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1]

話說堀川大人[2]這樣的人物真個是絕無僅有的。在他之前自不必說,即便是在他之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了。甚至有傳聞說,他母親在將要生下他的時候,曾夢見大威德明王[3]站在枕頭旁。總之,大人天生就是與眾不同的。正因如此,大人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出乎我等的意料。別的暫且說,您隻要去堀川瞻仰一下大人的府邸,啊,那是多麽宏偉,多麽壯麗,其氣魄之大絕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的。當然了,世上也不乏口無遮攔、妄加評論之輩,竟將大人的秉性、做派比作秦始皇或隋煬帝,可這不正是諺語所說的“盲人摸象”嗎?其實,大人絕不是隻顧獨自安享富貴之人。他思慮更多的是底下小民的溫飽疾苦,是有著所謂“與天下共樂”的恢宏度量的。

正因為大人是如此之人物,所以即便他遇到了二條大宮的“百鬼夜行”也全然無礙。再如,他那座位於東三條,因模仿陸奧[4]、鹽灶[5]之風光而名聲大噪的河原院裏,據說之前融左大臣[6]的鬼魂夜夜都要出來遊**,後來肯定也是遭到了堀川大人的嗬斥才銷聲匿跡的。大人的威勢是如此之盛,也就難怪京城裏不論男女老幼,隻要一提起堀川大人來,全都肅然起敬,仿佛他就是神佛轉世似的。有一次,大人進宮去赴梅花宴,回來路上,不料拉車的牛脫韁亂跑,撞傷了一個路過的老者。那老者非但不惱,竟還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稱能被堀川大人的牛撞上,實乃三生有幸。

唯其如此,堀川大人這一輩子留給後世的逸聞趣事也多如牛毛。諸如赴大饗宴[7]時得到的賞賜僅白馬一宗就有三十匹啦,讓自己寵愛的孌童充當長良橋[8]的橋柱啦,讓一位繼承了華佗之術的震旦僧人來割除他腿上的皰瘡啦,等等,數不勝數。然而,在為數眾多的逸聞之中,沒有哪一樁比如今仍在其府上珍藏著的、畫有《地獄變相圖》[9]的屏風之由來更可怕的了。就連平日裏一向鎮定自若的堀川大人,也在事發當場為之大驚失色,我們這些侍奉左右的下人就更別提了,可真所謂是嚇得魂飛魄散啊。就拿我來說吧,侍奉大人已經二十來年了,也還從未遇見過如此恐怖的場景呢。

不過莫急,莫急,在講這個故事之前,還得先說說描畫此屏風的畫師——良秀的事。

提起良秀,想必如今也仍有人記得他的吧。在當時,他可是個名噪一時的畫師,就畫技而言,那可真是無人能出其右的。發生那事的時候,他已年近五十大關了吧。倘若僅看外表,他也就是個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頭、似乎還有些心術不正的小老頭。他來堀川大人的府上時,總是穿著土黃色的狩衣[10],戴著軟烏帽,卻又總讓人覺得猥瑣不堪。不僅如此,他還有一處怪相:也不知為什麽,他的嘴唇竟是通紅通紅的,一點兒也不像個老人,看著怪瘮人的,會叫人聯想起獸類。有人說,那是他老愛舔畫筆,沾上了紅顏料的緣故,可誰又知道是不是這麽回事呢?更有些沒口德的家夥,說良秀的行為舉止活像一隻猴子,於是就給他取了個“猴秀”的綽號。

說到“猴秀”,我倒又想起了這麽個故事來。

良秀有個女兒,那會兒才十五歲,正在堀川大人的府上做小丫頭。這可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小姑娘,長得也跟她親爹一點兒都不像。她天生乖巧,再加上興許是母親早逝的緣故吧,還十分善解人意。小小的年紀,做起事來比那些年長的還要周到妥帖。故而從夫人到各位內侍,都對她寵愛有加。

說來也巧,那會兒丹波國[11]獻上來一隻馴養好了的小猴子,於是正值愛淘氣的年紀的小少爺就給它取名為“良秀”了。那猴子的模樣本來就夠逗的,再給取了這麽個名字,府裏上上下下還會有誰不覺得好笑呢?光是覺得好笑倒也罷了,大夥兒還一有機會就作弄它,每當它爬上院中的鬆樹,或弄髒了小少爺房裏的榻榻米時,就“良秀”“良秀”地大呼小叫起來,肆意戲弄,樂此不疲。

卻說有一天,上麵說過的那個良秀的女兒,手執一枝係著書信的紅梅,正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忽然看到那隻被大家叫作“良秀”的小猴子從遠處的移門那兒慌慌張張地逃了過來。它像是崴了腳了,沒力氣跟往常似的爬上柱子,隻是一拐一拐地跑著。後麵則是小少爺高舉著鞭子追了上來,嘴裏高喊著:

“站住!你給我站住!你這個偷橘子的小毛賊!”

見此情形,良秀的女兒不由得猶豫了一下。恰在此時,那猴子已來到她身邊,還拽著她的裙褲下擺,淒聲哀叫著。想必是覺得猴子可憐,再也按捺不住惻隱之心了吧,她就一手依舊拿著那枝紅梅,一手抬起,輕輕展開了那件濃淡有致的紫色內褂的大袖子,溫柔地將小猴子抱了起來。隨後便在小少爺跟前微微俯身,用銀鈴般的嗓音說道:“請您饒了它吧。它不過是隻畜生呀。”

小少爺是因為怒氣衝天才追出來的,哪能輕易放過呢?他板著臉跺了兩三回腳,反問道:

“這猴子是個偷橘子的毛賊。你幹嗎要包庇它?”

“它不過是隻畜生呀……”

姑娘又重複了一遍。隨即,她淒然一笑,像是豁出去了似的繼續說道:

“再說,既然它叫‘良秀’,那麽它受責罰,就跟我父親受責罰一樣,我怎麽能袖手旁觀呢?”

饒是小少爺,聽她這麽一說,也就不得不網開一麵了。

“哦,是這樣啊。既然你是替父求情,我就饒它一回吧。”

小少爺不情不願地說著,扔下鞭子,轉身就朝來時的那扇移門走去了。

從那以後,良秀的女兒就與那隻小猴子成了好朋友。她將小姐賞賜的黃金鈴鐺用美麗的紅帶子穿好後掛在小猴子的脖子上。而小猴子則不管發生什麽事都纏在她的身邊,很少離開。有一次她感冒了,臥床不起,小猴子就一直坐在她的枕頭旁,啃著自己的指甲。或許是錯覺吧,還叫人覺得它臉上愁雲密布,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說也奇怪,這麽一來,就再也沒人像以前那樣欺負小猴子了。不,非但不欺負,反倒開始喜歡起來了。到後來,連小少爺也時不時地扔一些柿子、栗子什麽的給它吃。有一次,某個侍衛用腳踢小猴子,還惹得小少爺大為光火。據說堀川大人聽說此事後,還特意讓良秀的女兒抱著小猴子去見他呢。當然了,良秀女兒疼愛小猴子的緣由,這時也傳進他的耳朵裏了。

“真是個孝女啊。理當獎賞!”

