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怎麽可能?”

局長的吼叫聲回**在會議室的濕壁畫天花板上,在這棟位於聖維塔利路、充作羅馬警察總部的古典巨宅,整個三樓都聽得見他的聲音。

一大早在犯罪現場的那些同人,也隻能乖乖被罵。

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其實還活著,不過,因為她沒有得到及時救治,現在必須待在手術台上與死神奮戰。

讓局長大發雷霆的主要是法醫阿斯托菲。他在座位裏低著頭,每個人都看著他。第一個進入現場,而且確定兩人都遇害的就是他,出現了這麽大的疏失,當然必須由他解釋清楚。

根據他的說法,那女孩當時已經沒有了脈搏。夜溫加上**,還有嚴重的創傷,完全不可能存活。阿斯托菲為自己辯駁:“在這種嚴峻的狀況下,以客觀角度來分析結論,自然是我們無力回天的。”

“話是這麽說,但她活下來了啊!”局長立刻回罵,而且越發憤怒。

這算是“一連串幸運的巧合”。關鍵是胸腔裏的那把刀,正好卡在肋骨之間,凶手隻能把它留在原處,根本沒想過拔出來。不過,受害者也因而逃過了失血過多的厄運,除此之外,鋒刃的位置正好沒有傷及任何動脈。而這女孩之所以能夠逃過一劫,真正的原因是她被登山繩綁住,動彈不得,穩住了內出血的傷勢。

“所以低溫環境反而對她有利,”阿斯托菲說道,“讓生命功能得以維持不墜。”

桑德拉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麽“幸運”可言。黛安娜·德爾高蒂歐的狀況十分危險,雖然目前的手術結果尚稱順利,但日後得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實在很難說。

“我們才剛剛通知她的父母,他們的女兒已經身亡!”局長撂話,就是要讓現場的每一個人了解這等疏失對警察形象造成的嚴重損害。

桑德拉張望四周,也許某些同事認為至少這賜給了那對父母一線希望,她知道警司克雷斯皮一定抱持這種想法。不過,在他的心中,宗教信仰的重要性淩駕於警察職責之上,對於這種虔誠的人來說,上帝的一舉一動高深莫測,但就算是最痛苦的事件,也一定含有某種重要信息,是一種試煉或教誨。但她不信這一套,她覺得,過不了多久,厄運之神會再次敲響這些父母的家門,就像是送錯包裹又掉頭取回的郵差一樣。

因為早上的那起災難,阿斯托菲成了千夫所指的對象,桑德拉的內心多少算是鬆了一口氣。

但她心中也充滿了罪惡感。

要是在拍照程序的最後一段,她沒有閉上雙眼,任由相機自行拍攝的話,她一定會提早發現黛安娜的目光在移動——沉默又急切的求助呼喊。

都是因為那女孩的手機讓她分了心,但她其實沒有任何借口。萬一她在幾小時之後,可能是在家裏或是在警務實驗室發現狀況不對,後果一定不堪設想。一想到這一點,她就飽受煎熬。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也成了當晚謀殺案的共犯之一。她逼問自己:是我救了她嗎?真的是我嗎?其實,是黛安娜救了她自己,功勞歸於桑德拉身上,這其實並不公平,但她必須保持沉默,才能幫忙挽回警界的顏麵。正因為自己也有疏失,她也沒有辦法全然怪罪在阿斯托菲身上。

局長也在此時結束訓話:“好,大家都給我出去。”

大家都離開了,不過第一個走出會議室的是阿斯托菲。

“維加警官,你留下來。”

桑德拉轉身望向局長,心想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留下來,但他又立刻交代克雷斯皮:“警司,你也一樣。”

桑德拉注意到同事們魚貫離開的那個出入口聚集了另一群人,他們正準備進來開會。這些是中央統籌偵案小組的成員,專門處理組織犯罪、臥底任務、連環殺人案、追捕逃逸人犯以及其他重大案件。

這群人入座之後,桑德拉立刻認出其中有副局長莫羅。

跟同儕相比,他還算年輕,但已經得到了一級老將的美譽。他曾經抓到逃逸三十年之久的黑手黨老大,毅力驚人,卻賭上了自己的全部生活,老婆也跑了。當莫羅拿出手銬逮捕這名老大的時候,就連那家夥也稱讚莫羅了不起。

