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數器 1

“你能幫忙帶封信嗎?”艾爾莎問我,“我們很可能還得在這兒困上兩周,我丈夫會擔心的。”

“我要是你丈夫,也會一直牽掛你。”我開了個笨拙的玩笑。艾爾莎隻是微微笑了一下,從桌子對麵把信封推過來。她的搭檔就坐在五米外,喝著黑啤,咧嘴笑看著我們。還能怎麽樣呢?我在艾爾莎旁邊看起來就像隻小雞仔。依我看,漂亮的德國女人很少見,而艾爾莎·施萊德爾已經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了。她這會兒穿著莊重的漢莎航空製服,看起來有點像是現代文明中的瓦爾基利亞女神。她的製服外套上掛滿了小飾品;左胸前口袋上是長長的一溜銀色的星星;淺金色秀發上掛著一頂貝雷帽;皮套裏是一把大手槍。

“他的確一直很擔心我。”艾爾莎很嚴肅,她的幽默感比俄語水平差多了,“怎麽樣,能幫我帶嗎?”

“當然。”我拿起信封,想把它塞進口袋裏。信封卡住了。艾爾莎歎了口氣,從桌子對麵探身過來,解開我的外套,把信封插進了衣服內袋裏,那裏已經裝了一張航線圖和一些“油券”。

她怎麽比我還清楚全祿航空的製服構造?

“謝謝你,皮特。”艾爾莎的聲音低沉又溫柔。也許是因為把我名字的發音念成了德國腔,她又馬上補充表達一些善意,“你是個好男孩兒。”

我因為氣惱咳了一聲。而艾爾莎還在好奇地東問西問:

“也許你能去一趟法蘭克福,親手把信交給他?你去過法蘭克福嗎?我丈夫會很高興的。”

總是這樣。給人跑腿的命……

“排班很緊,我隻能在家待三天。”我嘟囔著。

“那就下次吧。”艾爾莎爽快地同意了,“再見,皮特……”

她站起身來,我才想起來問她:

“您要飛哪兒?”

“紮瑪伊亞。”艾爾莎歎了口氣,“撞上了一批好貨。”

“鳥?”

“鸚鵡和麻雀。”這位漢莎航空次席飛行員皺起了眉頭。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運送上千隻因為黑暗和陌生的環境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鳥,不是個愉快的任務。

艾爾莎回到自己的朋友身邊,留下我獨自一人,對著一杯沒喝完的酒。要是在昨天,一杯根本不夠,可今天是出發的日子,按理說,一杯酒都不能喝。

我皺著眉頭看著吧台。人很多,大家都緊緊擠成團,一撮一撮地坐著。數量最多、也最吵鬧的一群是美國人,來自達美航空和聯合航空公司。日本航空和英國航空公司的人稍微少一點兒。連澳洲航空的澳大利亞人和伊比利亞航空的西班牙人都在,可就是一個俄羅斯人都沒看到。我們把自己的行業地位拱手讓人了,大大方方讓出去了。我歎了口氣,上了樓,走到吧台邊,伸手去拿電話。壯實的酒保露出愉快的笑容,他把電話推到我跟前,大聲喊:

“哈!年輕的俄羅斯飛行員!”

他昨天就記住我了。酒保總是很喜歡俄羅斯人。我們能讓他們賺到錢……光一個人都能。

“飛行員,飛行員。”我心不在焉地說著,然後取下話筒,撥通轉接台電話。那頭沒有馬上傳來回音。

“36-18號飛船,全祿航空。有起飛位置了嗎?”

說實話,我希望今天飛不成。也許還能在這兒坐上一會兒,喝喝上好的啤酒,在舒適的賓館房間裏睡個夠。我們很少來這兒,住處都是匆忙定的,所以我才分到一間上好的豪華套房。

“36-18號飛船……”電話線那端傳來一個年輕女接線員的聲音,她啪啪敲了一會兒鍵盤,“對,已經安排起飛。十七點零六分。您確認出發嗎?”

