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電話響了,把她逼下了床。

上級指示她要盡快趕到奧斯提亞的鬆林裏。

桑德拉趕忙穿上製服,而且動作盡量保持輕柔,以免吵醒馬克斯。她努力厘清思緒,這種緊急來電十分罕見,但隻要一出現,就宛若腹部挨了重拳一樣,腎上腺素與恐懼立刻爆發。

所以,最好做出最壞的心理準備。

她曾經帶著自己的相機,造訪了多少個犯罪現場?曾經有多少具屍體在等待她到來?殘缺不全、飽受淩辱,或者,幹脆以某種詭異的姿勢凝凍不動。桑德拉·維加悶頭拚命工作,就是要為他們留下最後的影像。

到底是誰死了?必須在這種時候留下影像跡證?

找到確切的地點並不容易,現在並沒有防範閑雜人等的警方封鎖線,沒有警車閃燈,也還沒有部署人力與資源。當她抵達現場的時候,大部分的警察還沒到現場,反正他們到這裏來也隻是做個樣子而已,為了媒體,也為了長官,或者還可以讓社會大眾感到安心。

現在隻有一輛巡邏警車停在通往森林的道路入口,遠處還有一輛麵包車與兩輛汽車,還沒有看到因為新命案而出現的大隊人馬,刻意展現警方強大威力的那一刻尚未到來。

不過,那群人早就是戰場上的敗將。

所以,偵查案件的真正主力早就已經出現在現場,總共也就隻有那麽一小撮人而已。桑德拉從自己的後車廂拿出相機背包,穿上避免破壞現場的帶帽連身衣,不知道等一下會看到什麽樣的場景。

警司克雷斯皮走到她的麵前,跟她說了一句話,言簡意賅:“現場畫麵一定會讓你渾身不舒服。”

他們一起進入樹林。

鑒識部門還沒有開始找尋跡證,她的同僚也還沒開始厘清案情、探究犯案原因,必須要等到她完成工作之後,才能正式啟動偵查案件的儀式。

所以,大家都在那裏等她。桑德拉覺得自己像是派對的晚到客人。他們壓低聲音講話,趁她經過身旁的時候,偷偷瞄她,希望她可以速戰速決,讓他們能夠趕快登場工作。兩名警員正忙著詢問一名晨跑者,就是他一大早在此地跑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令人驚悚的現場。他坐在一棵枯死的樹幹上麵,雙手捂著臉。

桑德拉跟在克雷斯皮後麵,鬆林平靜得出奇,但他們踏在鋪滿針葉的地麵上所發出的腳步聲擾亂了這樣的寧靜,不過,最吵的還是某部手機持續發出的悶響。因為她專心盯著眼前的場景,剛才一直沒注意到這個聲音。

她的同事目前隻是拿出紅白色的膠帶圍住事發現場。正中央停了一輛車,車門大敞。根據標準作業程序,目前唯一能夠跨入禁區的人隻有法醫而已。

警司克雷斯皮開口:“阿斯托菲剛才已經確認他們全部遇害。”

桑德拉看到他了:一個瘦小的男子,看起來充滿官僚氣。他剛完成任務,又退回到封鎖線外頭,像機器一樣重複著抽煙的動作,暫時以掌心權充煙灰缸。不過,他依然在凝望那輛汽車,仿佛被什麽不明思緒催眠了一樣。

當桑德拉與克雷斯皮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開了口,而目光依然緊盯著現場:“每個傷口至少要給我兩張照片,我才能撰寫驗屍報告。”

此刻,桑德拉終於知道為什麽這位法醫一直若有所思。

後方的那部手機,頻頻發出聲響。

而且,她發現現場的每一個人都無權擅動,因為聲音來自車內。

“是女孩的手機,”她還沒開口問克雷斯皮,他就主動說出答案,“放在汽車後座上的手提包裏麵。”

顯然有人發覺狀況不對,因為她昨晚沒回家,想要趕快找到她。

天知道到底還會響多久,但這些警察也一籌莫展。這場表演必須依循特定程序,手機得放到最後處理,現在處理為時過早。所以,她必須在那揪心聲響的伴隨之下拍完她的照片。

她開口問道:“是睜眼,還是閉眼?”

