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利用桑德拉智能手機的光源,開始尋找那身份不明男子挖掘的地點。

馬庫斯終於開口:“就在這裏。”

他們兩人彎腰,盯著眼前那一坨剛翻動過的泥土。

馬庫斯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乳膠手套,戴上之後開始撥開泥巴,速度緩慢,小心翼翼。桑德拉依然拿著手機打燈,緊盯不放,甚是焦急。過了一會兒,馬庫斯停下動作。

她開口問道:“為什麽不繼續挖下去?”

“什麽都沒有。”

“但你剛才說——”

“我知道,”他打斷她,語氣平靜,“我不明白,這泥土明明被翻動過,你自己也看到了。”

他們往回走,然後又靜靜站立了好一會兒。馬庫斯擔心桑德拉會再次詢問他前來此地的目的,為了避免引起她的懷疑,他一定得想辦法回避這個話題,他開口問道:“你知道多少案情?”

她似乎在思索該怎麽回答才好,態度猶豫不決。

“你可以選擇不說。不過,也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滿臉狐疑:“你要怎麽幫我?”

“交換情報。”

桑德拉開始思忖,也許這的確可行。將近三年前,她曾經見識過他的辦案手法,她知道他經驗豐富,而且看待事物的角度與警方截然不同。他沒辦法像她一樣,以相機“拍攝空無”,卻可以看出邪魔留下的隱形痕跡。所以她決定卸下心防,全部說出來,包括那兩名年輕人的遇害事件,以及後續的驚人發展,黛安娜·德爾高蒂歐雖然身受嚴重創傷,而且遇到冰寒冬夜,但還是撐了下來。

馬庫斯問道:“我可以看照片嗎?”

這句話讓桑德拉又僵住了。

“如果你想要知道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男人在這裏做什麽,你就必須讓我看到犯罪現場的照片。”

過了一會兒,桑德拉回來了,她從車上拿了兩隻手電筒與一台平板電腦。馬庫斯立刻伸手過去,不過,她在把東西交給他之前,想要先把話講清楚:“我這種行為違反了工作守則,而且犯了法。”然後,她把平板電腦和其中一隻手電筒給了馬庫斯。

馬庫斯望著第一批照片,重點是凶手掩護自己的那棵樹木。

她說道:“他躲在那裏監視他們。”

“讓我看一下現場。”

她把馬庫斯帶過去,地麵鬆林落葉的清理痕跡依然清晰可見。桑德拉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狀況,這與警方測繪者的切入方式根本是天壤之別。

馬庫斯低頭,然後眉眼一揚,緊盯前方:“好,我們開始吧。”

首先,他畫了十字,但並非那身份不明男子所做出的顛倒順序。桑德拉發現馬庫斯的神情變得不一樣,出現一連串的細微變化。他雙眼四周的線條變得放鬆多了,呼吸越來越深沉,他不隻是在專注凝神,體內還湧現出某股氣息。

“我在這裏待了多久?”他開始向自己提問,融入了凶手的心理狀態,“十分鍾,還是十五分鍾?我仔細觀察他們,享受展開行動之前的那一刻。”

馬庫斯告訴自己,我知道你的感覺。腎上腺素飆升,腹部緊繃,混雜了興奮與焦慮,就像是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頸後出現微癢感,某種讓雙臂汗毛豎起的顫動電流。

桑德拉開始漸漸明白現在的狀況:沒有人能夠進入凶手的內心世界,但是聖赦神父能夠召喚對方心中的惡魔。她決定配合,向他提問,仿佛把他當成真正的殺人犯。“你是不是刻意跟蹤他們來到這裏?”她問道,“也許你認識那女孩,你喜歡她,所以你一路跟了過來。”

“不。我老早就在這裏等他們,我不認識他們。我不挑受害者,隻挑獵殺地點。勘查之後,開始自我準備。”

奧斯提亞的鬆林一直是戀人的藏身地,尤其是夏天的時候,不過,到了冬天,願意冒險前來的愛侶並不多。凶手應該在樹林裏徘徊多日,伺機而動,最後,果然讓他稱心如意。

“你為什麽要清理地麵?”

