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人文主義者之家
弗雷德麗卡第一次走進朗·羅伊斯頓,並不喜歡這地方。她原本以為她會喜歡的。從裏思布萊斯福德出來,隻有一步,幾步之遙。就像那年爬上去過的艾溫雷斯特,它始終在那裏,但卻難得進去。現在,受主人的邀請,她遵照克羅的指點穿過種滿綠植的花園,這些花園多少跟弗蘭西斯·培根在他的散文《論花園》裏定的規矩相符。那年春天灰蒙蒙的格外令人討厭,但是培根所說的四月的鮮花,在帶圍牆的花園中,奮力盛開。培根喜歡空氣中鮮花的氣息。弗雷德麗卡在鮮花的氣息中呼吸著:重瓣白色紫羅蘭、黃紫羅蘭、香紫羅蘭、黃花九輪草、蝴蝶花、各種百合花、迷迭香、鬱金香、重瓣牡丹、淡色水仙、法國忍冬、櫻花、梨花、梅花、抽葉的山琥、丁香。這些在那本指南書裏都有,當花園在複活節和六月份被踩開的時候,配送時都帶著漂亮的插圖。培根說,你可以擁有永久的春天,如果這地方能提供得了的話。甚至在北約克郡,即便荒野的風急速地擾動著大地,都可以這樣。弗雷德麗卡順著石子路哢嚓哢嚓地踏步行走,不久,在這樣的石子路上將上演那部戲。空氣中鮮花的氣息要遠比拿在手中更加香甜。黃紫羅蘭擺在走廊或者低低的小室窗戶下麵顯得賞心悅目。它們本來就賞心悅目。但是,最讓空氣芳香四溢令人舒服的,並非經過時感覺到的,而是被踩碎後的香氣,是那三種花:小地榆、百裏香、水生薄荷。因此,你想走過或者踩過的時候享受到那份歡愉,就得在整條小道全擺上它們。克羅提供了那種歡愉。弗雷德麗卡看到別人在種著這些綠植、編著籬笆欄杆的小徑上漫步、踩過,有的麵孔熟悉,有的不熟悉,有的在照片和招貼畫上見過。歡宴現在開始了,她在心裏告訴自己。
弗雷德麗卡進去時有些許不悅。有個穿著白色外套的男管家接過她的雨衣,她報上自己的名字。克羅在那裏,他說了聲“真漂亮”然後繼續往前走去。有個年輕男子穿著孔雀藍燈芯絨夾克,在研究著一件雕塑,巨大的水綠色鏡片遮住了他半個臉。弗雷德麗卡心想,自己感覺到的是社交上的不適——害怕自己不能在這簇說話字正腔圓、高聲悠揚、耀眼地走來走去的尤物中留下深刻印象。社交不適常常令她充滿攻擊性。後來,她琢磨,令她氣餒的是否並非朗·羅伊斯頓本身。
他們聚會是為了通報基本情況,商量服裝事宜,因為克羅認為那會很有意思。他們在大禮堂坐下來吃午餐,在吟遊藝人展廳的下麵,十五人一桌,有未來的主演,有三巨頭和劇團服裝女管理員,卡爾弗利院長的妻子,洛奇從考文特花園[38]騙來的什麽人。瑪麗娜·葉奧居於主位,坐在克羅和亞曆山大之間,在桌子的另一端大談服裝的巨大魔力。弗雷德麗卡坐在那個戴水綠色眼鏡的年輕人和珍妮弗·帕裏之間,前者已經摘掉護目鏡,後者將扮演貝絲·思羅克莫頓,在這個龐大的演出團隊中勉強算取得一個主演的資格,正挑剔地看著弗雷德麗卡。
“衣著在舞台上有著巨大的魔力。”葉奧小姐說,“在舞台上,你想顯得像什麽樣子,就會是什麽樣子,在某種程度上往往是由自己主導的。有些演員會把某種力量傳遞到自己的服裝上。艾倫·特裏的女兒老是不能把自己的服裝弄得幹幹淨淨。受她氣質威望的影響,那些衣服她穿著總顯得硬巴巴的。西比爾有回跟我說,每當她穿上艾倫·特裏扮演麥克白夫人時穿的那些閃光的甲蟲翅服裝時,她就變得完全無所畏懼了。服裝通過角色掌控著她。你知道奧斯卡·王爾德寫的有關甲蟲翅的故事嗎,亞曆山大?他怎麽說來著——那位蘇格蘭女王花錢辦了場宴會,很節儉的那種,在當地的店裏宴請本地織工為她丈夫做了——用褐色布——格子短裙。但是,她自己的服裝卻是在拜占庭買的。就是這樣。”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扮演的麥克白夫人,”克羅說,“我好像還能看見你的雙手,好像你會扭開它們……”
“在那部戲裏,我更喜歡那件睡袍。”葉奧小姐說,“相對所有那些我不得不提著四處走動的正方形的長袍……”
“在這部戲裏,你會穿著一件漂亮的睡衣死去。”克羅告訴她,“等著吧,你會看到的。這些服裝都是根據劇作者自己的設計,新穎別致。”
“還真是的。”葉奧小姐說,把整個注意力轉到亞曆山大身上,後者感覺被要求要努力取悅她。弗雷德麗卡和珍妮弗都觀察著亞曆山大,看他如何應對這個要求,珍妮弗偷偷地看,弗雷德麗卡則毫不顧忌地盯著。正如她預料的,亞曆山大應對得很糟糕,木訥地吞吞吐吐,顯然並不誠心,事實上他壓根就不誠心。瑪麗娜·葉奧的臉不但很長,而且皮膚黝黑,頭發濃密,光滑又發灰,在深深的像雕刻般的眼瞼下麵,那雙眼睛顏色很深。她的那張大嘴巴不可避免地被描述成一個活動之物。她的脖頸很長,像有了細結的木頭般開始老化,並沒有腫脹粗大。她自始至終不斷地把臉扭來扭去。弗雷德麗卡僵硬地調整著自己的臉,她已經拿定主意。伊麗莎白肖像那種僵硬的麵具般的氣質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沒有拿到你的名片。”這位戴著護目鏡的家夥說,護目鏡轉過來對準她,在高高的窗戶底下抬起他的臉,於是在彩虹色的透鏡中,看上去火花飛舞。“我覺得我認識你。”
“我不覺得。我叫弗雷德麗卡·波特。”
“你瞧,我果然知道。比爾·波特的女兒。老二,很厲害的那位。”
弗雷德麗卡往後靠過去,說:“差不多。”同時認出了他的舉止。
“你是埃德蒙·威爾基吧。好奇怪。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要扮演沃爾特·羅利爵士[39],親愛的。那位當地的天才,他回到信徒中,想讓先知們驚訝和不知所措。你為什麽來這裏?”