按照大人的尊意,姑娘拜領了一件紅色的中衣[12]。有趣的是,那小猴子居然見樣學樣,也把紅衣衫舉過頭頂作拜謝狀。見此情形,大人自然是越發興致盎然了。由此可見,所謂堀川大人偏愛良秀女兒,完全是由於讚賞她在疼愛小猴子這件事上所體現的孝心,絕不像坊間胡亂流傳的那樣,是什麽貪戀美色。當然了,無風不起浪,人們之所以會如此說三道四,倒也不全是憑空捏造的,但眼下暫且按下不表,留待以後慢慢敘說吧。在此,我以為隻要講明一點就行了。那就是:堀川大人是絕不會因為貪戀美色而對區區一個畫師的女兒動了什麽心念的。

雖說良秀的女兒在大人麵前賺足了風頭,但憑著她天生的聰慧乖覺,並未受到其他庸俗無聊的侍女的嫉妒。不僅如此,從那以後,她反倒與那隻小猴子一起,受到了眾人的喜愛。尤其是小姐,簡直到了片刻都不讓她離開左右的地步,就連外出遊覽,也非要與她同坐一車不可。

不過,姑娘這邊我們就暫且打住,下麵再來說她父親良秀的事吧。

卻說小猴子固然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喜愛,可我們的主角良秀,卻依舊是人見人厭,大家背地裏也還是叫他“猴秀”。並且還不僅限於堀川大人府上的人,就連橫川[13]的僧都[14]也隻要一提及良秀就臉色驟變,簡直跟遇到了魔障似的,厭惡得不行。(有人說這是因為良秀將僧都的行為情狀畫成諷刺畫的緣故,不過這僅僅是下裏巴人之間的謠傳而已,是當不得真的。)總而言之,這家夥的名聲確實很臭,無論你去問哪一路人,得到的答複也都大同小異。不說他壞話的倒也不是沒有,但僅限於兩三個畫師朋友,或隻了解他的畫而不了解他為人的人之間了。

其實,良秀不僅僅模樣猥瑣不堪,還有些更令人討厭的惡癖,所以這一切,都隻能說是他自作自受。

說到良秀的惡癖,那就是:吝嗇、刻薄、沒羞沒臊、好吃懶做、貪得無厭——不,要說最不可救藥的,恐怕還得數蠻橫無理,目空一切,老是擺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麵孔吧。要是他的這些個臭毛病僅限於繪畫領域倒也罷了,可他那股子死硬勁兒,體現在對世上所有的習俗、慣例統統嗤之以鼻。據一位跟隨他多年的弟子說,有一天,一位著名的檜垣巫女在大人府上神靈附體,可就在她傳達可怕的神諭之時,那家夥居然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將巫女那張可怕的臉蛋,仔仔細細地給描畫了下來。估計在他看來,所謂神靈的報應也隻是騙騙小孩子的把戲而已吧。

他就是這麽個家夥,所以他畫吉祥天[15]時,畫的是一個下賤的流浪歌女的臉蛋;而在畫不動明王[16]的時候,則畫成了無賴、放免[17]之類的模樣。凡此種種,盡幹些褻瀆神佛的勾當。你要是責問他,他還會裝瘋賣傻地說什麽“我良秀畫的神佛反而責罰我良秀,這不成了咄咄怪事了嗎?”這下子連他的弟子們都嚇壞了,不少人唯恐日後遭連累,便匆匆謝師而去了。若要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狂妄無比。他就是個覺得當今天下唯我獨尊、無人可比的家夥。

與此同時,若要論良秀在畫藝一道上達到了多高的境界,倒也同樣是毋庸多言的。不過由於他在運筆和用色上都與別的畫師不同,所以就連他的畫作,也被許多與他交惡的同行說成是欺世盜名、邪門歪道。照他們的說法,像川成[18]、金岡[19]及別的古代名家的畫作,都有些高雅優美的傳聞流傳後世,如畫在門板上的梅花,每逢月明之夜就會散發幽香啦;在屏風上畫了吹笛的公卿貴族後,就真能聽到優美的笛聲啦。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可一說到良秀的畫作,就盡是些離奇可怕的傳聞了。譬如說他在龍蓋寺[20]的大門上畫了幅《五趣生死圖》[21],有人半夜裏從門下經過時,就聽到了天人的歎息和哭泣之聲。不僅如此,還有人說聞到了屍體腐爛的臭味呢。還有,堀川大人吩咐他給侍女們畫像,可蹊蹺的是,被他畫過的侍女都在三年內得了失魂症死掉了。要讓那些說他壞話的人來說,這正是良秀的畫已走上邪道的最佳明證。

然而,正如前麵所說,他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故而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甚至有一次當堀川大人跟他開玩笑說“看來你就喜歡些醜惡的東西啊”時,他竟咧開那兩片與年紀極不相稱的紅嘴唇笑了笑,傲慢地答道:

“大人所言極是。那些平庸淺薄的畫師,又哪裏懂得醜惡事物中的美呢?”

即便真是本朝第一畫師,又怎麽能在大人麵前如此大言不慚呢?也難怪先前提到的那位弟子,要在背後稱其師父為智羅永壽[22],以此來譏諷其狂妄自大了。想必您也知道吧,“智羅永壽”就是從前從震旦過來的天狗的名字。

但是,饒是這麽個良秀——這個不可名狀、蠻橫無理的良秀,卻還保留著一份人類所特有的溫情。

這溫情不是別的,正是他對自己那個在堀川大人府上做侍女的獨生女兒的、異乎尋常的疼愛。正如先前所述,他女兒是個極為溫順、極具孝心的姑娘,作為父親,其護犢之心也同樣是毫不遜色的。平日裏,無論哪個寺院裏的和尚前來化緣,他都不肯施舍一點兒錢的,可隻要是女兒的衣著和穿戴,他就毫不吝惜金錢,頭是頭,腳是腳,全都給製備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

不過良秀疼愛女兒,也隻顧自己疼愛,至於要不要給她尋個好女婿之類的念頭,他是連做夢時都不會有的。非但如此,就他那個肚量,要是有人敢跟他的寶貝女兒搭訕套近乎,是免不了會被他叫上幾個街頭潑皮暗地裏揍個半死的。因此,當堀川大人召他女兒去府上做侍女時,他這個做爹的就心裏一百個不樂意,有好一陣子,他總是耷拉著臉,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至於說堀川大人為姑娘的美貌而動了心,不顧人家當爹的願不願意就硬將姑娘召進府裏的謠傳,想必就是有人看到了良秀的那副苦惱的模樣而推想出來的吧。

然而,雖說那謠傳純屬子虛烏有,但良秀出於護犢之心,心心念念祈求女兒早日回家倒是千真萬確的。有一次堀川大人吩咐他畫一幅稚兒文殊像,他將菩薩的臉蛋畫成了大人所寵愛的某個孌童,畫作大獲成功,大人也看得十分滿意,就十分難得地嘉慰道:

“想要什麽賞賜,盡管說,不用客氣。”

良秀畢恭畢敬地道了謝。可您猜他接下來說了什麽?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道:

“我什麽都不要,隻希望大人您能放回我女兒。”

要是在別人的府上倒也罷了,在堀川大人府上侍奉的人,不管你多麽疼愛,也不能如此冒冒失失地往回要呀。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呢?因此,大人再怎麽寬宏大量,到底也露出些許不快的神色來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看著良秀的臉吐出了兩個字:

“休想!”

