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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發誓……快發誓你不會……吃了他。”我說。
這誓言是什麽意思?吃什麽?我隻是需要他的細胞樣本。
“你隻許提取樣本。”我說。
好吧。
細長的白線又從我的手指中伸了出來,在導師臉上舔了一圈,又縮了回來。
很簡單。
“動作快點兒,庫阿裏庫阿。”
導師房間的盥洗室裏有一整麵大鏡子。我站在別爾的屍體旁,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個赤身**的年輕人,長著一雙冰冷的灰眼睛。
我無法讓你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動作快點兒。”
我的身體就像被浸入了開水中。皮膚開始發紅,每一根頭發都倒豎起來。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微微抽搐著。
我強忍著疼痛。
我被猛地往上一揪,稍稍變高了一點兒。我忍住了。庫阿裏庫阿在我手指上動著什麽手腳!我疼得跪倒在地,整個身體癱軟下來,倒在導師的屍體上。
劇痛……
我的臉從內部被重新捏造了一遍,眼珠從眼窩裏凸了出來。肩膀縮起來,雙腿的骨骼也扭曲了。
希望這不會持續太久……
我的腦袋抵在導師別爾僵直的膝蓋上,就像一個浪子回到了慈祥的父親身邊。我懺悔了,父親。我同意,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我都將做你肥美羊群中的一隻羔羊。隻是請賜予我憐憫吧,用你溫柔的手掌慰藉我,快點兒切下我肥美的脂膏,不要讓我太痛苦。用你僵冷的手為我賜福吧,導師……
頭很暈……身體似乎已經不是我的了。僵硬,笨拙,蒼老。我站起來,用導師別爾的眼睛看著自己。
現在我是一個盡管犯了錯,但仍享有社會權力的幾何學家社會公民了。
導師別爾。
難道我注定要這樣不停地改變容貌,從一具身體轉移到另一具?一定要變成敵人,才能完全理解對方?殺戮,理解,再偽裝?
這是我想要的嗎?
一次又一次搭乘破舊的“質子號”升空,體會超空間跳躍的甘甜,品味外星世界的風情和返航的喜悅——那曾是我的整個世界。盡管它們都是卑鄙、瘋狂又多餘的欲望,但它們確實屬於我。
但我又算什麽?我怎麽能決定這些星球的命運?我這一生,連自己的命運都從來無法掌控!
但事已至此。幾千年前命運的地圖就已經繪成——地球人、強大種族和幾何學家。在舊時代的結尾處,新時代的開端處,總要有一個人扮演承擔責任的角色,為所有人做出決定。
這個人沒有找借口的權力,也沒有被寬恕的希望。當他被放在事關文明生死的天平上衡量時,任何行為都是錯誤。我應該回家,告訴大家幾何學家到底是什麽樣子。披著導師別爾的外殼,我能辦成這件事。隻要通過傳送艙,偷到一艘飛船,駛向阿拉裏艦隊所在的空間。
戰爭將會爆發。銀河委員會對幾何學家和他們的友族宣戰。
我也可以去一趟世界委員會,給他們講講銀河委員會,講講在外星人壓迫下痛苦不堪的地球。
依然會發生戰爭。隻不過是銀河委員會對戰地球和幾何學家。
我不想作出決定。現在還有一點微弱的希望——暗影族……
這股第三方力量,是嚇跑了幾何學家的種族。
也許,我能在他們的世界裏找到救贖?找到一條既不同於強大種族的冰冷邏輯,又不同於幾何學家的偽善的新道路?
……我走出盥洗室,絕望地把手伸進了操作終端,像跳進一口幽暗的水井一樣。
“告訴我今天的日程!”
十七分鍾後啟動日程……
我被愚蠢的操作係統惹得哈哈大笑。它無法監控人的意識,隻能通過指紋或者基因結構來識別人類。但個體大腦的神聖區域——幾何學家的機器無法進入。
與被監護人見麵;上課;四十分鍾前已下達指令,上一節惡劣天氣應對課。暫無其他工作計劃。
“課會照常上的。”我向機器保證。我的聲音也變了,變成了導師別爾的聲音,幹巴巴的、微微發顫、枯燥無味。
操作係統沉默了。
“我怎麽才能避開大量受監控的出口,離開這裏?”
療養院區域有一個垃圾道艙門。
我把手從終端裏抽了出來。這可不是個讓人愉快的結論,對吧,導師別爾?
