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複活節
在那個極端天氣頻仍之年,複活節也顯得反複無常,特別是在北方。西北下了場厚厚的大雪,個別地方,在美好禮拜五,在禮拜一複活節,還下了冰雹。在卡爾弗利和裏思布萊斯福德,暗無天日的雨夾雹與透亮的陽光交替出現。
玩樂的人們暫時消失了。費利西蒂·威爾斯把注意力從粉紅色絲帶轉向聖·巴多羅馬教堂中殿那個可愛的小小的複活節花園的裝飾上了。亞曆山大買了輛二手的銀灰色凱旋牌轎車開走了。他還買了張T. S. 艾略特朗讀的《四個四重奏》[1]留聲機唱片。弗雷德麗卡設法通過瘋狂的集中火力和師生情誼的臆想借到這張唱片,在學校節假日期間播聽。後來她以某種近乎驅魔的方式反複播放,直到沒有音樂細胞的家人被那種反複重複的節奏逼得惱火得要瘋掉。
複活節那天,斯蒂芬妮決定去教堂。為了遵守禮儀,她給自己找了頂帽子,一頂半瓜形的海軍風格的絲絨帽,戴一綹麵紗。穿戴著這個行頭,拿一把猩紅色雨傘在前麵搖搖晃晃地畫著圓圈開路,她穿過塊塊墓碑和濕漉漉的草地,奮力向前走去。
即便沒有丹尼爾的問題,她也可能去教堂,她的出現可以讓費利西蒂開心。她也可能去,因為她喜歡參加今年的各種典禮儀式。在別的複活節上,她曾染過雞蛋,染成胭脂蟲般的鮮紅色,洋蔥皮般的金黃色。她曾去過采礦小村,在各種酒館的上層房間去看放在支架上的雞蛋,那些雞蛋印著紮染的圖案,跟蕨菜和蕾絲花紋布一起煮,跟火紅的短襪以及老舊的俱樂部領帶、甜菜根、蠟燭和黃龍膽一起煮。比爾喜歡那種雞蛋,但從不在複活節的時候現身教堂。當複活節來臨的時候,斯蒂芬妮會接下這些任務。今年不同。她對丹尼爾很惱火。她想過來,在那裏,在教堂,看他一眼。那裏是他服務的地方。
丹尼爾曾弄得她很懊惱。他把自己那張神聖化了的大臉擠進她的兩隻膝蓋中間,而且顫抖不已。他曾公然表白**,又告訴她回家去,不理會那份**。他曾在他那茶會式彬彬有禮、死亡的故事和禮節的大雜貨堆中困住她,他曾弄得她感覺自己像個職業的雞巴挑逗者。丹尼爾看到她在教堂時,會發現她很歉疚,而且彬彬有禮。當她看到丹尼爾在教堂時,她會確信,這一切太荒唐了,她以後絕不踏進這個教堂的門廊。
她自己的一個高三學生把一本祈禱書遞給她。
她在後排坐下,靠著一根柱子,看著威爾斯小姐走進來,印著各種石竹的雪紡綢圍巾在飛揚著,從碟形帽子上垂下來,像濕漉漉的蝴蝶突然出現在她的脖頸和鼠皮色華達呢衣服的紐扣之間。接著進來的是她弟弟馬庫斯和一個她隱隱約約認識的年輕男子,然後她確認,是那位奇怪的教生物的家夥,他曾在一次學校舉辦的聖誕節聯歡會上,反複邀請她跳舞,在一件淡白色的夜禮服的後背上留下巨大的汗漬漬的手印。西蒙茲朝每個人都點頭微笑,然後領著馬庫斯一起走到一排座椅跟前,像隻母雞帶著小雞,像國王的侍從帶著一個王子。
斯蒂芬妮看到他們兩個都跪下在身上畫著十字時感到震驚極了。這是怎麽回事?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馬庫斯似乎不想看她,但後來也確實不再看了。
