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們平常的聯絡方式都是語音留言。

隻要其中一人有事相告,就會撥打一個特定號碼,留下語音消息。這個號碼會經常更換,但頻率不一,可能一用就是好幾個月,但克萊門特也可能用了幾天就更換新號碼。馬庫斯知道這是出於安全考慮,但他從來沒有問過背後原因。就連這麽平凡的問題,其實也等於間接牽涉他朋友一直不肯讓他知道的那個世界,而馬庫斯的耐心已經快被磨光了。盡管克萊門特有充分的理由,或者可能是為了捍衛他們的秘密,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被利用了,所以他們最近的關係才會變得這麽緊張。

馬庫斯與桑德拉在奧斯提亞鬆林共同經曆了那一夜之後,他撥打那個電話號碼,打算要求見麵。不過,他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朋友早已給他留了話。

他們相約八點鍾見麵,地點是聖亞博那大教堂。

馬庫斯走過納沃納廣場,這時候開始逐漸聚集許多藝術家小攤位,展現羅馬各個美麗地點的風景畫。酒吧已經將餐桌擺到外頭,時值冬日,所有的桌子都擺在大型煤氣暖爐的旁邊。

聖亞博那大教堂位於同名廣場附近,它不算富麗堂皇,也不是特別華美,但這棟簡單的教堂卻與附近的建築物融合得恰如其分。它曾經是德國及匈牙利學院總部的其中一個校區,多年之後,成了聖十字教皇大學的校址。

不過,這座教堂真正的特殊之處,其實是兩段曆史,其中一段曆史久遠,另一段則發生在近代,兩段曆史都充滿奇幻色彩。

第一個故事,必須要回溯到十五世紀,牽涉某張聖母像。在一四九四年,查理五世的軍隊曾經在教堂前麵紮營,忠誠的信徒使用泥灰蓋住這幅聖像,以免聖母瑪利亞見到這些士兵的惡形惡狀。不過,也正因如此,這幅畫被遺忘了一百五十多年,直到一六四七年發生的那場地震,才震碎了那塊守護畫作的屏障。

至於第二個故事,發生的時間與現在相當接近,有關恩裏克·德·皮德斯下葬在這間教堂的離奇事件。以“小雷納多”之名行走江湖的恩裏克·德·皮德斯,是血腥幫派“馬利亞納”的成員之一,這個犯罪集團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崛起,而且與羅馬的諸多懸疑重案有關,某些甚至還牽連到梵蒂岡。曆經司法審判與血腥殺戮之後,這個幫派已經式微,但某些人認為他們依然躲在暗處運作。

馬庫斯一直覺得很納悶兒,這個幫派最殘暴的成員,為什麽可以得到過去隻有聖者,對教廷具有重大貢獻者,以及教皇、紅衣主教、主教才能得到的專屬榮寵?他想起過去教廷曾經出現的一起醜聞,某人揭發城內的某起可疑命案,逼使教會高層必須把屍體交出來。不過,其實教廷一直大力反對,態度令人費解,經過漫長的交涉,他們才終於願意退讓。

多年前曾經有個女孩在聖亞博那大教堂失蹤,根據某些線人的情報,她的遺骸就在恩裏克·德·皮德斯位於聖亞博那大教堂的陵墓裏麵。這位名叫艾曼紐埃拉·奧蘭迪的女孩,是梵蒂岡一名工作人員的女兒,有一種說法是,她之所以遭到綁架,是為了勒索教皇。不過,掘開恩裏克·德·皮德斯的墓之後,卻隻能證明這又是一條混淆案情的錯誤情報而已。

回想起這些曆史,馬庫斯不禁覺得納悶兒。克萊門特為什麽要約在這麽特殊的地點見麵?想起上次他們的爭辯過程,還有,為了一年前梵蒂岡花園修女分屍案,向克萊門特要求見上級時,他朋友那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就讓他心裏不舒服。

“我們無權過問,無權知悉,隻能遵守。”

他希望克萊門特這次找他來,是為了乞求他的原諒,一想到這兒,也讓馬庫斯的心念一轉,走到聖亞博那大教堂門前廣場的時候,不禁加快了腳步。

他走進教堂的時候,裏麵空無一人,刻有紅衣主教與主教姓名的大理石中殿裏麵,回**著他的腳步聲。

克萊門特早已坐在某張前排長椅上,大腿上放了一個黑色的真皮包。他轉頭看了一下馬庫斯,靜靜地對他揮手示意,邀他坐在自己身旁:“我想你還在生我的氣吧?”