沒關係。盡管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流落到哪個垃圾場……
但我不能這麽做。
無論如何也不行。
“我可以離開這棟建築嗎?”我再次激活係統,向它提問。
緊急出口位於一層。
我看了看屏幕,上麵仍顯示著一層大廳的監控畫麵。值日的小男孩還在熟睡。
“再睡十分鍾,孩子,”我說,“嗯?你還可以再做一個夢,夢見一個新的星球,或者夢見需要立刻進行退化改造的非友族。”
小男孩仍在睡覺,而我將這看作是默許了。
我回到寄宿學校裏麵,外麵寒意刺骨。庫阿裏庫阿沒有主動給我供暖,我也不打算開口求它。
到頭來,把導師別爾的屍體埋進雪裏,也沒有花太長時間。
塵歸塵。
土歸土。
我在那幾扇兩小時前怎麽也敲不開的門邊抖落身上的雪,抻平短夾克。按地球上的標準看,它實在過於短小。門應手而開。我走進大廳,迎麵撞上了正在那把鍍鎳魚叉下伸懶腰的男孩,他驚恐地看著我。
總算睡醒了。
“早安,孩子。”我說。
“早安,導師。”他的聲音細不可聞。
很明顯,小男孩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我有沒有看見他在站崗的時候打瞌睡。更關鍵的是,他犯了多大的錯……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搬出了那句大人常跟小孩講的蠢話,“也會偶爾在站崗的時候打盹兒。我們學校的門口立著一個……呃……破犁,是一個‘要塞時期’的老古董,用來犁地的。我就躺在它旁邊睡著了。我覺得在快天亮的時候睡著一小會兒,也不算多大事。對吧?”
“對。”小男孩困惑地附和我。
我神秘地朝他擠擠眼睛,走向樓梯。就讓這個小男孩隻記住導師寬恕了他的錯誤這件事吧,這樣他以後就不會想起,導師在下雪的時候出門散步了。
“我真的沒有做錯嗎,導師?”他在我身後哀聲問。
他們可以被塑造成任何樣子。可以教他做一個高尚的人,也可以讓他在雪地裏辛苦勞作。他們就像黏土一樣,很容易被改變,是理想的原材料、理想的炮灰。
讓我們把“友誼”播撒到整個銀河係!
我可以走到那孩子麵前,抱抱他,告訴他世界上沒人有錯。在崗哨上睡著的人沒有錯;在夜裏偷偷摸摸從名叫“清風”的集中營逃跑的人沒有錯;就連那個現在躺在雪地裏、身體漸漸僵冷的人也沒有錯。也許,隻有幾百年前為幾何學家的世界承擔責任、作出決定的那個人——“臭不可聞的裏格”或者他的導師,是唯一犯了錯的人……
但這是一個死胡同。因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改變身邊的人。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由善良的本意鋪就的,而建立在退化使者槍炮下的“惡意最小化原則”,有時候又顯得那麽誘人。
而我不能允許自己心裏產生哪怕一點點的愛和柔情。因為正是它們成了幾何學家偽善的武器,永恒又致命的武器。
“我一點都沒有生你的氣。”我說。
這正是他需要的答案。男孩微笑起來,在那把他祖先用來捕殺鯨魚的魚叉下站直了身子。
我向樓上走去。
寄宿學校裏熱鬧起來了。我聽見門後細碎的響動、亂紛紛起床的聲音和睡意惺忪的呻吟。有的孩子已經醒了,在喊別人起床。都是稀鬆平常的孩子們的吵鬧聲。難道這個舒適的小世界不如地球嗎?比不上地球上那些討厭的小兔崽子、永遠醉酒的大人、什麽也不教的學校和無法帶來快樂的職業嗎?
比不上。如果允許自己產生動搖,我就隻有死路一條。
就像安德烈·赫魯莫夫夢想的那樣,我有了一套自己的標準。標尺是不會對自己產生懷疑的。一米還是一千克——絕不會因為售貨員的幻想或者顧客的要求而改變。
我不喜歡幾何學家的世界!
也就是說,我要繼續走下去,沿著他們的足跡,穿過空間內側和失去星星的天空。隻要夜晚還沒有被萬千星火點亮,隻要逼走幾何學家的暗影族還沒有給我答案,我就會一直走下去。
當理智停止運轉,內心背叛自我時,什麽才能成為標尺?