隻有經常造訪犯罪現場的那些人,才聽得懂這個問題的真正含義。有時候,凶手會合上受害人的雙眼,甚至連最殘暴的那些惡人也不例外,這個動作並非出於憐憫,而是羞慚。

阿斯托菲回道:“睜眼。”

凶手想要讓對方看清他的長相。

手機兀自作響,淒厲不絕。

時間以及現場搜證工作一定會改變犯罪現場,桑德拉必須趕緊凝凍一切,這就是她的任務。她把相機當成了自己與恐怖的現場、自我與苦痛之間的屏障。不過,因為手機鈴聲的關係,那些激動的情緒隨時可能會從屏障的另外一頭泛湧過來,對她造成傷害。

多年前受訓所學到的那些專業作業規則,讓她得到了逃遁的空間。要是她遵守標準步驟,一切很快就會過去,也許就可以回家,鑽入被窩,依偎在馬克斯的身邊,尋找他的體熱,假裝這個冰寒的冬日還未曾揭開序幕。

先拍大局,然後拍細節。她舉起相機,開始拍照。

閃光燈宛若波浪一樣朝女孩的臉龐不斷撲過去,然後又消失在清冷的晨曦薄光之中。桑德拉站在引擎蓋前方,對著汽車拍了十多張照片之後,放下相機。

那女孩的目光穿透風擋玻璃,死盯著她不放。

如果屍體死不瞑目,絕對不能以他們直視鏡頭的角度拍下照片。

這是為了避免產生“把死人當成模特拍攝”的殘忍效應。她心想,最後再來拍這個女孩吧,她決定先拍另一具屍體。

他與車子相隔了好幾米,趴在地上,整張臉被埋在針葉叢裏,雙手往前攤展,全身**。

“男性,年紀約在二十歲至二十五歲,”桑德拉的連身衣口袋裏放了錄音機,她對著連接機器的麥克風講話,“頸後有槍傷。”

傷口附近的毛發看得出明顯的焦痕,顯示凶手是在極近的距離對其開槍。

桑德拉拿著相機尋找腳印,果然在濕漉漉的泥土裏發現了好幾個。腳跟的深度比鞋尖深,這不是逃跑,而是在步行。

桑德拉心想:男孩當初並沒有逃離現場。“凶手逼對方下車,站到受害人的背後,開火。”

這是行刑式殺人。

她在地上看到了更多的痕跡,這次是鞋印。“看來是踩踏的印記,以環狀繞行。”

那些都是凶手的腳印。她拿著胸前的相機一路跟拍過去,仔細收集影像,讓它們儲存在數字記憶卡裏。靠近某棵樹的時候,她發現基底有一小塊被清空的區域,完全看不到任何的落葉,她立刻對錄音機口述位置。

“東南方十米處,泥土被翻挖出來,似乎有人整理過這塊地方。”

她心想,這裏就是一切的起點,凶手起初窩藏在此地靜靜等待。她舉起鏡頭,想要複製凶手的視角,透過樹林間隙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男孩的車,一清二楚,但自己絕對不會被別人發現。

你很享受這場表演吧,是不是?或者,你看到這場景就怒了?你躲在這裏偷看他們到底有多久?

她開始往回走,以對角線的方式朝那輛車走去,同時不斷拍攝照片,重現凶手的路徑。桑德拉回到汽車引擎蓋前方的時候,依然覺得女孩的目光死纏著她不放,似乎一直在拚命追索她。

她隻能再次裝作沒看見,專心拍攝車體。

她走向車後座的方向,裏麵散落著受害者的衣物。她突然心中一陣痛楚,腦中浮現這對愛侶準備出門約會,站在衣櫥前的場景。他們猶豫著,不知該穿哪一件衣服,才能讓對方看到自己更好看的模樣,完全就是一種為悅己者容的欣喜。

當凶手出現,嚇到他們的那一刻,這兩個人是已經赤身**,還是凶手強迫他們脫衣?凶手在一旁靜靜偷看他們**,還是打斷了他們的歡好過程?桑德拉必須放下這些念頭,因為要找出答案的人並不是她,所以她努力打起精神,專心拍照。