我看了看鍾。還不到淩晨三點。

“是的。”

“體檢在12號辦公室,防控中心。”接線員彬彬有禮。

我放下話筒,皺起眉頭看著酒保。

“要溜走了?”他快活地問我。

說中了,要溜了……

我點點頭,往門口走去。迎麵擁上來一大群人——要麽是中國人,要麽是菲律賓人。我不得不緊貼著牆壁讓他們過去。趁著被堵住的當口,我朝那些德國人揮了揮手,但他們並沒看見我。

今晚的老唐老鴨酒吧會非常熱鬧……

從裝著彩色玻璃和厚實窗簾的昏暗酒吧裏走出來後,很容易被外麵的光線晃到眼睛。我閉上眼,摸出墨鏡戴上,開始環顧四周。

天狼座A星和B星將天空燒得雪白。除了光以外,頭頂上什麽也沒有。當然,一片雲也沒有……

以地球為目的地的出發區處在太空港的邊緣,麵積很大,但的確非常偏遠。居住區大約三公裏外鋪著幾條著陸帶——淡紫色的板狀材料既不是混凝土,也不是石材,更不是塑料。我們已經多次試圖對這種材料進行分析,但目前還沒成功。大概一年前,一架英國飛船試圖在著陸時用鈦製的利器刮下一點材料,結果在跑道上翻了個身。

遠處剛好有一架穿梭機降落,從塗裝顏色看是美國的。這個地區主要是他們和法國人在做生意。全祿航空和俄航都在客流量較少的地區晃悠。

居民點和著陸帶之間停靠著排隊等待起飛的穿梭機。我找到了自己的小飛船——它已經被運上發射塔。那是一根二十米長的管道,周身插滿了細細的天線,底座安了個球——這就是整套升空裝置。我們公司常說:“起飛得在地球,降落要去別處……”

等待起飛的穿梭機足有五十多架。希克西43——天狼座A的八號行星可真是個熱鬧地方。整個天狼星係,人類隻上希克西這兒來。

我晃悠到賓館,把腦袋縮進肩膀裏,避免脖子被曬傷。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麽飛行員收入頗豐,卻更喜歡在南貝加爾湖休假。

隻要被天狼星曬過一次,他們也得痛恨夏威夷……

賓館理論上屬於聯合國,就跟太空港地球出發區中央站一樣。但實際上它是由希爾頓集團管理的。我在門禁處朝海軍陸戰隊員揮舞了一下通行證——失心瘋的規定,還是在建設航區的時候定的,但至今有效。有意思,這些背後挎著M-16機槍的壯小夥兒打算把誰抓起來?人類進入賓館是不受限製的,而要想識別出外星人,根本用不著通行證。

其中一個海軍陸戰隊員對我根本沒反應,另一個則和氣地笑了一下。我們昨天在酒吧裏閑聊過。海軍陸戰隊員們用鏡麵塑料遮光板擋太陽,每個人背後都有轉動的風扇。比起炎熱,他們更覺得無聊。盯著起飛降落,朝熟人咧嘴微笑,跟難得一見的姑娘們調情。這就是他們全部的工作……

我在房間裏衝了個涼水澡,一點兒也沒省水。晚上也用不著水了。我不打算擦身子,反正發出微弱嗡嗡聲的空調也無法驅散悶熱。我在鏡子前停留,打量著自己的臉。

嗯,的確,走在某個小城的街道上,我才顯得像個酷炫的飛行員。而在莫斯科,大家已經不把飛行員當回事了。“好男孩兒……”我想起艾爾莎的話,大步走向客廳。

哪怕我的胡子長得再密點兒也好啊!一個二十五歲的善良壯小夥兒,長著濃密的幹草色頭發和豐滿的臉頰!任何一個飛行員都能看透我的履曆:空軍,有過幾次獨立飛行,上過速成天文班,開著資深飛行員瞧不上的老式穿梭機。

好吧。

總體來說,飛行員之間的差別不大。

我穿好衣服,把為數不多的行李塞進箱子裏,走出去,甩上門,把鑰匙交給樓層服務員,然後在一旁站著,等她在終端給我登記退房。

服務員姑娘看起來力倦神疲。太空港的員工永遠短缺。每個人都飛到這個彈丸之地來!要收取空氣使用稅、土地折舊稅、行星增重稅……外星人給我們想出的稅還少嗎?這還沒算上直接開銷。炒掉幾個遊手好閑的海軍陸戰隊員,也好過把指揮中心的接線員和服務員折騰得筋疲力盡……

“飛行愉快,”這姑娘說話的重音一塌糊塗,“您還會回來嗎?”

“也許。”

“希望您能好好休息,先生。”姑娘歎了口氣,“我的假期……啊……還要等半年!”

我同情地搖了搖頭。

“您認識鮑裏斯·克蘇哈嗎?俄航的?”