“早安,別爾!”
一個年輕姑娘從自己房間裏走了出來,我親切地向她笑了笑。她是個女導師,看我的眼神既有敬意,也有不知所措的憐憫。畢竟別爾是個罪人。而她不打算犯類似的錯誤。她不久前才被洗過腦,現在已經接過了光榮的接力棒,準備勸我改過自新。
“早上愉快……呃……”
“洛麗。我是導師洛麗。”
她穿著一條小短裙。那是一小片纏在腰間的布料。他們把這個叫作女式飾帶。她的辮子黑亮亮的。如果在地球上,她的回頭率一定很高,但多半是因為她很可愛,而不是由於她的奇裝異服。在我看來,她有點兒敦實,但俗話說得好,“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別爾昨天跟她見過麵?還是沒來得及認識?
“我本來想去叫您吃早飯的,”姑娘說,“您餓了嗎?”
“有一點兒。”
我身體裏的庫阿裏庫阿可能有不同意見,也可能沒有。尼克·裏梅爾比導師別爾壯實多了。它能把多餘的肌肉藏到哪裏去呢?
“到我那兒去吃?”
她的舉動中沒有一點兒色情意味。不是因為導師別爾太老了,隻是因為性讓人不愉快。人不需要性欲。
性欲會讓人忘記“友誼”。
洛麗的房間比我的稍微舒適一些,牆上也掛著孩子們的照片,但數量少得多——不到二十張。到處都是彩色的針織地毯——鋪在地上,掛在牆上,蓋在**。
“真漂亮!”我心悅誠服地讚歎。洛麗漲紅了臉,“真的嗎,別爾?我手藝不太好,但我盡力了……”
我在桌邊坐下,靜靜看著姑娘做早飯。她從一隻塑料水壺裏倒了兩杯熱咖啡,又拿出一把小圓餅,撒上切碎的青草,再用兩隻碟子裝上幾塊肉。
我這才發現,他們吃的是人造肉。這種肉要麽是在大桶裏培育出來的,要麽是合成的。幾何學家不以食用為目的宰殺動物。
“我們非常擔心您,導師別爾,”洛麗說,“我們都很理解您的痛苦。”
我點點頭,全神貫注地吃飯。我不知道庫阿裏庫阿感覺如何,反正我是真的餓壞了。
“能跟我說說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您的監護對象尼克·裏梅爾不可能被治愈了嗎?”
“絕對無法治愈,”我一邊把小圓餅和肉塞進嘴裏,一邊回答她,“一點希望也沒有。”
“請原諒,別爾……”
“沒什麽,沒什麽,”我似乎顯得過於歡快了,“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也許我不該表現得如此粗俗。洛麗有點受驚,但我毫不在意,繼續自說自話:
“他一直是個問題挺多的孩子,”我故意說起自己的壞話,“一點天賦都沒有,還愛寫詩。他總是夜裏爬窗戶偷偷溜出去,不肯好好睡一覺,為新的一天做好準備。他愛和我爭論,甚至會朝我吼叫,或者拒絕說話,就是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他是最讓人頭疼的一個孩子!在他失憶之後,也忘記了所有我教給他的東西,所以悲劇結局是不可避免的!”
怎麽樣?
姑娘,你有一雙聰明的眼睛!盡管織地毯不是你的使命,但你還是孜孜不倦。快說出來吧,告訴老導師,他說的不對!
或者哪怕沉默不語!
“不要太難過,別爾,”她碰了碰我的手,“沒有人能處理好這種情況。”
這幫人沒救的。
“您會有一班新的孩子,”洛麗溫柔地安慰我,“您會培養一批新的監護對象,他們會彌補裏梅爾犯下的錯誤。”
“我也是這麽打算的。”我拚命吞下最後幾塊肉。
逃。我必須從這裏逃走。趁窗戶下的雪堆還沒融化,趁軟族朋友還沒意識到擁有超人力量的尼克·裏梅爾活著逃走了。
隻要還有一點點可能,我都會與幾何學家逆向而行。我會前往銀河係的中心,回到強大種族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找到暗影族。
或許,我能幸運地抓住救命稻草?
