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婆
您也許不相信我下麵要講的這個故事。不,應該說,您一定會覺得我是在胡說八道。好吧,古代如何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下麵要講的這事發生在大正的太平盛世。並且發生在我們同樣久住熟知這個東京都。一出門,電車、汽車風馳電掣;一進屋,電話聲響個不停;一打開報紙,盡是些“同盟罷工”啦,“婦女運動”啦之類的報道。——也難怪,既然在如此這般的今天,卻在這個大都會的某個角落裏發生了仿佛隻有在愛倫·坡[1]、霍夫曼[2]的小說中才會出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那麽任憑我紅口白牙高調聲稱“千真萬確”而您仍絲毫不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然而,盡管東京都市的燈火何止千百萬,也總不能將隨著日落而至的黑夜焚燒幹淨,將其變回朗朗白晝吧。同理,即便無線電和飛機能征服自然,也無法揭示出隱匿於大自然深處的神秘世界的地圖來。既如此,又憑什麽斷言在此文明陽光照耀下的東京,那平時隻活躍在人們夢中的精靈們的神秘力量,就不會在某種恰當的時機與場合,展現出奧爾巴赫的地窖一般匪夷所思的事物來了。甚至根本不需要什麽“某種恰當的時機與場合”。要我說的話,隻要您稍加注意,就會發現令人驚詫不已的超自然現象,如同夜裏綻放的花朵一般,始終在我們的四周神出鬼沒著。
譬如說,在冬天的深更半夜裏,您走在銀座大街上就肯定會看到落在柏油路麵上的紙屑吧。二十來張,聚在某個角落裏被風吹得直打旋兒。倘若僅此而已,自然是沒啥好說的,可您不妨數一下紙屑打旋的個數。從新橋到京橋之間,必定是左側三個,右側一個,並且都在十字路口附近,無一例外。這或許也還可以用氣流的關係來加以解釋吧。可要是您再稍加注意的話就會發現,每個紙屑旋渦中,肯定會有一張是紅色的——或是電影廣告,或是千代紙[3]殘片,甚至是火柴的商標。種類盡管不同,可必定是紅色的。它們儼然是紙屑中的王者,一旦風起,它們便率先輕舞飛揚起來。隨即,彌漫的塵埃中便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般的聲響,懶洋洋地散落四處的紙屑便會立刻消失在柏油馬路的上空。不,它們並未消失,隻是畫著弧線隨風起舞而已。風停時也是如此。至少就我至今所見,都是紅色的紙屑率先停止不動的。見此情形,我想即便是您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吧?我當然是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實上我就曾有那麽兩三次,佇立於大街之上,借著展覽櫥窗裏射出的大麵積燈光,凝神注視過這些漫天飛舞的紙屑。而在做如此觀察之時,我又覺得自己仿佛能朦朦朧朧地看到一些如混入黃昏夜色中的蝙蝠之類、平時用肉眼所看不到的東西了。
但是,東京所發生的匪夷所思之事可不僅僅是什麽銀座大街上的紙屑哦。乘坐深夜電車時,也會屢屢遇見一些異乎尋常的怪事。其中最叫人感到滑稽可笑的,恐怕要算行駛在空無一人街道上的“紅電車”或“綠電車”會停靠在空無一人的站台上這事了吧。這也跟那“紙屑事件”一樣,您倘若不信,盡可去實地觀察——今夜便可得到驗證。而同樣是市內電車,此類怪事據說又以動阪線和巢鴉線居多。這不,就在四五天前的一個夜晚,我乘坐的“紅電車”就在沒有上下客的情況下到站就停了。那是在動阪線的團子阪下。並且,乘務員還手拉著鈴繩朝大街上探出半個身子,一如既往地問道:
“有人上車嗎?”
當時我就坐在靠近乘務員的座位上,所以也馬上朝窗外看了一眼。但見天上薄雲遮月,地上月色朦朧,站台的柱子下自不必說,兩邊的商店全都關門上鎖,就連午夜的大街上也都空空如也不見一個人影。就在我暗自納悶兒的當兒,乘務員拉響了車鈴,並無一人上下車的電車又開動了。這時我再次朝窗外望去,隻見隨著站台的不斷遠去,我的視野裏似乎出現了幾個人影,且正在朦朧的月光中變得越來越小。這或許是我神經錯亂所導致的幻覺,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可那位急著趕路的“紅電車”的乘務員又為什麽要在空無一人的站台處停車呢?況且,遇到如此情形的也並非隻我一人。在我的熟人中就有那麽三四位呢。總不見得每次都是乘務員一路打盹兒睡昏了頭的緣故吧。事實上我的一位朋友還抓住乘務員嚴厲指責過呢。
“一個人都沒有,你幹嗎要停車?”
“我覺得有很多人呀。”
據說那個乘務員就是滿臉詫異地如此回答的。
除此之外,類似的怪事還有許多,倘要一一列舉的話,則諸如炮兵工廠[4]的煙囪裏冒出的煙會逆風飄揚啦;沒人去撞,尼古拉堂[5]裏的大鍾也會在半夜裏突然響起啦;編號相同的兩輛電車,居然一前一後地開過黃昏時分的日本橋啦;空無一人的國技館[6]內,每晚都會爆發出觀眾的喝彩聲啦——如此這般,即所謂“大自然的夜晚側影”也恰似紛然交錯的美麗飛蛾一般,不斷地呈現在東京這個繁華都市的大街小巷。因此,我下麵要講的這個故事,也並非像您想的那樣,是完全脫離現實世界的子虛烏有之事。不,在對東京夜晚的隱秘已有所了解的現在,您自然也不會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的。倘若您聽到最後,仍覺得有股子自鶴屋南北[7]以來的燒酒火味道,那恐怕不是故事本身荒誕不經的緣故,而是我的講述水平太差,遠不及愛倫·坡或霍夫曼的罪過。若要追本溯源,那就得說該事件的當事人於一兩年前的某個夏夜跟我說起遇到了一件如此這般的怪事後,我就覺得有一種可稱之為妖氣的東西隱隱然地潛伏在了我的身邊,令我至今都難以忘懷。
這個所謂的當事人,其實就是經常出入我家的、日本橋附近某出版書肆的少東家。平日裏,他都是談完正經事後就立刻回去的,可那天在傍晚時分下起了雨來,本想等雨一停就走,可一來二去的就耽擱下來了。這位膚色白皙、雙眉微蹙、顯得過於消瘦的少東家,正襟危坐在盆提燈[8]光芒籠罩下的簷廊上,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很快就過了**時分。閑聊之間,他忽然又說道:
“實不相瞞,有件事我一直想說給先生聽聽。”
而隨後他麵帶惶恐之色而徐徐道來的,不用說,就是本篇正文所要敘述的“妖婆”故事了。當時少東家那身穿上等麻布外褂(肩頭還印染著一抹淡淡的墨色),坐在一盆西瓜前,像是怕隔牆有耳似的小聲敘述的模樣,我至今回想起來也仍是曆曆在目。而他頭頂上那盞圓鼓鼓的身體上畫著秋草圖案,發出如夢似幻般光芒的盆提燈,以及盆提燈上方那雨後烏雲密布的天空,也同樣動人心魄,叫人難以忘懷。
下麵,我們就言歸正傳了。
