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下午6點鍾。

我走出房間,來到僅隔著一扇門的酒吧。我像往常那樣把燈箱招牌擺放到門外,接通電源,然後回到酒吧,喝了一小杯威士忌。星期六客人來得晚。酒吧本來也應該像其他地方那樣有兩天休息日的。不過,事到如今,這個想法已經毫無意義了,就像打開瓶蓋後放到第二天的啤酒一樣。我又琢磨起那件事來。警察關注的中央公園裏留有我的指紋。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會找到我。兩三天,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我也不知道。但遲早總會找到我的。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一定會在我的肝髒報廢之前。我經常在天氣晴朗的日子去那個公園裏喝酒,可能會有人看到—會有很多人看到。我本來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可是,誰能預料到會碰上這樣的意外事件呢?又或許是我太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吧。就像今天一樣,一到時間,我就下意識地開門營業。我仍然按照往常的規律生活著。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顫抖已經停止了。我盤算著應該什麽時候離開這裏。又到季節變換的時候了。

我曾經是這家酒吧的常客。那時,是一對年近七旬的老夫婦在經營這家店。老頭子去世時,我正好失業。於是那位遺孀就對我說:“你要不要來打理這裏?我覺得你是個可靠的人。”當時她已經知道我是個酒精依賴症患者,卻還這樣提議。這是三年前的事。她退休之後,成為我的雇主,經營利潤兩個人對半分。最近一段時期,扣除房租和必要的支出後,每個月轉給她的錢有時還不到五萬日元。也就是說,我的月收入同樣也隻有這麽多。酒吧在“厚生年金會館”近旁,位於一棟舊樓的第一層,室內裝修也破舊得嚇人。店裏隻有吧台旁邊的十個座位和一張桌子,看起來冷冷清清的。我不知道這種環境的酒吧,營業額大概是什麽水平,也許不虧本就應該滿意了吧。可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老夫婦經營這家酒吧的時候,他們就住在附近。住宅是以前傳下來的,麵積很大。當時正值泡沫經濟末期,地價飛漲,她從中獲利不少。酒吧的這點收入,她也並不在乎吧。如今,她在郊外有一棟公寓,自己則住在那附近。應該說,老伴去世時她的經濟條件還比較理想。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他們。遺孀雇我打理這家酒吧,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幸運。店裏有個類似雜物室的閑置空間,麵積六七平方米—作為雜物室來說太奢侈了,後來就成了我的房間。三年來,這裏成了我的棲身之處。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份可以獨自勝任的工作。於是,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精依賴症患者。

剛過6點30分,店門被推開了,今天的第一撥顧客光臨。走進來的是兩位陌生人。這家酒吧的顧客群體跟新宿黃金街那邊的比較近似,但這兩位客人卻不太一樣。隻要在酒吧幹個三年,一般顧客的職業都能看出來。不過,判斷這兩位客人的職業,不需要什麽經驗。他倆活像會行走的霓虹燈廣告牌,身份一看便知。其衣著打扮傳統得簡直可以寫進教科書。兩人都留寸頭。其中一人與我年紀相仿,體格健壯,身穿白色西裝加白色領帶;另一位還很年輕,身材瘦削,穿著讓人聯想到南方天空的深藍色西裝。小夥子臉頰上有刀疤,敞露著的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金項鏈。穿白色西裝那位的左手有兩根斷指—小指和無名指從第二關節到指尖部分缺失了。無名指斷指比較少見。

他倆坐在吧台邊,環視店內。初次光臨的顧客大都有這樣的舉動。而且,他倆對於本店的印象似乎也跟其他每個人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倆把這個印象說了出來。

“店麵太小了。”藍西裝說道。

“嗯,太小了。而且還髒兮兮的。”白西裝說著,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著我,仿佛在對我進行估價。

“一家破酒吧。破酒吧裏有個窩囊店長。”

如果我站在對方的立場,恐怕也會有同感吧。

“您要點什麽?”我問。

“兩瓶啤酒,再拿菜單來看看。”

我從冰箱裏取出啤酒,打開瓶蓋,和杯子一起放在吧台上,然後說:

“對不起,沒有菜單。”

“那這裏有什麽吃的?”藍西裝問道。

“熱狗。”

“還有呢?”