“再來一塊小餅嗎?”洛麗問。她溫柔的聲音稍稍觸動了我。你應該當個廚師的,姑娘,或者幹脆嫁人,生兒育女,自己撫養孩子,給他們做美味的小餡餅和小蛋糕。
“不用了,謝謝。”
我站起來,看向窗外。雪無情地下著。雪花飛舞,撞擊著玻璃。母星在烏雲背後發出微弱的光芒,卻無法帶來溫暖。
“不知誰下了壞天氣指令……”洛麗若有所思地說。
“是我。這不……我打算上課的。上一堂惡劣天氣應對課。”
“這是個有趣的計劃。”洛麗讚同我的想法,“您選好自己的監護對象了嗎?”
“還沒有。”
“那就選低年級三號組吧,導師別爾!”
“好的。”我同意了。不管誰掛在我名下,不都無所謂嗎?我不打算在這裏耽擱太久。
“那是最難管的一批孩子……”洛麗鼓勵我說,“您立馬就會投入到工作中的,別爾!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小組,但導師當中還沒人能對付得了他們。沒人有您這麽豐富的經驗……”
我背對著洛麗,悄悄笑了出來。
謝謝你的信任。也許導師別爾會很感激你的提議。
自然,我沒法在這副偽裝下支撐太久。庫阿裏庫阿可以完美地改變我的外貌,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像比爾一樣行事。
我必須拖延時間。再撐兩個小時!等導師們都帶著孩子各幹各的事情去之後,我就可以搭乘傳送艙離開了。
幾何學家的發射場根本無人看守。我隻要隨便抓一個飛行員,把他打暈,讓共生體提取他的細胞樣本,然後就能改頭換麵,坐上飛船。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猜就能想到。
我本來想躲在別爾的房間裏,我覺得這應該不算沒禮貌。一個初來乍到的導師,想獨處一陣子,大家應該都覺得可以理解。要知道,他因為自己精神失常的監護對象而遭受了莫大的打擊。
但還是有人來找我了。是好客的姑娘洛麗和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人。他的眼神裏也明顯帶著憐憫。也許,這座學校裏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很年輕。
“我們帶您去第三小組好嗎,導師別爾?”洛麗提議,“他們已經在等您了。”
年輕人沒有急著跟我打招呼,顯然他和別爾是認識彼此的。我隻好假裝熟稔地朝他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跟導師別爾命中無緣的這個小組住在塔樓的十二層。我順從地跟著洛麗和陌生的男人向上爬去。
“如果您不介意,導師,我們會留下來旁聽……”
“不,沒必要,”我馬上反對,“你們忙你們的。”
好像我還嫌觀眾不夠多似的。
“他們在這兒,”年輕男人第一次開口對我說話,“算是個很難管的小組,別爾導師。他們的批評分析能力非常強,所有事情你都得費勁解釋,讓他們完全信服。”
“我會盡力的,”我向他們保證,“別擔心。”
在他們的注視下,我走進了第三小組的房間。導師別爾年輕的同事們在這兒似乎有點不自在。
沒必要讓他們勉強待在這兒。
幾何學家允許學生在牆壁上展現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也許隨著時間流逝,這種表達衝動會自動消失。但並不是因為孩子們不再追求美和個性,而是對他們而言——我確信——家到頭來隻會是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屋子。他們的世界是一個典型的外向文明、一個致力於擴張的文明,而且極度幸福。
這些孩子隻是還沒給自己的力量找到一個合適的目標。他們沒有實驗室或者手工作坊,隻有一間間一模一樣的屋子。他們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或者說是一座城堡……天真的孩子們不知道,導師可以隨時窺視他們的房間。
這個房間的牆上貼滿凸凹不平的灰色石板,就像鋪上了鵝卵石。天花板是木頭的。地板上鋪著破舊的地毯,像是用一捆捆結實的幹草編成的。油燈,也可能是用電的假油燈,藏在發黑的銅燈罩裏,拴在鏈子上,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燈光昏暗,窗戶被顏色不明的針織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床是笨重的木床,桌子上幹幹淨淨,挑不出毛病,但上麵遍布刮痕,正中間還插著一把刀。
四個孩子穿著整齊的幾何學家製服,那是淺綠色的短褲和襯衫,上麵沒有絎縫,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按地球上的年齡算,他們大概十一二歲。孩子們全都直接坐在地上,臉衝著門,顯然在等待我的出現。
“你們好,”我說,“你們沒能弄到‘要塞時代’的衣服嗎?”