馬庫斯低頭:“我隨身帶了包,應該是背包,我不希望它沾到針葉被弄髒。我一直十分小心地嗬護它,因為裏麵藏有我的道具,我的魔法道具,因為我就像個魔術師。”

他心想,凶手挑選了恰到好處的時機,緩緩接近被害人,製造驚駭效果。這是魔術技法的一部分。

馬庫斯轉移陣地,開始走向事發現場中央。桑德拉緊跟其後,這樣的犯罪現場重建過程讓她大開眼界。

“我悄悄走到了車子旁邊,他們根本沒看到我。”

馬庫斯開始看下一批照片,赤身**的受害人。

“他們當時已經脫了衣服,還是被迫脫光?”桑德拉問道,“他們已經開始**,還是正準備開始?”

“我之所以挑選情侶下手,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與別人相處,我沒有辦法與任何人談戀愛或是發生性關係。我的個性有問題,會讓別人對我敬而遠之。我是因為嫉妒而激發了殺人動機,對,我嫉妒他們……所以我喜歡偷看他們,然後殺死他們。他們享受歡愉,我要懲罰他們。”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完全不帶一絲情緒,讓桑德拉全身打起寒戰。突然之間,聖赦神父毫無表情的雙眼讓她好害怕,完全看不到憤怒,隻有全然的疏離,馬庫斯不隻是融入了凶手的心理狀態。

他已經變成了那名凶手。

桑德拉感到困惑。

“我沒有什麽性經驗,”馬庫斯繼續說道,“我的年紀在二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要是**無法得到滿足,長年累積的挫敗感轉化為暴力的爆發期就是在這個階段,“我並沒有侵犯受害人。”

的確是這樣,桑德拉記得,受害人並沒有遭到性侵。

這位聖赦神父望著車子的照片,整個人下蹲,與汽車引擎蓋同高:“我突然冒出來,拿槍對著他們,所以他們不敢發動車子逃跑。我身上帶了哪些東西?”

桑德拉說道:“槍、獵刀,還有登山繩。”

“我把繩子交給了那男孩,說服他把女友綁在座位上。”

“你的意思是強迫?”

“我沒有出言威脅,從頭到尾都不曾大聲說話,我輕聲細語,因為我是教唆者。”其實,凶手連開槍示警這個動作都不需要,表現出認真態度就夠了。他隻是要讓那男孩相信還有自救的機會,也就是說,如果他展現良好的配合態度,最後一定會得到回報。“顯然,那男孩乖乖聽令照做,我盯著他,確認他的確把她捆得死緊。”

桑德拉心想:聖赦神父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大家通常都輕忽了武器的說服力,也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誤以為自己可以應付那樣的狀況。

馬庫斯繼續翻照片,看到女孩胸骨中刀的那一張。

“你殺了她,但她很幸運,”桑德拉話才一出口,就立刻因為自己的用詞而開始懊悔,“她的內出血之所以能夠止住,都是因為你把刀留在那裏,要是你抽出來的話,她可能就沒辦法活下來了。”

馬庫斯搖搖頭:“殺死那女孩的人不是我,所以我才留下了那把刀,這是為了你們,要留給你們看。”

桑德拉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我給了他一個交換的機會:她死,留他活口。”

她狀極驚駭:“你怎麽知道?”

“你等著看吧,你會發現刀子上留下的是那男孩的指紋,不是我的,”他心想,凶手的目的是羞辱兩人之間的愛苗,“這是愛情的試煉。”

“不過,要是他聽從你的話,那你為什麽要殺了他?最後你逼他下車,以近距離朝他頸後開槍,這是行刑式殺人。”

“因為我的承諾根本就是謊言,就像那對小情侶所感受到的愛意一樣,都是假的。而且,要是我能夠證明,別人會純粹基於自私而殺人,那麽我自己的罪行當然也可以獲得赦免。”

一陣風起,吹晃樹枝,強烈的冷風穿過樹林,消失在黑暗之中。不過,對桑德拉而言,那股幽氣似乎是從馬庫斯身上飄送而來的。

他發現她驚恐萬分,突然之間,他從當下的不明狀態又被拉回到了現實之中。看到她目光所流露的恐懼,讓他好生慚愧,他不希望她以那種眼光看待自己。他發現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仿佛想要與他保持安全距離。

桑德拉別過頭去,一臉尷尬。不過,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她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局促不安。為了打破僵持的場麵,她抽走他手中的平板電腦:“我要給你看個東西。”

她開始掃視照片,終於找到了黛安娜·德爾高蒂歐的特寫照。

“這女孩在一間香水店工作,”她說道,“你看她的臉妝,沒有被淚水弄糊的那些部分,相當精致,而且就連口紅也一樣。”

馬庫斯眼神空茫,望著那張照片。他依然處於驚駭狀態,也許正因如此,他還無法立即了解這個細節的重要性。

桑德拉繼續努力解釋:“當我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感覺很詭異,就是有哪裏不對勁,但後來我才明白為什麽。剛才你提到我們麵對的這個凶手有窺**癖,他會等到出現**場景之後才現身。不過,要是黛安娜與她男友正打得火熱,為什麽口紅依然完好?”