“沒有了,隻有熱狗。”

藍西裝望向白西裝,似乎是等他做決定。白西裝依然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沒有作聲。藍西裝對我說道:

“有沒有搞錯!開個酒吧,卻隻有熱狗可吃?”

我點了點頭。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誠實經營,不開玩笑。”

白西裝終於開口了:

“這世道完啦,竟然有這麽寒酸的酒吧,隻賣熱狗。”

“這正是本店的特色。有的顧客倒是很喜歡這種單純。如果您想去品種齊全的地方,那麽本店恐怕不太適合您。新宿區這麽大,應該有很多適合您的酒吧。”

“你這家夥,竟敢這麽跟我說話?”藍西裝提高了嗓門兒。

白西裝慢慢地舉起手製止他。這隻手沒有斷指,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閃閃發光。

“算啦算啦。就來兩份熱狗吧。”

我按下烤箱電源,拿起麵包掰成兩半,塗上黃油,在香腸上切花刀,然後開始切卷心菜。我的雙手果然沒有發抖。今天已經攝取了足夠的酒精。

藍西裝一邊為白西裝斟酒,一邊衝我說道:“有沒有搞錯!等顧客點餐之後才切卷心菜?”

“是的。”

“這也太麻煩了吧。”

我抬頭說道:“要麽做很多件不麻煩的事,要麽隻做一件麻煩的事。如果讓我選的話,我寧願選後者。”

“什麽囉裏吧唆的。”

“窩囊廢。”白西裝開口了,“果然是個窩囊廢。不過還讀過點書嘛。一個自命不凡的窩囊的知識分子。這種人最愛強詞奪理了。我最討厭這種人。”

我用鍋燒融黃油,略炒了一下香腸,放入切碎的卷心菜,撒上鹽、黑椒和咖喱粉,然後把卷心菜和香腸夾在麵包裏,放進烤箱。在等待過程中,兩位客人默默地喝著啤酒。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就把麵包取出來放在盤子上,用勺子澆上番茄汁和芥末醬,然後放到吧台上。

藍西裝剛吃一口,就發出了真誠的讚歎聲:“哇,真好吃!”

“嗯。”白西裝點點頭,那冷冰冰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融化了。也許隻是我的錯覺吧。

“不太合我口味。不過,確實做得挺好的。”白西裝說道。

“謝謝。”

“越簡單的東西越難做。這熱狗確實做得挺好。”

白西裝又重複了一遍,然後默默地繼續吃了一會兒。吃完後,他沒用紙巾,而是從衣袋中掏出手帕擦手—是溫加羅牌的手帕。他喝了一口啤酒,隨即說道:“喂,店長,你很會做生意嘛。”

“可惜生意很冷清。”

“一個酒鬼當酒吧店長,難免的啦。”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其實,我在開門營業前噴了一些口氣清新劑,盡管不太相信它的效果。

“聞到酒氣了嗎?”我問道。

他搖搖頭:“看臉色就知道。像你這樣的臉色,我見得多了。甚至連酒精中毒程度也能看出來。我看呀,你離報廢也不遠啦。”

我歎了口氣:“可能吧。”

“不過,可能不對吧。”

“什麽不對?”

“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是個窩囊的酒鬼。不過,可能看走眼了。喂,你知道我們是做什麽的嗎?”

“是在百貨商店上班嗎?”

他微微一笑。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真喜歡開玩笑。你是這家酒吧的老板嗎?”

“不是。我是打工的,不是店主。”

“我們也算是做生意的,雖然不是百貨商店。但至少可以說是屬於第三產業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說話語氣跟外表有些反差。他稍微停頓一下,隨即說道:

“我們還沒被認定。”

“你是說《暴力團對策法》[1]?”

“是的,誰叫咱隻是中小企業呢。念在大家都是生意人的分兒上,我給你提個忠告可以嗎?”

“請說。”

“這家酒吧店名叫‘吾兵衛’,對吧?”