隨即,便拂袖而去了。

諸如此類,這樣的事情還不止一次,前前後後,共有四五次之多吧。如今回想起來,大人看良秀的目光,是一次比一次冷淡的。每逢這種時候,或許是為父親的安危擔心吧,姑娘回房後,總要咬著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上好一會兒。也正因如此吧,大人看上了良秀女兒的謠傳也就越傳越瘋了。甚至還有人說,正是姑娘不肯順從,後來才有了那個“地獄變屏風”的慘禍。當然了,這種說法完全是捕風捉影,是絕對不可信的。

照在下看來,大人不肯放良秀的女兒回家,完全是出於對她的同情:與其讓她回到那個倔老頭的身邊,還不如讓她在府上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呢。這應該是十分難得的一片好心呀。當然了,大人確實喜歡性情溫順的姑娘,可要說這就是好色,就未免有些牽強附會了吧。不,應該說,那簡直就是無中生有。

閑話少說。總之,出於女兒的原因,良秀已經很不受大人的待見了。就在這當兒,也不知出於何種打算,堀川大人突然將良秀召進府裏,吩咐他畫一麵地獄變的屏風。

一說到地獄變屏風,那個恐怖的畫麵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了。

同樣是地獄變,良秀所描繪的地獄變與別人的相比,首先構圖就大不一樣。他隻在屏風的一個角落裏畫上十王[23]及其手下小鬼的小小身形,其餘則是一大片熊熊烈焰——讓人覺得連刀樹劍山都被熔化為熾烈火海。因此,除了冥官的唐式衣冠上點綴了些許黃色和藍色以外,別處都是烈火之赤色。烈焰之中也升騰著潑墨畫就的黑煙和噴撒金粉所形成的點點火星,翻卷飛舞,猶如“卍”字一般。

僅僅是這樣,那氣勢就已經叫人瞠目結舌了,而更為出奇的是,那些慘遭業火焚燒、痛苦翻滾著的罪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常見的地獄圖中的模樣。因為,上至月卿雲客[24],下到乞丐賤民,良秀將各種身份的人全都畫了進去。有峨冠博帶、道貌岸然的殿上人,身穿五重麗服、美麗嬌豔的年輕女官,掛著念珠的僧侶,腳踏高齒木屐的侍學生[25],身穿修長童裝的豆蔻少女,高舉幣帛[26]的陰陽師[27]……形形色色,數不勝數。總而言之,各色人等在飽受煙熏火燎的同時,還慘遭牛頭馬麵之獄卒的百般淩辱,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四散奔逃著。頭發被鋼叉纏住、手腳如蜘蛛般蜷縮著的女人,想必是個巫師吧。被長矛刺穿胸膛、如蝙蝠般倒掛著的男子,肯定是個新任國司[28]。此外還有遭受鐵鞭責打的、被壓在千鈞磐石之下的。有的被怪鳥的尖喙叼住,有的被毒龍的巨顎咬住……刑罰的種類也與罪人的人數相對應,花樣繁多,層出不窮。

然而,其中最醒目,也最令人觸目驚心的,還得說是一輛從半空中摔落下來的牛車了吧。那牛車有一半已掠過了獸牙般的刀樹頂端(刀樹的樹梢上已是屍骸累累,那些身體已被尖刀洞穿),而被地獄之風撩起的車簾之內,有一位分不清是女禦[29]還是更衣[30]的女官。隻見她滿身華麗的綾羅綢緞,長長的黑發在火焰中飄揚,雪白的脖子朝後仰起,正在痛苦地掙紮著。無論是這位女官的身姿,還是熊熊燃燒著的牛車,無不叫人切身感受到炎熱地獄[31]的責罰之苦。可以說,那寬闊畫麵上所有的淒慘恐怖,全都輻輳在這一人身上了,並且描繪得那麽出神入化,以至於隻要你盯著她看,耳旁就自然會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之聲。

啊,正是這一場景——正是為了描繪這一場景,才發生那件可怕的事情。倘若沒有那件事情,即便良秀的畫技再怎麽高超,又怎麽能將地獄之苦畫得如此栩栩如生呢?他完成了這一傑出的畫作,卻也慘遭大難,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可以說,這畫中的地獄,也正是本朝第一畫師良秀本人,遲早會墮入其中的地獄……

在下急於敘說這麵絕無僅有的地獄變屏風,或許已經將故事的先後順序弄顛倒了。好吧,下麵還是將話頭轉到受了堀川大人之命要畫這麵地獄變屏風的良秀身上來吧。

卻說良秀領命之後,一連五六個月都沒去堀川大人的府上,而將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畫那麵屏風上了。那麽個疼愛女兒的人,一拿起畫筆來,居然就不想再見女兒一麵了,這可真是豈有此理啊。不過聽先前提到的他的那個弟子說,這家夥隻要一畫開了頭,就跟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竅似的,什麽都顧不上了。事實上當時就有傳聞,說良秀之所以能靠繪畫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在福德大神[32]跟前發過誓。其證據就是,如果躲在暗中看良秀作畫,就會發現他身邊肯定有狐仙的影子,還不是一隻,而是一群,前後左右地將他團團圍住。狐仙是如此之多,所以隻要他一畫起畫來,就將別的事情統統都拋在腦後了。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連陽光都難得一見。更別說是在畫地獄變屏風的時候了,他的這種癡迷勁兒越發嚴重,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在下這麽說,並不是指他大白天躲在放下了格子懸窗的房間,在三叉燈台[33]下神秘兮兮地調配顏料,或者讓弟子們穿上水幹[34]、狩衣等服裝讓他一個個地仔細寫生。這類事情隻要一畫上畫——即便不是畫地獄變屏風,他都會這麽幹的。事實上在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的時候,他就悠悠然地坐在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路邊的死屍旁,臨摹著已經腐爛了一半的臉蛋和手腳,甚至連頭發都畫得一根不差。那麽,所謂癡迷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到底是指什麽呢?——想必有人會如此嘀咕吧。抱歉,眼下還無暇一一細說,要是揀主要的來講,大體就是像下麵這樣的。

有一天,良秀的一位弟子(就是先前提到過的那位)正在用水化開顏料,他師父突然跑來說:

“我要睡一會兒午覺。可最近老是做噩夢。”

這並不算什麽稀罕事,所以那弟子連手都沒停,隻是隨口敷衍了一句:

“哦,是嗎?”

不料良秀卻一反常態,愁眉不展地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那麽,我午睡的時候,你能坐到枕頭旁來嗎?”

