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副局長莫羅上了東區的環狀快速道路,他開的是一輛無警方塗裝標誌的車,就是警方要秘密執行監視或是跟蹤任務時所使用的那種車輛。它們的來源通常是罪犯的車輛,被查扣之後,就成為警察總部的資源。

莫羅開的這一輛,原車主是毒販。它外表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房車,但配有升級引擎與雙層車殼設計,在那兩層的空隙之中,海關發現了五十公斤的高純度毒品。

莫羅還記得那個夾層,他當時心想,真是夾帶走私品的完美空間,絕對不會引人注目。

他為了誤導記者,剛剛離開警察總部的時候,特意走聖維塔利路上的側門。他們現在一天到晚堵截他,想要從他口中聽到有關那兩名殉職警察的說辭,順便好好修理他一下。表麵上,他根本不會理會這種爭議。在他輝煌的警界生涯中,曾經多次遇到媒體掣肘、質疑他的辦案行動,這當然會對他的自尊造成小小的傷害,但這畢竟是成名的代價之一。不過,這一次狀況卻大不相同,要是記者們發現他用盡心機保護的這個秘密,那麽他所付出的代價將會相當驚人。

白亮的朝陽照耀著羅馬的清晨,但是並沒有帶來暖意。車陣以蛇行般的速度緩慢前進。莫羅望著車陣裏其他車輛中乘客的麵容,開始心想: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這些人不會懂的,最好還是讓他們平靜地過日子,何必要拿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物打擾他們。

莫羅花了將近一小時才到達目的地:一套水泥公寓,周邊全是一模一樣的同款建築物,都是在同一個年代興建完成的,當時投機開發商大舉入侵了這座城市的某些區域,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他把車停在小巷裏。他的一名手下早已在那棟公寓的入口等候。他一看到莫羅,立刻趨前,莫羅把鑰匙交給了他。

那名警官說道:“他們都在上麵。”

“很好。”莫羅講完之後,隨即走向大門入口。

他進入狹窄的電梯,按下十二樓的按鈕。到達該樓層之後,他認出了他充滿好奇的那一戶的大門,按了電鈴,一身白袍的鑒識人員幫他開了門,讓他進去。

莫羅問道:“進展如何?”

“已經快結束了。”

這裏彌漫著一股臭氣,鑒識小組使用的化學試劑的確刺鼻,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股隱約的氣味——宛若積累多時的底層——絕對是陳年尼古丁與黴味。

這套公寓內部一片幽黑,麵積並不大。一道狹長的走廊,有四個房間。入口處有個櫃子與一麵大鏡子,角落的衣帽架上掛著好幾件外套。

莫羅進入走廊,站在每個房間門口查看裏麵的狀況。第一間是書房,書櫃裏放滿了有關解剖學與醫學的書籍,還有一張書桌,桌上鋪滿了報紙,上頭放了一個尚未完成的三桅帆船模型,旁邊有黏膠、刷子以及伸縮燈。

此外,還有飛機、船隻以及火車的模型,有的排列在層架上,其他的則四處散落,就連地板上也有。莫羅認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軍的德哈維蘭DH95火烈鳥運輸機、腓尼基雙層橈槳船,還有最早期的電力機車頭。

這些模型的表麵都覆蓋了一層厚灰,讓這個房間簡直像是垃圾場。不過,也許這樣說也沒錯,等到他一完成模型,馬上就失去了興趣。莫羅心想,他做出這些東西,也找不到人可以炫耀,看看煙灰缸裏的那些煙屁股吧,時間與孤單早已互相結盟,香煙就是明證。

鑒識小組人員拿著紫外線燈具與照相器材,忙著在這一大片廢墟裏搜證,簡直就像是身處在縮小版的災難現場。

廚房裏有兩名鑒識人員正忙著清出冰箱裏的物品,予以分門別類。這款冰箱型號想必已有三十年以上的曆史,廚房裏同樣混亂,似乎多年來從未整理過一樣。

第三個房間是浴室,白色瓷磚,發黃的陶瓷浴缸,馬桶上方有一摞雜誌,旁邊有好幾卷衛生紙。洗手台上方的架子幾乎空空如也,隻有剃須泡沫與塑料刮胡刀。

莫羅離婚之後,也同樣一直維持單身。不過,他覺得很納悶兒,怎麽會有人邋遢到這種地步。

“阿斯托菲一個人過日子,公寓裏惡心死了。”

開口的是警司克雷斯皮,他是這次搜索行動的負責人。

莫羅麵向他:“你沒有讓維加知道這裏的狀況吧?”

“報告長官,沒有。當她問我的時候,我說我們沒有發現任何重要的證物。我告訴她,阿斯托菲瘋了,他從犯罪現場偷走證物,也不過就是某種毫無意義的瘋狂行為而已。”

“很好。”莫羅雖然這麽說,但他懷疑桑德拉·維加不會對這種說法照單全收。她很聰明,這種答案絕對不會讓她滿意。不過,也許可以讓她安靜一陣子。“鄰居們對阿斯托菲事件的反應呢?”

“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他死了。”

葬禮就在那天早晨舉行,但沒有人出席。莫羅心想,好慘,沒有人關心這名法醫之死。這個人在自己周邊造出一種空無的環境,刻意與人疏遠,加上長年的冷漠,更讓它堅不可摧。唯一與他產生關聯的人類,隻有他解剖台上的那些屍體而已。不過,從阿斯托菲的住所狀況看來,他在自殺之前早已加入了那一群靜默幽魂的行列。

“他有沒有立遺囑?遺產要給誰?”