風琴呼哧呼哧地響著,聲音自動升起來,然後發出撞擊般的破裂聲。唱詩班正步走起,拖著腳步走進來,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唱著,但又被屋頂中紋絲不動的凝重空氣抑製得很沉悶。跟他們一道來的是一個肥胖的牧師,丹尼爾穿著一件白色法衣走進來。埃勒比先生跟在這些人群後麵,他打算發表複活節奉獻講話。丹尼爾的表情與音樂的歡慶氛圍很不協調。他的兩道黑色眉毛越過鼻梁相遇:看他那樣子好像要做天譴威嚇儀式。斯蒂芬妮能分辨出他的聲音,一種粗糙的男低音,協調但並不悅耳。他的種種努力似乎偏向於要製造一種沉重的敲擊聲,與其他歌手保持一致。她並不打算跟著默唱。
他沒有顯得傻傻的樣子,像她假設他可能會的那樣,也許是害怕會那樣。他同樣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似乎想用精神的能量把自己燃燒起來。她過來就是要看看那份能量指向哪裏——她過來就是想看他祈禱。但他看著跟平常一樣,陰鬱,肉乎乎,結實,身穿白色麻紗,一件輕薄得像圍兜似的東西。想到這兒,她暗自笑了。她在微笑的時候,丹尼爾看見她了。他盯著她,眉頭皺得更深了,帶著那種受到打擊後又妥協的僵硬,他轉過目光。接著,慢慢地,在後開口立領以及雪白的褶間上方,他臉色緋紅發燙,血像火焰般透過黝黑的下巴贅肉燃燒到顴骨和眉毛上。斯蒂芬妮因為品味的失誤感覺十分難堪。彩色玻璃上,更多的冰雹在劈啪作響。
大家開始唱起來,站起又跪下,誦唱著,輕聲自語著,懺悔著。斯蒂芬妮對基督教的討厭像冰一般堅硬。她意識到自己曾經有點希望分享那些古代傳承下來的傳統。聖誕節讓她很感動。《啊,來吧,所有虔誠的爾輩》,特別是用拉丁文唱的,曾讓她對自己退出信仰和團體留下真正的悔恨。惡劣天氣中那艱難的誕生,在雪中吟唱的金色天使們,話中有話卻不能講出一句話,這些她原本都喜歡聽,感覺自己被過度的理性主義從有共同目標的人群的光和熱中排除出來了。但是那個在清新的早晨的花園裏行走的死人,卻給她留下冰冷的印象。這樣的群聚成就了那種說唱結合的讚美詩,像在發牢騷,而且聲音尖銳得像粉筆在黑板上滑過,說唱著哀怨、無調、耐心、陰鬱的英語。她被排斥在外。
也許英國的複活節有種令人特別不舒服的地方。本不可能把東方的血祭儀式和被肢解的上帝與英國的春天聯係在一起,就像曾經有可能把冬至、移動的星星、冬青樹、牛、驢子、閃光信使以及石凍般的大地這些北方的儀式都集中起來。複活節上的告誡有種火辣、野性十足的特質,它與溫順的楊柳以及檸檬色的毛茸茸的小雞毫無關係,不過它可能跟已經被忘卻的德魯伊特人[2]的野蠻有一定關係。來自《出埃及記》的告誡與帕斯卡爾羊羔以及上帝有關,上帝夜間飛行,殺死了那些第一批出生的人和野獸。他指點人們如何在門柱上塗上汙血,指點如何屠殺和蒸煮不幹淨的供物。第二個告誡出自那場天啟,從阿爾法到歐米加,從頭到尾,介紹人子,他白得像羊毛,像雪,長著火一般燃燒的眼睛,腳像爐中燃燒的精美的黃銅。那些人穿著在血泊中洗過的猩紅和潔白的毛料,曾讓幾代英國人感到神秘和恐懼。但它來自異域。生命是一場真正的奇跡,斯蒂芬妮冷靜的思緒繼續馳騁著,死而複生將是更偉大的奇跡,如果相信的話;但是我們喝的血,在那個被撒過香料的墳墓之外的陰暗、暫時的軀體,既不被相信,又不被需要,而出生時唱的天堂的歌謠,既被相信又被需要。我們的綠騎士們被劈裂的肩膀上長出新的腦袋,他們受驚的靜脈流淌著新鮮的血液,郎蘭格筆下的基督劫掠了地獄,像任何光臨地下世界的英雄那樣,回來時毫發無損。但是那些又是聖誕節的故事。英國的複活節試圖將喻示清潔作用的儀式性屠宰與煥然一新相關聯,象征著元氣的複活,華茲華斯筆下的羊羔的跳躍,從光滑的密封的雞蛋裏浮現出毛茸茸的小雞,從石頭裏變出活生生的金子。但是英國人的頭腦秘密地受到了透明的大海、晶體牆、白色羊毛、銅腳以及耶路撒冷新君王的恐嚇,在那個新聖城,春天永遠不會再來,因為那裏既沒有青草,也沒有冬天。