“不認識。”我承認道。我們和主要競爭對手很少交流。倒不是因為公司有這樣的政策,純粹是由於我們的航班少有交集。

“他是個快活的人,”姑娘說著歎了口氣,“我以為,所有的俄羅斯飛行員都挺快活……”

我傻傻地微笑了一下,走向電梯。她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看起來很憂鬱?

還有時間,我跑進一樓的酒吧,喝了一杯“星”特濃咖啡,裏麵加了肉桂和薑。這是個非常管用的小把戲,能夠去除身上的啤酒味。不知怎的,飛行員們從不在這裏聚會,唐老鴨酒吧才是他們的地盤,賓館裏的這間酒吧常常被地勤人員占領,但咖啡做得很地道。

現在該去體檢了。

行政樓就在不遠處,太空港裏的一切都挨得很近,但我還是在通往那排整齊的三層小樓的混凝土路上跑出了汗。我鑽進最近的一棟樓裏——樓和樓之間有玻璃走廊連接,沒必要再為了準時折磨自己了。

保安同情地衝我點點頭,“熱嗎?”

“熱。”我表示同意。

這段內容豐富的談話不知怎麽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我沿著走廊朝醫院走去。

12號辦公室敞著門,裏麵傳出陣陣笑聲。我立馬打心裏鬆了口氣——聽到的是俄語。我敲了敲門框,朝裏望去。

“啊!”醫生是個個頭不高的壯小夥兒,穿著綠色的外科手術服,他從桌子後麵費勁地爬了起來,“全祿航空?”

“是。”

“那就快進來吧,幹嗎站著?!”

他一把抱住我,自我介紹道:

“科斯佳!叫我科斯佳就行。”

他三十歲上下,也可能更年長。那副朝氣勃勃、滿麵紅光的樣子,讓人無法準確判斷他的年齡。

“彼得。”我嘟囔道。

兩個端正地坐在窗邊小沙發上的護士噗嗤一笑。

“一個月沒見過老鄉了!”醫生嗓門仍然很大,“你什麽時候飛?”

“兩小時後。”

“有哪裏不舒服嗎?”醫生徒勞地打著官腔,“啊,我在說些什麽呢……快坐下。”

“一切正常。”我取出航線圖遞給醫生,艾爾莎的信差點掉了出來。

“你老家是哪裏的?”

“莫斯科。”

“唔……很遠啊。我是阿巴坎的。來吧,說實話,小夥子,你今天喝了多少?”

我可能必須承認了……

“半紮啤酒。”

醫生對我做了個威脅的手勢,從桌上拿起酒精檢測儀。

“如果超過兩紮,今天我就哪兒也不放你去!吹氣!”

我聽話地朝錐形口裏吹了口氣。

“再來一次。”醫生盯著刻度表命令道。

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就跟剛跑完步的短跑運動員一樣。

“聽著,難不成,你是喝了酸奶?”醫生好奇地打聽著,“嗬,好樣的!好樣的,小夥子!我們俄羅斯人好像打定主意要保有共識——起飛前必須喝個痛快!”

“這不是昨天……喝多了嘛。”我承認了。

“喝了多少?”

“三紮。”

護士們和醫生都沉默了。醫生把檢測儀放進口袋,若有所思地說:

“嗯,這倒挺有意思……你的文件在哪兒?”

他在航線圖上蓋了章,簽了字,用編碼指環掃了一下磁性指示條碼,問道:“你飛了多久了?”

“兩年。”

一個護士難以置信地嘻嘻笑起來,另一個開始對著我微笑。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常到我們這兒坐坐吧,”醫生表示,“我正在寫一篇論文:《極端外部條件對行為指令的影響》。我需要最極端的案例。”

“這得看公司的安排。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兒。”我承認道,“太熱了。而且希克西星的氣氛……實在壓抑。”

“它們難道有什麽可高興的嗎?一周後就是希克西的集體安樂死季了,”醫生嘿嘿笑了一下,“小希克西們正在發育,得保證足夠的空間。得了……彼得。飛行順利!”

“謝謝。”我迅速退向門邊。

“能捎點兒紀念品回來嗎?”醫生問。

“當然。”我拍了拍外套口袋。護士們似乎不太相信,又笑了起來。

“一定要來坐坐啊,彼得。”醫生停頓了一會兒說道。

“好的,科斯佳。”我出去了。

完事兒,主要問題已經解決。得到放行了。

我走到指揮中心大樓裏。那裏全是海軍陸戰隊員,必須拿出通行證攥在手裏。我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空閑的調度員,這個陰沉的小夥子總算把我的檔案輸進了電腦,簽了最後幾個名。我的穿梭機已經加滿油並檢修好了,我把兩噸半油票交給他,確認了無賠償協議。

該辦的全都辦完了。

離起飛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可以叫車,但還是決定徒步溜達到穿梭機那裏去。什麽時候我才能再飛來這裏呢?