見師父居然為做夢而糾結,那弟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又覺得這也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應了一聲:

“遵命。”

可師父似乎仍有些擔心,沉吟片刻後又說道:

“那麽你就立刻上裏屋來吧。還有,如果有別的弟子進來,不要讓他們走進我睡覺的地方。”

他所謂的“裏屋”,就是他畫畫的那個房間。那天也跟往常一樣,門窗緊閉,裏麵黑咕隆咚,跟晚上似的,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那麵僅用炭筆勾勒出草圖的屏風,正圍立在他的被褥前。良秀像是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一進屋,枕著胳膊躺下後,馬上就呼呼入睡了。但是,沒過半個時辰,那位坐在他枕頭旁的弟子,就聽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一開始那還僅僅是聲音而已,可隨後就漸漸地成了斷斷續續的話語了——快要溺死之人在水裏呻吟的話語。

“什麽?你叫我‘來’?……上哪兒?……你叫我上哪兒?來地獄吧。來炎熱地獄吧。……喂!你是誰呀?……我問你是誰?……哦,我以為是誰呢……”[35]

那弟子不由得停下了正在化顏料的手,戰戰兢兢地窺探了一下師父的臉。隻見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刷白刷白的,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嘴唇幹燥、牙齒稀疏的嘴張得大大的。嘴裏有個東西在飛快地活動著,像被線牽著似的。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師父的舌頭嗎?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原來就是從這條舌頭上發出來的。

“我還以為是誰呢……嗯,原來是你呀。我也想到是你的。你說什麽?你來接我了?所以叫你來。叫你到地獄來。……地獄裏……地獄裏你女兒正等著你呢。”

那弟子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到一個朦朦朧朧的鬼影忽忽悠悠地從屏風上飄下來了。那弟子自然立刻就將手搭在良秀身上使勁兒搖晃了起來。可他師父卻仍迷迷糊糊的,繼續說著夢話,不像是馬上就會醒來的樣子。於是那弟子就狠下心來,將放在一旁的筆洗中的水嘩地一下全都潑到了師父的臉上。

“正等著你呢。快坐上這車來吧。……坐上這車,到地獄來吧……”

師父正說著呢,咽喉仿佛被人掐住了似的,變成了呻吟之聲。隨即,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像被針紮著了似的慌慌張張地跳起了身來——想必是夢中的惡鬼尚未離去吧。一時間,他的眼裏滿是驚恐之色,依舊張大了嘴,直愣愣地望著虛空。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了。他冷冷地吩咐道:

“行了。你出去吧。”

那弟子明白,這個時候要是違拗師父,定會被他訓個沒完,於是就匆匆地走出了師父的房間。看到外麵還是天光大亮的,他這才像從噩夢中醒來了似的,長出了一口氣。

其實,這名弟子的遭遇是算不得什麽的,另一名弟子的遭遇,那才叫慘呢。

一個月過後,又一個弟子被良秀叫進了裏屋。那時良秀正咬著畫筆,待在昏暗的油燈下。弟子進去後,良秀就猛地轉向他說道:

“勞駕,你還是把衣服脫了吧。”

由於在此之前,師父也時常會這麽吩咐,所以那弟子也沒多想,就將自己脫了個一絲不掛。可奇怪的是,良秀卻皺起眉頭說道:

“我想看看被鐵鏈綁住的人的樣子,對不住了,你就照我的意思來吧。”

他嘴上說得好聽,可態度冷冰冰的,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對不住人家的意思。那弟子身體十分健碩,比起握畫筆來,他更適合握大刀。可饒是如此,他當時也大為驚駭,日後提起此事時還不停地說:

“我以為師父瘋了,要殺了我呢。”

卻說當時良秀見對方磨磨蹭蹭,不耐煩起來,也不知他從哪兒嘩啦啦地抽出一條細鐵鏈來,餓虎撲食一般撲到弟子的背上,反擰起他的兩條胳膊,胡亂地將鐵鏈一圈圈地纏了上去,隨後又死命一拽鐵鏈頭。這下誰還受得了?那弟子撲通一聲就躺倒在地板上了。

那弟子此刻的模樣,活像一隻滾倒在地的酒壇子。可憐他的手腳都被彎曲著捆成了一團,一點兒都動彈不得,能動的也隻有脖子跟腦袋了。他那肥碩的身體被細鐵鏈勒得緊緊的,渾身血脈不暢,故而臉上也好,身上也罷,都憋得通紅通紅的。而良秀似乎對此並不在意,隻顧一個勁兒圍著身體如酒壇子似的弟子打轉,同樣的寫生畫一連畫了好多張。在此期間,被捆住了身子的那弟子有多痛苦,恐怕就用不著在下一一交代了吧。

要是那天沒什麽變故的話,那弟子恐怕還要再多受一會兒罪呢。所幸的是(或許說“不幸”更恰當吧),沒過多久,從放在房間角落裏的一個壇子背後,蜿蜒曲折地流淌出了一長條黑油似的東西來。那玩意兒開始還像是黏性很大,流淌得也較為遲緩,可漸漸地,順暢流滑起來,泛著幽光一直淌到了那弟子的鼻尖。那弟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大叫道:

“蛇!是蛇呀!”

這時他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一下子被凍住了。也難怪,這種事,有誰受得了呢?事實上,當時那條蛇的冰涼的舌頭,差一點兒就要舔上他那被鐵鏈勒住的脖子了。由於實在是事發突然,想來就連蠻橫無理的良秀,當時也嚇得不輕吧。他慌忙丟下畫筆,趕緊彎下腰去,飛快地抓住那條蛇的尾巴並將它倒提了起來。那蛇仰起頭來,纏住自己的身體一個勁兒地倒卷上去,可到底還是夠不到良秀的手的。

“你這畜生,害我畫壞了一筆。”

良秀咬牙切齒地嘟囔著,直接將蛇扔進了房間角落的壇子裏,然後極不情願地解開了捆在弟子身上的鐵鏈。不過他也僅僅是替弟子解下鐵鏈而已,對遭此大罪的弟子,並無一句撫慰的話語。或許是比起弟子被蛇咬來,害他畫壞了一筆更令他怒不可遏吧。——後來聽說,那條蛇也是他為了寫生,特意養在屋裏的。

聽了這些事後,想必諸位也對於良秀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癡迷勁兒有所了解了吧。不過最後我還要說一件事。在這件事中,良秀的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弟子也為了他畫地獄變屏風而遭了大罪,甚至差點兒送掉了小命。

卻說那弟子長得細皮白肉的,簡直就像個女孩子。一天夜裏,師父若無其事地把他叫進了裏屋。進屋後那弟子一看,見師父在燈台下托著一塊鮮紅的生肉,正在喂一隻從未見過的怪鳥。那鳥的大小跟家貓差不多。說來也是,無論是腦袋兩側像耳朵般聳起的羽毛,還是呈琥珀色的又大又圓的眼珠子,怎麽看都像一隻貓。

要說良秀這家夥,向來就是自己做的任何事,都討厭別人問東問西。就跟先前提到的那條蛇似的,他自己房間裏有些什麽,是從不對弟子們說的。因此,他的書桌上有時會擺上一個骷髏,有時會擺上幾個蒔繪[36]的高腳盤,也會根據他當時所畫的內容,擺放一些出人意料的玩意兒。至於那些玩意兒平時是收在哪裏的,就又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了。應該說,這也是謠傳他暗中得到狐仙幫助的緣由之一。

那弟子心想,桌上的這隻怪鳥肯定也是師父用來畫那地獄變屏風的。隨即,他便在師父跟前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問道:

“師父,您有什麽吩咐嗎?”

可良秀似乎沒聽到他說話似的,舔了舔他那兩片紅嘴唇,用下巴頦兒指了指那怪鳥,說道:

“怎麽樣?挺老實的吧?”