卻說故事發生在名叫新藏的少東家(為避免節外生枝,就暫用此名吧)二十三歲時的那個夏天。當時,他因心有所念,去了住在本所一目附近的某巫婆處問卜。而這,就是整個事件的開端。
六月上旬的某一天,新藏拉著一個在本所一帶開衣料店的、商業學校時代的同學一起去了“與兵衛”壽司店。酒酣耳熱之際,他就主動**了自己的心事。那位叫阿泰的同學聽後,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十分熱心地建議道:
“那就請阿島婆給你看一下吧。”
新藏仔細一問才知道,那個叫阿島婆的巫婆是兩三年前從淺草那邊搬來的,她不僅能掐會算,還會請神附體,驅使狐仙什麽的,十分靈驗。
“有件事想必你也知道吧。就是前一陣子‘魚政’店裏那個退了休的老板娘投河自盡的事情。她那屍體老不見浮起,後來從阿島婆那兒請了符,在一橋那兒往河裏拋,結果當天就浮出水麵了。並且就在拋下符的一橋橋樁那兒,黃昏的漲潮時分,正巧有條運石材的船經過那兒,結果就被那船老大發現了。‘快看哪,是浮屍啊!’‘是啊,是土左衛門[9]啊。’人們吵吵嚷嚷的,馬上就去橋頭派出所報了案。我路過那兒的時候,警察已經到場了。我從人群外往裏張望,隻見那女屍身上蓋著粗席躺在地上,兩隻被水浸胖了的腳露在外麵。你猜,我還看到了什麽?那道符正斜斜地粘在她的腳底心呢!看得我脊背發涼、直打哆嗦啊。”
聽到這兒,新藏覺得自己的後背也是冰涼冰涼的。晚潮的顏色,橋樁的形狀,還有那漂浮在橋底下的女屍——這些全都浮現在了他的眼前。可當時他已酒勁上頭,不肯示弱,就繼續說道:
“有意思。這麽說來,還真的非要讓她看下不可了。”
“行啊。我來帶你去好了。不瞞你說,自從上次請她給我算過財運,我跟那老婆婆也算是有點交情了。”
“那就拜托你了。”
就這樣,他們倆嘴裏叼著牙簽出了“與兵衛”後,就戴著遮陽草帽,身穿單衫,肩並肩,溜溜達達地朝那巫婆家走去了。
故事講到這兒,有必要交代一下新藏的心事了。
原來新藏家裏用過一個叫作阿敏的年輕女傭。新藏與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後來發展到相親相愛,已有一年多了。可不知為何,自從去年年底阿敏回去探望生病的姑母後,就一去不回、杳無音信了。這不僅讓新藏失魂落魄,就連新藏的母親也十分擔心。因為她對阿敏也很看得上眼。通過保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多方打聽,結果還是不知所終。有人說看到她做了護士了,也有人說做了人家的小老婆了,閑言碎語聽了不少,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就全都靠不住了。新藏先是憂心忡忡,後來又怒氣衝天,而最近,他隻是直愣愣地發呆了。看到兒子那像是掉了魂兒的模樣,他母親就隱約地感覺到他跟阿敏的關係早已非同一般了。而兒子本身也成了她新的擔憂。為了讓兒子走出陰影重新振作起來,她勸兒子去泡溫泉,或代替父親招待客戶,動了不少腦筋。那天就是他母親以巡視本所一帶的零售店為由,讓他出來散散心的。還塞給他一個裝了零花錢的袋子。正巧東兩國那兒有他打小就熟悉的小夥伴阿泰,所以就拉著他去附近的“與兵衛”壽司店喝一杯,敘敘舊。
有了上麵阿泰這些話做鋪墊,盡管新藏此時已有了幾分醉意,可去阿島婆那兒時,他還是很當回事的。他們倆在一目的橋堍下左拐,沿著行人稀少的豎川河岸朝二目方向走了百十來米,就來到一棟夾在灰瓦店與雜貨鋪中間的、格子門上沾滿了煤煙的屋子前。當聽說這就是那個巫婆的家時,新藏心裏不免惶恐起來,仿佛自己與阿敏的命運,全都取決於這個怪異阿婆的一句話似的,原有的些許醉意也徹底消失了。事實上阿島婆的這所房子看著就怪瘮人的。這是所屋簷較低的平房,因當時的梅雨天氣而在滴雨石上長出的青苔,濕漉漉、綠油油的,仿佛還會長出蘑菇來似的。而長在與隔壁雜貨鋪相鄰處的一棵大柳樹,竟有合抱粗細,垂下的枝條不僅遮蔽了窗戶,就連屋頂也都被籠罩在其陰影之下。讓人覺得,僅一道拉門之隔的屋子裏麵十分陰森可怖,不知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不過阿泰似乎全然不理會這些,他走到竹格子窗前站定身軀後,便扭頭對新藏說道:
“這就要拜見鬼婆婆了,你可別嚇著哦。”
仿佛到現在才想起來要嚇唬一下新藏似的。新藏自然不吃他這一套,笑著回了他一句:
“你當我是小孩呢,能被一個老太婆嚇著嗎?”
聽他回答得這麽灑脫,阿泰又擠眉弄眼、故弄玄虛地說道:
“說什麽呢?老太婆自然沒什麽可怕的。可這兒還有一位超出你想象的小美人呢。所以我要忠告你一下嘛。”
話音未落,他就已經將手搭在了格子門上,扯開嗓門喊道:
“有人嗎?”
“來了。”
屋裏立刻傳出了一聲嬌滴滴的應門聲,隨即,拉門開處,但見一個門檻裏麵跪坐著一個十七八歲、楚楚動人的姑娘。新藏見狀,心想怪不得阿泰要說“別嚇著”之類的話了,這姑娘果然美得嚇人。姑娘長得皮膚白皙,鼻梁挺拔,一張清秀的瓜子臉,尤其那一雙眼睛,水汪汪得十分迷人。可她卻又顯得那麽憔悴,看著都叫人心疼。就連那條紅梅色麵子藍色裏子的薄呢絨腰帶,也仿佛在擠壓著她那漂亮的藍底白花單褂下的胸脯。
見到姑娘後,阿泰就脫下了麥秸稈草帽,問道:
“媽媽呢?”
姑娘一臉無奈地回答道:
“真不巧,媽媽出去了,不在家。”
說著連眼眶都發紅了,就跟她自己做錯了事似的。隨後,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朝格子門外瞟了一眼,竟突然臉色大變,大叫一聲“啊呀”,顯得驚慌不已,像是馬上就要跳起身來逃走似的。
阿泰也大吃一驚。他心想,這個地方太偏僻,會不會有地痞流氓經過,便急忙回頭看去。不料這一看之下又讓他大吃了一驚:剛才還好好地站在夕陽下的新藏,居然不見人影了。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巫婆的女兒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氣喘籲籲,斷斷續續地懇求道:
“求……求您了。您一定要告訴……您那個同伴。叫他千萬……千萬不要再到這附近來了。不然的話,他的性命不保。”
阿泰聽了,佛置身於雲裏霧裏一般,一點兒都摸不著頭腦,呆呆地愣了半晌之後,總算還明白那姑娘是要自己傳話,就趕緊應了一聲:
“好的。我一定照辦。”
說完,他就連草帽也顧不上戴,提在手裏狼狽不堪地衝了出去,一口氣跑出五六十米遠,這才追上了新藏。
五六十米開外是個荒寂的石河岸,除了一根上半截被夕陽染紅的電線杆子以外,別的什麽也沒有。新藏垂頭喪氣地站在河岸前,將手揣在薄外套的袖子裏,正瞧著自己的腳尖發愣。終於趕來的阿泰沒等自己喘過氣來,就對新藏嚷嚷開了:
“開什麽玩笑?我還叫你別嚇著呢,好嘛,你倒把我給嚇個半死。你看到那小美人到底想——”
沒等他說完,新藏就腳步踉蹌地朝一目橋方向走去了。他一邊走,一邊用亢奮的聲調回答道:
“我認識她。她不就是阿敏嗎?”