“您好,導師。”一個男孩嚴肅地和我打招呼。他長著一頭亞麻色頭發,跟裏梅爾那個消失在銀河深處的朋友一樣。他的神情充滿戒備。
四個孩子的眼睛裏都寫滿警惕。他們是不會被嚇倒的,當然了,幾何學家的孩子們怎麽可能會害怕導師?他們隻是非常謹慎,帶著懷疑和審視的態度。
“我們有那個時代的衣服,”男孩接著說,“隻不過隻有在休息時間,我們才被允許穿那種衣服。現在是上課時間。”
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別插手我們的遊戲,尊敬的導師。我們想幹嗎就幹嗎”。
我跟男孩們一起,在地板上坐下。見鬼,別爾的身體實在太僵硬了。
我問他們:“你們叫什麽名字,孩子們?”
“難道您不知道嗎,導師?”亞麻色頭發的男孩驚訝地問,他表現得很真誠。另一個滿頭金色鬈發、睡眼惺忪的小天使憂鬱又得意地跟著說:
“我們組的資料……多得不得了……”
我倒是很願意跟這些小朋友打打交道。我想要弄明白,幾何學家的世界裏哪來這麽些禮貌的小刺頭兒,他們玩的不是假扮退化使者的遊戲,而是“要塞時代”遊戲……這個星球上最後一個自由的時代。這很好。如果有十年時間,我倒願意撫育他們。以我眼中正確的方式……來培養他們。他們也會成為導師……也許能改變這個世界。
這樣,我就可以同幾何學家來一場漂亮的對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說不定還能弄出專門打擊導師的鼠疫,然後順利完成同化。
“我沒看過你們的檔案,”我說,“那有點兒像是作弊,對嗎?你們又看不到我的檔案。”
孩子們不說話了。也許他們已經見過太多導師,和各式各樣試圖和他們建立親密關係的手段……
我歎了口氣。我沒有十年的時間來幫你們,孩子們。很遺憾。我連十天都沒有,無法和你們交朋友。不過也幸好如此。
“為什麽要挑‘要塞時代’,孩子們?”我環顧房間,“為什麽不是‘骨器時代’或者‘航海時代’?難道它們不如‘要塞時代’有趣嗎?”
“這是我們文明發展史中的轉折階段,導師,”亞麻色頭發的男孩告訴我,“是一個十字路口。”
“命運抉擇點。”鬈發男孩又強調了一遍,“如果沒有那個時代發生的事情,我們的世界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模樣。您不覺得嗎?”
太遺憾了,我不能在這裏多停留幾年……
“我同意。”我肯定了他說的話。我站起來,年邁軀體周身的關節都在嘎吱作響,“你們不介意我打開窗子吧,孩子們?”
他們沒有反對,但也沒有衝過來幫我,更沒有急著和我互相認識。剩下的兩個孩子甚至沒有屈尊加入我們的談話……壞透了的小造反派們。
我拉開窗簾。玻璃跟我預想中一樣,是透明的。這四個孩子拒絕使用任何現代技術,除了**散落的幾本電子書。
窗外一片昏暗,雪花在風裏打著轉,遮天蔽日。天氣正履行著導師別爾最後的指令,隻能勉強看見遠處的太陽,像個模糊的小汙點。我再也不會把別的星星叫作母星了。
“那麽,現在的世界就不可能改變了嗎?”我問他們,“命運的抉擇點,到底是什麽?是日曆上一個被圈出來的日子?還是一場偶然發生的鼠疫?或者是世界委員會的某個決議?”
小男孩們在我背後沉默不語。然後其中一個開口了,是亞麻色頭發的那個,我認出了他的聲音。
“不,導師。命運的抉擇點,是世界失去了某樣東西的那一天。”
“但也是得到了某樣東西的那一天?”
“它隻是得到了一條道路,卻失去了千百條。就像一個被放在山頂的球。球無法一直靜止在那裏,它會滾動。隻需要稍微推它一把。但是,當它開始往下滾的時候,就不可能回頭了。”
有人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悄聲說:
“你又說這種孩子氣的比喻了……天呐!”
我等他們不再嘰嘰喳喳了,才接著說:
“你說的沒錯。隻不過生命中不存在上坡和下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這樣。有的人站在山腳,看著世界在自己頭頂疾馳,無計可施;有的人從高處往下看,覺得球滾向了唯一正確的方向;還有人……”
我頓了頓,其中一個男孩不出我所料地忍不住插嘴了:“攔在球滾動的路上嗎?”
