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保守分子在保守些什麽 第七章 郵寄來的世界

這世界?

月光照著,

從一隻鶴嘴尖掉下的小水滴。

道元《從無常中醒悟》

摘自呂西安·斯特裏克及池本喬,《禪》《日本詩集:鶴嘴尖》

這個小世界[1]是郵寄來的。它的外包裝上蓋有“小心易碎”的字樣。一個小貼紙標簽上畫了一個破裂的小球,以加強警告意味。我小心地把包裝紙打開,唯恐打開後看見一堆破碎的晶體或是碎裂的玻璃片。我用雙手將它捧起,透過陽光看它。它是一個透明的球體,裝了一半水。一個不易看到的標簽上寫著編號:4210。第4210號小世界,一定有許多類似的小世界。我小心翼翼地把這顆小球放在和它一起寄來的透明塑膠架上,注視著它的內部世界。

小型水世界

我可以看見其內部的生命——一個由細枝織成的網絡,上麵附有線狀的綠藻,有六七個小動物,大都是粉紅色的,在枝丫間騰躍。還有其他數百種小生物遍布水中,數量之豐不下於地球上海洋中的魚類,可它們都是微生物,小到我無法用肉眼看到。這些粉紅色動物是一種名不見經傳的小蝦。它們會立刻引起你的注意,因為它們看上去很忙碌。有些剛降在小枝上,用它們的10隻腳走路,並擺動身上其他的須枝。其中一隻小蝦所有的肢體都專注於一件事——大吃綠藻。這些小枝上都覆滿了綠藻絲,就和在佐治亞州及北佛羅裏達州經常看到的蓋滿了西班牙苔蘚的樹一樣。還看得到其他的小蝦們匆匆地遊走,好像趕著赴約會似的。有時它們從一處遊到另一個處後,體色會發生變化:一種是蒼白色,幾乎呈透明狀;另一種是橘紅色,帶有一些羞赧的紅色。

從某方麵來看,它們和我們截然不同。它們的骨骼長在身體的外麵,它們可以在水中呼吸,它們的肛門就長在嘴邊上(它們好像不太在乎外表及衛生,不過它們有一雙很特殊的大鉗,有像刷子的粗毛,偶爾會用它把自己全身刷洗一番)。

但從其他方麵來看,它們又和我們很像。它們有腦、心髒、血液及眼睛。它們在水中快速地擺動肢體,像在向我們表現它們在有目的地行動。當到達目的地時,它們會精準地、小心地瞄準綠藻,然後專注地大吃一頓。有兩隻小蝦好像比其他小蝦更富有冒險精神,它們在這小世界中遊**,不顧綠藻的**在其上方遊泳,巡視著它們的地盤。

日久生情

觀看小世界一陣子之後,你就能辨認出每一隻小蝦。它們會蛻皮,即把舊的骨骼褪下,再長出新的。長好後,你會看到蛻下的蝦皮——透明的“屍衣”,硬邦邦地掛在小枝上,而這隻褪下舊皮的主人又穿上了一套新的甲殼,重新開始它的日常生活。有一隻蝦則缺了一條腿,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爭取異性而和其他小蝦打架,被對手咬掉的。

從某個角度看去,水麵形成一麵大鏡子,小蝦可以看見自己的鏡像。它能不能認出自己呢?也許,它看見自己影像時會以為自己看到了另一隻小蝦。從其他角度去看,曲麵的玻璃會把小蝦的影像放大,這樣我就可以看清這些小蝦。例如,我注意到它們有長須。有兩隻小蝦衝到水麵,想要穿出水麵,可是衝力不夠,不敵水的表麵張力而被水的曲麵反彈回來。它們挺立起來——我想是被嚇到了——再慢慢沉回水底,看上去這種行為像是一種例行事務,不值得提筆寫信回家去報告。它們真酷!

既然我能通過這個曲麵球看到這隻小蝦,想來它也可以看見我,至少可以看見我的眼睛——一個巨大的“黑圓碟”,帶有褐色及綠色的邊。真的,有時我在看一隻忙著大嚼綠藻的小蝦時,它的身體好像挺立起來,也朝我瞄了一眼。我們的目光互相接觸了。我很想知道它對看到的一切有何想法。

由於工作繁忙,我有兩天沒去看它們。我忽然想起了它們,一睡醒就去看瓶中的小世界……可是它們似乎都不見了。我開始自責:我不需要喂它們,也不需要給它們維生素,還不用換水,更不必帶它們去看獸醫。我隻要確保不讓太多的光線照著它們,不讓它們在黑暗中太久,溫度保持在4.5~20攝氏度就行了(我猜太高的溫度會把它們變成海鮮湯)。是不是我的疏忽造成了它們的死亡?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隻小蝦把它的觸須從一根小枝後麵伸出,我才知道它們的健康情況還不錯。它們隻是小蝦,可是你看多了,就會產生一種感情,替它們焦急。

共存共亡

如果你被任命去管理這樣一個小世界,而且你也很自覺地去管理照射光線的強弱和時間,以及水溫,那麽,不論你起初對它們有什麽看法,最後你都會真正開始關心起生活在裏麵的生物。但萬一它們生病了或者瀕臨死亡,你也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它們受苦。從某方麵來說,你比它們強許多,可是,它們有些你沒有的本領,例如在水中呼吸。你在這方麵的本領大受限製。你甚至會覺得把它們關在一個玻璃的監牢中也許是件很殘酷的事。但你可以自我安慰地說,至少它們在這裏不受鯨魚的威脅,也不怕油船失事導致的石油汙染,也沒有浸在醬料中被吃掉的危險。