阿泰第三次大吃一驚。怎麽能不吃驚呢?新藏想要知道其去向的心上人,居然就是阿島婆的女兒!這還不令人震驚嗎?可阿泰還肩負著那姑娘的重托,要將非同小可的口信帶給新藏,哪能光顧著自己大驚小怪呢?於是將麥秸稈草帽戴好後,立刻就阿敏托付給他的話,繪聲繪色地在新藏麵前學說了一遍。新藏一聲不吭地聽著,隨即便眉頭緊蹙,眼神中帶著狐疑,用氣鼓鼓的聲調說道:
“叫我別去我還能理解,說我去了就性命不保,這就奇了怪了。不僅奇怪,簡直是豈有此理嘛!”
其實阿泰也隻聽了要他轉告的話就從阿島婆家跑出來了,並沒問清楚其中有什麽緣故,所以現在他要安慰新藏,也隻能說些敷衍了事的場麵話。而新藏則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聲不吭地走著,還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他們又來到了“與兵衛”壽司店的旗幡下,新藏突然轉向阿泰,用十分遺憾的口吻嘟囔道:
“我要是能跟阿敏見上一麵就好了。”
阿泰聽了便若無其事地調侃道:
“那就再去一趟不就完了嗎?”
他事後想來,覺得自己這句話等於是在新藏那十分想見阿敏的心火上,澆了一瓢油。
一會兒跟阿泰告別後,新藏馬上返身來到了回向院前的一家雞肉火鍋店,在那兒邊吃邊等天斷黑。結果一連喝掉了兩三壺酒。等到天完全黑了,他便衝出了店門,嘴裏噴著濃烈的酒氣,將兩隻袖子甩在身後,直奔阿敏那兒,也即巫婆之家而去了。
那是一個星月全無、黑咕隆咚的夜晚,盡管地麵上熱氣騰騰溽熱難耐,可時不時地又會吹來一陣涼風——這正是梅雨季節裏常有的天氣。不用說,新藏自然是憋著一肚子氣而來的,他已抱定宗旨,今天不聽到阿敏的真心話絕不回去。
黑夜裏的阿島婆家顯得越發瘮人了。一棵高大的柳樹直指潑了墨一般的漆黑夜空,柳樹下的竹格子窗裏漏出些許昏暗的燈光。可眼下的新藏對這些已毫不在意了,他嘩啦一聲拉開了格子門,直挺挺地站在狹小的土間[10],大喊一聲:
“有人嗎?”
想必光聽這一嗓子就已經猜出來人為誰了吧,故而從裏麵傳出的嬌滴滴的應門聲是微微發顫的。不一會兒,拉門被輕輕拉開了,阿敏將雙手按在門檻外麵,畢恭畢敬地跪坐在那裏。她全身沐浴在從裏間溢出的燈光裏,顯得是那麽瘦弱憔悴,神情淒惻,仿佛正在哭泣似的。可新藏這會兒酒勁兒正足,心火正旺,哪顧得上憐香惜玉呢?他的草帽戴在了後腦勺上,冷酷無情地俯視著阿敏,佯裝不認識似的粗聲粗氣地問道:
“喂,你媽媽在嗎?我來是因為有些小事,想請她給掐算掐算。她能見我嗎?有勞你去通報一下了。”
可想而知,阿敏聽了這話該有多麽傷心。她覺得渾身無力,精神也到了崩潰的邊緣。沒法子,隻得強忍著眼淚,用別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了一聲:
“是。”
正當新藏噴吐著濃烈的酒氣,想要再次催促阿敏去通報的當兒,從隔扇背後的裏間,傳來了阿島婆那有氣無力、鼻音濃重、跟癩蛤蟆哼哼似的嗓音:
“外邊什麽人呀?沒事的,帶進來吧。”
外邊什麽人?這也太狂了吧。好你個匿藏阿敏的罪魁禍首!我先得給你一點兒顏色看看!
新藏氣勢洶洶地進了屋,脫下薄外套隨手一扔,又摘下頭上那頂麥秸稈草帽塞到了正不由自主地想阻攔他的阿敏的手裏,昂首挺胸走進了裏間。被撂在外麵的可憐的阿敏,顧不上整理客人的薄外套和麥秸稈草帽,將身子貼在了隔扇上,將纖纖玉手交指握在胸前,抬起眼淚汪汪的雙眼望著天花板,嘴裏不住地祈禱著。
進入裏間後,新藏就毫不客氣地拿過蒲團來墊在自己的膝蓋下,大模大樣地四下打量了起來。房間有八鋪席大小,與他想象中的一樣,天花板和柱子都被煤煙熏得黑乎乎的。正麵有個較淺的六尺壁龕,裏麵掛著一幅寫著“婆娑羅大神”[11]的條幅。壁龕跟前,像模像樣地供著一塊圓形年糕,一對小酒壺,還有三四本用青、紅、黃顏色的紙剪成的幣束[12]——左側的簷廊外,想必就是豎川了吧,隔著緊閉的隔扇仿佛能聽到那潺潺的流水聲,但也可能隻是錯覺而已。再看看最要緊的正主兒在哪兒呢?壁龕右邊稍稍過去一點兒,有個上麵擺了一長溜點心盒子、汽水瓶、白糖袋子、雞蛋盒等禮品的衣櫃,衣櫃下坐著一個梳著切發[13]、塌鼻梁、大嘴巴、臉蛋子又青又腫的老婆子。她身穿一件黑色無領和服單衣,閉著睫毛稀疏的雙眼,交叉著浮腫的手指,簡直形同鬼魅。尤其是她的身量還特別大,一個人往那兒一坐,就幾乎占了一整張榻榻米。剛才已說過,這老婆子說起話來就跟癩蛤蟆哼哼似的,可眼下看到她這副尊容,就該說是這可不是普通的癩蛤蟆,儼然是癩蛤蟆成了精又變作人的模樣,且隨時都會噴出毒氣來似的。饒是新藏年輕氣盛,見此情形居然也發起了怵來,甚至覺得頭頂上的電燈也黯然無光了。
然而,畢竟他是有備而來的,又怎麽會被阿島婆的氣勢嚇倒呢?於是他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到這兒來不為別的,就是要請您看看我的姻緣。”
不料阿島婆像是沒聽清似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又將一隻手搭在耳朵上,反問道:
“什麽?姻緣?”
隨即,她又用同樣含混不清的嗓音問道:
“我說,你是想要女人嗎?”
她一邊說,一邊還從鼻子裏發出嗤笑聲來。新藏強忍著心頭不斷躥起的怒火,回應道:
“是啊,就是想要女人才讓你來看的呀。如若不然,誰肯到這種——”
他已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了,為了不輸給這個老太婆,不僅說起粗話來,還同樣鼻子裏發聲,哼笑著回敬她。但阿島婆卻不以為然,她就跟蝙蝠扇動翅膀似的揮了揮放在耳朵旁那隻手,訕笑著打斷了新藏的話頭。
“別動肝火嘛。說話不中聽,是我的老毛病了。”
隨即她又換了個腔調問道:
“年齡呢?”