“這是什麽鳥?我還從未見過呢。”

弟子嘴裏這麽說著,不由得又戰戰兢兢地打量起這隻長著耳朵,跟貓兒似的怪鳥來。良秀則跟平時一樣,語帶嘲諷地說道:

“什麽?沒見過?唉,要不說城裏的孩子不中用呢。這叫貓頭鷹,是兩三天前,鞍馬[37]的一個獵人給我的。不過,這麽老實的倒還是真不多啊。”

說著,他徐徐抬起手來,從上往下,輕輕撫摩了一下剛喂過食的貓頭鷹背上的羽毛。他這一摸不打緊,不料那貓頭鷹卻在尖利而短促地叫了一聲後,突然從桌子上飛了起來,張開一雙利爪,猛地朝那弟子的臉上撲去。要不是那弟子忙不迭地用袖子擋住了臉,肯定會被抓出一兩道口子的。他“啊”地驚叫一聲,揮動袖子驅趕著,可那貓頭鷹卻凶悍異常,乘勝追擊,嘴裏吱呀怪叫著又撲了上去。那弟子已經忘了師父在場了,他時而起身抵擋,時而坐下驅趕,在狹小的屋子裏抱頭鼠竄,狼狽不堪。那怪鳥則不依不饒的,或高或低地飛翔著,隻要發現一點點空隙,就會瞅準對方的眼睛猛撲過去。每逢這時,它還將翅膀拍打得劈啪作響,而這響聲又營造出了一種怪異、可怖的氛圍,仿佛飛流直下的瀑布就在眼前迸濺,又似乎帶來了落葉的氣味以及餿了的猿酒[38]那熱烘烘的氣息。那弟子後來說,當時他覺得那盞昏暗的油燈就是朦朧夜月,師父的那間屋子簡直就是深山裏妖氣重重的峽穀,感到惶恐萬分、毛骨悚然。

然而,令那弟子感到無比恐懼的,還不僅僅是貓頭鷹的襲擊,更將他嚇得毛發倒豎的,是他的師父良秀。他正冷眼旁觀這場騷亂,並慢慢地鋪開紙,舔著筆,摹寫起少女般嬌嫩的弟子遭受怪鳥肆虐的慘狀。那弟子後來說,他一看到師父這樣,立刻就嚇得半死。一瞬間還真以為自己的小命就要葬送在師父的手上了呢。

十一

要說這“小命送在師父手裏”的事情,也並非全無可能。事實上,那天晚上良秀特意將弟子叫進裏屋,就是為了誘使貓頭鷹攻擊他,好讓自己摹寫他驚慌逃竄的模樣。因此,那弟子隻看了師父一眼就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用兩隻袖子兜住了腦袋,嘴裏發出連自己都不明所以的驚呼慘叫,蜷縮在房間角落裏的移門下動彈不得。可就在這當兒,良秀似乎也大呼小叫地站了起來,而貓頭鷹拍打翅膀的聲音也愈加猛烈了,其中還夾雜著什麽東西摔倒、跌破的尖利之聲,簡直是亂作了一團。那弟子再次被嚇個半死,卻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來,隻見屋裏漆黑一片,聽到師父正在心急火燎地叫別的弟子進來。

不一會兒,有個弟子遠遠地應了一聲,隨即便用手護著油燈急匆匆地進來了。借著油味熏人的燈光一看,隻見那架三叉燈台已經倒在了地上,地板上、榻榻米上盡是油汙,那隻貓頭鷹拍打著半拉翅膀,在地上痛苦地翻騰打轉。桌子對麵,師父良秀抬起半個身子,到底也露出了驚呆了的表情,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這也難怪。因為貓頭鷹的身上,從脖子到半拉翅膀,被一條漆黑的蛇緊緊纏住了。多半是剛才那弟子蹲下時將壇子撞倒後,那條蛇逃了出來,而貓頭鷹一擊不中反被纏繞,所以才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來。兩名弟子麵麵相覷,一時間都不知所措,隻是茫然地看著這一怪異的場景。隨後,他們就默默地給師父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間。至於那條蛇和那隻貓頭鷹該如何處置,就沒人過問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許多。先前說過,堀川大人吩咐良秀描畫地獄變屏風,還是初秋時的事情,而從那時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們就不斷地遭受著師父古怪行為的驚擾。然而,到了冬末,良秀的屏風畫像是遇到了障礙,他的模樣也變得越發陰森恐怖,說起話來自然也更加狂暴無狀了。這時,屏風畫的底稿已經完成了八成,可似乎再也畫不下去了。不,看他那意思,似乎連已經畫好的部分,也都要全都塗抹掉呢。

可是,他的屏風畫到底遇到了什麽障礙呢?誰也搞不清楚。而且,誰也不想去搞清楚。此前發生過的各種事情,已讓弟子們吃足了苦頭,他們簡直覺得自己與老虎關進了同一個籠子,都隻想盡量離師父遠點兒。

十二

故而在此期間,也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事了。倘若非要說一件的話,那就是,這個倔老頭,也不知為什麽,居然變得愛掉眼淚了。就是說,他時不時地會在沒人的地方獨自哭泣抹淚。一天,某位弟子有事來到院子裏時,看到師父正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仰望著春日將近的天空,而他的眼裏,竟然噙滿了淚水。見此情形,那弟子自己反倒害臊起來,隻得默不作聲地悄悄退了回去。這個為了畫《五趣生死圖》不惜去路邊臨摹死屍的率性自大之人,竟會因畫屏風不太順心而像個孩子似的哭鼻子,這也實在太反常了吧。

卻說就在良秀以走火入魔的癡迷勁兒描畫地獄變屏風的當兒,另一方麵,他的女兒卻不知為何憂愁日深,以至於在我等麵前,也都露出忍淚含悲的麵容來了。要說她原本就是個眉宇含愁、膚色白皙、恭謹嫻靜的女兒家,可如今變得睫毛低垂,眼眶發黑,自然就越發給人以孤寂淒切之感了。起初,眾人還紛紛猜測,有說是惦念老父之故的,也有說是春心萌動、為情所困的。直到出了堀川大人欲使她順從自己的傳聞之後,有關這姑娘的傳言就終止了。

恰逢這麽個時期,有天晚上,已是更深夜闌,在下獨自經過走廊時,那隻被人叫作“良秀”的小猴子不知從哪兒躥了出來,飛快地撲向我,還一個勁兒地拽我的裙褲下擺。記得那是個暗香浮動、月光淺淡、暖意融融的夜晚,借著月光望去,隻見那小猴子齜著雪白的牙齒,皺起鼻尖,發瘋似的尖叫著。我出於三分驚恐,七分氣惱(因新做的裙褲被那廝亂拽),起初隻想一腳將它踢開,一走了事。可轉念一想,之前不是已有侍衛因欺淩猴子而惹少爺光火了嗎?更何況看猴子如此舉動,似乎確有什麽非同小可之事。於是我拿定了主意,就順著它拽的方向走了五六間[39]。

待我沿著走廊轉了個彎,在夜色之中也能看到枝葉扶疏的鬆樹前麵那個泛著白光的寬闊池麵時,從附近的某個房間傳來了有人撕扯爭鬥的動靜:時而激烈慌亂,時而悄無聲息。此時,四周一片寂靜,月光朦朧,薄靄輕淡,除了魚兒躍起的響聲外,聽不到半點兒人語之聲。如此靜謐的環境中居然有人在爭鬥!我不禁站定了身軀,心想要是真有歹人作惡,非得給他點兒厲害嚐嚐不可。於是就屏氣凝神,悄悄靠近了那個房間的移門。