馬庫斯懂了:“這是他之後畫上去的。”

桑德拉點頭:“我也這麽覺得。其實,這一點我早就十分確定。”

馬庫斯聽到這句話,十分好奇。他依然不知道該怎麽把這一點嵌入凶手的犯案模式中,但他深信在對方行凶儀式中,一定有它的特殊含義。他開始自言自語:“明明在眾人麵前,卻沒有人看得出來的違常之處,總是隱藏了邪行。”

“這話什麽意思?”

馬庫斯再次望著她:“答案都在這裏,你必須在此尋找答案。”這就像是聖王路易堂裏的那幅《聖馬太殉難》一樣,隻是需要找出觀看之道罷了。“我們雖然看不見凶手,但他依然在這裏,我們不需要前往他處,就是要在這個地方把他找出來。”

桑德拉明白了:“你說的是我們先前看到的那個男人,你認為他不是凶手。”

“過了數十小時之後又回來的意義何在?看到受害人死亡,飽受淩辱,凶手就抒發了自己病態又殘暴的欲望,他的衝動已經得到了滿足。記得嗎?他是教唆者,他已經在尋找下一次的獵物了。”

桑德拉知道馬庫斯並沒有吐露全部的實情,一定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這個論點固然有道理,但是從馬庫斯心神不寧的狀態看來,應是另有隱情。“因為那個人畫了十字,所以你覺得他不是凶手,對嗎?”

那個順序顛倒的動作,也的確讓馬庫斯十分驚心。

桑德拉緊追不放:“所以你覺得這個人到底是誰?”

“維加警官,你必須尋找違常之處,隻有細節是不夠的。他來這裏做什麽?”

桑德拉仔細思索剛才看到的場景:“他跪在地上挖洞,但裏麵沒有任何東西……”

“正是如此,”馬庫斯說道,“他剛才不是在掩埋,而是把東西挖出來。”

“這是你的第二堂訓練課。”

克萊門特在賽彭提路某間閣樓的小房間裏找到了馬庫斯。那並不是什麽大地方,裏頭隻有一盞燈與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但從那小小窗戶望向外頭,可以看到別有韻致的羅馬屋頂美景。

馬庫斯伸手撫摩那塊依然緊貼太陽穴傷口的繃帶,現在,這已經成了某種習慣性的小動作,幾乎是出於下意識。自從他喪失記憶,有時會覺得一切都隻是他的幻夢,所以,這也成了他向自己證明自己確實存在的必要手勢。“沒問題,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是你唯一的聯絡對象,你不會與其他人有任何接觸,也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是從哪裏接收命令與任務的。除此之外,你與其他人最好少互動為妙。多年前,你曾經立下孤單一生的誓約,限製你的並不是修道院的高牆,而是周邊的世界。”

馬庫斯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挑戰這樣的艱困條件。不過,他內心隱約覺得自己不需要其他人,他早就已經習慣了獨處。

“教廷一直特別注意某些犯罪類型,”克萊門特說道,“這些案件之所以顯得格外不同,是因為它們含有違常之處。在過去的數百年,這類違常狀況曾經被賦予各式各樣的定義:絕對之惡、大罪、邪道。不過,這些名稱都不足以描繪某種難以解釋的現象:人性的潛藏之惡。教廷從一開始就在搜尋這類案件,進行分析,並且分門別類。為了達成這樣的使命,它組織了一批經過特訓的神職人員——聖赦神父,也就是黑暗獵人。”

“這就是我以前的任務嗎?”

“你的任務是為教廷找出邪魔。你所受到的訓練,其實與犯罪學家或是警方測繪人員一模一樣,但你還能夠辨識出他們無法參透的細節。”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有些狀況會讓人類不想承認,或是佯裝看不到。”

但馬庫斯依然不是十分明白自己的任務內容:“為什麽是我?”