像是總算開始辦正事了。
“男方二十三——屬雞的。”
“女的呢?”
“十七。”
“屬兔啊。”
“出生月份是——”
“不用了。光有年份就夠了。”
阿島婆嘴裏說著,便在將手放在膝蓋上掐指算了起來,就跟數星星似的。不一會兒,她抬起那雙眼皮鬆弛的眼睛瞪了新藏一眼,說道:
“不成,不成。大凶,大凶啊!”
她先是危言聳聽,隨即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嘟囔道:
“這樁姻緣要是結了,要麽是你,要麽是那女的,總有一個會一命嗚呼的。”
新藏一聽便火冒三丈,眼見得那阿泰轉達的什麽“性命不保”的口信,就源自該老太婆之口。既然已經看破了她的詭計,新藏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揚起依舊酒氣衝天的下巴來,咄咄逼人地說道:
“大凶就大凶,有什麽可怕的?男子漢一旦情有所鍾,還管什麽死呀活呀的?即便被燒死、砍死、淹死,也是愛情之榮耀!”
阿島婆依舊眯縫著眼睛,除了嚅動兩片厚嘴唇外,渾身上下一動也不動。
“你說得輕巧,男人死了,那女的怎麽辦呢?再說,要是女人死了,那男的不也一樣哭天抹淚的嗎?”
她話裏話外,分明帶著嘲笑的意味。
好你個老太婆!你敢動阿敏一手指頭試試!新藏氣勢洶洶,瞪起眼睛緊盯著阿島婆說道:
“那女的背後還有男的呢!”
阿島婆依舊交叉著手指,牽動了一下泛著青光的臉頰,裝傻充愣似的反問道:“那麽那男的背後呢?”
新藏後來說,那會兒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覺得就跟接下了那老太婆的挑戰書似的,所以覺得有些害怕了。而阿島婆看到新藏露怯之後,便猛地拉低了黑色單衣的領子,用矯揉造作的聲調說道:
“你自己想得最好又有什麽用呢?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別瞎折騰了吧。”
緊接著,她又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把兩隻手都搭在耳朵上,像煞有介事地低聲說道:
“你聽,你聽。這不就是證據嗎?你聽到歎氣聲了嗎?”
新藏的身體一下子就僵硬了。他側耳靜聽,但除了躲在隔扇外的阿敏的喘氣聲以外,什麽也沒聽到。這時,阿島婆的雙眼睜得越來越大了。
“聽不見嗎?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夥子,正在那石河岸的石頭上長籲短歎呢。你聽不到嗎?”
說著,她還挪動膝蓋,將身體往前移了一點兒。這下子,不僅她那投射在衣櫃上陰影變得更大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子老婆子特有的體臭,直衝新藏的鼻子。而隔扇、拉門、酒壺、年糕、衣櫃、坐墊……這一切也在陰森的妖氣中走了形,呈現出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奇形怪狀。
“那個小夥子也跟你一樣色迷心竅,違背了附在我老婆子身上的婆娑羅大神的旨意。所以受到了天神的懲罰,馬上就要送命了。他就是你的榜樣,你就好好吸取教訓吧!”
她的說話聲如同無數的蒼蠅在嗡嗡叫一般,從四麵八方撲向新藏的耳朵。就在這時,拉門外的豎川那兒發出撲通一聲,打破了黑夜的沉寂。——有人跳河了。這下子可真讓新藏嚇破了膽。他已經一刻也無法再在阿島婆的家中待下去了。於是他匆忙說了句告別的話,就腳步踉蹌地衝出了巫婆家,連正在哭泣的阿敏都忘了。
當天夜裏,新藏就這麽回到了位於日本橋的自己家。第二天一起床他就先找報紙來看,果然看到了昨夜豎川有人投河自盡的報道。——說的是龜澤町箍桶鋪的兒子因失戀尋了短見,跳河的地點就在一橋和二橋之間的那段石河岸處。想必是這一事件讓新藏在精神上受到了沉重打擊的緣故吧,他突然就發起了高燒,一連三天臥床不起。然而,即便臥床不起,他也仍是心事重重的,而他所放心不下的,自然還是阿敏。事到如今,很顯然並非阿敏變心,她突然請假也好,說不要再去找她也罷,這一切分明都是那個阿島婆搞的鬼。新藏此刻既為自己錯怪了阿敏而羞愧,又對跟自己無冤無仇的阿島婆為何要搞鬼而百思不得其解。並由此覺得阿敏與那個仿佛能讓一個大活人投河自盡的鬼婆婆待在一起,恐怕是隨時都會為了向婆娑羅大神獻祭,而被她扒光了衣服緊緊地綁在房柱上,遭受鬆針煙火的熏烤。一想到這兒,新藏就再也無法安安穩穩地躺著了,因此到了第四天一下床,他就立刻想去找阿泰商量對策。說來也巧,恰在此時,阿泰居然主動打來了電話,而這個電話正是有關阿敏的。原來昨夜已經很晚的時候,阿敏到他那兒去了。說是一定要跟少東家見個麵,詳細敘說一下其中的始末原委,但又不能直接往她以前幫工的主人家(也即新藏家)打電話,隻能再次請求阿泰轉達口信了。新藏自然也非常想跟心上人見麵,所以聽阿泰這麽一說,他便緊握著聽筒立刻追問道:
“她說在哪兒見麵了嗎?”