然而,許是嫌我行動太過遲緩了吧,“良秀”像是十分焦躁地在我腳下轉了兩三圈後,就跟喉嚨被掐住了似的嚶嚶低叫著,猛地躥上了我的肩膀。我怕它抓撓,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脖子。這時,它為了不從我身上滑落下來,又一口咬住了我所穿的水幹的袖子。被它這麽一鬧騰,我禁不住踉蹌了那麽兩三步,後背重重地撞上了那扇移門。事已至此,也就再也容不得我片刻躊躇了。我一把拉開了移門,就要竄到月光照不到的房間裏去。就在這時,有個什麽東西遮住了我的雙眼——不,是在我拉開移門的同時,一個女人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來,讓我大吃一驚。那女子差點兒與我迎麵相撞,出得門來,她便就勢滾倒在地。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隨即便雙膝跪地,氣喘籲籲地仰望著我的臉,那神情,就跟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

無須多言,那女子就是良秀的女兒。然而,那晚的她,卻顯得格外動人。大大的眼眸熠熠生輝。雙頰通紅,跟著了火似的。而淩亂的裙褲和中衣,也給她增添了幾分妖豔,與往常的小女孩模樣截然不同了。——她真是那個總是那麽弱不禁風、凡事謙恭忍讓的良秀的女兒嗎?

我靠在移門上,望著月光中這個美麗的姑娘,用手指了指倉皇離去的腳步聲的方向,用眼神詢問她:“那是誰?”

但姑娘咬著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那神情顯得異常委屈。

於是我俯下身去,將嘴湊在姑娘的耳朵旁,低聲問道:

“是誰?”

姑娘依舊隻是搖頭,什麽也不肯說。然而,她那長長的睫毛上已沾滿了淚水,嘴唇也咬得更緊了。

在下生性愚笨,隻懂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情。故而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是愣愣地傻站著,像是聆聽著姑娘的心跳聲似的。而另一個原因是,不知何故,我隱隱覺得,再問下去,就是冒犯這姑娘了。

如此這般,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隨後,我關上了那扇一直開著的拉門,回頭看著臉上紅霞稍退的姑娘,盡量溫和地說道:

“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吧。”

隨後,我也帶著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的不安,以及沒來由的羞恥感,悄沒聲地原路返回了。然而,沒走上十步,裙褲的下擺又被拽住,像是身後有人怯生生地要將我留下來。我吃了一驚,立刻回頭望去。您道那是什麽人?

原來就是那隻被叫作“良秀”的小猴子。它正像人似的跪在那裏給我磕頭呢,脖子上的那顆金鈴被搖晃得叮當作響。

十四

出了那晚的事情之後,約莫過了半個來月吧。有一天,良秀突然來到堀川大人的府上,請求麵見大人。按說身份如此卑賤的人,哪能輕易獲準呢?或許是大人平日裏一向對他另眼相看的緣故吧,並非誰想見就能見的大人,那天居然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並命他速速進見。良秀照例是身穿土黃色的狩衣,頭戴軟烏帽,臉色卻比往常更為陰鬱。他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扯著沙啞的嗓子說道:

“哦,可喜可賀。予甚滿意。”

大人如此說道。奇怪的是,他的聲調頗為慵懶,顯得無精打采。

“非也。可謂是無喜可賀。”

良秀像是憋著悶氣似的,頭也不抬地說道:

“雖說已大體完成,可如今卻有一處,叫小人無從下筆啊。”

“你說什麽?畫不出來了?”

“正是。通常說來,不是親眼所見之物,小人是畫不出來的。即便勉強畫出,也無法稱心滿意。這樣,還不是跟畫不出來一般無二嗎?”

聽了他這話之後,大人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微笑。

“如此說來,要畫地獄變屏風,你就非得親眼看看地獄不成?”

“正是。不過,前些年大火時,我看到了堪比炎熱地獄的熊熊烈火。我之所以畫出了不動明王背後的火焰,正是拜那場大火所賜。想必大人也見過那幅畫吧。”

“那麽罪人又該怎麽畫呢?還有地獄裏的獄卒,想必你也沒見過吧!”

大人像是根本就沒聽良秀說話,隻顧一個勁兒地追問。

“小人見過被鐵鏈捆綁的人,也細細摹寫過被怪鳥追啄的人。故而不能說對罪人的慘狀一無所知。至於獄卒嘛——”

良秀露出駭人的苦笑,繼續說道:

“至於獄卒嘛,小人已於似夢非夢之間,見過多次了。有牛頭,有馬麵,還有三頭六臂的惡鬼,他們拍著無聲的手,張著不出聲的嘴,幾乎每日每夜都來折磨我。——總之,我想畫而又無從下筆的,並非此類。”

聽到這裏,饒是堀川大人似乎也吃驚不小。一時間,他默不作聲,隻是焦躁不安地緊盯著良秀的臉。隨後,他就頗為凶險地挑了挑眉毛,厲聲說道:

“到底什麽畫不出來,快說!”

十五

“小人想在屏風的正中央畫上一輛從空中墜落的蒲葵葉牛車[40]。”

說到這裏,良秀這才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大人。在下早就聽說過,這家夥隻要一說起繪畫的事來,就亢奮得跟瘋子似的,而他此刻的眼中,確實帶有某種叫人不寒而栗的神情。

“車裏有一位豔麗的貴婦,散亂的黑發飛舞著,在烈火中苦苦掙紮。她的臉因濃煙熏嗆而花容失色,兩條蛾眉緊蹙著,正抬起頭仰望著車篷。或許她的手還在撕扯著車簾,想借此遮擋雨點般紛紛灑落的火星。而在其四周,還翻飛著一二十隻凶悍的鷙鳥,張開長喙呱呱亂叫著。——啊,小人怎麽也畫不出來的,不是別的,就這牛車裏的貴婦啊。”

“既如此……你想怎樣?!”

大人催促道。不知為何,大人的臉上竟然泛起一抹奇妙的歡愉之色。可良秀卻像發著高燒似的,兩片嫣紅的嘴唇顫動著,用夢囈般的聲調重複道:

隨即,他又突然氣勢洶洶地說道:

“請當著我的麵,燒一輛蒲葵葉牛車來看看。還有,若能辦到的話……”

大人的臉色陡然陰沉了下來,忽然又哈哈大笑了起來,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隨後說道:

“好啊。一切都如你願。什麽‘若能辦到’,少說廢話。”

聞聽此言,在下不由得感到後背發涼,像是預感到驚天慘禍將要發生了。事實上大人此刻的麵容已變得十分可怕,他的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眉毛猶如閃電般抽搐個不停,簡直就跟染上了良秀的瘋魔症一般。

他的話音剛落,緊接著又爆發出一陣狂笑,笑得喉嚨裏咯咯作響,難以自抑。

“燒一輛蒲葵葉牛車,行!再讓一名豔麗的女子裝扮成貴婦人坐到裏麵去,好!讓車中的女子在烈火和黑煙的折磨下,苦苦掙紮著死去!——能想出如此畫麵來,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畫師!哈哈。理當嘉獎!理當嘉獎!”