“馬庫斯,邪惡是王道,良善是例外。”

雖然克萊門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那些字句讓他受到極大的震撼。意思很清楚了,他是工具。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知道惡行永恒常存,身為聖赦神父,生活中完全沒有容納親友以及愛人的空間。歡愉會造成分心,就算有這樣的限製,他也必須承擔。

“我要怎麽知道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為了能夠體察惡行,你得先學習如何以良善為出發點執行任務。”然後,克萊門特告訴他一個地址,還交給他一樣東西。

鑰匙。

馬庫斯前往那個地點,渾然不知會遇到什麽狀況。

那是位於城市某處郊區的兩層獨棟別墅。他一到達現場,就看到外頭站了一群人,大門口出現了紫色絲絨十字架:顯然這戶是喪宅。

他從那一堆親友中間走了進去,沒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在低聲說話,沒有人在哭,但氣氛因為悲戚而十分凝重。

這戶人家遭逢不幸的是一個女孩。馬庫斯立刻認出了她的父母,因為大家都站著,隻有他們兩個坐在椅子上,兩人的神情有悲傷,但更多的是錯愕。

他與那位父親互看了一眼。對方是五十多歲的健壯男子,那種可以赤手空拳將鐵棒折彎的人。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卻萬分頹喪,一副癱軟無力的模樣。

眾人魚貫前往敞開的棺材前表達致哀之意,馬庫斯也跟了過去。他一看到那女孩,立刻就明白了。死神早在她生前就開始耀武揚威,再加上從旁人口中聽到的對話,原來,她的死因就是她自己。

毒品立刻吞食了她的性命。

但馬庫斯不懂的是,遇到這種狀況,他也愛莫能助,一切似乎無力回天。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克萊門特先前交給他的那把鑰匙,放在掌心中凝望。

它可以通向何處?

他隻能發揮勤勞精神,每一道門都試試看。他在屋內四處遊走,找尋正確的那一扇門,他小心翼翼,不想引來別人的注目,卻遍尋無果。

正當他打算放棄的時候,發現屋內有後門,這是唯一沒有上鎖的入口。門伸手輕輕一推就開了,裏麵是階梯。他往下走,進入昏暗的地下室。

裏麵擺放著老舊的家具,放置了自己動手做的工具設備桌台,然後,他轉身,發現還有個小木屋,是桑拿房。

他走到屋門前,想要透過小框窗查看裏麵的狀況,但玻璃太厚了,而且光線也太過昏暗。所以他決定試一下那把鑰匙。他萬萬沒想到,門鎖居然真的開了。

他打開門,惡臭立刻撲鼻而來。嘔吐物、汗臭,加上排泄物。出於本能反應,他立刻往後退,但隨後還是繼續往前走。

狹小空間的地板上躺了一個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胡須雜長。從他那隻腫脹到不行的眼睛、蓋住整個口鼻的幹涸血跡,還有諸多瘀青來看,顯然他曾經多次遭人毒打。雖然雙臂沾滿了黑泥,但還是可以看到部分刺青:骷髏頭加兩根交叉的大腿骨。脖子上還有另外一個刺青——納粹的圖騰。

馬庫斯端詳他的狀況,立刻猜到此人被關在這裏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那男子麵向馬庫斯,立刻以手遮住那隻完好的眼睛,因為就連微弱的燈光也讓他十分不適,從他的眼中看得出純然的恐懼。一會兒之後,他才發現馬庫斯是這場噩夢中的陌生角色,也許這正是他鼓起勇氣對他開口的原因。

“不是我的錯……那些年輕人來找我,隻要能吸毒,他們什麽都願意幹……她想要向我賣身,她需要錢……我就照做了,她吸毒和我無關……”

他剛開口時的那股熱切已經慢慢消失無蹤,期盼也沒了。他又躺了下來,垂頭喪氣,就像是被拴住的狂犬病狗兒,吠完之後又躺回去,因為它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重獲自由。

“那女孩死了。”

聽到這句話,那男人低下了頭。

馬庫斯站在那裏看著對方,心裏好納悶兒,不知道克萊門特為什麽要讓他接受這種考驗,不過,真正的問題其實不是這個,而是另有其他症結。

該如何做才好?

他眼前的這個家夥是個惡人,他的那些刺青符號已經清楚地表明他的立場。受到嚴懲,也是他活該,但這樣是不對的。如果放走這個人,他很可能會繼續害其他人遭殃。那麽他自己也該受到譴責,因為他成了縱容惡行的共犯。

在這種狀況下,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他究竟該怎麽辦?放走這個囚徒,還是關上門一走了之?

“邪惡是王道,良善是例外。”然而,在此時此刻,他已經分不出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