我載到希克西星的貨物很簡單,運起來不費事兒。都是畫。喏,你們知道的——就是那種小小的、十五乘十厘米大、鑲在木畫框和玻璃下麵的畫。每一幅上麵都畫著一小片海,岸邊有樹木,天上掛著月亮,海水邊是一條閃著銀光的小路。畫家們的確拚盡全力,想要盡可能保證多樣性,因此有的海上閃爍著船帆,有的天空中飛著幾隻鳥,還有的月亮被雲朵蒙住。不過,他們根本沒必要這麽做。希克西的視力比我們完善。一點兒小小的獨特性,哪怕是畫筆上掉下來的一根毛或者顏料上留下的指印帶來的差異,都足以被它們捕捉到。

返程運送的貨物更加簡單——可爾特裏鬆板材,大概在希克西星,這也是一種裝飾品,但在地球上,這些板材是用來做最好的防彈衣,或給新穿梭機型製作外殼的。希克西並沒反對我們使用它,雖然它們隻要用《違禁使用法》就能辦到。想必它們覺得,人類隻是想讓自己的飛船看上去漂亮點。

我的小飛船屬於最老的那一批,外殼是陶瓷的,是一艘大概半個世紀前生產的“螺旋槳”穿梭機。它的貨艙很小,隻有二十噸載重。當然,它也被改裝過,但外觀基本沒變。能怎麽辦呢?這個地球來的土老帽……“螺旋槳”這個外號是永遠摘不掉了,它利用老舊的(盡管被現代化改造過)“質子”發射。這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正如人們說的:“在別處起飛愉快,在地球降落愉快。”

在通向空港的門禁處,我最後一次拿出通行證,然後把它塞進了口袋。完事兒了。到回家的時候了,趕緊趕緊……

我繞過一架架巨大的穿梭機,向發射塔走去。“螺旋槳”已經在待發位置準備完畢,但工作人員還沒離開,我加快了腳步。看看別人幹活兒也挺有意思。

隊伍人員混雜。兩個快三米的大個子是希克西,像巨大的灰色螳螂。他們看上去可怕,但據說構造異常脆弱。我自己就見過一次,一個希克西絆了一跤,就折斷了一根支撐足。現在希克西們正規矩地遠遠站在穿梭機旁。推動穿梭機的是三個奇怪的物體,有點像頭蓋骨,但沒有外殼,表麵隻覆著一層帶褶皺的皮。時不時會有細長的觸手從褶皺中伸出來,緩緩將穿梭機移動一兩米。

其中一個希克西朝我迎麵移動過來。它的口器——我可沒法管那個叫嘴巴!——大大張開,咯吱咯吱地說:

“飛行員?”

我點點頭,努力克製掏出通行證的想法。檢查我的證件不是他們的任務。

希克西讓步了。等“頭蓋骨”從“螺旋槳”上爬開後,我走向了艙口。“頭蓋骨”還幫我挪了舷梯,感謝它們。我拉起下沉式手柄,打開了艙門,瞟了一眼身後注視著我的希克西,鑽了進去。

越少和外星人交流,就越少捅婁子。一旦說錯了話,表麵上看無傷大雅,回頭就會引起外交危機。比如,在這時候祝希克西健康長壽,就是種極大的挖苦。

穿梭機裏很舒服涼快,不管怎麽說,隔熱材料就是要好!艙內散發著皮革和塑料的氣味,還有一點兒電的味道——甚至不是臭氧,而是某種難以捉摸的電子設備的特殊氣味。此外還有些微弱的香料味,那是我兩個月前運過的貨,降落時有幾包爆開了,撒得滿貨艙都是……

氣密過渡艙很窄。艙門操作台很小,小櫃子裏塞著我半年沒穿過的太空服。後麵是駕駛室艙門和貨艙門。我打開氣密艙,趁著牆上的助動裝置嗡嗡作響時,拉上外艙口,緊緊鎖住門,隨後去檢查貨物。