埃勒比先生開始宣講聖保羅。他向自己的信眾們保證,如果基督沒有複活,教堂將不存在,他們自己將遭到詛咒,萬劫不複。“如果模仿人的做法,”埃勒比先生說,調整了下他的眼鏡,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我在以弗所跟野獸搏鬥,如果死者沒有複活,那將對我有什麽好處?讓我們來吃來喝,因為明天我們將會死去。有個可怕的說法,”埃勒比先生說,拳頭擊打著講壇的石頭邊緣,重重地擊打著,“如果我們不相信基督現在還活著,這個自然過程被阻撓和改變,那簡直太可怕了,一顆死亡的心髒還會跳,一雙壞死的腳還會行走,腐爛會停止,然後會逆轉,因此我們雖懼猶喜,我們同樣會永生。”人們點著頭,微笑著,就像他們每年都點頭微笑那樣,斯蒂芬妮感覺到了被排斥的每個階段,從令人尷尬的失禮到冷漠的憎惡。
儀式結束後,埃勒比先生和丹尼爾站在門口,跟每個即將離去的教區居民握手。這時斯蒂芬妮才意識到自己不該來,意識到丹尼爾知道她過來就是想看他祈禱;她試圖繼續磨蹭。她閑逛到威爾斯小姐的複活節花園,花園附近已經有一小撮人聚集在那裏,大聲讚美著花園的美麗。
花園在經過精心挑選的本地石灰岩和花崗岩上堆砌起來,並且進行了景觀美化設計,空隙用濕土填塞,並且用一塊塊青苔覆蓋住。那座墳墓是一個傾斜的石板做成的四方形棚屋。裏麵,亞麻手絹被仔細地卷起來,布置得像裹屍布一樣。外麵,一尊陶製的天使,帶一個銀色金屬絲的暈環,不太確定地略微朝一棵山楂樹斜靠過去,它的雙手呈祈禱或者狂喜狀緊扣著。在那個小圓丘的頂上,同樣是陶製品的基督站在淡藍色又祥和的空氣中,雙手蒼白暗淡。再往下些,聖母馬利亞更加深藍,追隨著他向上前進的步伐,沿著一係列用閃閃發光的金屬片裝飾的迎春花。銀鍍玻璃做成的小池塘周圍,環繞著叢叢春花,有雪蓮花、木本銀蓮花、烏頭,石頭下麵,它們的莖稈被綿羊毛包起來,放在肉漿盆中。在雕塑上麵的石頭上方,斯庫拉[3]跟基督一樣高,大張著嘴點頭。斯蒂芬妮想起《兩隻壞老鼠》中的玩偶,斜靠著梳妝台不停地微笑。孩子們已經把供物在周圍擺成一圈:雞蛋殼、歌鶇鳥、黑鳥、行鳥、幾隻毛茸茸的小雞,長著尖銳的鐵絲般的爪子。威爾斯小姐跟以前一樣,請斯蒂芬妮聞聞迎春花釀的蜜和酒。她照做了,又是那味道,純粹的蜜,純粹的酒,冰涼的泥土。
一個生疏的聲音讓她想起好多麻煩問題。盧卡斯·西蒙茲把他的肩膀從她的肩膀旁邊插進來,為自己擠出一條路。他感謝著威爾斯小姐,好像她這樣做是為了他好,為了那個小小的漂亮的花園,然後又跟斯蒂芬妮打了個招呼,說他認為這場布道活動讓人非常開心。
斯蒂芬妮沒有什麽可說的。盧卡斯·西蒙茲總是笑啊笑,甚至比那尊瓷器基督和天使還愛笑。她無意中跟馬庫斯的目光相遇。正如丹尼爾總是臉色赤紅,馬庫斯卻很蒼白。他的雙手沿著大腿給自己的褲腿打著褶。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至少明顯是自願的——跟別人在一起,她意識到,迄今為止,以她記得的而論這是第一次。這可是她所知道的,自從……扮演奧菲莉婭以來,除了日常活動,他做的頭件事。
