什麽問題,隻是腫了一塊,所以他們沒辦法讓她出場表演。”

“就算它隻值四分之一的價錢我也不在乎!我們現在的生意太差了,米莉。”

“可是我已經說了,你不需要一次付清。你可以分好幾年付錢。”

“說不定等它都死了我還在付錢。”

“她是母的,要說‘她’,不是‘它’。瑟拉菲娜會活得比汽車還久。說不定比你還久。”

“可是,米莉,你得跑去馬廄那裏騎馬,還要自己訓練……”

“我已經和塞古拉大隊長談好了。他本來要免費教我的,不過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欠人家人情,所以我要他收我一點錢。”

“誰是塞古拉大隊長?”

“他是維達度的警察頭頭。”

“你怎麽會認識他?”

“噢,他常常讓我搭便車到拉帕瑞拉街。”

“你們校長知道這件事嗎?”

米莉沉下臉來:“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隱私。”

“聽我說,米莉,我買不起一匹馬,你也買不起這些東西。你得把她退回去。”他帶著惱怒加上一句,“還有,我不準你再搭塞古拉大隊長的便車。”

“別擔心,他從來沒碰過我,”米莉說,“開車的時候他隻會唱些哀傷的墨西哥歌曲,關於花兒和死亡之類的,還有一首大公牛的歌。”

“不準就是不準。我會去告訴校長,你得保證……”看到她濃眉底下的綠眼眸噙著淚水,伍爾摩開始心慌起來。多年前某個十月酷熱的午後,他的妻子也是這樣看著他,接著六年的婚姻生活便戛然而止。他說:“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吧?你和這個塞古拉大隊長?”

兩串淚水優雅地滑落她的雙頰,淚珠閃閃發亮,有如牆上的馬具。眼淚也是她的一項配備。

“我一點也不在乎什麽塞古拉大隊長,”米莉說,“我隻關心瑟拉菲娜。她是那麽美麗,有張天鵝絨般的嘴,每個人都這麽說。”

“親愛的米莉,你知道的,如果我做得到……”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米莉說,“我打心底知道。我本來以為做兩回九日敬禮[10]就可以使夢想成真,可是一點用也沒有。而我是那麽小心,在念祈禱文的時候從頭到尾誠心誠意。我再也不相信九日敬禮了,再也,再也不信了。”她的聲音哀傷欲絕、回音繚繞,堪比愛倫·坡的《烏鴉》。他自己沒有信仰,但也不希望自己的行為削弱了她的信仰。現在,他又感受到那種可怕的責任感;每當她否認上帝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會襲來。過往那些古老的承諾驀然浮現,動搖著他的意誌。

“米莉,我很抱歉……”他說。

“我還多做了兩次彌撒。”

她把她對古老神話的失望一股腦兒堆到他的肩頭。看待別人家的孩子掉眼淚或許容易,但如果你是個父親,你就不能像家庭教師或學校老師那樣,狠心放手不管。誰敢擔保在你孩子童年的哪個時刻,世界不會像時鍾正點敲響時做的鬼臉那樣,一夕間突然整個變了樣?

“米莉,我答應你,或許明年……聽我說,你可以留下馬鞍,還有這些東西,到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

“沒有馬,馬鞍有什麽用?而且我跟塞古拉大隊長說過……”

“該死的塞古拉大隊長——你跟他說了什麽?”

“我告訴他,隻要我開口向你要瑟拉菲娜,你就會把她送給我。我說你人最好了。我沒告訴他關於九日敬禮的事。”

“買她要多少錢?”

“三百比索。”

“噢,米莉,米莉!”他無可奈何,隻有投降,“養馬花的錢必須從你的零用錢裏扣掉。”

“那當然,”她親吻他的耳朵,“下個月就開始扣。”

而兩人心裏都很明白,那永遠不可能開始。

她說:“你看,九日敬禮還是很管用的,我明天會再做一回,祈禱店裏的生意變好。隻是,不曉得哪個聖徒最合適?”

“我聽說,對失意者而言,聖猶大是最合適的聖徒。”伍爾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