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II

引子

地球上的發射場往往寸草不生,但原因並非像記者們老愛寫的那樣,是發射場的地麵被推進器噴射的火焰烤焦了。事實是,給火箭灌入或緊急排出燃料的過程中多少會有泄露,磨損的輸送管道也難免出現滲漏問題,太多有毒物質漏進了土層。

但這個發射場,跟地球上的不一樣。

我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場邊緣。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個巨人的網球場,或是一位癡迷高爾夫的富豪腦中病態美夢的現實版本。

隻不過,在這個星球上,金錢毫無用武之地。

我的臉火辣辣的,身體裏像是有個看不見的虐待狂,正拿著砂紙拚命摩擦我的皮膚內壁。事實也的確如此,我隻好努力忽視這種疼痛。

銀光閃閃的小飛船七零八落地躺在發射場綠油油的掌心裏。距離我上次到訪這裏才過去不久,但當時我的腦子昏昏沉沉,無法以地球人的視角評價這一切。而現在……現在我把每艘飛船的戰鬥力和它們的數量相乘,再乘以這顆星球上發射場的大致數量,再加上那些未知的、在外太空或友星執行任務的飛船,以及長期滯留在外太空軌道的戰艦,得出了一個結論。當然,這隻是個非常粗略的估算,總體上肯定會有偏差。

但砸到頭上的是一噸還是十噸磚頭,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嘴裏叼著一根草莖,仰麵躺在草坪上,盯著天空。在不同的世界和時空中,什麽是絕對永恒不變的呢?我躺在地上,咂摸著齒間酸澀的草汁,無邊無際的天空仿佛在牽引著我,將我吞沒……我想象著,如果世界顛倒過來,不是現在這樣——一個筋疲力盡的我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眯縫著眼盯著深淵般的天空,而是星球騎在我肩上,我雙手托著天空,舉著整個星球,活像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阿特拉斯[1]……

草汁又苦又辣,畢竟是另一顆星球的土地孕育出來的植物。天空中飄來一團鏤空花紋形狀的雲,這樣的雲能讓天氣變得涼爽宜人。鏤空的間隙不大,腳踩著這樣的雲托舉星球,應該不會踏空。

但是,該舉著這個世界的人不是我。

轉過頭,這顆星球重新回到我腳下。我看了看身邊那具一動不動的軀體。男人還活著,但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恢複意識。

“庫阿裏庫阿,你完事兒了嗎?”我問出了聲。

結束了。你們的臉和表皮已經完全同化。共生體無聲地在我腦中回答。

“謝謝。”

要複刻身體嗎?

這男人比我更結實,個頭也要高些。偽裝一下倒是無妨,但一想到庫阿裏庫阿改造身體時的疼痛,我多少有點兒害怕。

“不必了。”

我蹲在地上,開始扒這個陌生人的衣服。萬幸,這裏的人都穿得寬鬆。

“你覺得,我們能逃出去嗎?”我向住在自己身體裏的生物提問。

也許吧。

庫阿裏庫阿從來不會客氣,也不畏懼死亡。最近我開始喜歡上了它的這種特質。

我穿上陌生人的衣服,站直身子。幾百米外可以看見一排低矮的建築,牆上沒有窗子。那是機庫嗎?還是修理廠?或者油庫?

“說不定,裏梅爾的飛船還沒被銷毀?”我字斟句酌,“要是能回到那艘飛船上就再好不過了……”

庫阿裏庫阿沒有回答,但奇怪的是,我覺得我能捕捉到它反饋給我的情緒。現在它表現出的是一種淡淡的諷刺,混合著同情和讚許。

難道這種近似活機器、被當作鋼甲和魚雷使用的生物,真的能與機器共情到如此地步?也許,能對飛船的命運產生同情,是它們難能可貴的一種優點?

“該回家了。”我說。

那是對於有家可回的人來說。

“那你們……”

我們的種族曾經對銀河委員會的決議表示不滿,發起了暴動。我們曾經擁有一顆星球。但現在它已經化為灰燼。

我望著綠草如茵的發射場,沉默了。

去吧,彼得。你還有家可回。

“但願如此。”我說,“但願。”

[1].希臘神話裏的擎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