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帕拉蒂諾之夜

夜幕籠罩著帕拉蒂諾山。這是位於羅馬中心的一處高地,具有重要的曆史意義。想象一下,當遊客散去、警衛鎖上大門,而你卻獨自留在那裏。即便是白天,帕拉蒂諾也顯得頗為安靜,跟下方山穀中擁擠的景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夜晚,你孤身一人在此徘徊,踏上神秘的月下之旅,能否喚醒帝國的幽靈?

初看之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山頂上微風輕拂、鬱鬱蔥蔥,既不如附近羅馬廣場的立柱和拱門那樣宏偉,也不如角鬥場及其染滿血汙的拱廊那樣壯觀。帕拉蒂諾的遺跡就像一堆亂七八糟的磚塊和混凝土,還帶著不甚恰當的名稱。例如,所謂的“賽馬場”,或者叫“橢圓形競技場”,實際上是一處低窪的庭院;而“利維婭莊園”實則並不屬於那位偉大的女性。

然而,如果仔細觀察,充分發揮想象力,你就會明白為什麽帕拉蒂諾山是英文“宮殿”[1]一詞的來源。正是在帕拉蒂諾,羅馬的第一位皇帝豎起了權力的大纛,此後的數個世紀之間,他的大部分繼任者都在這裏統治著五百萬到六百萬的民眾。剛開始,帕拉蒂諾隻是統治者及其家人的樸素居所和供奉守護神的廟宇,後來一座座越來越豪華的“多姆斯”(domus,拉丁語,意為“房屋”)拔地而起。它們是宮殿般的建築,不僅可以作為住宅,還能用於覲見皇室、召開會議、接待使臣,晨起致候、晚間設宴。它們見證了各種風流韻事、新舊宗教儀式,乃至陰謀詭計與暗殺行刺。

當年,這些建築都是富麗堂皇的。牆壁上鑲嵌著從帝國各地搜羅而來的彩色大理石,立柱閃爍著努米底亞的黃色、弗裏吉亞的紫色、希臘的灰色、意大利的白色[2]和埃及的花崗岩光澤。鍍金的天花板懸在上方,下麵是高大的窗戶和加熱的地板。其中一個宴會廳可以容納幾千人,而另一個宴會廳則能夠不停地旋轉[3]。清水通過帕拉蒂諾的渡槽流進噴泉和池塘。有些房間俯瞰著南邊山穀裏的大競技場[1],足以充當觀賞戰車比賽的空中包廂。

也許夜訪帕拉蒂諾的現代遊客會想象出一場皇帝舉辦的宴會,席間有一位賓客說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天上跟朱庇特[4]共進晚餐[2];或者是一場不太愉快的宴會,皇帝派人把牆壁統統刷成黑色,又將吃飯的躺椅[5]擺得像墓碑一樣,驚恐的賓客們擔心自己性命難保,不過最終還是活了下來[3]。也許我們會想起一個傳聞:有一位皇帝把宮廷變成了妓院[4],這個故事十分**,卻不是非常可信。也許我們會想到,在殿前的台階上,有一位皇帝首次接受民眾的歡呼,而另一位皇帝曾經宣布退位[5];在宏偉的入口處,有一位新皇帝的妻子聲稱,她的決心永不動搖[6];在隱蔽的後門旁,有一位皇帝偷偷潛回家裏,他好不容易才從羅馬廣場上的饑民暴動中逃了出來[7]。也許我們還會想象,在大廳內,元老院正在舉行會議,皇帝的母親則垂簾聽政;在走廊上,一群反叛者謀殺了年輕的暴君。是的,這一切都發生在這裏。

皇帝們在帕拉蒂諾發號施令,統治著被其稱為“世界”的廣闊領土,其範圍從今天的英國一直延伸到伊拉克。確切地說,至少他們都為之努力過,而真正做好這項繁重工作的皇帝則屈指可數。帝國政府負責處理日常事務,但是不斷湧現的危機帶來了難以克服的困難。事實證明,許多皇帝都無法擔此重任,隻有寥寥幾人表現得非常出色,麵對艱巨的挑戰,他們能夠展示出同樣強大的野心、狡詐與殘忍。