褪下的蝦皮像幽靈一樣,它和不常看見的死蝦都不會待在這種環境中很久。這些東西要不是被其他的蝦吃了,就是被水中豐富的不可見的微生物吃了。這會提醒你,這些生物不是為了自己而努力生活的。它們彼此相互需要,它們互相照應——這種照應是我無法替它們做到的。小蝦從水中得到氧氣,呼出二氧化碳。綠藻吸收這些二氧化碳,呼出氧氣。它們呼吸對方排出的廢氣,它們產生的排泄物也在植物、動物及微生物之間循環。在這個小小的伊甸園中,這些生物彼此間存在很親近的關係。

人類文明的自毀

這些小蝦的生存環境比其他生物的更脆弱和危險。小蝦的主食是綠藻,綠藻的食物是陽光。至今我還搞不清楚,為什麽小蝦會一隻隻死去。當最後一隻小蝦不停地、憂鬱地咬食綠藻時,終結的時刻來到了。它們的死亡讓我很難過,這讓我有點驚訝。我猜想這是因為我終於開始認識它們了。還有一部分的悲哀是來自我的恐懼,懼怕有那麽一天,這個小世界的命運也會降臨我們的世界。

我上麵說到的這個小世界和金魚缸不同,它是一個封閉的小型生態世界。光可以照入,再沒有其他物品——食物、水、營養劑——可以進入。每件物品都被循環使用,和地球一樣。在我們這個較大的世界中,我們——植物、動物及微生物——吃食、呼吸彼此的排泄物,相互依賴著過活。光也是地球生命的能源。太陽光穿過透明的大氣後,給予植物能量,植物用此能量將二氧化碳和水轉化為碳水化合物及其他食物,這些食物就變成動物的主食。

我們身處的大世界就像這個瓶中的小世界,而我們就像這些小蝦。不過我們至少和小蝦有一個區別:我們可以改變我們的環境。我們會危害自己,就像小世界粗心的主人會做不利於小蝦的事一樣。如果我們不小心,溫室效應會導致地球表麵溫度升高;核戰或大規模燃燒油田產生的黑塵將遮掩大氣,阻礙陽光照射,引起冷卻效應(我們暫不討論被小行星或彗星體轟擊的可能[2])。因為酸雨、臭氧層枯竭、化學物品和輻射物的汙染、熱帶林大規模消失,以及其他對環境的破壞,我們正把自己的小世界推向我們陌生的方向。我們聲稱的先進文明或許正在破壞地球脆弱的生態平衡,這生態平衡是自地球上出現生命40億年來,曆經許多不利的環境演化至今的。

合作是物種生存的關鍵

甲殼類動物的曆史,如蝦的曆史,比人類或靈長類甚至所有的哺乳類動物都要長。綠藻的曆史可以追溯到30億年前,幾乎可追溯至生物起源的時候,比任何動物的曆史都要久遠。這些生物——植物、動物、微生物等——已經合作很久了。我的小球裏放入的生物都很古老,比我們知道的任何一切文明都要古老。這種合作的傾向是生物千辛萬苦進化出來的。那些不和其他生物合作的物種,最後都走向滅絕。合作已經深深銘刻在所有繼續生存的生物的基因中了。合作是這些生物的本性,也是它們生存的關鍵。

可人類是新出現的物種,才存活了數百萬年。我們現在的科技文化隻有數百年的曆史。我們同物種(或和其他生物物種)合作的年份還很短。我們往往隻專注於短期的利益而不顧長期的福祉。我們無法保證,我們在未來有能力了解整個地球封閉生態係統的性質,或者按照我們對生態係統的了解程度適當地改變自己的習性。

我們的地球是不可分割的。在北美,我們呼吸南美巴西熱帶雨林中產生的氧氣;美國中西部工業汙染產生的酸雨,摧毀了加拿大的森林;烏克蘭的核事故產生的輻射物深刻影響了拉普蘭(Lapland)的經濟及文化;中國燃燒的煤能影響南美阿根廷的氣溫;靠近北極的紐芬蘭(Newfoundland)的空調機所放出的氟氯烴化合物(chlorofluorocarbons)會增加近南極的新西蘭人罹患皮膚癌的風險。各種疾病都能快速傳播到世界上最遙遠的角落,唯有通過全球性的醫療工作才能完全根除疾病。核戰爭和小行星撞擊的危險將影響每一個人。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人類互相糾纏在一起,也同世界上的所有其他動植物糾纏在一起。我們的生命是交織在一起的。

如果上天並未賦予我們一種與生俱來的知識,知道如何把我們的科技世界變成一個安全平衡的生態係統,我們就要自己想出可行的方法。我們需要在這方麵開展更多的科學研究,也要在技術方麵保持自我克製。期望會有一位偉大的生態係統管理者(指各宗教中的上帝)從天上伸手出來,修正我們對自己生態環境的濫用與糟蹋,這種想法或許太不現實了。隻有我們自己才能修正我們的環境。

這事沒有難到我們無法完成。鳥類——我們總是輕視它們的智慧——都知道不能汙染自己的窩。頭腦隻有一粒微塵那麽大的小蝦也知道。綠藻也知道。單細胞微生物也知道。現在,我們也應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