“正確。”我轉過身,看著他。這是個普普普通通的孩子,皮膚黑黑的,頭發也是黑的,眼角有點上吊,在地球上,他會被認成亞洲人。“對。有的人站在世界疾馳的那條路上。在他看來,世界其實沒有在運動。它被卡住了,並隨時可能崩塌。那麽這個人就可能伸出手,推一把,讓球滾向該去的方向。當然,前提是他下定了決心。因為,所謂正確的方向並不存在。”
“怎樣才能站在那路上呢?”鬈發男孩出其不意地插話道。
我聳聳肩膀,“不必強求,世界會找到你的。重要的是,要意識到現在輪到你伸手推它一把了……孩子們,你們現在該上課了!”
“我覺得,我們已經在上課了,導師別爾。”亞麻色頭發的男孩說,“我叫提爾,導師。”
不,他名字的發音實際上與這兩個字有點區別。但他身上的確有點搗蛋鬼提爾[1]的範兒。我笑起來,努力讓導師別爾的臉部肌肉聽使喚。他很少露出我那樣的微笑。尼克的身體就沒有出現這種水土不服。
“我叫格裏克……”這是那個鬈發男孩。
“我叫拉吉……”這是那個“亞洲小子”。
“我是……法爾……”那個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孩也開口了。
他們的眼神都變了,不再那麽戒備,開始變得像無家可歸的小狗崽——會在車站蹭人腿的那種。他們還保留著一份嬰兒的純真,覺得不會被人一腳踹開,但也已經明白,不是每條腿都可以抱著蹭的。
他們會迫使你們改變的,孩子們。他們會剔除你們的懷疑精神、探索精神和高度的批判分析精神。如果真碰到一個別爾級別的導師,你們將無處可藏。也許,讓你們脫穎而出、善於提問和尋找答案的天賦不會消失。你們總有一天會坐在世界委員會那些跟家裏一樣舒適的小桌子後麵,做出決策,決定你們的世界要去向何方……
門外突然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像是有人在敲鍾。
孩子們交換了個眼神。
“有人來了,導師別爾,”格裏克告訴我,“有外星人在門口!”
“他們是來找我的,”我毫不懷疑這一點,“請把門打開。”
謝謝你們讓我參與遊戲,孩子們。但遊戲結束了。
本來在“草席”上四腳著地爬來爬去的格裏克突然跳起來,裝作費力地把門推開。他們的門可能沒法像別的門一樣鎖上,任何一位導師都可以不請自入。但現在還是不要打破孩子們關於堡壘的幻想吧。
卡蒂站在門外。
我甚至並不驚訝。我心裏甚至做好了看到塔格和戈恩拿著醫用麻醉槍來抓我的準備。就算卡蒂後麵還跟著一大幫人,對我說“遊戲結束了,暗影族退化使者!”,我也不會意外。
“你們好,孩子們……您好,別爾導師。”
卡蒂把手放在格裏克的肩頭,看向我,看著這個失足鑽進了她愛人的身體,後來又披上了導師外殼的卑鄙間諜。她憂傷地看著我,眼睛裏滿是忠誠。
“你好,卡蒂。”我說。
“導師,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授課。但我需要……非常需要和您談談。我……在外麵等著……”
“我現在就可以和你談。”說著,我看了格裏克一眼,他在卡蒂的手掌下怡然自得,朝朋友們扮著鬼臉。
“再見,孩子們。我非常喜歡你們。”
“您很快就會回來的吧,別爾導師?”看著我走向門邊……走向他們小小的、被攻陷的、注定會陷落的城堡的大門,提爾細聲細氣地問。
“我不知道。”我用最接近真相的謊言回答了他。
卡蒂在走廊裏牽起了我的手,我們心照不宣地向樓下走去。快到五樓的時候,卡蒂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們已經愛上您了,導師。對於最難應付的小組來說,這實在太驚人了。”
“他們再正常不過了。”我說。
“他們也那麽癡迷‘要塞時代’……就像尼克的小組一樣……”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怎麽了,我的姑娘?”
卡蒂突然啜泣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我。
“別爾導師……求求您了,請原諒尼基吧,導師!”
[1].德國十四世紀民間傳說中一個喜歡惡作劇的人物,富有洞察力和幽默感,他往往愛用一些成語玩文字遊戲,來嘲諷他人或是發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