聽了大人這話,良秀突然麵如土色,喘息似的顫動著嘴唇,一會兒過後,他又跟泄了氣似的,渾身癱軟著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拜謝道:

“多謝大人恩典。”

但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見。想必他所設想的恐怖場景,已因大人話語而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吧。此時此刻,我平生唯一一次覺得,良秀是個可憐之人。

十六

兩三天之後的一個夜晚,堀川大人如約召見了良秀,為的是讓他近距離目睹一下焚燒蒲葵葉牛車的場景。不過地點並不在大人的府邸,而是在京城外一座名叫“雪解禦所”的山莊內。從前,大人的妹妹就是住在那兒的。

這座名叫“雪解禦所”的山莊,已經很久都沒人居住了,寬闊的庭院早已荒蕪不堪。或許有人看到了如此毫無人氣的荒涼景象後,就開始胡亂猜測了吧。關於大人的這位已故的妹妹,還流傳著種種傳聞。其中最為詭異的一則是說,每逢月黑之夜,就會出現一條紅色裙褲,腳不沾地地行走在走廊上。其實有這樣的傳聞也並不奇怪。因為該山莊在大白天就如此荒寂,等到天一斷黑,溪流聲自然就越發陰森恐怖,而飛行於星光之下的蒼鴴更是形同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那天夜晚,恰巧也是個沒有月亮、漆黑一片的夜晚。借著堂上的燈光望去,但見大人身穿淺黃色直衣[41],深紫色的提花指貫[42],高高地盤腿坐在一個靠近簷廊、白底鑲錦邊的稻草蒲團上。他的前後左右,還有五六個恭恭敬敬的貼身侍衛伺候著——這是毋庸贅言的。不過,其中有一人特別引人注目,如同凶神惡煞一般。據說在早年的陸奧之戰中,他因饑餓難耐而吃過人肉,打那以後,就變得力大無窮,甚至能生劈鹿角。那天他似乎在衣服下麵還襯著軟甲,腰間佩刀的鞘尖高高翹起[43],惡狠狠地蹲在簷廊之下。夜風吹拂,燈火或明或暗,叫人分不清眼前所呈現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但不知為何,看著是那麽陰森恐怖。

良秀麵對著簷廊,跪坐在稍遠處。這天,他也穿著土黃色狩衣,戴著軟烏帽,沉沉星空之下,他顯得比平日裏更瘦小、更寒磣了。他的身後,也蹲著一個穿狩衣、戴烏帽的人,估計是他的弟子吧。由於他們倆都縮在較遠的黑暗處,從我所在簷廊下望去,連狩衣的顏色都看不太清楚。

十七

時近夜半,整個庭院都被籠罩在黑暗之中,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夜風陣陣,像是在試探眾人氣息發出微微的聲響。每逢這時,就會飄來鬆明火把的煙火味兒。大人也默不作聲,隻是凝望著眼前這一片奇異的景色。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往前挪了挪膝蓋,厲聲喊道:

“良秀!”

良秀似乎應了一句什麽,可我隻聽到輕微的哼哼聲。

“良秀,今夜如你所願,我要將牛車燒給你看。”

說著,大人目光流轉,瞟了身邊的侍衛們一眼。此時,他似乎還與侍衛中的某一位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過,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覺。良秀聽了這話後,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仰望著簷廊之上,但依舊不發一言。

“你好生看著。這就是我平日裏所乘坐的牛車。想必你也認得出來吧。現在我就將此車付之一炬,讓你看看炎熱地獄的模樣。”

堀川大人再次打住了話頭,並朝身邊的侍衛們使了個眼色。隨即,他突然用十分苦澀的語調說道:

“這車內綁著一個有罪的侍女。故而隻要舉火燒車,那女子必定會被燒得皮焦肉爛,痛苦萬分地死去。就你描繪屏風而言,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範本了吧。雪白的肌膚將被燒得枯焦,烏黑的秀發將化作火星而升騰飛舞,你給我好生看著,不要白白錯過了。”

說完,堀川大人第三次停下話頭,沉吟半晌。隨後,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麽,搖晃著肩膀,無聲地笑了起來。

“此等景象想來直到末世也難得一見的。好吧,就讓我也在此一飽眼福吧。來人。揭開車簾,讓良秀好好看看車內的女子。”

聽到吩咐,一名雜役便將手中的火把高高舉起,大大咧咧地走近牛車,一伸手,猛地將車簾撩了起來。燒得劈啪作響的鬆明火把,在紅紅的火焰呼地搖晃了一下之後,就一下子將狹窄的車廂內部照了個清清楚楚。隻見一名女子被鐵鏈緊緊捆綁著,那模樣簡直叫人目不忍視。——啊!該是我看錯了吧!隻見她華麗的刺繡櫻花唐衣[45]上,垂著烏黑發亮的濃發,斜插著的金釵也閃爍著美麗的光芒——盡管這身裝束與往常大不相同,可那嬌小的身姿和雪白的頸項,還有那神情淒惻的側臉都表明,她就是良秀的女兒,千真萬確,毫無疑問。看到這時,我差點兒喊出聲來。

十八

轉眼之間,烈火就裹住了車蓋。綴在蓋簷上的紫色流蘇如同被風吹起似的飄了起來。而從那下麵彌漫開來的白煙(即便在夜色之中也清晰可見)打著旋兒翻騰著。火星如雨點一般漫天飛舞,以至於車簾、衣袖、車頂上的金屬飾物都給人以瞬間碎裂、飛散的感覺。這可怕的景象真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不,還有比這更可怕的。舔過格子車廂壁的紅色火舌,隨即躥上了半空,顏色是那麽耀眼,仿佛烈日墜地、天火迸濺一般。剛才差點兒叫出聲來的我,此刻早已魂飛魄散,隻是茫然地張著嘴,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可怕的場景而已。

那麽,身為父親的良秀,此刻又如何呢?良秀當時的表情,是我至今都難以忘懷的。

正不由自主地朝牛車跑去的他,就在火苗騰起的同時,陡然停下了腳步,手依然朝前伸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就跟目光全都被包裹著牛車的黑煙吸過去了似的。此時他渾身上下都沐浴在火光之中,滿是皺紋的臉上,連胡子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無論是他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還是扭歪了的嘴唇,抑或是不停抽搐著的臉頰,都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心中往來交錯著的恐懼、悲哀和震驚。即便是馬上要被砍頭的盜賊,被拖到十殿閻羅跟前的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見得會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就連那個凶悍的侍衛看了,也不禁為之色變,以至於忐忑不安地去窺探堀川大人的臉色。

然而,堀川大人隻是緊咬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牛車,臉上時不時地露出令人膽寒的獰笑。此時車裏——啊,我此時看到的車裏的姑娘是怎樣一副模樣呀!我簡直沒勇氣細說。那被濃煙熏嗆得朝後仰起的雪白麵龐;為了驅散火舌而揮舞著的長長的亂發;絢麗無比而又頃刻間化為火焰的櫻花唐衣——這是一幅多麽慘烈的景象啊!尤其是當一陣夜風吹散了濃煙,姑娘的身影便從如同撒了金粉的熊熊烈焰中顯露出來時,她那口咬黑發、使出幾乎要掙斷鐵鏈的力氣苦苦掙紮時的模樣,讓人覺得地獄中的無邊痛苦真的出現在眼前了。不僅是我,就連那個凶悍的侍衛也都看得毛發倒豎。