同時,他們還會調動整個家族。羅馬的皇帝們可以說經營著史上最成功、最複雜的家族事業。為了把權力集中到可靠之人的手中,皇室家族充分利用自己的全體成員,包括女性。所以,母親、妻子、女兒、姐妹乃至情婦都擁有很高的地位,她們享受的權力可能會令某些人感到十分驚訝。但有時候,這也是一個不幸的家族,強迫的婚姻經常出現,內訌和謀殺亦並不罕見。而且,這個家族的界定頗為寬鬆靈活。通過收養關係登基的皇帝比憑借血緣繼承父位的皇帝更多,還有不少人是在內戰中奪取了政權。皇位繼承權頻頻引發爭端,既是帝國的榮耀,也是帝國的詛咒,這等於同時向才華和暴力敞開了大門。

作為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為此奠定了基調。他的舅外祖父、家族命運的締造者、羅馬共和國的最後一個獨裁官尤利烏斯·愷撒將其收為養子,而他自己又打了一場內戰,才終於獲得至高的地位。他的妻子利維婭大概是羅馬史上最有權勢的女人,但她曾經在那場內戰中淪為難民,拚命逃離她最終嫁給的這個男人。

接下來,本書將講述十位統治者的故事,他們可以說是羅馬最能幹、最成功的皇帝。雖然尼祿有所不同,但至少非常有趣,更何況他也是偉大的建設者。雖然根據環境和能力的不同,成功會有各種各樣的定義,但所有皇帝都希望對內實施政治控製,對外進行軍事擴張,主持繁榮局麵,發展羅馬城,跟神明和睦相處。而且,每一位皇帝都想在**安然去世,把權力移交給自己選中的繼承人。

我們將從第一位皇帝兼羅馬帝國的奠基者奧古斯都開始,至踞其三百五十年的另一位奠基者君士坦丁結束。君士坦丁讓羅馬改信基督教,並在東方建立了一座嶄新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即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哈德良生活的時代大致處在兩人中間,他自稱是第二個奧古斯都,在維持帝國和平以及向外來者開放精英階層等方麵,他所做的努力超出了多數羅馬皇帝。可惜哈德良也是暴虐而殘忍的,在這一點上,他並不例外。

從始至終,羅馬的皇帝們都是借助武力來達成目的,他們經常會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的競爭者和反對者,依靠軍隊來征服帝國、保衛帝國,冷酷無情地鎮壓叛亂。就連馬可·奧勒留這位熱愛和平的哲學家皇帝,在上台之前毫無軍事經驗,卻也把統治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邊境的戰爭。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軍隊可以成就皇帝,也能夠毀滅皇帝。如果沒有士兵們的支持,皇帝根本無法統治國家。這些軍人甚至比羅馬元老院更具影響力,盡管最初是那些社會精英構成了領導階層。在管理方麵,皇帝們越來越依賴元老院以外的人士甚至自由奴[6]。羅馬的普通民眾對皇帝來說亦頗為重要,但是政府會通過發放免費糧食、舉辦娛樂活動去收買他們——雖然如此,窮人的生活仍舊不易,而他們又在帝國人口中占絕大多數。最後,神明的作用也不容小覷。每一位皇帝都跟神明建立了和諧的關係,不少皇帝還在保留舊神的基礎上引進新神。君士坦丁的獨特之處不是崇拜新神,而是背棄了羅馬的傳統神明。

不過,宗教是根植於文化之中的,羅馬文化的特征會隨著君主製的到來發生劇變。在此期間,奧古斯都及其繼任者提比略完成了一項驚人的壯舉。他們把羅馬帝國的重心由征服轉向管理,從傲慢好鬥、窮兵黷武的貴族手中奪走權力,交給出身不太顯赫的官員。他們削弱了羅馬城的中心地位,首先使意大利獲益,接著又造福於其他行省。