“你是不是要來告訴我上級決定合作辦案了?”

他回答得十分坦率:“不是。”

馬庫斯很失望,但不想泄露自己的心情:“所以到底出了什麽事?”

“昨晚奧斯提亞的鬆林裏發生慘劇,有名年輕人身亡,還有一名年輕女子恐怕危在旦夕。”

“我看到報紙上的報道了。”馬庫斯撒謊,其實,由於桑德拉的關係,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一切,不過,他當然不能讓克萊門特知道他一直在偷偷跟蹤一個女人,因為,他可能對她懷有情愫,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那種感覺。

克萊門特看著馬庫斯,仿佛猜到他在撒謊:“這個案子就交給你了。”

這出乎他的意料。因為警方早已投下最優秀的人力與大量資源偵辦此案,中央統籌偵案小組具有絕對優勢,絕對能夠擒住凶手。“為什麽?”

克萊門特從來不會明說他們啟動調查案的真正原因,通常隻是搪塞,不然就隻說教廷希望能夠偵破某起案子,所以馬庫斯一直不知道自身任務背後的真正動機。不過,這次他朋友卻態度慨然,解釋得一清二楚。

“羅馬現在彌漫著岌岌可危的氣氛,昨夜的事件對人們造成了嚴重影響,”馬庫斯萬萬沒想到克萊門特的語氣會這麽憂心忡忡,“重點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含義:這種殺人手法充滿了象征性元素。”

馬庫斯開始回想凶手設計的情節:那名年輕人為了自救,被迫殺害自己的女友,然後,他脖子後方中槍,慘遭冷血處決。凶手知道,警方抵達現場之後,將必須麵對無法破解的諸多疑點。這是一場專門給他們觀看的表演。

然後,還有性的部分。雖然這惡魔並沒有淩辱受害者,但是他在這方麵的意圖甚為明顯。這種類型的罪犯格外令人擔憂,因為他們會引發社會大眾的某種可怖興趣,雖然許多人嘴巴不承認,還假裝一臉嫌惡,但他們的確會感受到一股危險的吸引力。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問題。

性是危險的載體。

比方說,隻要一發布有關性侵的統計數據,在接下來的那幾天中,該類型的犯罪就會暴增。那些數字——尤其要是居高不下的話——不但不會造成憤慨反應,反而會引發模仿效應。仿佛那些平常躲在暗處的性侵犯,本來還能好好控製自己的衝動,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獲得授權,得以展開行動,把自己當成某個大型匿名團體的一分子。

馬庫斯心想,要是作惡人人有份,罪行也就顯得沒那麽嚴重了。這就是全球大部分警察單位都不再公布有關性犯罪數據的真正原因。但他相信上級要調查這件案子,一定另有隱情:“為什麽他們突然對奧斯提亞鬆林的這起案件產生興趣?”

“有沒有看到那間告解室?”克萊門特指向左側的第二間小禮拜堂,“現在已經沒有神父會進去了,但還是偶爾會有人把它當作告解的地方。”

馬庫斯很好奇這番話背後到底有什麽含義。

“以前黑道分子會利用那間告解室,將情報透露給警方。裏麵裝有錄音機,隻要有人一下跪,就會啟動機器。這是我們想出來的點子,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向警察密報,卻不需要擔心自己被逮捕。有時候,那些告解內容包含了寶貴信息,而警方也會投桃報李,對某些狀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出來可能會讓你嚇一大跳,不過他們雙方的確是通過我們在進行交流,當然,沒有人知道。我們居中斡旋,營救了許多生靈。”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合約,如恩裏克·德·皮德斯之流罪犯的屍首才得以葬於此地,直到最近才移到他處。現在,馬庫斯也明白了個中道理:聖亞博那大教堂是個安全庇護所,是中立地帶。