在那堆衣物的正中央,有隻黑色的手提包,那部手機就放在裏麵。幸好現在鈴聲暫歇,但想必等一下又會響個不停。桑德拉加快拍攝速度,那手機是某種痛苦的來源,她不想太靠近它。

副座的車門大敞,露出了女孩的屍體,桑德拉在她旁邊的位置蹲了下來。

“女性,大約二十歲,屍身**。”

她的雙手貼在身體兩側,整個人被登山繩纏綁在傾斜約一百二十度的椅身上,其中有一小段繩索繞住靠枕,緊勒她的脖子。

在那一大坨繩索的中間,插了一把大型獵刀,刀柄還留在她的胸腔外麵,當初行凶力道十分猛烈,以至於根本拔不出來。桑德拉心想,看來凶手是被迫將凶器留在原處。

桑德拉開始拍攝沿受害者腹部滴落而下的幹涸血跡,座椅已經被浸得一片殷紅,而且在她**的雙腳與高跟鞋之間的車底地毯上匯聚成一小片血池。她在心中修正了一下措辭,應該是優雅的高跟鞋,顯然是為了浪漫之夜刻意挑選的配飾。

終於,她鼓起勇氣拍攝臉部特寫。

女性死者的頭向左微傾,一頭黑發十分淩亂,桑德拉突然有股衝動,很想幫她梳理頭發,就像是姐妹一樣。她發現這女孩長得十分漂亮,有青春肉體才能雕琢出的精致五官。還有,在沒有被淚水糊花的部位,依然可以看到一抹精心打扮的彩妝遺痕,這女孩似乎十分嫻熟個中技巧,桑德拉猜測她應該是在美妝界工作。

不過,她的嘴巴卻呈現不自然的下彎曲線,而且塗滿了亮色口紅。

桑德拉覺得奇怪,有哪裏不對勁,但她在當下實在想不出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她彎身進入車內,想要以更好的方式拍攝其臉部。為了遵守鑒識攝影的潛規則,她找尋能夠避開死者直視鏡頭的角度,但她發現自己很難注視那雙眼睛,因為她根本不想看到對方回瞪自己的模樣。

手機又響了。

她隻能違背自己學到的守則,出於本能,閉上自己的雙眼,任由相機自己取鏡。雖然她不在現場,但不禁想到了那樣的畫麵:那女孩的母親與父親,正在等待女兒的響應,讓心焦無比的他們鬆一口氣。而那位年輕人的父母,可能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徹夜未歸。引發如此可怕苦痛的主謀,現在已經逃到了遠處,正在享受殺戮的秘密快感,某種殘虐的興奮感。而且,那人正隱身在無人能夠察覺的角落裏。

桑德拉·維加讓相機自行完成任務,然後,從那充滿尿味與新鮮血液的狹小空間裏鑽了出來。

“是誰?”

現場每一個人的心中,都不斷縈繞著這個問題。是誰會做出這樣的事?密謀者到底是誰?

要是沒有辦法具體描繪出邪魔的樣貌,那麽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大家都會以疑心重重的目光看待別人,不知道表象之下藏有什麽秘密,而且每個人都心裏有數,別人看待自己的眼神也存有相同的質疑。

要是某人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猜忌將會感染到所有人。

所以,那天早晨,每個警察都不願在別的同人身上投以過久的注目。隻有等到凶手落網之後,才可能破除這種猜忌的魔咒。

凶手身份不明,但至少他們已經知道受害者是誰。

他們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對桑德拉來說,這是好事,她根本不想知道。不過,他們已經透過車牌號碼,知道了男孩的身份。

克雷斯皮告訴法醫:“他名叫喬治·蒙蒂菲奧裏。”

阿斯托菲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檔案夾,準備把這個名字填入裏麵的某張表格。他為了找地方書寫傾身向前,靠在剛剛抵達現場,準備收屍的麵包車旁邊。

他說道:“我希望盡早完成驗屍報告。”

桑德拉原本以為他這麽匆忙,應該是期盼能夠協助同人辦案,但她又覺得不太對勁,因為他滔滔不絕,但語氣裏卻完全聽不出一絲悲憫:“我今天已經在處理某起車禍了,而且還得為了某起案件撰寫專家意見報告。”

桑德拉心想:果然官僚。這兩名年輕死者得不到應有的憐憫,實在讓她看不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鑒識部門的人員已經進入現場,開始四處搜證,終於有人拿起了女孩的手機,現在已經聽不見鈴聲了。

桑德拉不再盯著講話的阿斯托菲與克雷斯皮,目光飄向了一名鑒識人員。他從車內的包裏取出手機,正朝紅白封鎖線走去,把東西交給一位女警。如果等一下電話再次響起,是否接聽就由她決定了。這種特權,桑德拉一點兒也不羨慕。

“今天早上可以弄完嗎?”