可爾特裏鬆非常輕,與我運來的畫尺寸一致。它們被包在透明薄膜中,固定在牆上。每一個包裝上都精確標明了重量和重心位置。參照標準表,我計算了一下穿梭機的平衡情況。

好極了。沒有任何問題。希克西們隻在藝術中崇尚個性,對其他事物一向吹毛求疵,這回可能是特意雇了“計數器”來負責如此精細的貨物打包工作。

我鎖上貨艙的門,開始抽出空氣,接著走向駕駛艙。操作台底座的黃色信號燈正暗暗閃光。我激活主機,打開通訊台,啟動總係統測試,接著坐進椅子,係上安全帶。

我右邊本應該放著副駕駛的椅子。但實際上那裏立著個一米高的鋁製圓筒,是個超空間跳躍器。我拍了拍它冰涼的側壁。

把兩百克重的電線和集成電器當活物看是很蠢的,還不如跟電腦打招呼。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癖。

“36-18號飛船,這裏是指揮中心,”揚聲器響起來,“準備就緒?”

“報告指揮中心,36-18號飛船基本就緒。”

“發射塔給出十分鍾計時。決策時間:正三分鍾。”

“明白。等待確認。”

我看著機器檢測電路、程序、電腦內存和穿梭機係統,兩分四十秒後,我打開通訊台報告:

“36-18號飛船,向希克西星指揮中心報告。起飛準備就緒。”

“一路順風,飛行員。”

加加林是怎麽說的來著?

“前進”……

顯示器屏幕上,一駕穿梭機的剪影微弱閃爍著,指示出它此刻在空間中的位置。很快,穿梭機擺脫了平衡狀態,搖曳著衝向白色的天空。

我起飛了。

一點兒超重感都沒有。穿梭機裏依舊維持著希文西星表麵“0.8”的重力。孤獨的引力波隨著我的小飛船一同衝進太空。

這一點兒也不像起飛,倒像是星球從穿梭機下方逃走了。我腳下的地平麵倏地變成了一顆球體。

耳邊傳來調度員的聲音:

“36-18號飛船。你已開始飛行。”

“明白。”

“跳躍愉快!”

“謝謝,希克西星。”

太空梭被一團薄霧環繞著。希克西星上還是有雲的,隻是從地麵上看不見。接著天空又變得晴朗,跟地球上相似,但要更藍。穿梭機的機頭晃了一下,向下傾斜,我被驅趕著迎向星球的自轉,上了軌道。發射塔能夠控製視線範圍以內的穿梭機。這足以讓我達到第一宇宙速度。

“36-18號航班。太空港指揮部傳來了關於航線的消息……”

調度員結巴了起來。

“怎麽了,希克西星?”

“阿拉裏的太空艦在下降!”

“說什麽呢,你傻了嗎?”我大喊起來,轉頭去看雷達屏幕。

“這不是我們的錯,全祿航空。你得理解。”

調度員也慌了神,隻是情緒控製得更好。

“航線交叉了?”

沒有恐慌的時間了。

“有可能……”

“還有多長時間?”

“距離你進入軌道還有正二十秒。全祿航空,我們已經提交了正式抗議……”

我按下按鈕,切斷了揚聲器電源。這是一次飛行監控失誤。要不要把希克西星告上星際法庭——公司事後才會決定,但我現在就得自救。

跳躍操作台罩在透明塑料蓋下麵。我掀開蓋子,啟動發動機。

混蛋……混蛋,竟然拿它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跳躍準備時間——兩分鍾。在外星人看來,我有足夠的時間避開太空艦。

“緊急跳躍……出發地希克西星。目的地地球。起始點間點位自動定位。容差值……”我遲疑了一瞬,計算著我能容忍多大的偏差。“百分之,三……輸入。”

我要麽就掉進那百分之三,要麽就可以享受一場愉快的太空跳山羊。

發射塔還在指導我提高最後百分之幾的軌道速度。希克西星已經變成一個黃白色的小土堆。周圍隻有黑暗和星辰環繞。

椅子從我身下滑走,重力指示器——一隻用釣魚線掛起來的毛茸茸的人造皮毛小老鼠浮向空中。發射塔斷開了連接,失重感將穿梭機擁進世界上最溫柔的懷抱。完畢。我已經處於自由飛行狀態了。最主要的是,我已經到達外太空。現在已經可以啟動跳躍引擎,不用再擔心穿梭機會帶著希克西星的一部分一起上路了。我重新看向雷達。