“我扮演伊麗莎白。瑪麗娜演起來顯得太老的時候我來演,或者在她足夠年輕的時候我來扮演伊麗莎白,充當她。如果你想看的話。”
“我絕對會看。多有趣啊。你得學她的舉止風度。不難,這些都一目了然。”他向弗雷德麗卡俯過身來,非常合格地模仿這位女演員婀娜多姿、專注凝神的俯身動作。
“我看不清你的臉,”弗雷德麗卡抗議說,“這副眼鏡完全沒必要戴。我記得你用不著戴眼鏡的。”
“我不戴。這副眼鏡是做實驗用的,我自己設計的,想解釋強烈的色彩對情緒的影響。我其實是在試驗這些反光眼鏡,它們本來是給小妞戴的,但我隻有在自己的地方才敢戴。你摘掉的時候,保證會產生海洋般的整體感。世界之巔和之底都一樣。或者說至少在這個樓梯的頂端和底端都一樣,因為你的感官迷惑了你的理智,聲稱彼此相同。在大眾生活中,彩色要更舒服些。我有好幾副這樣的眼鏡。褐色、金色、藍色、煙灰色、煙紫色、布裏斯托紅色、傳統的玫瑰色。我對自己的情緒和反應做了很長又詳細的記錄。我讓我的女朋友做了個管理記錄。迄今為止我們唯一堅信不疑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到我的機會越少,我越粗魯。”
“如今,每個人,”弗雷德麗卡說,“似乎都以極度粗魯為無上光榮。”
“還真是。你說得太對了。這是展示聰明的最輕巧的辦法。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既反叛又彬彬有禮。請問你對自己那個變了樣的自我,另外那個格洛麗婭娜是怎麽想的?”
埃德蒙·威爾基是裏思布萊斯福德特立獨行的成功傳奇。在學校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先後通過人文和理科課程的高級水平考試。後來他離開學校去了劍橋的國王學院,成為一個心理學家,據說在那裏他表現出無可比擬的天才。同時,作為一個演員,他又像流星般聲名鵲起,收獲了全國的知名度,他還在一個叫《午夜》的世俗諷刺劇中負責創作、執導和演出,該劇曾在倫敦做過一次短暫的巡演,他出演了馬爾羅協會版的哈姆雷特,對此,哈羅德·霍布森曾寫道,“在我的記憶中,這位哈姆雷特可謂最聰明、最少誇誇其談的王子,令舞台頓生優雅之光”。看了他在裏思布萊斯福德版的《寬容》中扮演的布索恩——他身穿草綠色和淡黃色的絲絨衣服——弗雷德麗卡立刻就愛上他了。他是那種校長們都暗暗希望他能很慘地摔個大跟頭的那種男孩,他把學業搞得如此歡樂,如此自負,如此輕鬆,如此忘恩負義。他們鄭重其事地寫了不少有所保留的推薦信,但劍橋卻沒有當回事。
八卦專欄作家們已經開始推測他是不是要當個偉大的心理學家,一個富有創新精神的大學老師或者醫生,一個傑出的專業演員,一個重要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亞曆山大考慮不妨把他叫回來扮演羅利,那個身兼多種角色的人,向上爬的野心家、詩人、江湖騙子、科學家、無神論者、軍人、水手、曆史學家、囚犯。羅利肩負著這部戲劇中很大的戲份:他既是合唱團成員又是獨立的角色。對弗雷德麗卡來說,威爾基是可以從裏思布萊斯福德逃離,融入大都市的繁華和魅力的活證據。但是比爾對她未來的想象中卻不包括這種東西,他對威爾基的評價非常謹慎,曾經陰鬱地聲明說,他聰明伶俐,可能會有些出息。
弗雷德麗卡把自己編織進對葉奧小姐大講客套話的亂麻中,從這套亂麻中,事情逐漸明朗,她感覺葉奧小姐非常優美流暢,無論肢體還是語言上。她的這句話破壞了自己經營的那種彬彬有禮,說瑪麗娜·葉奧讓她想起泰內爾畫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的插圖中那條跟鴿子搏鬥的毒蛇。威爾基說:“跟你一樣有頭腦的女孩們以為一切都可以在頭腦中完成。”
“有頭腦沒什麽錯。”
“別太敏感,親愛的,我從來沒有說過會有錯。我喜歡有頭腦的人。他們就是我的工作對象。”
“他們說你打算做一個腦科精神病醫生。”
“不,不,不。我是一個從事學術研究的心理學家。我想研究感覺和思想之間的關係。不是欲望,親愛的姑娘,是思想。這是最高的孤芳自賞,大腦會測度自己的滴答聲和波動。那是知識的根本。”
“它怎麽可能做得到?”
“它怎麽可能做得到?”