桑德拉早就分了神,沒聽到克雷斯皮剛才說的話:“什麽?”

“我剛在問你,能不能在今天早上把資料交給我?”克雷斯皮重複了一次,伸手指向她已經放回後車廂的相機。

她趕忙向長官擔保:“哦,當然。”

“能否現在就給我?”

她原本想要現在就走人,等回總部之後再繼續工作。不過,麵對長官的堅持態度,她也無法拒絕:“沒問題。”

她把相機連接到自己的手提電腦上拷貝照片,然後再用電子郵件發出,之後,她就可以從這場噩夢中解脫了。她是第一批到達犯罪現場的人員之一,但也是第一個離開的人,她的工作在此結束。她和她的同事不一樣,她可以忘卻一切。

當她在處理檔案的時候,另一名警員將女性死者的手提包交給了克雷斯皮。警司打開包,翻找出女孩的證件,桑德拉看到身份證上女孩的麵容。

“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克雷斯皮低聲說道,“天啊,才二十歲。”

他依然盯著那張身份證,還畫了一個十字,多麽虔誠的人。桑德拉對他認識不深,他不是那種喜歡張揚的人。總部裏的人之所以敬重他,倒不是因為他立下了什麽豐功偉業,純粹就是因為他資曆深。不過,對於這樣的案子來說,也許他正好是合適的人選,不會因為處理重大駭人刑事案而企圖借此沾光,謀求仕途更上一層樓。

對於這兩名死者來說,由心懷悲憫的警察來辦案,總是好事。

克雷斯皮再次麵向剛才把手提包交給他的警員,將它還回去,他深吸一口氣:“好,我們準備通知他們的父母。”

他們兩人一起離開了,留下桑德拉獨自工作。與此同時,記憶卡裏麵的影像也開始出現在電腦屏幕上,她緊盯不放,迅速檢視這個早晨的工作成果。將近四百張照片,一張接著一張,宛若從默片中擷取的劇照。

那部手機發出的鈴響,打斷了她的思緒,大家都在等待這通來電。桑德拉麵向那名女警,她正在查看屏幕上的來電者姓名。她伸手揉了揉額頭,終於接了電話:“早安,德爾高蒂歐太太,我是警察。”

桑德拉不知電話另一頭的那位母親說了些什麽,但一聽到陌生人接電話,還提到了“警察”,不難猜到對方的感受,不祥的預感馬上就要轉化為可怖的悲痛。

那名警員繼續說道:“我們馬上會派出警車到您府上,解釋詳細狀況。”

桑德拉不忍聽下去,她繼續盯著那一張張拷貝到電腦上的照片,希望程序跑得快一點兒,趕緊完成全部的拷貝工作。她早就下定決心不要生小孩,因為她最怕的就是小孩可能會出現在這樣的照片上。看看黛安娜的臉龐,空茫的神情,亂七八糟的黑發,被淚水弄糊的妝容。她的嘴唇線條扭曲,成了某種悲慘的微笑,目光渙散。

拷貝快要結束了,就在這個時候,跑出一張與其他照片截然不同的臉部特寫。

出於某種本能,桑德拉暫停程序。她的心髒撲通亂跳,倒回剛才的那張影像。她周邊的一切宛若被吸入了黑洞,現在隻剩下屏幕上的那張照片。她先前怎麽沒有發現這個問題呢?

照片裏,那女孩的臉龐依然靜止不動。

桑德拉立刻望向紅白封鎖線後方的犯罪現場,然後,急奔而去。

原來,黛安娜·德爾高蒂歐的眼睛,一直追盯著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