“這個嘛……”
慣於饒舌的阿泰先賣了個關子,然後才娓娓道來:
“她畢竟是個靦腆姑娘嘛,才見過兩三次居然就會找上門來,想必她也真是無法可想、走投無路了吧。所以我也被她徹底打動了,馬上就跟她一起研究起讓你們相會的計劃來。她說她隻要跟那老婆子謊稱去洗澡,倒是能出來的,可去河對岸就太遠了——但一時間又想不出什麽好地方來。於是我就說‘這樣吧,我就將我家二樓的房間讓給你們用好了’,可她怎麽也不答應。當然了,她不好意思打擾別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我就問她:‘那麽你有什麽好地方呢?’不料我這麽一問,她的臉騰地一下就漲得通紅。隨後用低低的聲音說道:‘能讓少東家在明日黃昏時分到附近的石河岸來一趟嗎呢?’哈哈,正所謂‘野地裏幽會沒罪過’,妙極,妙極。”
說到最後,阿泰顯然是極力忍住了才沒笑出聲來。但在新藏來說,這可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
“那就是說,定在石河岸了,是吧。”
早已聽得不耐煩了的新藏如此確認道。阿泰回答說:
“我也沒更好的法子,所以就這麽定了。時間在六點到七點。完事後你到我這兒來一下吧。”
新藏應允並道了謝之後,趕緊掛斷了電話。接下來到傍晚這段時間實在是漫長難熬,簡直就是一刻三秋。他打了一會兒算盤,幫著對了一會兒賬,又安排了一下中元節給客戶送禮的事情。在此期間,他還帶著滿臉急不可耐的神情,頻頻將目光投向賬台上方那隻時鍾的指針。
經過如此痛苦的煎熬而終於跑出店門,是在五點之前一點點,西邊的太陽尚未落下呢。當新藏穿上了小夥計給他擺放整齊的晴日木屐,剛從散發著油漆味的新書廣告牌後麵一步跨上柏油馬路時,卻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擦著他戴著的麥秸稈草帽的帽簷,飛過了一對蝴蝶。應該是叫黑鳳蝶吧。總之是一對翅膀漆黑且泛著瘮人的青光的蝴蝶。當時,他自然也沒太在意,隻是瞟了一眼那對相互追逐著飛上夕陽高照之天空的蝴蝶後,便跳上了一輛正好經過的、開往上野的電車。可當他於須田町換乘後在國技館前下車時,又見兩隻黑色的蝴蝶在他的麥秸稈草帽旁翩躚飛舞了。他心想,總不會是日本橋的蝴蝶特意一路跟來的吧,所以還是沒怎麽在意。當時,離約定的時間尚早,所以拐向一目方向,看到了一家掛著“藪”字招牌的潔淨的蕎麥麵館後,他就走了進去,想邊吃晚飯邊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態。今天的新藏十分慎重,故而滴酒未沾。卻又覺得胸口堵得慌,喝了一杯冷麥茶才稍稍舒服了一點兒。一直等到大街上已經斷黑,他才像要避人耳目的逃犯似的悄悄地撩開門簾,來到了店外。這時,一對蝴蝶又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了他的鼻子跟前。還是一對如同在黑天鵝絨般的翅膀上刷上青色粉末的黑鳳蝶。新藏見狀不禁一愣。可更讓他吃驚的是——也可能是幻覺吧——當這兩隻相互纏繞著的蝴蝶在夜晚冷颼颼的空氣中從鼻尖筆直地掠過額頭飛上天空時,竟覺得它們居然有烏鴉那麽大。他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此時,那兩隻蝴蝶仍在相互嬉戲著往上飛,越來越小,一會兒的工夫就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之後了。奇怪的蝴蝶接二連三地出現,到底讓新藏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了。他心裏直打鼓:自己去了石河岸會不會也鬼使神差地跳到河裏去呢?一時間他居然有些邁不開腳步了。可盡管如此,更讓他擔心的,還是今夜前來與他會麵的阿敏。所以他立刻重新振作起來,目不斜視地穿過人影稀稀落落猶如蝙蝠一般的回向院前的大道,直奔約會地點而去。可當他趕到約會地點後,卻又看見兩隻蝴蝶扇動著青光翅膀,從並排放著的兩隻狛犬[14]的上方飄然而下,而隨著一陣夜風吹過,又立刻消失在微明半暗的電線杆根部了。
這下子可讓在石河岸前溜溜達達地等待阿敏前來的新藏越發地感到忐忑不安了。他扶了扶頭上那頂麥秸稈草帽,看了下藏在和服袖兜裏的懷表,發現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不到的時間。可這會兒他的內心,比他下午待在店裏賬台後麵那會兒更加焦躁難耐。由於阿敏的身影老不出現,漸漸地,他就在不知不覺間離開了石河岸前,朝著阿島婆家的方向走出了那麽五六十米。那兒的右手邊有一家澡堂子,在一個大大的彩繪仙桃上方,掛著一塊仿唐風格的刷漆招牌,上麵寫著“根治萬病桃葉湯”這麽幾個大字。他心想,阿敏以洗澡為由從家裏出來,會不會指的就是這家呢?——恰在此時,寫著“女湯”二字的門簾一動,走出一個人來。新藏定睛一看,發現這個來到了昏暗大街上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阿敏。隻見她的穿著跟上次看到時並無二致:藍底白花單褂,紮著一條紅梅色麵子、藍色裏子的薄呢絨腰帶。可今晚因為是剛剛出浴,臉色更是紅潤嬌豔,銀杏葉發髻的鬢發處似乎還是濕漉漉的,梳子梳理過的痕跡尚清晰可見。她將濕手巾和肥皂盒抱在胸前,像是驚恐不安地正朝大街兩端左顧右盼呢。隨即她像是看到了新藏,憂色未退的眼裏立刻露出了笑意,腳步輕盈地走上前去,怯生生地問道:
“讓您久等了吧?”
“沒有。也沒等多長時間。倒是你,出來一趟不容易吧。”
說著,新藏便和阿敏一起朝石河岸方向走去。可阿敏似乎仍心有餘悸似的,時不時地回頭觀望一番。
“你怎麽了?就跟追兵將至似的。”
新藏故意用調侃的口吻說道。阿敏臉漲得通紅,仍有些惴惴不安地說道:
“哎呀,您看我,您特意前來看我,我還沒表示感謝呢。——多謝了!”
這下子反倒讓新藏也擔心了起來,在前往石河岸的途中,他詳細詢問了其中的原委,可阿敏隻是麵呈苦笑地回答道:
“要是在這兒被發現可就糟了。不光是我,就連您也會倒大黴的呀。”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約好的石河岸前。看到了蹲在朦朧夜色中的狛犬,阿敏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像是放下心來了。隨後她又繼續往下走,一直走到堆放著好多根從船上卸下的根府川石[15]石材的河邊,她才停下了腳步。新藏也戰戰兢兢地跟在她身後,一直走到了河邊。這兒有狛犬遮擋著,大街上往來行人是看不到的。他一屁股在已被傍晚的冷氣潤濕了的根府川石上坐下後,立刻就追問起剛才的問題了:
“什麽我的性命不保啦,什麽會倒大黴啦,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阿敏並未馬上回答。她先是望著漫浸著石駁岸的黑魆魆的豎川河麵,像是祈禱似的口中念念有詞地嘟囔了一會兒。隨後,她將視線回到新藏身上,嫣然一笑,輕聲說道:
新藏的此刻神情就跟被狐仙迷住了似的。他一言不發地看著阿敏的臉蛋。阿敏終於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並悄聲細語、斷斷續續地敘說了起來。照她說來,他們倆還真是遇上了一個可怕的強敵,在某些時候或場合下,稍有不慎,確有遭受殺身之禍的危險。
在此就必要先介紹一下阿敏的情況了。