“它怎麽會了解自己?它怎麽能自己研究自己本來的樣子?它不可能置身事外。”
“設備可以做得到,弗雷德麗卡。”
“設備隻能想出自己。”
“哦——不是這樣。大腦是互不關聯的,這樣的觀點是有根據的。一個封閉的圓環。大腦不能檢查大腦有關大腦關於大腦的結論。不過,試試也無妨。”
弗雷德麗卡頭暈目眩地跟大腦試圖自我思考的情景搏鬥著。一道光走近鏡子裏的另一道光。一股煙,一聲爆炸。盤繞的灰色物質在跟同樣盤繞的灰色物質的誓死決戰中被鎖定。大腦很忙碌,但是你仍然想象它們無形無狀又死氣沉沉。
“它會爆炸的。”弗雷德麗卡充滿希望地說。
“現在你想象它處於帶電模式。”
“不行。我看見灰色物質的蛇在跟別的灰色物質的蛇纏鬥。”
“在互相融合?有意思,這是有關這個概念的不變想象。始終是卷盤繞的東西——不管電子的還是蜷曲的,不管有機的還是裝著電池的,就是這樣融合或者爆炸。對我而言,此外就沒別的了。一個令人心滿意足的清澈的光的虛無空間。這個我永遠不會達到,我太忙了,而且我生性不夠大膽。”
克羅站起來給大家互相介紹。三個專業演員,來自斯特拉津和老維克,曾在奧利維爾的電影中擔任過台詞演員。馬克斯·巴榮,很高、苗條,看著憂心忡忡,演萊塞斯特,克裏斯賓·裏德和羅格·布萊斯維特,分別演巴萊和沃爾辛甘。很奇怪,這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不過毫無疑問化妝後會變形,兩人都輪廓鮮明,黑頭發,穿著皮鞋,牙齒閃亮,聲音圓潤,他們用這樣的聲音交流著劇場發生的各種幾近災難的故事。他們都肥胖魁梧,但說話時卻把虛情假意、誇張和興奮糅合在一起,交替使用著奔騰衝擊和低回淺唱兩種講話風格,弗雷德麗卡無法將他們跟要扮演的兩位冷靜的觀察者聯係起來,那兩個小心謹慎的權勢男人。另外一個專業演員,來自約克的鮑勃·格拉迪,預定演埃塞克斯,已經蓄出小胡子了。
業餘參與者從托馬斯·普爾開始介紹起,他是卡爾弗利教師培訓學院英語係的頭兒,亞曆山大的朋友,長得四四方方,金發,沉默寡言,想演那位睿智又嚴肅的詩人斯賓塞。斯賓塞和羅利,組建了那個合唱團。亞曆山大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可謂抓狂、尷尬又徒勞,試圖扭抱住莎士比亞本人。一天晚上,他夢見自己遵照儀式被迫雙膝下跪,被一個身形高大的蒙麵首領執行死刑,這個首領嘴裏不知所雲地喃喃說著什麽,在夢中,亞曆山大知道這是真正的當代英語黑話。此人澄清,不是莎士比亞,而是他自己,無法容忍這個問題。他醒來時渾身冷汗淋漓,又想到了斯賓塞。
這位詩人,要更加超然,明顯更加難以代入,最後證明要好處理得多。亞曆山大給他寫的台詞,是刻意剽竊和煞費苦心地拚貼構成的變化多端的混合體,亞曆山大想,他自己清楚這可能是他寫得最好的東西。伊麗莎白的詩文跟滑稽戲仿以及源於舊傳統的新東西輕鬆地打成一片。紛紜變化中有恒常,就像斯賓塞在談到這種語言以及阿多尼斯[40]時可能會說的那樣,他本人就是個沒落古詞的兼並借用者;亞曆山大在《阿斯翠亞》中就借用了這句話。從那裏開始,順理成章,它就一路進入普通考試和高級考試的指定課外讀物。亞曆山大很高興托馬斯·普爾知道《仙後》,而且講的時候帶著客觀又極富樂感的明晰性。
除了瑪麗娜·葉奧和弗雷德麗卡,她的年輕的影子,如克羅所說,還有個一本正經又充滿**的卡爾弗利的教師,是個類型演員,扮演瑪麗·都鐸,還有一個來自斯卡伯勒,如大山般臃腫的女士,安妮特·特納巴爾小姐,她扮演萊諾克斯夫人,還有馬麗倫·布萊斯太太,她是裏思布萊斯福德的加農·布萊斯的妻子,她曾放棄前途光明的女演員的職業,做了個牧師的妻子,創作了好多年度聖誕題材的**劇,表現卡爾弗利大教堂的克裏斯托弗·弗萊和多羅西. L. 塞耶斯。她膚色黝黑,胸脯豐滿,長著雙水汪汪、總是帶著不安的眼睛,那聲音令人無法忽略其存在,情緒波動巨大,高度緊張。她扮演的角色雖然很有戲劇色彩,但出場時間卻很短暫,因為亞曆山大討厭蘇格蘭女王,而且把她的出場搞得給人感覺很大程度上像個不存在的威脅。還有珍妮,如果不是亞曆山大特別要求,她可能不會出演。
珍妮已經被自己在午餐談話上想要表現的種種企圖搞得苦惱不堪。她和威爾基都適度地驚歎著自己戲劇性的已婚狀況。威爾基詢問她是不是有大量演出活動。
“哦,沒有。我有個小孩。而且,孩子還很小。我沒法四處奔波。你呢?”