“是的,是前任老板的名字。”

“你的名字叫島村圭介,沒錯吧?”

“了解得很清楚嘛。”

“中小企業存活的關鍵就在於信息呀。我們那圈子裏流傳著一些關於你的小道消息。”

“有這樣的事?什麽時候開始的?”

“今天下午。我是偶然聽到這家酒吧和你的名字。不過,隻是在很小範圍內流傳,知道的人並不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我不太了解幫會圈子裏的事。”

聽到“幫會”這兩個字時,他仍然麵不改色地說道:

“跟你直說吧,你的處境相當危險。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提到你的名字。”

“中小企業能力有限?”

白西裝又一次露出笑容。

“也許吧。今天中午,中央公園出了點亂子。”

“好像是的。”

“這事超出了反黑警察的管轄範圍,公安[2]部門當然也會出動。他們現在肯定在全力偵查了。”

“可能吧。”

“這種時候呀,誰都很難在這附近走動。即使大企業也不例外。”

“你就是為了給我忠告才到我店裏來的嗎?”

“除此之外,我還想看看你是什麽樣的人。中小企業嘛,當然要留意一下大企業的動向。”

“人你已經看過了。那為什麽要把你們圈子裏的消息告訴我?”

“這個嘛……可能是因為喜歡你做的熱狗吧。”

白西裝站起身來。藍西裝也跟著起身,掏出錢包,遞給我一萬日元。不過,發話的卻是白西裝:“不用找零錢了。”說完就一直盯著我。

“兩瓶啤酒加兩份熱狗,還不到三千日元呢。”

“沒事,你收下吧。”

藍西裝打開門。白西裝仍然盯著我。

“我想再給你一個忠告。”

“請說。”

“既然是做生意的,那最好要注意一下衣著。你的毛衣手肘那裏破了個洞。”

“失禮了。我沒注意。”

“我叫淺井—興和商事的淺井誌郎。說不定以後還會見麵。”

“我記住了。”

“熱狗很好吃。”

說完,兩人就離開了酒吧。

我收拾好吧台,喝了一小杯威士忌。然後,推開洗手間隔壁那扇掛著“辦公室”標牌的門—那是我的房間。在屋角堆積如山的衣服裏,我找到一件兩星期前在自助洗衣房洗過的毛衣換上。那個名叫淺井的人提出的忠告確實有道理—至少有一個是對的,另一個則不好說。

我回到店裏,繼續琢磨著那個忠告。據淺井所說,是今天下午聽到的消息。我想來想去,最終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這裏已經不是清淨之地,我已經被人盯上了。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客人光顧。晚上8點剛過時,終於來了三位在附近服裝商場工作的店員。二丁目的芳子也來了。他說道:“現在生意可真冷清啊!”吃完三根熱狗之後,他又匆匆回去了。然後,又來了一位從事廣告設計的女顧客,還有專門發行醫學圖書的出版社的兩位編輯。都是熟客。他們邊吃邊聊,提到了中央公園爆炸案的話題。大家都說,可能是某個激進派組織幹的,然後圍繞著是哪個派別而討論了好一會兒。不過,他們所了解的最新信息似乎也並不比我多。顧客在的時候,我沒喝酒,而是繼續做自己的分內之事—開啤酒瓶、碎冰、做熱狗。

總共就這麽幾位顧客。淩晨1點多,最後一位客人走後過了二十分鍾。其間,我拿起某位客人丟下的晚報來看。盡管文字印得很醒目,卻沒寫什麽比電視新聞報道更詳細的信息。我折起報紙,站起身來。到打烊的時間了。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隨即拿起“停止營業”的標牌,走向店門外去替換燈箱招牌。

就在這時,我的腹部挨了重重一擊,緊接著太陽穴又挨了一拳。我感覺身體幾乎要斷成兩截,疼痛難忍。一隻胳膊從我背後伸過來,想要箍住我。我把右手肘彎成銳角,與上半身同時蓄勢發力,向後一擊。那人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我隨即閃向一邊。看來基本功還沒忘。成功地與對方拉開距離後,我環視四周—有三個人,都是不認識的,年紀20多歲,最多也就30歲出頭的樣子。他們可能就是淺井所說的“大企業”派來的人,都穿著樸素的黑衣服。至少在我視力可見的範圍內,他們手上沒有武器。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