世人都以為阿島婆是阿敏的母親,其實不然,阿島婆隻是阿敏的一個遠房姑媽,阿敏的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是不與她來往的。阿敏的父親,是個世代相傳的營建寺廟、神社的木匠。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
“那個阿婆根本就不是人。你要不信,就去看看她的肋下好了,長著魚鱗呢。”
在大街上遇到了,他不是趕緊打火鐮,就是在她身後撒鹽[16]。可在阿敏的父親死後,阿敏母親的侄女,也是阿敏小時候的玩伴,就成了阿島婆的養女。這樣,阿敏家與阿島婆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親戚般的來往了。但這樣的時光也隻維持了一兩年,阿敏的母親死後,由於阿敏也沒個能照料她生活的舅舅,所以沒過百日,她就去日本橋的新藏家幫傭,從此也與阿島婆斷了來往了。那麽她又怎麽會去阿島婆家呢?這個就容我後敘了。
至於那阿島婆的身世,已經去世的父親或許知道一些,但阿敏是一無所知的,隻是似乎聽母親或什麽人說過,她一直是個會招魂的巫女。可自從阿敏知道有阿島婆這麽個人起,她就已經在憑借婆娑羅大神之神力給人占卜、作法了。而這個婆娑羅大神,也跟阿島婆一樣,是個來曆不明的神明,有人說是天狗,有人說是狐仙。而對於阿敏來說,像供奉著產土神[17]的天滿宮中的神官之類,肯定是來自海底龍宮的。或許阿島婆也不例外吧,她每天夜裏鍾敲兩點的時候,都會從屋後簷廊處的梯子下到豎川河中,將身體浸泡在水中,隻露出一個腦袋來。一泡就半個多小時。倘若隻是在眼下這種初夏時節倒也還好,可她即便在寒冬臘月雨雪霏霏之際,也照樣身裹一件薄浴衣撲通一聲跳入水中。簡直就跟一隻人麵水獺似的。有一次阿敏十分擔心,就一手拉過電燈,一手推開防雨套窗,悄悄地朝河裏望去。隻見對岸那一排倉庫的屋頂上已經積起皚皚白雪,連河麵也因此顯得更黑了,而阿島婆那梳著切發的腦袋,就像個水鳥的浮巢似的漂在黑咕隆咚的河麵上。也正因如此,阿島婆作法也好,占卜也好,都特別地靈驗。話雖如此,她所幹的可並不都是與人為善的好事。事實上有求於她的人中,花了錢要她咒死親夫或兄弟的,也不在少數。就拿前一陣子在此石河岸投河自盡的那人來說吧,聽說就是給阿島婆輕而易舉地咒死的。因為她受了某米店老板的重托,而這個老板則是為了與那死鬼爭奪一個柳橋的藝伎。但不知有著怎樣隱秘的緣由,在阿島婆咒死過人的地方——譬如這個石河岸一帶,她作法就不能再傷害任何人了。不僅如此,那種地方所發生的一切,也是她那雙如同千裏眼一般的鬼眼所看不到的。其實這也正是阿敏非要將新藏約到這石河岸來見麵的原因。
然而,從阿敏的角度來看,盡管那些話都是自己在神情恍惚的狀態中說的,可阿島婆所幹的那些怪事,事實上就是遵照自己的話去做的,別人良心喪盡那是別人的事情,而自己淪為害人的工具無疑已令她驚恐不已了。要說起來,之前阿島婆的那個養女,也有著如此遭遇,自從被阿島婆收養後,她就被用作如此工具了。她本來就身體羸弱,而如此這般的心理負擔終於讓她病倒了。最後,她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就在阿島婆睡著時,投繯自盡了。她在臨死前給小時候的玩伴阿敏留下了一封遺書。而阿島婆發現了這封遺書後,立刻想到正好可以讓阿敏來接她養女的班。於是她就利用了這封遺書,讓阿敏從新藏家請假出來,並將她騙到了自己家裏的。她還惡狠狠地對阿敏說,寧可殺了她,也不放她回主人家去的。當然了,與新藏已經定下了三生之約的阿敏,是當天晚上就想逃走的。可想必阿島婆也小心戒備著吧,阿敏每次窺視格子門時,都看見外麵盤踞著一條大蛇,跟一座小山似的,所以她最終也沒勇氣往外踏出一步。之後,阿敏也多次鑽空子出逃,可每次都會遇上些不可思議的怪事,故而一直未能如願。於是她隻好認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盡管極不情願,也隻得唯阿島婆之命是從了。
前一陣子新藏來訪之後,阿島婆像是立刻就識破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於是平日裏就蠻橫無理的鬼婆婆對阿敏就不僅僅是惡語相向了。她動不動就責打、掐擰阿敏。到了半夜裏還施展魔法,將阿敏的雙臂吊在空中,還把蛇盤在她的脖子上。阿敏遭的罪真是聽著都叫人毛骨悚然。而更讓阿敏心痛的是,阿島婆還在折磨她的同時,嘲笑著威脅她說,倘若不死心,她是寧肯折損新藏的壽命,也不會把阿敏交給他的。這下子就將阿敏逼上絕路了。原先她已認定一切都是自己的宿命,可要是給新藏也帶來了什麽無法挽回的變故,就無法原諒自己了。所以她終於拿定了主意,要將一切都跟新藏講清楚。可她又想到,新藏知道了這一切後,會不會覺得自己居然做過這麽可怕的事情,從而討厭自己、鄙視自己呢?因此在跑去找阿泰之前,她已不知猶豫過多少遍了。
“我就是這麽個苦命人,所以盡管傷心、痛苦,也隻能死心了。就讓我們忘掉過去,隻當什麽都沒有過吧——”
話沒說完,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新藏的大腿上,咬著自己的袖子,痛哭了起來。不知所措、一籌莫展的新藏,隻能撫摩著阿敏的後背,並加以好言撫慰,給她打氣。不過他也知道,要與阿島婆正麵為敵,讓兩人的愛戀能得償所願,很遺憾,隻能說是毫無勝算的。但不管怎麽說,現在當著阿敏的麵是絕不能裝的,所以他強打精神,故作鎮定地說道:
“別怕!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我們從長計議,肯定會有辦法的。”
這當然隻是一時的安慰而已。阿敏聽了倒也收住了眼淚,並立刻坐直了身體。可隨後又十分無奈地說道:“隻怕是沒時間從長計議了。因為阿婆說了,後天晚上又要請神了。到那時,萬一我又說了什麽的話——”
這話又深深地刺傷了新藏的內心,好不容易鼓起的那麽一點勁兒,又全都泄掉了。既然說到了“後天”,那就等於說非得在今明兩天裏想出辦法來不可了。如若不然,自己暫且不論,阿敏必將墜入無法挽回的、痛苦的深淵。可要在兩天之內就製服那個鬼婆婆,又怎麽可能呢?即便去向警察舉報,可塵世的法律又怎能懲罰發生在幽冥世界中的罪行呢?訴諸社會輿論吧,恐怕人們也隻會覺得“哦,還有這麽回事呢”,認為隻是可笑的迷信,最後肯定也是不了了之的。想到此,新藏也隻有茫然地在胸前交叉著胳膊發愣。經過了一段短暫而難耐的沉默之後,阿敏抬起眼淚汪汪的雙眼,望著閃爍著微弱星光的天空說道:
“幹脆,我就一死了之吧。”
可隨即她又戰戰兢兢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有氣無力地說道:
“回去太晚的話,又要被阿婆罵了。我得回去了。”
她像是已元氣耗盡、精疲力竭了。
確實,來到這石河岸之後,肯定已超過半小時了。
夜色,與晚潮的腥味一起籠罩著他們倆,對麵的柴堆以及停泊在那下麵的苫篷船,全都隱沒於蒼茫的色之中,隻有豎川河麵綿延起伏著,仿佛大魚的肚子似的,泛著淺白色的粼光。新藏摟住了阿敏的肩膀,溫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後說道:
“不管怎麽說,明天傍晚,你再到這兒來一趟。在此之前,我絞盡腦汁也會想出好辦法來的。”
他拚命給阿敏鼓勁兒。阿敏用濕手巾輕輕地擦去臉頰上的淚痕,一聲不吭,淒然地點了點頭。她垂頭喪氣地從根府川石材上站起身來,隨同無精打采的新藏一起,經過花崗岩狛犬,朝大道走去。隨後她像是眼淚又突然湧了上來似的,趕緊低下頭,露出了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見的美麗的後脖頸子,再次輕聲嘟囔道:
然而,就在此刻,剛才那兩隻黑蝴蝶消失的電線杆根部那兒,竟然浮現了一隻大大的人眼來。那眼睛大逾三尺,沒有眼睫毛,像是蒙了一層淡青色的薄膜,而瞳孔的顏色十分渾濁,也並不看某個特定的地方。起初,它就跟一個水泡似的呼地冒了出來,隨即便離開地麵飄浮了起來,並停在了那兒。突然,那顆煤煙色的眸子就斜斜地偏到了眼角處。而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盡管它已融入了夜色之中,顯得朦朦朧朧的,可依然能叫人感受到它隱藏著不可名狀的惡意。見此情形,新藏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保護著阿敏的身體,同時也死死地盯著這一幻影。事實上當時他像是渾身張開的毛孔裏都吹進了夜風似的,直感到脊背發涼,仿佛連氣兒都喘不過來了。他想要叫喊,可舌頭僵住了,動都動不了。所幸的是,那隻眼睛在聚集了所有的惡意朝這邊乜視了一會兒之後,其形狀就逐漸變淡,最後如同一枚貝殼似的墜落在地,而那兒也隻剩下電線杆子,再也沒有什麽怪物了。隻見有像是黑鳳蝶的東西,紛紛揚揚地從那兒飛起——或許是擦著地麵飛過的蝙蝠亦未可知。之後,新藏與阿敏就像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直愣愣地望著對方那沒了人色的臉,且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可怕的不惜為之一死的神情。他們不由自主地將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渾身不住地顫抖著。
半小時過後,新藏眼中的神色表示他依舊驚魂未定。此刻他已坐在阿泰家通風良好的內室裏,正麵對著主人小聲講述著他今晚所遇到的各種離奇事情。兩隻黑蝴蝶;阿島婆的秘密;大眼幻境——對現代青年來說,這一切無一不是荒唐透頂的無稽之談。但阿泰是與眾不同的,因為他早就領教過阿島婆那離奇的法力了。故而他毫不懷疑,一邊勸新藏吃冰激淩,一邊津津有味地聆聽著。
“那隻大眼睛消失後,阿敏的臉色就變得刷白刷白的了。她說:‘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我在這兒跟你見麵的事情,肯定被阿婆知道了。’我當時豪氣衝天地對她說:‘那又怎麽樣?事到如今,我們跟那鬼婆婆就等於已經開戰了。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又有什麽關係呢?’可問題是,正如我剛才所講的那樣,我們已經約好了明晚還在那石河岸見麵的,今晚的事情那老太婆要是知道了,她明晚怎麽還會放阿敏出門呢?所以即便有什麽能將阿敏從那鬼婆子的魔爪下救出來的好法子,也必須在今明兩天內想出來才管用啊。明晚要是見不到阿敏,豈不是所有的計劃都泡湯了嘛。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被神明、佛祖什麽的拋棄了。跟阿敏分手後一路走來,就覺得整個人飄飄悠悠的,好像腳都沒著地似的。”
“如此說來,你要達到目的,就必須突破三道難關了。第一道難關,就是你要從阿島婆的手中奪回,並且是安全地奪回阿敏。第二道難關則是要在後天之前采取行動。而為了商定具體的行動部署,明天你必須見到阿敏,這也就是第三道難關了。而這第三道難關嘛,隻要有了突破第一、第二道難關的方法,也就不成為難關了。”
聽阿泰的口氣,他似乎還是頗為自信的,可新藏心裏沒底,所以依舊愁眉苦臉地問道:
“為什麽呢?”
阿泰不慌不忙地,帶著滿臉的篤定神色——簡直到了麵目可憎的地步,說道:
“急什麽?小事一樁。你要是見不到——”
說到一半,他突然看了一下四周,然後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這個嘛,不到緊要關頭,就暫且不說了。聽你剛才說,那個老婆子像是已經在你身邊布下天羅地網了,所以還是少說為妙。其實,我覺得就連第一、第二道難關也並不是牢不可破的。——總之,一切就包在我身上好了。今晚,我們就暢飲啤酒,給自己鼓足勇氣吧。”
說到最後,他就輕鬆自在地笑了起來。對他的這種輕佻樣兒,新藏自然是既感到急不可耐又覺得怒不可遏的,但一喝開了啤酒,他就覺得阿泰的擔心果然並非什麽故弄玄虛。因為確實發生了與之相關的事情。
就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時,阿泰發現與那熏鮭魚碟子一起放在新藏的食案上的啤酒杯中,啤酒還是滿滿的,氣泡已經消失了,新藏卻一口也沒喝。於是阿泰就一把抓起正滴著水的啤酒瓶的下部,催新藏快喝。
“來吧,痛痛快快地幹上一杯吧。”
新藏倒也沒怎麽在意,舉起啤酒杯就想一飲而盡。這時,直徑兩寸左右泛著黑光的圓形啤酒表麵,映出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電燈,以及他身後掛著葦簾的門——刹那間,又出現了一張素不相識的人臉!不,準確地說,隻是一張素不相識的臉,至於是不是人的臉,也很難斷定。按照我的理解,說它像鳥,像獸,甚至像蛇,像青蛙也未嚐不可。並且,與其說是臉,還不如說是臉的一部分,尤其是從眼睛到鼻子之間的那部分。總之它像是正越過新藏的肩膀窺視著杯中之物呢——遮住了電燈光,投下了清晰的陰影。這麽說來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似的,其實正如前麵所提到的那樣,僅僅是瞬間之事。這對不知為何物的眼睛,從直徑二寸光景的圓形啤酒之中,窺視著新藏的眼睛。而在其目光一閃過後,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麽了?飛進了蟲子嗎?”
聽阿泰這麽一問,新藏隻得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略帶忸怩地回答道:
“不是的。是杯中出現了一張怪臉。”
“一張怪臉?”
阿泰條件反射似的重複道。他趕緊看了一眼自己啤酒杯——自然是除了他自己的臉外,再也沒別的什麽臉的。
“你神經過敏了吧。難道說那老婆子已將手伸到我家裏來了?”
“你剛才不是說,她已在我的身邊布下天羅地網了嗎?”
“很有可能啊。可是,那老婆子總不會將舌頭伸入啤酒杯偷喝了一口吧。要真是那樣倒也無所謂。來,我們還是幹杯吧。”
阿泰是為了給新藏打氣才故意這麽說的,可新藏的心情卻越來越沉悶了。終於,他連一杯啤酒都沒喝完,就準備打道回府了。於是阿泰隻得再三再四地用好言相慰,要他千萬不要灰心喪氣;又說讓他一個人坐電車回去不放心,硬是給他叫了一輛人力車來。
那天晚上,新藏睡著後也是噩夢連連,被魘住了好多次。可即便如此,早上一睜開眼睛,為了對昨夜之事表示感謝,他還是立刻就給阿泰打去了電話。可接聽電話的是阿泰店裏的掌櫃的,他說是“老板今天一大早就出門去了”。新藏心想,阿泰莫非去了阿島婆家?但又不能明著問。再說即便問了,旁人也未必知道,因此他拜托那掌櫃的,老板一回來就讓他打電話來,隨即便掛斷了電話。將近中午時分,阿泰果然打來了電話,說他早上確實去了阿島婆家,借口是請她看房子的風水。
“還好,我遇見阿敏了。我將寫著我那計劃的書信悄悄地塞到了她的手裏。雖說她要明天才能答複,但事關重大,看樣子她是會同意的。”
聽阿泰這麽說,新藏就有了種萬事順遂的感覺,與此同時,也就更想知道阿泰所謂的那個計劃了。
“你到底打算怎麽幹?”