十九

然而,人們看到那隻小猴子,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如同描金畫中金粉底子般的萬點火星啪地一下迸向半空之後,不要說小猴子了,就連那姑娘的身影也都被淹沒在濃煙深處了。此時的院子正中間,隻有一輛噴著火的牛車,在劈啪作響地熊熊燃燒著。不,與其說是噴著火的牛車,還不如說是火焰立柱更符合它那翻騰不已、直衝星空的駭人氣勢吧。

而此刻的良秀,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根火焰立柱之前——這又是多麽不可思議啊!方才還飽受地獄之苦折磨的良秀,這時,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居然呈現出了難以名狀的光輝——心醉神迷的法悅[46]光輝。他大概連堀川大人仍在堂上坐著都忘掉了吧,居然將雙臂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立在那兒。此刻映入他眼簾的,似乎已不是女兒痛苦死去的景象了,隻有色彩絢麗的火焰,以及在火中苦苦掙紮著的貴婦人,而如此景象又令他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喜悅。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還不是這家夥眼睜睜地看著獨生女兒痛苦死去而無動於衷,那時的良秀身上,居然產生了一種人類所不具有的、宛如夢中怒獅般奇妙的威嚴之感。正因如此,受到突如其來的火勢所驚嚇,無數狂飛亂叫的夜鳥,也似乎都不敢接近良秀那頂軟塌塌的烏帽了。或許那些渾樸的鳥兒,也看到了他頭頂上如同佛光般的威嚴了吧。

鳥兒尚且如此,更別說我等乃至雜役了。一個個全都屏息凝神,內心戰栗不已,卻又充滿了異樣的隨喜[47]之情,如同觀看大佛開眼一般,目不轉睛地望著良秀。漫天飛舞、劈啪作響的烈焰,失魂落魄、呆若木雞的良秀——這是何等莊嚴、何等歡喜的場麵啊。然而,在此之中,唯有高坐堂上的堀川大人已變得與剛才判若兩人。他臉色刷白,嘴角邊堆起了泡沫,兩手死死地抓著紫色指貫下的膝蓋,像一頭幹渴的野獸一般喘著粗氣……

堀川大人在“雪解禦所”燒車之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立刻招致外界議論紛紛。議論的焦點首先在於:堀川大人為什麽要燒死良秀的女兒?關於這一點,說得最多的是,因愛戀不成而導致怨恨。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大人的本意,應該在於懲戒畫師那為了畫屏風而不惜燒車殺人的邪惡本性。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上在下就曾聽大人親口這麽說過。

還有就是,眼睜睜看著親生女兒被燒死也要畫屏風的良秀的那種鐵石心腸,也遭到了人們的非議。甚至有人罵他是個隻知道畫畫而沒有父女之情的、人麵獸心的怪物。就連橫川的那位僧都,也讚同這種說法。他常說:

“即便技藝多麽出眾,不辨人之五常[48],也必將墮入地獄。”

卻說過了一個來月,那麵地獄變屏風終於畫成了。良秀立刻將其送來堀川大人的府上,恭請大人觀賞。當時正巧僧都也在,他隻看了那屏風一眼,就為那漫卷於天地之間如同狂飆一般的烈焰之可怖而震驚。之前一直陰沉著臉對良秀怒目而視的他,居然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膝蓋,說道:

“妙哉!”

聞聽此話,堀川大人不由得苦笑了起來。他當時的神情,也是令我至今都難忘的。

自那以後,至少在大人的府上,就幾乎沒人再說良秀的壞話了。想必是由於不管平日裏如何討厭良秀的人,隻要看到了那麵屏風,就會不可思議地為其威嚴的內心所震懾,就會身臨其境地感受到炎熱地獄之莫大痛苦的緣故吧。

然而,此時的良秀,已不再是世上之人了。就在完成那麵屏風畫的翌日夜晚,他就拋繩於自己的屋梁上,投繯自盡了。想必這個害死了自己獨生女兒的家夥,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苟活於人世了吧。他的屍骸,至今仍埋在他家的遺址上。隻是那塊小小的墓碑,經過數十年的風吹雨淋,已布滿了青苔,辨認不出是何人的墳墓了。

大正七年(1918)四月

[1] 該小說最初連載於《大阪每日新聞》1918年5月1日—22日(大正時代)。取材於日本古籍《寧治拾遺物語》卷三中的《繪佛師良秀喜歡火燒自家記》和《古今著聞集》卷十一中的《弘高的地獄屏風圖》的故事。《地獄變》全稱為《地獄變相圖》,為著名佛教題材畫像,反映身犯罪孽之人墮入地獄後,慘遭種種果報的景象。——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堀川為由北往南流經日本京都的一條河流。古代有許多貴族、大臣居住在那一帶,民間統稱為“堀川大人”。本文中的“堀川大人”為虛構人物,用此稱呼以示其身份尊貴而已。

[3] 佛教中五大明王之一。鎮守西方,有大威德力,能斷除一切魔障,摧伏一切毒龍。全身青黑色,呈憤怒形,六麵六臂六足,坐於瑟瑟座上,背負火焰,手持戟、弓、索、劍、箭、棒等武器。

[5] 鹽灶市。位於日本宮城縣中部,瀕臨鬆島灣,也是去著名旅遊勝地鬆島的觀光基地。

[6] 指源融(822—895),日本平安時代前期的貴族。本為嵯峨天皇的皇子,後降為臣籍,受賜源姓,官至左大臣。擅長和歌,作品被選入《古今和歌集》。《伊勢物語》中也記載其逸話。因在京都鴨川邊模仿奧州鹽灶的風景營造豪宅河原院,且生活奢靡,又被人稱為河原左大臣。據說他還命人每天從大阪灣等處挑三十石海水來煮鹽取樂。源融去世後,河原院成為宇多法皇的別墅。而他的鬼魂常會夜遊此地,哀歎昔日之盛況不再,後被宇多法皇喝退。

[7] 日本平安時代,每年正月初七會在皇宮裏舉辦“白馬節會”。當時認為在這一天看到白馬(也包括青馬、棕色馬)後能全年免災(此風俗來自中國)。天皇在禦覽了眾多白馬後,便在皇宮中舉行盛大宴會,之後將白馬賞賜給出席宴會的公卿大臣。

[8] 即長柄橋。“長良”與“長柄”在日語讀音相同。該橋位於日本大阪府大阪市東澱川區。據說當初因為施工難度大,曾用活人充當橋樁才得以建成。故有“人柱傳說”。

[9] 變相是指為了傳揚佛法而將佛經故事繪成圖畫。流行於古印度及中國的南北朝、隋、唐之際。《地獄變相圖》即是描繪亡靈墮入地獄後慘遭種種酷刑的圖畫,旨在勸人行善抑惡。據說中國唐朝的吳道子曾在長安景雲寺的白壁上作《地獄變相圖》,屠夫、漁夫看後自悔每日殺生罪孽深重,竟然紛紛改行。

[10] 原為狩獵時的服裝。平安時代成為公卿、武士的日常便服。現在是神官的服裝。

[11] 日本舊國名之一,相當於現在的京都府中部和兵庫縣東部。

[12] 日本中古時代女性在著正裝時穿在外衣和單衣之間的衣服。往往會重疊地穿上幾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