“我可以把它當專業來做。你在穿衣間都會遇見聰明的探子。這行非常受寵,非常有賺頭,但也就做一兩年。我想我還是不會放棄那些灰質細胞。”
弗雷德麗卡突然插話了。她本想從事表演,父親卻熱衷劍橋,她擔心劍橋會讓人分心。威爾基眼鏡上水綠色的光點引開了她的視線。威爾基在長長的黑色煙嘴裏點燃一支煙,像兩隻閃耀的蛾子眼中間長出一個長鼻子的幽靈。他嚴肅地說,目前,就人生的開端而言,對她來說沒有比上劍橋更好的選擇了。她“休演”期間可以教書。這要比在咖啡店打工好很多。她不想教書,弗雷德麗卡咆哮道,幹什麽都可以就是不想教書。最不能做的就是教書。她想要好過。就算休息時都要過好日子,威爾基幹巴巴地說,但又慈祥地補充道,你如果不好好磨礪,就不會好過,這可千真萬確。
珍妮被這兩個魯莽又才華橫溢的孩子驚到了。才二十四歲她就感覺自己老了,盡管自己可能隻比威爾基大兩歲左右,而威爾基已經服過兵役了。他們野心勃勃,自以為會不斷盤旋而上,然後俯瞰眾人,而她的地平線嚴格地被傑弗裏、托馬斯、裏思布萊斯福德限製住了,除了還算幸運,有那麽點可憐的教學工作,此外還有什麽?在布裏斯托,她在表演方麵也曾不錯,但是,她從來沒想過要靠這個來安身立命。她知道自己在明確任何可行的未來之前,必須先解決婚姻和生育的問題。她想結婚,甚至都沒有考慮過不結婚,在她整個學業生涯中,甚至在她上學前就是這樣想的。
她完全不知道,如果她換個思路想的話,是否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定義自己,認為自己也非常優秀並且可能變得更優秀。她感覺不喜歡,並非因為威爾基,他清清楚楚地堅信自己就是個天才,而是因為弗雷德麗卡,她同樣明確堅信自己是個天才,而且以相對粗鄙和刺耳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這份自信。她憤恨地意識到,這樣的判斷都是性在起作用。她試圖捕捉亞曆山大的目光,至少可以獲得性方麵的安慰,但是他正忙著往葉奧小姐的肩上披一條長圍巾。她想再次吸引威爾基的注意,問他在研究什麽,研究大腦的什麽過程。
“研究——視覺圖像和語言的關係,我們最終形成概念的方式。還有,如某些心理學家所認為的那樣,視覺圖像是否比言辭更加原始,更為基本,或者說是否缺少某種精確的符號性語言,你就沒法思考?我還想研究重現現象[41]——研究那些隻通過視覺化處理來思考的人。某些數學天才——比如弗林德斯·皮特裏,用視覺思維看到一把計算尺,然後就能讀出上麵的數字。你可以研究視覺記憶和概念記憶,以及分析性思想之間的有趣關係……”
弗雷德麗卡的活力被狂熱地激發起來,再次插話了。
“我弟弟就能做速算。”
“他現在還能嗎?如果還能的話,他是怎麽做的,而且是做什麽類型的速算,你知道嗎……”
“嗯。”弗雷德麗卡說,然後開始講起馬庫斯數學崩潰的歪曲版,講到一半的時候被克羅的起身打斷了。一個人二十四歲時,肯定不能當個隱形人,珍妮弗想。
克羅領著他的客人們走進藏書室,那裏陳列著各種各樣的素描作品和實體模型。一張桌上全是露台和樹木的等比例縮小的複製品,有各種可移動的明亮的亭子和高聳的覲見室,可以時斷時續地旋轉。有個紙板做的白塔,一架用火柴、繩索和薄紗做的加冕禮用的轎子。挺像盒中套盒的微觀小世界、模型村或者俄羅斯套娃。在它的內部,模型村裏又有模型村,反過來就像最小的沒有特色的綠色梨形物,裏頭帶著沒有區別的白色果粒,房屋或者皇帝,微小得人類的手雕刻不出來,或者用肉眼難以區分。像阿多尼斯的花園,玉米、生菜、茴香組成的微縮景觀,在他的盛宴上發芽,然後開花、枯死,最後被扔掉,也像死神和狂歡之神的肖像,舞蹈結束後被扔掉,用來討河流的歡心。
那張桌上還放著很多亞曆山大的畫作。他最初創作這些畫的時候,無意向任何人展示。這些畫是他的迷戀處於巔峰時期的作品。這次寫作引導著他半帶學者色彩,半帶癡迷,走向維多利亞博物館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中的肖像、微縮模型,以及服裝本身。然後,他開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畫自己的人物。正是克羅透露了這些畫作存在的信息,拿走了幾卷這些作品。一個可能會被聘用的設計師已經創作了若幹初級的素描,按照主題,根據在亞曆山大的文本中追溯到的台詞線索,用顏色連起來,有紅色、白色、綠色和金色,還設計了都鐸王朝的玫瑰,絲帶做的玫瑰花飾。巴萊和沃爾辛甘用紅色和白色,斯賓塞和羅利用綠色和金色表示,女王則用各種顏色。但是亞曆山大卻公然反對。在某種程度上,他想讓作品有種渾厚而精確的現實主義,一種被這些俗麗的草圖稀薄化的深沉。他隻讓克羅看過這些畫,想解釋自己想要什麽樣的效果。不過,他懂的可不止繪畫。他知道如何處置掛鉤、索眼、褶子、鑲邊和縫褶。他以前經常給學校的戲劇表演做服裝。