新藏這麽一問,阿泰似乎又跟昨晚似的嬉皮笑臉起來了。他在電話裏說道:
“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就再等上兩三天吧。別忘了我們的對手可是那麽個鬼婆婆呀,即便是打電話也不能掉以輕心的哦。好了,有什麽事我會打電話給你的。再見。”
話音剛落,他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之後,新藏跟往常一樣,坐到了賬台圍框的後麵。一想到自己與阿敏的命運就要在這兩天裏見分曉了,心裏五味雜陳,說不清是惶恐還是焦躁,抑或是期待還是興奮,直覺得心怦怦直跳,不得安寧,結果連賬本和算盤都不想碰了。於是他借口發燒尚未退利索,過了午後就回二樓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如此這般地到了第二天,新藏就越發地坐立不安了。他一心隻想著阿泰怎麽還不來電話。好不容易等到跟昨天差不多的時刻,終於有人來叫他去聽電話了。一聽之下,發覺阿泰的聲音喜滋滋的,比昨天更精神了。
“我說,阿敏有回話了。一切都遵照我的計劃執行。哎?我是怎麽取得的回音的?我找了點閑差,親自去找那個老婆子的。你猜怎麽,由於昨天我是將計劃寫在信裏交給阿敏的,所以今天阿敏出來開門的時候,也悄悄地在我手裏塞了一張紙條。很可愛的回信,是不是?那上麵用平假名寫著‘好的’。”
一股揚揚得意的神情溢於言表。但奇怪的是,今天的電話裏除了阿泰的聲音外,還夾雜著另外一人的聲音。聽不清聲音到底在說是什麽,隻覺得它跟阿泰那精神抖擻的聲音正相反,甕聲甕氣,有氣無力,上氣不接下氣的。正好比一個在太陽底下,一個陰山背後。它夾雜在阿泰那滔滔不絕的話語的間隙處,從聽筒底部冒出來。起初新藏以為是串線了,並不怎麽在意,隻是“後來呢,後來呢”地一個勁兒地催促著,急切地想聽有關阿敏的消息。可後來,連阿泰也聽到那奇怪的聲音了。
“怎麽這麽吵呢?是你那邊的嗎?”他問道。
“不,不是我這邊的問題。是串線了吧。”
新藏如此回答道。
“那就先掛了。重新再打吧。”
然而一次、兩次、三次,盡管他們不斷地埋怨接線員,重打了好多次,可那個如同癩蛤蟆哼哼似的嘟囔聲依然不絕於耳。最後,阿泰也隻好作罷了。他接著前麵的話茬繼續說道:
“算了,不管它了。反正是不知哪兒出了故障了吧。言歸正傳,總之阿敏已經同意了,這計劃應該是能大獲成功的,你就放下心來,靜候佳音吧。”
但新藏還是想知道阿泰的計劃內容,所以又像昨天似的問道:
“你到底打算怎麽辦呢?”
可阿泰也跟昨天似的,半開玩笑地賣起了關子:
“你著什麽急呢?不就是再等一天嘛。到了明天的這個時候,你肯定會獲得佳音的。——好吧。你權當坐上了大船,等著靠岸就是了。不是說‘有福不用忙’嗎?”
說著說著他就又開起玩笑來了。可他的話音未落,聽筒裏就又傳來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瞎折騰些什麽呀?”很明顯,這是在嘲笑他們。阿泰和新藏同時向對方發問:
然而電話聽筒中此刻已寂靜無聲了。那個癩蛤蟆哼哼的嘟囔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好了!剛才那話,就是鬼婆婆說的!搞不好那計劃也——反正一切都看明天了。我先掛了。”
說完,阿泰就掛斷了電話。由他的話音可知,他的神情一定是十分狼狽的。再說,既然阿島婆已經連他們倆通電話這事都給盯上了,那麽阿泰與阿敏自以為得計的秘密交換書信,肯定也沒瞞過那老婆子的法眼。所以阿泰的狼狽不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從新藏的角度來看,阿泰那個盡管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想來定是無可替代的計劃,既然已被阿島婆識破了,那豈不等於萬事皆休了嗎?因此,新藏放下了電話後,就如同丟了魂兒似的,渾渾噩噩地上了二樓的房間,直到黃昏來臨,就一直那麽眺望著窗外的藍天。而那藍天上——或許是錯覺吧——時不時地會出現幾十隻黑鳳蝶。它們成群結隊地交叉飛舞著,就跟進口印花布上的圖案似的。但此刻的新藏早已身心俱疲,甚至麵對著如此不可思議的離奇景象,都不感到不可思議了。
那天晚上新藏也是噩夢連連,根本就沒睡安穩過。可即便這樣,天一亮,他又生出了幾分勁頭來,味同嚼蠟地吃完了早餐後,就立刻給阿泰打了電話。
“你的電話來得也太早了吧。對於我這樣愛睡懶覺的人,簡直就是殘酷無情啊。”
阿泰用還帶著睡意的聲音抱怨道。可新藏沒理他這茬兒,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自顧自地往下說:
“昨天出了那個電話事件後,我就覺得再也不能在家裏這麽傻等下去了。我馬上就去你那兒。知道嗎?光聽你在電話裏說話,我是放心不下的。你聽好了。我馬上就過來。”
想必阿泰聽到了他那異常興奮的口氣後,也拿他沒轍了吧。於是就老老實實地應承道:
“好吧。你就過來吧。我等著你。”
新藏掛了電話後,也不跟滿臉擔心之色的母親說一聲上哪兒去,就板著麵孔衝出了店門。來到大街上一看,但見天空陰沉沉的,東邊雲層之間閃耀著紫銅色的光芒,天氣悶熱異常。此刻的新藏自然是顧不得這些的。他馬上就跳上了電車,所幸的是車內很空,於是他就在居中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時,他身上一度消退了的疲勞像是又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再次令他萎靡不振。不僅如此,他的腦袋還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仿佛那頂麥秸稈草帽正在不斷地收緊似的。為了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他抬起一直看著自己那穿著木屐的腳尖的眼睛,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周圍。卻發現這電車裏麵也不乏怪異之處。
整整齊齊地掛在車頂兩側的吊環,正隨著電車的晃動而像鍾擺似的擺動著。可奇怪的是,所有的吊環都在擺動著,唯獨新藏前麵那一個卻是一動也不動。起初他也隻是覺得這事有點怪,也並不怎麽太在意;可沒過一多會兒,他就覺得像是有人正盯著自己看,就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了。他心想,看來自己不能坐在這個吊環下麵,便特意換到了對角處的一個空座位上。等他坐定了身軀再抬頭一看,剛才搖擺不定的那些吊環,突然像固定在了車廂上似的,全都一動也不動了。而與此相反,剛才那個不動的吊環,反倒像喜獲自由似的,勢頭很足地搖擺起來了。與往常一樣,新藏感到了不可名狀的恐懼,甚至連頭疼都忘掉了。他不由自主地像尋求援助似的環視了一周其他乘客的臉。發現坐在他斜對麵的一個老婆婆正透過金絲邊眼鏡回看自己呢。那人身披一件黑羅披風,領子敞開著,像是個賦閑在家的老人。當然,她肯定與那個會請神作法的鬼婆婆是毫無瓜葛的,但被她這麽看著,新藏的眼前立刻就浮現了阿島婆那張又青又腫的臉來。不行了,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突然將車票交給乘務員,就跟一個沒得手的扒手似的猛地跳下了電車。但畢竟他是從飛馳著的電車上跳下來的,所以腳一著地,不僅頭上的草帽飛了,木屐的袢兒斷了,還摔了個狗吃屎,連膝蓋上皮都蹭掉了。不,還不止如此呢。此時正好有一輛貨運汽車卷起塵埃疾駛而來,要是他起身再慢那麽一點點,恐怕就要命喪車輪之下了。被擦身而過的汽車噴了一臉尾氣的新藏望著那黃色車身後麵像是商標似的黑蝴蝶圖案,覺得自己能撿回一條小命簡直就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