莫羅受到大家的敬重,每個人都想要加入他的團隊。他們是警界精英中的精英。不過,莫羅的工作夥伴幾乎是同一批人,大約十五人,全都是他信任至極的人,他的奉獻與努力都會與他們共享。這些人一大早離開家之後,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或者會不會有這個機會——能夠再次見到摯愛的人。莫羅總是挑選單身男子入隊,因為他說他不想去安撫寡婦與孤兒。他們自成一家人,就連非工作時段也都在一起,團結就是他們的力量源泉。

在桑德拉的眼中,他們宛若禪修的僧侶,因為某種超越警察製服層次的鐵誓,緊緊相係在一起。

“他還會再犯案。”

莫羅背向大家,走向開關關上電燈的時候,冒出了這句話。眾人被這消息與一片黑暗所吞沒,大家的靜默,讓桑德拉不禁打了一陣寒戰。在那一刹那,幽暗讓她陷入迷茫,但投影機的虹光隨即出現,讓她得以又見到周遭的世界。

大屏幕上出現的是她在早晨所拍攝的其中一張照片。

車門大敞,女孩胸腔中刀。

現場並沒有人因為害怕而移開目光,這些男人早就有心理準備,任何狀況都無所畏懼,不過,日積月累之後,憐憫與嫌惡感也會逐漸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桑德拉稱之為“距離的幻象”。那不是冷漠,而是習慣成自然。

“這才隻是剛開始而已,”莫羅滔滔不絕,“下一次可能隔一天、一個月或是十年,但他一定會繼續作案,這一點是必然的。所以,我們必須要立刻阻止他,我們別無選擇。”他走到了屏幕的正中央,投影機的影像覆蓋他全身,讓他的麵孔變得模糊難辨,仿佛屏幕上的可怖畫麵成了完美的偽裝。“我們接下來將會仔細查訪這兩個年輕人的生活,看看是否有人對他們或他們的家人懷有怨怒:挫敗的過往情人、對其不滿的親戚、憤怒的債主或債務人、與組織犯罪之間的牽扯、惹到不該惹的人……雖然我們還沒有任何頭緒,但我已經可以立刻作出結論,以上這些假設都不會成立。”他伸出手臂,指向屏幕,“不過,我現在要講的並不是偵查方向、證據以及線索。我們先暫且放下所有的警界辦案規範,忘記一切標準程序。我要你們專心凝視這些影像,給我看仔細了。”他變得安靜不語,隻是拿著遙控器切換影像,“這一切井然有序,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嗎?這不是即興殺人,凶手早已事先謀劃好一切,他費盡心思,行事謹慎,大家要記好了,這是他的任務,而且幹得十分漂亮。”

莫羅的手法讓桑德拉大吃一驚。他把傳統途徑擱在一旁,因為他希望激發這些手下的情緒反應。

“我要求各位記住這些照片的所有細節,因為如果我們想要找尋合理的解釋,就永遠不會逮到凶手。我們反而應該去體會他的感覺,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但請各位相信我,這是唯一的方法。”

首先出現的是死亡男性的照片組。頸後的傷口、血跡,還有蒼白又讓人惡心的裸姿,看起來就像是戲劇場景。有時候,警查看到這種場景會嘴角泛笑,桑德拉見識過好幾次了。不過,這並非嘲諷或缺乏尊重,應該說是某種自我防衛機製。

副局長讓大家繼續看照片:“千萬不要被這種殺戮現場的混亂模樣給騙了,因為這隻是表象而已。他完全不留破綻,思慮縝密,詳細策劃之後才付諸行動。他不是瘋子,反而可能是個社會適應性良好的人。”