屏幕最邊緣有個小點兒,那是巨大的太空艦。非常龐大。愛胡鬧的小阿拉裏鍾愛特大號飛船……

“加把勁,加把勁。”我小聲對著電腦說。屏幕上“處理中”的字樣難以給人信心。有時候運算能花上半小時。

雷達屏幕上的小點兒向我漂來。我計算了一下方向,轉過頭,直視著飛行軌道前方,看見地平線上遠遠閃現出一道光。

難道我的穿梭機這麽不走運,正好“頭對頭”撞上太空艦?其實根本用不著相撞,在八公裏外我就會被太空艦的能量盾掃開,或者幹脆掉進一片扭曲空間,在太空艦的尾波中僅留存一刻鍾,然後解體,就像一條被卷入海嘯的腐壞小船一樣毀滅。

“加把勁啊,混蛋!”我對著跳躍器大喊。它仿佛聽見了。

“運算完成。”

我沒再去看航線示意圖,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太空艦,它已經變成一片肉眼可見的碟狀物,我摸到發射鍵,推開安全銷。跳躍器輕聲鳴響,轉入準備程序。

阿拉裏的太空艦很漂亮。那是一駕直徑八百米的飛碟,周身遍布作用不明的塔樓,我猜要麽是軍火庫,要麽就是生活艙。哪個人類敢吹牛說他上過阿拉裏的太空艦?飛碟大約五百米厚,如果我沒記錯,它的底部安有三個發動機格柵,此刻應該正閃著紫光——那是空間因承受不住數千兆瓦流入太空的能量而撕裂。

可千萬別讓上帝看見這束光。

阿拉裏不是公認最好戰的種族,但它們的太空艦很強。我想起一部在課堂上看過的紀錄片:兩艘阿拉裏太空艦把一顆星球轟成了粉塵。它們在軌道上優美地舞動,纖細的光束劃過外殼,霧蒙蒙的橙色火焰波濤席卷大陸。隨後一個轉身,太空艦對準了星球。紫色的火焰立刻充滿了整個屏幕。那顆星球化為了塵埃和一片小行星帶。岩石撞到太空艦的能量盾上熊熊燃燒,猶如一座兩分鍾內被創造出來的地獄。

我們甚至不知道那顆星球的名字,不知道那裏有沒有居民。阿拉裏隻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影像作為信息。我們將其作為資料接收了。

阿拉裏們能看到我嗎?也許吧。我瞟了一眼在操作台上方飛舞的小老鼠。它幾乎是阿拉裏的翻版,隻是要小一些。多可笑啊,我們竟怕起了老鼠。那些二十千克重的、毛茸茸的齧齒動物能夠擊碎星球的太空艦!

看著我這艘**燃料發動機驅動的人類小鐵皮飛船迎著它們飛去,阿拉裏們又在想什麽呢?等著看煙花?它們並不打算變道,它們的飛船已經撕裂了空間,向希克西星移動了幾個月,現在正夢想著降落在堅實的地麵上。

“祝你留守快樂,小老鼠。”說完,我按下了跳躍按鈕。

電容器將儲存的能量注入天線,跳躍引擎發出細細的尖嘯。我什麽也沒來得及看見。

飛船周圍的空間展開來,把飛船吞入內側。

跳躍。

對,我們是這個世界中最落後、最原始的種族。

但我們的飛船是最快的。

跳躍。十二光年多一點兒,不變的距離,永恒如一,與跳躍器的構造無關,與飛船的重量無關。這是某種嵌入空間本質中的常數,不會改變,就像引力常數或者“π”值。我並不會直接躍向地球,因為地球距離天狼星還不足十二光年。我的太空梭向另一個方向飛去,飛向距離地球剛好“十二光年多一點兒”的地方。

跳躍。

沒有時間,沒有感知。隻有愉悅。最純粹的快感。那閃爍的黑暗是一種極致的安全和平靜。性、毒品、酒精——這些與跳躍比起來什麽也算不上。全都不值一提。太遺憾了,身處這種幸福之中,沒任何事好哀歎。

跳躍中不存在時間。我們從常規空間之外穿行,無論什麽計時器,都無法記錄飛船征服“十二光年多一點兒”距離的那個時間片段。主觀來說,跳躍沒有終點。

因為那甜蜜是永恒的……

正是這一點驅使著我們一次又一次進入太空,而非公司和政府慷慨賜予的金錢或勳章,也不是異星世界的新奇事物。實際上,對於後者我們根本無從得知,因為我們隻被允許在太空港範圍活動。