“複活節是勝利時刻,”西蒙茲說,“教會從來沒有充分理解複活節的普遍意義。複活節,不像聖誕節,不像我們的實踐活動對聖誕節粗鄙地假設的那樣,複活節是這部真正的日曆的核心盛宴。我們用複活節來慶祝——正如我們在這裏,在這個小花園裏如此愉悅地看到的象征符號所表示的那樣——我們與被創造的植物,被割了後又長起的青草地,以及用收集的種子播種後收獲的莊稼和諧共處。我們還用它慶賀精神的永恒、物種的永恒,以及我們不會失敗的自信。對每個人來說,這場歡慶都有某種意味,甚至那些不信仰這個的人,那些並不遵照這個儀式崇拜的人。一個人必須在能夠發現自己在其中的這個時刻和地點來膜拜。我以前從來沒見你來過這裏。波特小姐。”
“沒有,我沒有——來過這裏。”
“很高興在這個場合見到你,”西蒙茲說,好像這個教堂是他的。這種武斷自負的口氣,跟她記得的在裏思布萊斯福德的“聯歡會”上閑聊時的痛苦毫不相像。
斯蒂芬妮想,自己應該跟弟弟說點什麽,以顯得在這裏相遇是很自然的——這個隻有天知道,在這裏,並不是這麽回事。西蒙茲說:“我們必須開溜了,馬庫斯。還有工作要做。”
“這可是複活節啊!”威爾斯小姐抗議道。
“上帝的工作。”西蒙茲說,歪著腦袋,推著前麵的馬庫斯走出教堂,“上帝的工作。”
斯蒂芬妮打量了下教堂,看到她現在幾乎孤身一人跟費利西蒂在裏麵。她決定趕緊離開。
走到走廊上,牧師和助理牧師恭候著,埃勒比先生雙手抓住她的手,說很高興見到她,說他希望……聲音逐漸細下去。丹尼爾伸出一隻僵硬的手,碰了碰她的手。
“早上好。”他說,滿懷希望地朝教堂裏麵看著,等著下一個客人出來。
“再見。”他說,看到已經沒人了。
雨已經停了。斯蒂芬妮斜著穿過位於長著青草的土丘和傾斜的石頭之間的教堂墓地,停下來,想看看一大束被扔進大理石碎片中被擦得光亮的骨灰甕裏的黃水仙。青草,黃水仙,紫杉,死人,馬庫斯。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高興馬庫斯有了朋友。他從來都沒有交過任何朋友,從不帶任何人到家裏來。他們的家庭生活格外嚴酷陰鬱,讓這樣的事有可能尚未被注意就過去了,正如她自己和弗雷德麗卡不情願邀請朋友到家裏來,也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她自己是有朋友的。因為她為人溫和,所以受歡迎,曾經跟女子協會一起搞過露營。弗雷德麗卡跟比自己年齡大很多或者小很多的女孩有過不少**關係,這引發了災難,絕交或者突如其來的厭惡。但是,父親不可預料的乖張行為杜絕了他們帶朋友回家的可能。他是個優秀的教師,可能會蘇格拉底式地考問年輕的來客,對客人的觀點和信仰予以奉承和控製式的關注。他可能就喜歡透過木板條的隔牆,尖叫著說,他需要在安靜的氛圍中工作,或者更糟糕的是,如果那個星期那種威脅已經用得太多了,他很有可能把吃的飯扔到她身上。
溫妮弗雷德好像認為,他們過的是一種比這種任性的娛樂更加熱烈和有意義的“家庭生活”,如果它果真發生過的話,渴望如此。