“他沒有留下任何交代,而且他沒有親戚,”克雷斯皮回道,“很難想象有人這麽孤僻吧?”

不行,莫羅真的無法想象。不過,他知道這樣的人的確存在。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住所以及具有隱形本領的獨行者。平常大家都不會注意到這些人,直到他們死了,屍體傳出惡臭,才會有鄰居驚覺狀況不對勁。然而,等到時過境遷之後,他們什麽都不會留下,又回到了無名狀態,仿佛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不過,阿斯托菲卻留下了一個東西,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物品。

克雷斯皮問道:“要不要看其他的部分?”

莫羅想起剛才開車時的心得,有些事情說出來就太危險了,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不過,他是那種絕對不逃避的人。“好,我們過去看看吧。”

臥室位於走廊盡頭,是最後一個房間,他們就是在這裏發現了那個東西。

房內有阿斯托菲睡覺的單人床,一旁是大理石桌麵的床邊桌,上麵擺放了一個還需要上發條的老鬧鍾、閱讀燈、水杯,還有必備的煙灰缸。看起來十分笨重的深木色衣櫥、破舊的絲絨布手扶椅,還有置衣架。

普通到不行的臥房。

“我開的是有雙層車殼的無塗裝標誌房車,”莫羅說道,“等一下把東西帶回總部的時候,完全不會有任何人看到。好,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們已經檢查過每一個櫃子和抽屜裏的東西,”克雷斯皮說道,“那個瘋子從來不丟東西,搞得我們像是在幫他整理垃圾一樣。他會囤積東西,但沒有任何紀念品,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完全找不到他孩童時代或父母的照片,也沒有朋友寫信給他,就連明信片也看不到。”

莫羅環顧四周,同時重複了那句話:他會囤積東西,但沒有任何紀念品。真的有人能夠在沒有任何既定目標的狀況下,過著這樣的生活嗎?但也許這就是阿斯托菲企圖營造的假象。

一個充滿黑色秘密的世界,隱藏在人間。

“我們翻遍了整套公寓,正打算離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克雷斯皮轉身,麵向房門旁的那堵牆。“這裏有三個電燈開關,”他繼續說道,“第一個是頂燈,第二個是床邊桌的小燈,但第三個呢?”他停頓了一會兒,“許多公寓都有久未使用的電燈開關,到了最後,根本想不起原本的用途是什麽。”

不過,這個開關的狀況並非如此。莫羅伸手,關掉頂燈與床邊桌小燈的開關,臥室裏瞬間一片漆黑,然後,他打開了第三個開關。

有道微光滲入房內,是從一堵牆的踢腳板透出來的,是一道非常狹長的光,從一個角落直射到另外一頭。

“這道牆的材質是薄木板,”克雷斯皮說道,“房間原本比較大,靠著隔板弄了另一個空間。”

莫羅深歎一口氣,不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麽。

“入口在右側。”克雷斯皮指著牆麵的某個低處,有一個像是小門的裝置,寬度大約是五十厘米,高度不超過四十厘米。他走過去,用掌心推了一下,門鎖瞬間打開,露出了通道。

莫羅蹲在地上,朝裏麵張望。

“等等,”克雷斯皮說道,“你要知道,我們正在處理的是……”

就在這時候,克雷斯皮關掉了開關,牆壁另一頭的光源消失了,然後,他把手電筒遞給莫羅。

克雷斯皮開口:“等你準備好了,跟我講一聲。”

莫羅轉向那黑漆漆的入口,他趴在地上,靠雙臂支撐重心,鑽了進去。

他到達另一頭的空間,頓時覺得自己與外頭的世界徹底隔絕了。

“還好嗎?”雖然克雷斯皮站在牆壁厚度隻有幾厘米的另一邊,但那聲音仿佛是從遠方傳來的一樣,模糊不清。

“嗯。”莫羅站起來,打開了手電筒。

他先照向右側,然後是左側。那東西在左邊的底端,在這個狹長空間的另外一頭,他看到了。

一張小木桌。上麵有一個算是風格獨特的結構物。它看起來像是蜘蛛網或是鳥巢一樣輕盈,約三十厘米高,由樹枝疊錯而成。

莫羅小心翼翼趨前,想要搞清楚這個作品的意義。從形狀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是隨意拿樹枝堆在一起的,他又想到剛才在書房看到的膠水與刷具,開始自言自語,好一個完美的模型作品。不過,等到他站在那些東西的正前方時,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那些東西不是樹枝,而是骨頭。細小,發黑,不是人骨,而是獸骨。

莫羅覺得奇怪,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有這種構想?

他發現有個燈泡從天花板垂落而下,正好停在這個可怖雕塑品的後麵。

他朝外頭大吼:“我準備好了。”

他關掉手電筒,克雷斯皮又打開了外頭的燈源。燈泡亮了,散發出淡黃色的光暈。

莫羅不解,到底是什麽事這麽奇怪?

警司說道:“現在轉身。”

他轉過身,嚇了一大跳,這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場景。

在對麵的牆上,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影子與那個獸骨拚架的投影交疊在一起。

那些骨頭並非隨便亂堆而成,它映在牆上的影像可為明證。

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像,人身上是一個狼頭。

沒有眼睛,隻有兩個大窟窿的狼頭。但更可怕的是它張開了雙臂,那幅景象讓莫羅大受震懾。

怪獸的幽影正擁抱著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