跳躍帶來的永恒甜蜜,是地球上任何歡愉都無法比擬的。

黑暗代替不了任何事,而痛苦能夠代替愉悅。不,不是痛苦,跳躍不會留下任何消極影響。但跳躍帶來的快感結束之後,任何感受都是痛苦。

我躺在椅子裏,將安全帶緊緊拴在柔軟的靠墊上。失重與超重的感覺很像。衣服像鉛塊一樣擠壓著皮膚。眼皮像砂紙般粗糙,每動一下就像刀一樣劃著眼球。

沒什麽,沒什麽,還有一次跳躍……

我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完全的黑暗籠罩著機艙,隻有幾顆星星透過麵前的玻璃閃爍著。它們耀眼刺目,像針一樣,但並不能增加艙內的光亮。

跳躍引擎小聲地劈啪響著,慢慢冷卻下來,發出細微的響聲。還有叮當聲鑽進了耳朵,聲音纖細、哀怨,又很快消失不見。跟每次跳躍後一樣,穿梭機完全失去了能量。我用顫抖的手指解開口袋,摸到一根照明管,折斷。裏麵的**沸騰起來,燃起一團冷冷的藍光,照亮了熄滅的操作台屏幕——一塊死氣沉沉的玻璃。

“很……很酷,”我對自己說,“嗯?彼得?真的酷嗎?”

耳邊又響起叮當聲。我解開安全帶,倚在椅子扶手上,仍然盯著操作台下冒蒸汽的照明棒。兩分鍾過去了,操作台上開始弱弱地亮起微光。蓄電池因為跳躍震動而損壞了。現在啟動的是安裝在極簡電路上的應急通風係統。它隻需要通電就可以工作。隨後電腦也亮起來,幾行代碼閃爍著,然後困惑地保持沉默。磁盤上已經沒有任何信息了。所有在跳躍期間通著電的存儲器都會清空內存。這對飛行員來說隻是小小的不便,但對人類來說是巨大的成功。

我從右邊椅子扶手下方的收納箱裏取出第一張光盤,放進光驅。一切從頭開始……光盤開始旋轉,電腦貪婪地吞下操作係統、生命支持程序和檢測程序。在等待的時候,我用力一撐,躍過椅子,在此過程中抓住了手電筒。應該檢查一下穿梭機。不過,我還是更想看看舷窗外麵。要盡快,趁照明裝置還沒亮,趁電腦還沒喚醒穿梭機基礎係統,趁應急通風係統微弱的沙沙聲還沒變成平時的嗡嗡聲。

但耳中的聲音還是沒有消失……

我倚在右舷窗前,凝視著宇宙。那就是天狼星,希克西的棲息地之一,明亮的白色星星。如果把頭扭到底,還能看見幾乎被機頭遮住的小小黃色星星——那是我們的太陽。

電腦輕輕地嗶嗶叫著,第一張光盤讀取完畢。我用手一撐,離開牆壁,遊到操作台前,換了張磁盤,看向顯示器。一切正常,主電路已經啟動了,正在進行係統檢測。不過……我打哪兒來的一陣古怪的感覺?好像有哪裏不對勁。這不安來自哪裏?究竟是哪裏不對?

我打開照明裝置,小小的駕駛艙立刻充滿了光線。從外麵看這艘太空梭大概會很可笑——無邊的空虛中一粒發光的微塵。盡管如果我願意,可以穿上太空服,以查看貨物之類的借口走到外麵去,拍幾張照片。但我沒有這麽強大的神經支撐自己在艙外閑逛,與眾星和空虛獨處。

但除此之外,我還是心神不寧。到底是什麽問題?

我轉轉腦袋,看了一眼重新亮起的操作台屏幕和緊急事故傳感器,試圖通過鑽入耳中的哀鳴聲去捕捉哪怕一丁點危險的信號。

見鬼了!

不是我耳朵裏麵在叮當作響!聲音是從裝著工具和食物的小櫃子裏傳來的!

這可麻煩了!

我解開手槍皮套,拿出槍,猛地拉開槍栓,冷凝管從彈夾滑入後膛。不管怎麽說,俄羅斯航空公司的“克努特”鐳射槍有一個巨大的優勢:它們可以在穿梭機艙內射擊。它的射線太弱,無法燒穿艙體。這槍的年紀跟“螺旋槳”差不多大,還是為了月球計劃開發的。

雖然我們終究沒有飛去月球。

我們飛向了其他星球,飛向了天空中那些不屬於我們的黯淡光點。

要緊的是別疑神疑鬼。我思考片刻,還是沒有足夠勇氣打開櫃子。可能是個發狂的希克西……不,希克西沒法鑽進這個小櫃子……隨便是誰都行,哪怕是個沒穿裝甲服的阿拉裏小老鼠呢,不管怎麽樣,失去理智的生物都是危險的敵人。

我用腿把自己從操作台邊蹬開,飄向小櫃子,拉開保險栓——手槍上亮起綠色的燈光——然後猛然掀開小門。

在下層架子上,一堆用皮筋捆起來的裝著衣服的袋子中間,蜷縮著一個輕聲低吼著的、長鱗片的灰色小球。

“計數器”!