斯蒂芬妮想:我不知道,馬庫斯跟別的男孩在一起會是什麽樣子,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他跟一個男孩在一起過。她想,那人縱然想跟他曖昧,這事恐怕也值得商榷,總比什麽都沒有要好些。但她不喜歡西蒙茲“上帝的工作”這個說法,不,有點格言的味道,有點炫耀,帶點沾沾自喜的意思。她本來可以請教丹尼爾,而且也願意去請教,性還不至於擾亂一切。她有種不太典型的自憐的感覺。她沒有要求丹尼爾·奧頓變得麵紅耳赤,手忙腳亂,緊張激烈,吹毛求疵。她本來可以跟他的基督思想相安無事地共處,如果他能和自己保持距離的話。她曾經喜歡他,但現在這種感覺卻被破壞了。這個念頭以及關於馬庫斯沒有朋友的想法弄得她有點內疚,感覺自己不該來這裏。劍橋曾經想留她,她本來可以在新紐納姆或者格頓學院擦得光亮的走廊上踱步,探討濟慈的詩律,以及如何保護初入社交界的聰明的年輕男女不要受到更加愚蠢的自我的傷害。她本來可以跟五六個或者可能更多的年輕人中的某一個結婚,他們會是未來的大學學監、公務員、教師和城市職員,甚至一個小地主,擁有一輛古色古香的勞斯萊斯汽車和一座古老的曆史遺跡,急需一個女主人。她回到這個陰鬱嚴酷的最底層,因為現實才是耐久之物。但是,馬庫斯在忍耐什麽,現實嗎?她這完全是在葬送自己的才華嗎,在裏思布萊斯福德嚴酷的泥土中?
她承認,她回來,部分原因和那些年輕人有關,因為隻要從他們的**擺脫出來,她就總是那麽高興。她不能再那樣狂歡作樂了。另一方麵,她也不能拒絕他們貌似想要的或者需要的東西。她感覺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是她自己的問題。如果馬庫斯有一時荒唐的放縱行為,她希望這至少能給他帶來些許愉悅,無論那表麵上看來多麽不可能。
她不知不覺中來到教堂周邊的路上,現在就挨著祈禱室的牆站著,跟前是隻大水桶和枯死的花環以及一束束枯萎的花朵構成的肥料堆。丹尼爾在墳墓間向她走來,已經脫掉了法衣。他在幾英尺之外站住,不容置疑地問道:
“在找什麽人嗎?”
“沒有。隻是隨便走走。”
“你為什麽過來?”
“我不知道。看看怎麽回事。”
“那你滿足了嗎?”
“滿足?”
“那麽,你看到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喜歡那樣。”
“我認為跟你期望的不同。”
“我的意思是,我堅信那完全不真實。我很痛苦。聖誕節對我來說還有某種意味——即便我不喜歡——可是這個簡直……聖誕節至少還有它的真實性。”
“最終說來,事情要麽真要麽不真,”丹尼爾粗暴地說,“聖誕節和複活節也如此,要麽此真,要麽彼假。它們要麽真的發生過,要麽沒有。你要麽相信,要麽不相信。它們可不是什麽漂亮的故事或者美好的比喻,也不是民間傳說,你是知道這個的。你是連一個字都不會相信的。你不該來這裏。”
“你不能對隨便什麽人都說不要來,隻因為有些東西他們不相信。那樣的話沒幾個人會留下來。”
“這個我自有判斷。而且我也沒有對每個人都這麽說。我是在跟你說。你不該來這裏。”
他看著腳下的地麵,坑坑窪窪,長滿草。他的雙手交叉著背在後麵。
“如果你想——我來是因為你,如果我這樣做了,我過來隻是——想看看你,你信嗎?試著去理解。那樣不好嗎?”
他彎著肩膀,好像脖頸疼痛。
“我發現不是很好。你能明白嗎?”