幾個演員聚集在那裏大聲嚷嚷著。亞曆山大已經給出了部分小人物的臉的原型,和部分演員的形象。穿著黑色天鵝絨衣服,上麵的珍珠閃閃發光的就是羅利。萊塞斯特,盡管留著斑駁、蒼白的小胡子,在馬克斯·巴榮焦慮的表情的襯托下顯得旗鼓相當。女王的服裝被不斷移動的臉和身影占據著。在莊重的領頜上方,閃耀著滿身白色和金色的女王粉筆般潔白尖削憔悴的臉,她的這幅雷暴般的肖像曾雄霸英格蘭。在到處是皺褶的睡袍上方,在伊麗莎白高挑的精修過的眉毛和盤起的假發下麵,出現了一張混血兒的臉,有著瑪麗娜·葉奧的大嘴和彎彎曲曲的脖頸。弗雷德麗卡找到了自己的裙子,這讓她挺開心。她的角色被囚禁期間穿一條白色和金色相間的裙子,在凱瑟琳·帕爾[42]的果園裏奔跑時穿的是一條綠色和金色相間的裙子。令她惱火的是,在這些繪畫裏,這些裙子的上方的臉是個空空的橢圓。
亞曆山大偷偷地拿貝絲·思羅克莫頓來自我放縱。他臨摹過希利亞德用水彩畫的她的肖像,把珍妮那著名的渾圓的**上方那張緊張又饑渴的小臉,放在真實的貝絲的帶花邊的扇形領裏。她站在一張精確地繡著白色紫羅蘭和雜色雛菊的地毯上,緊挨著希利亞德畫的一棵白色獨幹薔薇樹,使勁往下拽住波浪般起伏的珊瑚色裙子。在這幅田園般的春天的畫麵中,隻有這女人的衣服被反常的陣風吹得紛亂起來。亞曆山大自己都對這幅畫中惹人注目的情感流露感到害怕,他試圖圍繞它的邊邊角角,不厭其煩地畫出袖叉、花邊、鎖邊的細節,借此來讓這幅畫顯得更加技術化,但是,在他如此習慣於讀出隱晦的別出心裁之意的目光看來,那隻會讓他的意圖變得更加明顯。他自我陶醉地觀察著珍妮在研究他畫的那片泛著淡淡的亮色和井然有序的小樹林中的自己。當她說“我認識靠著這枝花樹的女人”時,他的目光從她肩膀上方越了過去。
“瑞士拍蠅者。”威爾基在他們身後喊道。
“那是我戲裏的東西。”亞曆山大說,克羅又站在他們後麵,把奧布裏[43]的原話講完了。
“當危險和歡愉同時都變得非常強烈時,她在極度歡樂中喊出聲來,不,親愛的沃爾特先生。這個就變成瑞士拍蠅者了[44]。”
“她用孩子來證明自己,結果他們被投進那座塔裏。”威爾基說,“多漂亮的襯裙啊,韋德伯恩先生。我會很喜歡。”
當亞曆山大正要跟著珍妮弗過去時,弗雷德麗卡抓住他的胳膊。
“抓住你啦。”她說,尷尬中透著淘氣。整個夏天,珍妮弗都在他麵前,亞曆山大感覺很親切。
“我給你看樣東西,弗雷德麗卡。瞧這個。”
他從一隻牛皮紙包中取出一條狹長的深紅色天鵝絨布片。
“很早的東西了。馬修發現的,他正修複那些椅子,發現這東西卷在填充物裏,新得就像當初剛塞進去的樣子,至少是詹姆斯一世時的東西。”
他在燈光下把這塊天鵝絨搭在手上垂下來。
“要是掛天鵝絨的方式不對,它就會失去光澤。生氣就會流失。這條要這樣掛,瞧。”他用手指撫摸著亮褐色的毛皮,“瞧瞧光在這件布裏是怎麽變化的——從銀色變成血色,又變成黑色。肉紅色,比黃褐色稍微深些的顏色,是一種墮落的擬人化。深暗的肉色,比所有十四行詩作者們說的淡紅色玫瑰和櫻桃小嘴的顏色都要深些。這東西的本色。”
“你太喜歡各種東西了,亞曆山大。”
“你這話聽上去帶點批評的味道。不是嗎?”
“從來沒有人以為我會這樣想。我對沉甸甸的羊毛和一把上好的鋒利刀片都懷有約克郡人式的敬重。這才是我的想法。”
“也許跟你的年紀有關。隨著你的年歲慢慢增長,人生會漸漸厚重起來。我懷疑,在你這個年紀,我是否會對這件屋子裏的東西如此著迷。”
“這一切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我看不懂。我是過苦日子長大的一代。對我們來說,黃油、奶油、橘子和檸檬都是神話中的存在,你知道。爸爸喜歡那些實用的麵包、椅子、雞蛋粉和人造奶油。所有這些雕刻和掛件隻會讓我感到不舒服。”
亞曆山大對克羅說:“弗雷德麗卡說她對你的這些東西沒感覺,因為戰爭的緣故。”
克羅豎起銀色的眉毛望著她。
“我敢說不是這麽回事。”
“真的。這些東西讓我不寒而栗。太奢侈了。”
“如果你了解了的話就不會這樣想。我會讓你看看我那漂亮的屋子,教你如何欣賞細節。我們不妨從大廳裏的石膏作品看起。你看到那組石膏了嗎?”