我從小櫃子旁飄離一點兒,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隻發出哀鳴的生物。

噢咿……誒……誒……

見了鬼,你爬到這兒來幹什麽,小蜥蜴?雖然對你來說打開密碼鎖不是問題。對於這種思考速度超過地球上所有計算機、並能夠直接接入電路的生物來說,一百萬種排列組合又算得了什麽呢……但你為什麽要做這麽瘋狂的事?

跳躍僅僅對人類而言才是甜蜜的永恒。

沒有任何其他生物在穿越空間內部之後還能保持神誌健全。這個秘密在二十年前被揭露,當時希克西巡邏隊在天狼星附近抓了一艘美國穿梭機,進行了那次期待已久的接觸。

這也拯救了人類。

我們占據著銀河係種族鏈中最低的空白位置。宇宙裏的“運茶船隊”[1]……對外星人來說,從一顆星到另一顆,要花上幾個月。對我們來說,隻是幾小時幾分鍾的事情。

馬車夫不是個愉快的角色。

但至少這份工作給了我們自由。外星小蜥蜴仍蜷縮成胚胎狀呻吟著,顫抖著。我無法想象它將麵臨什麽……這非人類的心智現在正承受著非人類的癲狂。眼前隻有一件好事:“計數器”是宇宙中最弱小、最沒有防禦能力的物種之一。

我伸出一隻手,碰了一下它柔軟的、絲絨般的鱗片。外星小蜥蜴在我手中哆嗦了一下,攤平身體,伸出小小的爪子。

“你這個傻瓜,傻瓜……”我輕聲說。

“計數器”輕抖著,轉過身來。它看上去像隻巨大的蜥蜴,或者說更像條裝甲艦。溫血動物,可能是卵生……我們對自己的星際鄰居所知甚少。

“現在怎麽辦,啊?”我問它。電腦又在我身後嗶嗶響起,要求放入下一張光盤。沒什麽,讓它忍忍。生死攸關的信息已經輸入進去了。

外星生物終於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小腦袋從肚子上抬起來,灰色的眼皮眨巴著。

“計數器”的眼睛是天藍色的,微微眯著。

“你倒是無所謂,”我一邊努力挪開目光一邊說,“可我得上法庭了,因為綁架外星人。誰能相信你是自己爬進穿梭機的呢?”

“不……不……不……”“計數器”發出嘶嘶聲。

我一個激靈,猛地撲開,翻了個筋鬥,在天花板上刹了個車,倒掛在櫃子上方,瞄準了這隻蜥蜴。

“不要……殺……我……”這隻本該失去理智的生物,用爪子抓住了我講究的製服口袋,撕裂的聚乙烯材質發出劈啪聲,“不……要……殺……我們……都……重……要。”

這幾個詞為什麽值得外星人用它微小的肺部和發育不全的聲帶說出來?“計數器”總是在電子脈衝層麵交流。它們是宇宙的活電腦,是跟我們一樣的仆人。

隻不過是更加古老的仆人。

“求……求……你……”

對它來說,這幾個詞已經算是大喊了,是完全陌生的交流係統中歇斯底裏的哀號。它有聽力能聽到我的回答嗎?

我能怎麽回答呢?

第一節天文課上,詹姆斯·馬克納瑪爾老師和我們聊到“探險者號”飛船的機長——完成第一次接觸的人類……老師給大家講了那件眾所周知的事情:跳躍後神智失常,變得跟阿拉裏一樣的希克西……後來還補充了些從未公開說過的話:

“我們以為那是人類的滅亡。但其實,人類是被拯救了。等到其他種族學會耐受跳躍那一天,地球獨立的日子就到盡頭了。”

這就到頭了——有隻“計數器”在跳躍之後沒有發瘋。

“我是朋友……”外星生物嘶嘶地說,“我是……朋友,是……朋友……”

[1].指十九世紀蘇伊士運河通航之前,把茶葉從中國運往印度和英國的輕便帆船。這批帆船運貨速度非常快,甚至快過最新出現的輪船,作者以此類比地球人強大的運貨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