“不。”她心裏的那塊冰沉重地垂了下來。她是個女人,出於常見的對別人感覺的敏感和道德上的怯懦,願意無盡地勉強自己,不冒犯理智或者踐踏那些堅定的信仰。對他,她不想那樣做了。她尖刻地說:“不。其實,如果我真當回事的話,我會覺得整個過程讓人惡心。一件寒酸的血紅色法衣,一個童話故事,沒有一個曆史學家認可的真憑實據,一股令人反感的多愁善感遍布其上,就像塗了層糖。我實在不喜歡。”
“好吧,”丹尼爾緩慢地說,他陰沉地收起臉來,“你早知道你會有那樣的感覺。我也可以跟你講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你應該敬而遠之。”
輪到她生氣了。
“這就是你想說的一切嗎?你一點都不把我當回事,當回事了嗎?我想什麽對你來說不重要。我們不討論這個了,哦,不要討論這個了。你的做法顯得好像我有點使性子,好像所有這些——困惑和尷尬——都是我造成的,好像我是你的一個罪孽。行了,我不是。我是——”
“好了。這樣就公平了。我收回剛才說的話。全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太遲鈍了。我不該在事情進展順利時停下來,可是我太遲鈍了。這樣的事情以前我從來沒遇到過,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看不懂事情是怎麽回事。現在我看清了,我會好好處理,我會好好處理。”
“那我能做點什麽呢?”
“忘了這一切。回家。”
他好像在獨自仔細斟酌著。他拿出很重的善意說,讓他自己和她放心,卻不是讓他們放心:“我下次會及時注意的。肯定會有個節點,你可以選擇不讓事情發生。如果你保持警惕的話,肯定會有。”
她同樣遲鈍。她用了激烈的言辭,釋放出激烈的情緒。任何憤怒的表達——她經常小心地避開——都會讓她恐懼和得意。她犯了雙重罪過,冒犯了他的感情,又打破了自己舉止溫柔的規矩。而他隻是俯就她。她滿懷怒火,采取了想接觸他讓他煩惱的奇怪方式。從道德上講,他是對的,她站不住腳。不過,她慌忙越過割過草的墳包,焦躁、著急地扯著他緊扣的雙手。她忽然清楚地回想起他的臉埋在她雙腿間的情景。他緊絞的手驟然鬆開。
“如果這事繼續這樣的話,”他告訴她,“我就會徹底離開這個地方。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不想離開。”
“你對待我就像我不存在。”
“現在我倒希望你不要在這裏。”
“你跟你口中的我一樣糟糕。你現在沒有必要離開這裏。你可以聽之任之。”
“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了,”他說,帶著可疑的權威口吻,“我做了祈禱,我想過了,我慢慢明白,我這是在為曾經幻想那些自己沒有的東西而付出代價——那些隱秘的需求,太多的性,等等。
“我很遲鈍。我很遲鈍,但不該再做任何傷害了。”
“你真是驚人地以自我為中心和自負。”
“你已經跟我說過這個了。也許我們兩個都這樣。我還有權利再問你一次——你現在想從這件事中得到什麽?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我告訴過你了。”
“我說過,你不該來。”
聽到這話,斯蒂芬妮轉過身,開始穿過草地匆匆離去。
丹尼爾其實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沒有做任何預想,他也沒有祈禱,沒有思考,並沒像他說的那樣,他仍然被在這裏看到她的那種震驚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差點吼叫著命令她站住,好好想了想,還是讓她走吧。他本想把她搖晃到她的牙齒哢嗒打戰,然後把她壓到條椅上鼓搗。然而他卻踢開樹葉,踢開那堆肥料上生鏽的花環鐵絲,以及垃圾堆中被丟棄的枯死的咖啡色黃水仙、腐爛和汙穢的玫瑰、鳶尾花。他做宗教活動穿的鞋子已經濕了,沾滿泥巴,上麵散落著緊貼的枯死的花瓣。斯蒂芬妮回頭朝大門望了眼,看到他還在那裏,陰沉淒涼,結實龐大,正在把枯死的根莖踩進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