她注意到展廳下麵的大廳裏繞著一圈石膏飾帶。她對那些用粉白的浮雕做成的森林樹木、**著身體奔跑的人物和動物頂多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此刻,她順從地看著這組作品,發現那些人物既生氣勃勃又有點木呆,是一種英國特色和古典氣質令人不舒服的結合。她盯住一個變成牝鹿的男人研究起來,那是一種動物,令人難受的變形有點像索思韋爾大教堂中帶葉飾的男子:拉開的肌腱,發硬、扭曲的雙腳,展開的胸腔,分叉的牛角,長著奶油色毛皮的垂肉,人的額頭下麵開咧著一張豬的鼻嘴。
“亞克托安[45]。”受過良好教育的弗雷德麗卡說。
“沒錯,”克羅說,“這堵牆上描繪的是狄安娜[46]和亞克托安的故事。另外那麵牆上講的是維納斯如何捉拿四處迷途漫遊的丘比特。在壁爐的上方,兩個女神相遇了。丘比特已經被馴服,遭到痛斥,亞克托安已經被利落地殘殺了。整件事,在我看來是種不斷重複的諷喻。要比大多數英國石膏像更有生命力。瞧瞧這些漂亮的女神。”
弗雷德麗卡看著這幾位漂亮的女神。她們在各種場合反複出現,這些場合彼此交融,讓這些重複出現的具體人物具有某種多樣性或者普遍性。狄安娜胸脯高挺,又瘦又高,站在一個圓形池塘的寬葉香蒲中,作為人類的亞克托安在一塊巨石後麵偷看她。這位觀察者的目光在這位正在觀察的捕獵者的後麵,因此能看見他肩上的屬於人類的肌肉和屁股。在接下來的場景中,憤怒的女神和一群細皮嫩肉的少女們俯視著他從人到獸的變化,然後追蹤著這場漫長的捕捉,狗爪、女孩的腳、馬蹄,像白色垂直的波浪,穿過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樹幹,丘比特則拿著他的玩具弓箭時隱時現,女神則飛躍地追趕,瞄準,然後又出現在下一個林間空地。一列少女扛著那具破碎的屍體朝火爐方向,女神坐的地方抬過去,屍體在長長的木杆上晃**,兩個女神表現出凱旋得勝的氣度,身穿白色皺褶衣裙,戴著花冠,手拉著手,高坐在爐子上方的王位上。
房間的另一側,維納斯以遠談不上自然流暢、更為造作的做派,在一個林中臥室醒來,臥室的牆壁由顯得模棱兩可的裝飾性白色樹木或者帶葉球的支柱做成。她坐著一輛鴿子拉的雙輪戰車突然離去,降落在一個小小圍城中,那個小城坐落在一個如田園般風光旖旎的小山崗上。那裏,農夫和小小的綿羊、奶牛,指著那些白色的傷痕表示她兒子從那裏經過,已經消失了。維納斯顯得要比狄安娜更加渾圓,細薄的衣服上方係著編織精致的腰帶,穿過被她漂亮的肢體撐起來的精美纖麻。隻要她站在哪裏,就有潔白的花朵從地上發芽,然後穿過潔白的空氣落進細枝和花束中。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微笑的鎮定感,像狄安娜那樣臉上帶著冷靜的鎮定感。最後,她們一起出現在那些哭哭啼啼、滿身血淋淋的仙女們處理過的殘骸中,那都是丘比特利箭的犧牲品,那個僵硬的鹿人橫躺著準備挨刀宰,她們有些心煩意亂。弗雷德麗卡這樣解說。克羅說,沒錯,還說,他個人認為它們是伊麗莎白對約翰娜·西爾——這幢房子主人家女兒——的態度的某種轉彎抹角的說明,她的命運很像貝絲·思羅克莫頓。獨身和對肉欲的追逐毀了那個女人,年紀輕輕就死掉,被帶到次子的**,被囚禁期間很不理智地懷孕了。在大廳入口上方有個女王本人宣示忠貞的雕像,就在這兩個女神的對麵,這跟亞曆山大的戲劇倒很合拍,弗雷德麗卡可能會感興趣。
弗雷德麗卡抬頭望著這個總體上顯得淩亂而不夠精致的人物,注意到女王似乎蹲著。
“的確如此。某種程度上,那是透視法縮短的效果。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衣服就是張英格蘭的地圖,這需要她的身體有點矮胖和肥寬。你瞧蘭德角飄過了她的左膝,蘇格蘭則在她的左肩上打了個結。當然,跟德雷頓的《多福之國》卷首插圖很像。”
“豐饒角[47],”弗雷德麗卡開始口無遮攔地講了,“好像從她的兩腿中間長出來,出自她的……”
“我把它當成泰晤士河口,商業中心。這是作為處女座阿斯翠亞的伊麗莎白。阿斯翠亞,最後的不朽人物,正義女神,在鐵器時代上升到天堂,與黃道帶的處女座合並。她獲得了天秤座的階位,但又有處女座的豐收屬性,因為處女座和天秤座都是豐收的象征。”
“我知道。我就是處女座。八月二十四日,聖·巴多羅馬日出生。”
“一個意想不到的各種好兆頭的結合。”
“我根本不信這套東西。”
“伊麗莎白出生在處女座的月份裏。傳聞處女座和聖母馬利亞跟粗鄙、野蠻的豐收之神如西布莉[48]、以弗所的狄安娜、阿斯塔蒂[49]很有關係,這個尚有爭議。”
“還有伯金的月神。”
“可是他的雕像太不自然了,你不覺得嗎,就像你眼前看到的這座?”弗雷德麗卡恭敬地望著這座集伊麗莎白、《多福之國》、處女座的阿斯翠亞於一身的雕像。因為她的蹲姿,整個形象,在某種程度上顯得有些荒謬,有種毛躁、黑暗神秘、難以歸類的氣質,比那幾位有著勻稱好看的球形**的仙女和女神更加原始質樸。在她那簡直就像剛剛被美化過的衣紋下麵,她的身子粗重寬厚、生氣勃勃,像戴著王冠的塔樓。左手握著一把出鞘的劍,正義的程度取決於右手,那個豐饒角強勢地升起來,很巨大,那是一隻僵硬彎曲的尖角,巨大的膝蓋之間一條豐盛的河,向其中的大地噴灑而來,沿著頂柱過梁,是一連串瀑布般的花果、玉米穗子和鍍金的蘋果。