要是外行人聽到這種話,可能會覺得很疑惑,仿佛莫羅在真心稱讚一樣。但他的目的隻是希望他們不要出現許多警官都會犯的失誤:輕忽對手。

他走出投影機的光束之外,凝望大家:“這起謀殺案含有性元素,因為他挑選的是正在**的年輕男女,但他並沒有侵害死者。醫生們已經確認過了,女孩並沒有被性侵,而根據初步的驗屍報告顯示,男性死者也一樣。所以這名凶手並非因為原始衝動或是為了**而犯下罪行。如果你們以為他對著屍體自瀆,留下DNA,那就錯了。他發動襲擊,消失,最重要的是:觀看。從此時此刻開始,他會持續盯著我們警方的一舉一動。現在他已經出來犯案,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出錯的空間,但必須接受試煉的人不是隻有他。我們也一樣。到了最後,勝出的不是最優秀的那個人,而是能夠將對方的失誤利用得淋漓盡致的人,而他已經比我們多了一項優勢——”莫羅轉動手腕,讓大家看到他的手表,“時間。我們正在與這個殺人魔賽跑,而且我們一定得贏。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必須慌張,慌張是糟糕的戰友。我們反而應該像他一樣,采取詭譎難測的行為模式。這是我們唯一能夠阻卻他的方法。因為,大家一定都已經很清楚了,他早有其他的犯案陰謀。”莫羅不再播放照片,定格在最後一張。

黛安娜·德爾高蒂歐的特寫。

桑德拉可以想象那女孩有多麽焦急,動彈不得,處於昏迷狀態,努力想讓別人知道她還活著。不過,看到那張硬邦邦的臉龐,她也不禁想起自己當初拍下那張照片時的印象。已經被淚水浸濕,但依然保持著完整的妝容,眼影、腮紅還有口紅。

沒錯,的確有哪裏不太對勁。

“仔細看看,”莫羅繼續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這就是他所犯的惡行,因為這是他的嗜好。要是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因為奇跡而能夠存活下去的話,我們就有了一個可以認出他的證人。”

大家對這句話都沒有反應,就連輕輕點頭也沒有。這隻能算是某種隱於內心的期望,最多也就如此而已。

莫羅突然麵向桑德拉:“維加警官……”

“是,長官。”

“你在今天早上的表現非常突出。”

這樣的稱讚讓桑德拉緊張不安。

“維加警官,我們希望你加入我們的團隊。”

這樣的邀請讓她很害怕。其他同人要是獲準進入莫羅的團隊,一定會受寵若驚,但她不是這種人。“長官,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

在昏暗的光線之中,莫羅努力想將目光定焦在她身上:“現在這種時候不需要客套。”

“我不是客套,隻是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的案件。”

桑德拉發現警司克雷斯皮正在猛搖頭,貌似在譴責她。

莫羅指向門口:“那我們這麽說吧,中央統籌偵案小組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是外頭某兩個不知馬上就要輪到自己遭殃的年輕人,因為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維加警官,你知我知。就連我們現在討論這話題,也已經浪費他們太多的時間。”

他顯然心意已決,桑德拉沒有氣力回嘴,而且,莫羅已經別開目光,切入別的主題。

“我們的人馬依然在奧斯提亞的鬆林裏進行最後的搜證,所以我們馬上就可以分析他們找到的線索,重建原貌,了解凶手的犯案模式。現在,我要你們專注在心裏、在骨子裏、在最不可告人的隱秘之地,深刻體會自己的感受。現在回家去,仔細思考清楚,明天不要讓我看到任何的情緒反應,大家必須保持冷靜理性,會議到此結束。”

第一個走出去的是莫羅,其他人也陸續起身離開。不過,桑德拉依然坐在原處,望著屏幕上黛安娜的那張照片。大家從她身旁魚貫而過,她的目光卻依然緊盯著那張照片不放。她希望有人能夠關掉投影機,現在,這樣的暴露殘像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也有失尊重。

莫羅剛才給他們上了一堂情緒訓練課程,但他希望他們明天能夠“保持冷靜理性”。而現在的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再也不是懷抱美夢、企圖與計劃的二十歲女孩,她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她成為調查案的素材,是在遇害之後短暫地得到受害者名號的普通人。而這樣的轉換過程就發生在這場會議之中,就在每個人的麵前。

桑德拉想起了那個關鍵詞——習慣成自然,那是讓警察得以戰勝邪魔的抗體。所以,當大家對黛安娜的照片置之不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責任,至少要在眾人走光之前,好好凝視那張照片。她盯著那張特寫,越看越不對勁。

有個細節不合情理。

那女孩臉龐的糊髒妝容,有個地方太詭異,桑德拉終於看出來了。

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