奧古斯都的繼任者們用武力為帝國增添了兩個新行省,但跟過去相比,這隻能算微小的邊界調整,畢竟在先前的二百年裏,羅馬征服了整片地中海地區以及歐洲的西北部。獲勝的精英階層累得精疲力竭,逐漸失去擴張的興趣,變得更喜歡金錢和享樂。所有帝國無一例外都會衰落,然而羅馬人卻牢牢守住自己的戰果,堅持了很久。

在華麗誇張的辭藻背後,隱藏著一顆務實主義者的心髒,這才是真正的羅馬。西塞羅的圓周句[7]和普布利烏斯·科爾涅利烏斯·塔西佗的優美散文隻不過是外表,真正的羅馬更多地體現在提比略毅然決然地放棄日耳曼尼亞,韋斯巴薌皇帝向公廁收稅並辯稱“金錢沒有臭味”[8]。新鮮的血液、陌生的神明、艱難的抉擇、戰略的撤退——為了以帝國的形態生存下去,羅馬人什麽都願意做。

最終,羅馬城失去了其作為首都的影響力。西部的皇帝開始在意大利北部或日耳曼尼亞實行統治,後來不僅西部有皇帝,東部也出現了皇帝。君士坦丁的前任戴克裏先意識到,帝國麵積太大、問題太多,單獨一人實在難以駕馭。至於孤身挑起全部重擔的君士坦丁,則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特例。

羅馬發展得十分迅速,甚至變得麵目全非,不過這也是它成功的原因之一。改變已經成為其體製結構的組成部分,但是改變的過程並不容易,而且難免會伴隨著血腥的殺戮。新人們相繼攀上權力的頂峰。本書中講述的兩位皇帝圖拉真和哈德良都出生在希斯帕尼亞,即今天的西班牙。兩代之後的皇帝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來自北非,他擁有意大利移民的血統,可能還混有非洲和中東的血統,而戴克裏先和君士坦丁則來自巴爾幹半島,沒有任何意大利血統。新女性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塞維魯的妻子來自敘利亞,君士坦丁的母親來自小亞細亞,即今天的土耳其。

結果證明,帕拉蒂諾的皇室成員非常多樣化,遠遠超出了帝國奠基者的想象。他們的聲音早已遠去,許多名字也都被遺忘。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的雕塑會消失,古人也可能在革命之後將其拆毀,或者把他們的肖像從繪畫及石刻浮雕中抹去。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召喚他們的靈魂——通過文獻資料和碑刻銘文,借助藝術作品與考古發現,依靠對沉船殘骸乃至汙水廢品等所有遺物的科學研究。

羅馬人依然活著,而且不隻是活在帕拉蒂諾之夜的想象中。

[1] 宮殿:英文作“palace”,源於帕拉蒂諾山的拉丁語名稱“Palatium”,另外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德語、捷克語中的“宮殿”一詞也皆源於此。(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各章尾注[匯於書末“注釋”]則為作者原注。)

[2] “努米底亞的黃色”等:這些都是各地大理石的代表顏色。

[3] 不停地旋轉:古羅馬傳記體曆史作家蓋烏斯·蘇維托尼烏斯·特蘭克維魯斯在《尼祿傳》中提到,羅馬皇帝尼祿有一個圓形的宴會廳,可以日夜不停地旋轉。學者們認為,這種設計除了有炫耀的意思之外,也是在模擬地球的自轉運動。2009年,考古學家發現了疑似這個宴會廳的遺跡,其下有可供旋轉的機械裝置。

[4] 朱庇特(Jupiter):古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掌管天空和雷電,在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主要宗教之前,朱庇特一直是共和國及帝國時期羅馬國教的主神。

[5] 吃飯的躺椅:古羅馬人(尤其是貴族)喜歡斜靠在躺椅上吃飯。

[6] 自由奴(freedman):指通過合法途徑獲得自由的奴隸。

[7] 圓周句(periodic sentence):又名“掉尾句”,一種修辭手法,指主要意思在末尾才出現的句子,常用於演講,西塞羅被認為是擅長使用圓周句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