無論如何,我沒有任何勝算。一個疲憊不堪的中年酒鬼不可能打得過他們。但我還是擺好架勢,收緊下巴,抱拳迎戰。

“哎喲,這家夥還是個老拳擊手呢!”話音未落,他們就衝了過來。其中一個揮動胳膊撲上來。我心想:這小子是個外行,連出拳要用腰部發力這一基本常識都不懂。我後仰閃開,左手隨即打出一記短拳,正中其下巴。這第一拳很重要。緊接著出右拳,擊中其腹部。他挨了這重重一拳,發出一聲慘叫。我隨即轉向另一人,佯裝出左拳,見他後仰躲閃,便用膝蓋頂向他**。他慘叫著蹲下了。我抓住他的胳膊向上一擰,磕到膝蓋上。隻聽到骨頭折斷的聲音。這時,最後一個人從我身後撲上來。我抱住他的腦袋,兩人一起摔倒在地。當我意識到失策時,肋骨上已經挨了一腳。這下可痛得要命。我無法呼吸,在地上滾來滾去,心想:這次完蛋了。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為了保護內髒,我像大蝦一樣蜷縮著身體。隨即聽到奔跑過來的皮鞋聲。他們三人從容地擺開架勢,開始對我猛踢。耳邊響起皮鞋踢在肉上的殘酷的聲音。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靜止不動的足球。這幫家夥踢得很認真,似乎不想給我留下一點完好的地方。不知道這場毆打持續了多長時間。我逐漸感覺不到疼痛。嘴裏充滿了血腥味。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也許會被他們踢死。就算他們沒有這樣的主觀意願,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話,我也撐不了多久。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有人說了聲:“停!”這聲音不是那三個年輕人發出來的,而是50多歲的男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這個平靜的聲音又傳到我的耳邊:“這次是警告。你聽著,把全部都忘掉。”

這句話的措辭溫和得有點出乎意料。我竭盡全力才發出聲音:

“忘掉什麽?”

“全部。今天你所看見的全部。”

“我看見什麽了?我什麽也沒看見。”

“那就行。你什麽都沒看見。你要是敢到處亂說,下次就讓你嚐嚐更厲害的。”

“原來如此。不過,這種做法也太老套了吧。”

“你最好先答應了,然後再嘴硬也不遲。”

“好吧。”我說道,“我什麽也沒看見。”

“你好像也不是無能之輩。姑且先給你個警告。”

有人又用力踢了我一腳。可能是被我折斷胳膊的那個家夥。他又不依不饒地連踢幾腳時,似乎有人上前勸阻。然後,耳邊響起逐漸遠去的雜亂的腳步聲。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聞著水泥地的氣味。水泥地冰冷刺骨。我想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我慢慢用力,才半坐起來。又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單膝跪地,同時用手撐著地麵,一口氣站了起來。地麵在搖晃—當然,是因為我的身體在搖晃。我踉踉蹌蹌地回到店裏。我沒有餘力去找毛巾,就將吧台上的餐巾紙用水沾濕,敷在臉上。我想回自己房間,但卻癱倒在地上。在昏迷過去之前,我好像還笑了。今天,我受到了忠告和警告,目睹了爆炸和遇難者,真是奇妙的一天。我又想起小女孩的話:“這跟喝酒又沒關係。”其實,有關係的。我嘟囔了一句。我打不過那幫家夥。

之後,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1] 日本政府從1992年開始實施旨在打擊鎮壓暴力團(黑社會組織)的法律。根據該法律,政府對符合“暴力團”定義的組織進行認定,對其成員的暴力行為進行限製。—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的注釋均為譯者注)

[2] 在日本,公安是以維護“公共安全和秩序”為目的的警察。包括處理與國家安全相關的恐怖主義活動、情報工作等,且一般穿便衣行動。—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