“你說‘以前’,也就是說這種現象已經不複存在。”

“現在有許多效率更高的溝通工具,”克萊門特說道,“現在已經不需要教會作為中介。”

馬庫斯逐漸明了了:“但錄音機還是在那裏……”

“我們當初心想,至少就留在那裏吧,也許哪一天可以派上用場,現在證明果然沒錯。”克萊門特打開那個放在身上的黑色真皮包,拿出一台老舊的卡匣式錄音機。然後,他把一卷帶子插入卡槽:“五天前,也就是那兩名年輕人在奧斯提亞鬆林遇害之前,有人跪在那間告解室,講出了這些話……”

他按下播放鍵,中殿頓時充滿沙沙的聲響,然後漸漸褪淡為回音,錄音帶的質量很糟糕,不過,一會兒之後,那條看不見的灰色河流,傳出了人語。

“以前……夜晚出了事……大家都衝向他的落刀之處……”

這聽起來像是有人在遠方低語,不知是男是女,音源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維度。那是死人想要模仿生者的聲音,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忘記自己已經斷氣。偶爾,它會沒入背景的雜音之中,隻能聽到片段的字句。

“他的時間已經到來……小孩們死了……錯誤的愛給了錯誤的人……他對他們冷酷無情……鹽之童……要是沒有人阻止他,他絕對不會停手。”

這是錄音帶裏的那個人講出的最後一段話,然後,克萊門特按下了停止鍵。

馬庫斯立刻就發現這段錄音絕非偶然:“他以第三人稱描述,但其實講的就是自己。”這卷錄音留下的是凶手的聲音,字詞很明確,至少與其背後的恨意一樣明確。

“大家都衝向他的落刀之處……”

克萊門特默默觀察馬庫斯的反應,而他則開始進行字句分析。

“以前……”馬庫斯重複內容,“這句話的起頭不見了,以前怎麽了?而且,為什麽要用講述過去的語氣講未來的事件?”

除了炫耀型殺手經常表演的那些宣示與威脅話語,還有其他段落吸引了馬庫斯的注意力。

“小孩們死了。”馬庫斯低聲複述那句話。“小孩們”是凶手審慎挑選的字詞,也就是說,在奧斯提亞遇害的那兩名年輕人的父母,同樣算是他的下手目標。凶手攻擊他們的小孩,自然也讓父母們生不如死。他的恨意宛若地震,在不斷回**,震源是那兩名年輕人,但邪惡的震波繼續向外擴展,傷害到周邊所有的人——親朋好友以及認識他們的人——最後,波及那些與這兩名年輕人毫無瓜葛的為人父母者,他們現在對於那片鬆林裏的慘劇同感悲憤,擔心自己的小孩也會遭毒手。

“錯誤的愛給了錯誤的人。”馬庫斯繼續說道,又想起了凶手給予喬治·蒙蒂菲奧裏的試煉,讓他誤以為自己有機會逃過一劫,隻要選擇讓黛安娜受死就是了。喬治為了活下去,同意殺害那個深愛他,而且誤以為他也同樣充滿愛意的女孩。

“我們應該把這卷帶子交給調查小組,”馬庫斯態度堅決,“顯然凶手期盼有人能夠阻止他,不然他也不會宣布自己馬上又要展開行動。而且,要是以前告解室的功能是為了與警方溝通,那麽這通留言的對象當然是針對他們。”

“不行,”克萊門特立刻回他,“你必須獨立辦案。”

“為什麽?”

“上級已經作出決定。”

又來了,某個神秘高層總是根據高深莫測的動機訂立行事規範。

“‘鹽之童’是什麽?”

“你唯一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