這不是弗雷德麗卡審美教育的結束。他們所有人都不管情願與否被帶著踏上一場路線已經規劃好的“國家臥室”的參觀之旅。這些臥室都用宇宙學的名詞命名,太陽、月亮、行星,對彼此開放,每個臥室中都有一張巨大的帶圍簾的床鋪,陳設在精心描繪過的天花板下。這些巨大的、刮著穿堂風的房間有好多個出入口,都通向密室、走廊和樓梯平台。克羅忙上忙下,身份介於管家、藝術史家和奴隸監工之間,他的胳膊上搭著護紙,用來遮擋那些床單,使之不要見光。床單上有著那位不幸的約翰娜·西爾繡的花。在月亮室,那些床單連同掛飾的藍色底子上都帶著銀色的半月形圖案。克羅推開百葉窗,放進一線略微蒼白、寒冷、令人生疑的陽光。所有的臥室都有這位富有想象力的英國經典變形大師的石膏作品。月亮室裏描繪的是狄安娜的事跡——尼俄伯[50]的孩子們以及希波呂托斯[51]的死亡,伊吉麗亞[52]如何變成一股泉水。如克羅所說,這個天花板不幸對很多東西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一種巴洛克風格的創新。它以奇特的視角描繪了辛西婭[53]從半球形的天堂降下,來到恩底彌翁[54]身邊,睡在他的洞穴裏。
威爾基說:“我有些好奇,不管是誰,最後一次在這些****距離現在有多久了?肯定是一種輝煌的體驗,我想。”
“晚上,他們會感到很冷。”托馬斯·普爾說,“哪怕生著火,哪怕有這些掛飾帷幕。”
“依我看,”弗雷德麗卡說,“如果你在那上麵蹦跳,會激起大片灰塵。我想,如果你把自己關在那些帷帳裏,說不定會得幽閉恐懼症。照我說,如果這個房間是條大道什麽的話,你會心煩意亂,無所適從。”
“這天花板無疑就是專門為了刺激你而設計的。”克羅說。
“對我不管用。”弗雷德麗卡堅決又直截了當地說,她絕對沒有被刺激跟任何人做過愛,“瞧那些圓圓的紅褐色的肉墩,還有那可怕的單調的不真實的藍色,以及那些病懨懨的雲。肉體都有點像被烘焙過,或者半烘焙過,你碰都不想碰。”
“那是個意大利畫家的作品。那不是英國人的肉體,也不是英國的光。陰影太刺眼,光太單薄又強烈,那些褐色和粉紅色不是我們的風景畫的構成要件。英國的色情作品不用濃鬱的藍色和赤紅色,或者肉紅色。那是林木鬱鬱的田園和水鄉風光。我們希望透過迷霧看到深處。英國的世外桃源是小樹林和灌木叢,以及多水的隱蔽之地,我們喜歡的是《戀愛中的女人》裏的綠林和午夜的林中空地,或者在森林中冒著瓢潑大雨四處狂奔的查泰萊夫人那位赤身**的情人。”
“神秘、真實可感知的他者,”弗雷德麗卡說,非常敏捷地說出了她最具嘲弄意味的引語,“不,謝謝你。”
在太陽屋,布萊斯太太說她的腳疼了,然後坐在一個雕花箱子上,搓著腳背。裏德和布萊斯維特在陶醉地欣賞著,從那張華麗紅火的**撿起紙片。克羅指出,在阿波羅的情人中,那尊石膏做的達芙妮[55],在他看來,是這位雕塑藝術家的傑作,非常具有英國特色,那些疙裏疙瘩的關節上描繪著葉子,人類的靜脈開始擴張成葉子的脈絡,那兩條被抑製住的飛躍的腿踏進樹根,那張可愛的小臉像個古代英國的小精靈,不像是希臘的仙女。葉奧小姐引述了句馬爾維爾的詩。不是以仙女的形象而是以樹的方式存在。裏德和布萊斯維特吟誦著植物的愛情和它蓬勃的生長,克羅抓住弗雷德麗卡的胳膊,引導她的目光盯著天花板。
“比隔壁那間要好,我懷疑,雅各布並非深受女人的啟發,而是受到了這個的影響。”
天花板上的畫描繪的是海厄森斯[56]之死。如果用這種方式來描繪,使觀看它的大多數人受不了這奇怪的不適感,那麽這種品位就令人懷疑。這位淡黃色的**的太陽神,他的金色發縷精致整齊地排列在纖細的肩膀上,雙臂大大地平攤開來,充滿了恐懼或者情欲的豔羨,在這個了無生氣、被理想化、鮮血淋漓的少年褐色的身旁俯身跪著,那更紅的鮮血浸透了紅色的沙地,呈現出怡人的渦流狀,已經在血泊邊緣盛開成風信子,在原來的猩紅色和赤紅色上變成紫紅色。這個神靈的頭顱側向一邊,保持鎮定不變,還在沉思著他的工作。眼睛低垂,透過眼皮間窄窄的縫隙凝視,寬闊的嘴巴被扯得更長,朝下耷拉著,微微張開,帶著那種含糊的表情,既像是單純的痛苦,又像純粹的愉悅,像副凝固了的處於極端感情狀態的麵具。
“瞧這線條——阿波羅大腿內側的線條,回應著那個少年的線條。瞧那兩副麵孔都無動於衷的樣子,還有那顆被鮮血包圍的頭顱的線條,那重複的曲線——”
“他是死的。”弗雷德麗卡說,好像確認他是死的有多麽重要。
“死亡與性的狂喜是可以互換的意象。”
“至今,”威爾基說,“人們仍然這樣看待。死亡或者狂喜。”
他講話時帶著某種權威性。弗雷德麗卡無意問他是怎麽知道的。克羅繼續說:
“注意不同的視角。隔壁房間的世界被包圍在一個定時照明的穹頂中。這裏的沙漠的地平線遠遠地延伸開來,直到合適的視覺邊緣——眼睛得漫遊,它無法休息,然後將其收攝進去。在這片無形無狀的沙漠中,最核心的群體形成了一個整體,構成了一個整體。瞧這些對應他腰上閃耀的血滴的花瓣多麽精確——還有血滴在花中倒流的形狀。整件作品就是一個由向上或者向下流動的小碎片構成的金字塔,就像那些點點滴滴的**。瞧阿波羅頭發的最頂端,重複的卷發和結頭。我的理論是,這完全是一幅太陽下世世代代反複再生的意味深長的意象——鮮血滴進土壤,鮮花綻開……”
“藍色肉體,”威爾基說,再次摘掉有色眼鏡,“那是考慮到這些東西的餘影。大量似是而非的冰冷的紅色,同樣塗在藍色上麵。”
“他的嘴巴看著很冷酷。”弗雷德麗卡說。
“他是個冷酷的神靈,”克羅說,“他的故事也很冷酷。你會看到我的小小的瑪息阿[57],最後一件作品。這位神靈並沒有殺這個少年,而是看著北風之神——是他幹的——在那邊如何重複他的姿勢。最後,注意這些次要人物群像。藝術史家給他們貼上仙女和牧羊人的標簽,但我認為那絕對不可能。我的看法是,在右邊那塊地方——形狀像在跳舞的——是繆斯們,‘他的唱詩班,繆斯九女神’。你知道,左邊那些,在不知所雲地四處跳躍,打著手勢的,都是些新手,是那些慶祝海厄森斯或者阿多尼斯或者糧食之神或者不管什麽神靈的年輕人,他們對自殘等懷著種種迷狂。你看這整件作品是一種無限的象征符號,一個被拉長的8字,在它的側麵,如果你仔細看的話——順著所有的胳膊和軀體——全都交叉著穿過位於中心位置的阿波羅和海厄森斯,在那個位置,他們的身體,哦,幾乎挨著了。雅各布完全是一個晦澀的新柏拉圖主義神秘學說的學者。我們現在把阿波羅視為秩序和混亂,藝術和毀滅,以及死而複生等的本原,因為他下麵有個堅硬的家夥且麵色紅潤。”
“太**了。”威爾基對弗雷德麗卡說,弗雷德麗卡卻咯咯地笑起來。
亞曆山大和珍妮弗在參觀下麵的月亮屋時設法落在後麵。他們默契地站在這個房間相對的兩側,直到最後那位遊**者托馬斯·普爾走進來,張嘴跟亞曆山大說,這間更好,然後就匆匆走了。
“珍妮,到這邊來。”
“你到這兒來,看看這張床。”他們並排站著,正經八百地看著凸起的絲綢表麵。“你總說,要是我們有張床就好了。這兒就有一張大得嚇人的床。”
亞曆山大同意這張床的確大得有些嚇人。他的手在珍妮弗瘦瘦的後背上拉住她的手。他們站著纏繞在一起。
“我應該推倒你,”亞曆山大說,“非常溫柔地推到那邊,然後抓起你的雙腳,就這樣,然後脫掉你的鞋,讓你的頭發傾瀉下來……然後脫掉其他一切,輕輕地,然後把你平攤開來……”
“然後站著看我在整片空間的正中位置戰栗。”
“不,不,我會……我會……”他應該可以寫出這句話。但他說不出口。
“你會這樣做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本該嚐試過那一切。但我們不會了,對嗎?”
“會的。再過幾個月——”
“不,不,我們必須要麽放棄,要麽——”
“要麽——”亞曆山大說。
“要麽結婚。然後我們就可以——”
“結婚。”亞曆山大凝視著活動的圍簾。他意識到自己假設珍妮弗並不擅長婚姻生活。他把珍妮弗拉得更近些。他非常害怕被別人看見。他粗暴地把她拉到床的圍簾後麵,然後開始親吻她。
傳來腳步的哢嗒聲。他們像彈簧般鬆開。亞曆山大抬頭望著天花板,說著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句台詞。
“爾乘銀色輪車歸來。”
“哦,沒錯,丁尼生的詩,”弗雷德麗卡說,發出一聲毫不相幹的同謀的暗笑,“我常以為那是在寫一尊放在小腳輪上的雕像,不是彩車,我可真蠢。他們打發我來找你們倆,克羅先生想把這個廂房鎖起來,想帶我們去等大學建起後他即將搬去的塔樓,去看看他的瑪息阿,他說。親自去看,而不是出於觀光的慣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忍受得了,總之我就到這兒來了。”
克羅的小廂房,即便沒有那些特等客艙那麽宏大氣派,仍然像宮殿般壯麗。他在書房中用茶招待演職員,那是一間鑲著木板的幽暗的房間,裏麵隻有那個瑪息阿直接亮著燈,弗雷德麗卡起初以為那是個黑糊糊的十字架。克羅高興地解釋,那是雅各布最微妙、最肮髒的作品,不像拉斐爾的瑪息阿,是個動物的造型,使勁想蹦起來,等著神聖的牧師來剝皮,那會創作出更高級的藝術,而是像奧維德的瑪息阿,是個正處在分崩離析的痛苦時刻的形象,身體被剝過皮,但在很短的刹那間,仍然保持著它那嚇人的形狀。剝掉的毛皮被平鋪在地上,肉體和穿著繩帶串起來的肌肉**在那裏,大股的鮮血在肌肉下麵噴湧而出,所以乍看上去,有著大理石般堅硬的東西正在流動,滑溜溜的,往外鼓著,馬上就要變成無形無狀的東西。被切下來的角扔在一邊,不遠處,阿波羅露出可怕空洞的微笑,撥著他的裏拉琴。
“你覺得怎麽樣?”
“我不喜歡。”
“它非常痛苦。很漂亮。呈現的是新意識誕生的刹那間的狀態。瑪息阿對著阿波羅高聲尖叫:你為什麽要剝我的皮?但丁卻祈禱這樣被剝皮,也期待阿波羅這樣應答他:‘像剝掉瑪息阿的皮那樣。’又是一次變形。來自身體之蛹的靈魂的蝴蝶閃閃發光。熔岩,蛹,成蟲。一種藝術形象。”
“真惡心,”弗雷德麗卡說,“如果藝術非要如此下流的話,我寧肯不要藝術。謝謝你。”
“你還因為我漂亮的房子而感到壓抑嗎?”
“哦,更加嚴重了。但也更有興趣了。”
“怎麽講?”
弗雷德麗卡想了想,然後重新換上冷靜的目光看了眼懸掛的半羊半人像。
“嗯,在我看它之前,它好像很奇妙,但並不真實。現在,我看了,它好像既奇妙又真實。但我不想在露天走很長時間。”
克羅大笑起來,放開了她。克羅說:“你必須過來,再看看。你必須讓自己熟悉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