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刻,我人在加來港,打算二十三年來頭一回重訪多佛港。明天我會趕早班輪渡出發,開始一場旨在係統勘察大不列顛的重大旅程,好比將該國之公眾麵目與隱私部位細細翻檢、一一看來。不過,今天我尚且還能無憂無慮、自由散漫。眼下我沒什麽事可幹,怎麽開心怎麽來。

加來港是個好玩的地方,此地之所以存在,純粹是為了讓英國人穿上田徑運動裝以後,能有個去處。此地因為在戰爭期間被炸彈重創,後來便落到了戰後城市規劃人士的手中,結果,它看上去就像是1957年水泥博覽會之後留下的什麽玩意兒。一批數量驚人的建築,特別是在鬱鬱寡歡的中央廣場“閱兵場”[1]一帶的那些建築,看上去活像是按著超市包裝袋(特別是“雅各奶油餅幹”的包裝袋)的樣子做出來的。有幾幢房子居然造到了街麵上——這向來是20世紀50年代的規劃者們的顯著手筆,他們的腦瓜都讓那些關於混凝土的奇思妙想給砸壞了。市中心的主建築群裏有一棟——簡直毋庸置疑——你可以說它是假日酒店,也可以講它是玉米片盒子的東西。

不過我也無所謂。陽光溫煦可人,天氣宛似小陽春,此地在法國境內,而我正值長途旅行伊始,又暈陶陶地瞻望著接下來好幾個禮拜明明無所事事,卻還能稱其為工作的時間——快意每每由此而生,此番我照例深陷其中。

我發現在加來港街頭,沒什麽人長得像伊夫·蒙當或者讓娜·莫羅乃至那位討人喜歡的菲利普·努瓦雷,不禁大失所望。這是因為在那裏的人統統都是穿著運動裝的英國佬。瞧他們那模樣,似乎個個都應該在脖子上掛隻哨子、手裏抱隻足球才對。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都拎著沉甸甸的手提袋,裏麵裝著叮當作響的瓶子、叫人作嘔的奶酪。他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麽要買這些奶酪,更不曉得在搭上四點鍾的輪渡回家之前該如何打發時間。他們打你身邊經過時,你能聽見他們悶悶不樂地絮絮低語:“花60法郎就買這麽一袋該死的山羊奶酪?哦,她可不會為了這玩意兒感激你。”瞧他們那樣子,個個都恨不能立馬喝一杯茶,吃點真正算得上食品的東西。我不禁突發奇想,若是在此處擺個賣漢堡包的小攤,保準能發筆小財。你可以管它叫“加來堡”。

有一點是非說不可的:除了買買東西、悄沒聲兒地嚼嚼舌頭,在加來港真的是沒多少事情可以做。城市酒店外麵好歹有尊著名的羅丹像,城裏有家唯一的博物館名叫Musee des Beaux-Arts et de la Dentelle(如果我沒把那點法語給扔光的話,那麽這個詞兒的意思就是“美麗的藝術加牙齒博物館”[2])。可是眼下這家博物館關著門,而到城市酒店又得長途跋涉——反正羅丹雕像哪張明信片上都有。到頭來,我就跟別人一樣,在紀念品商店裏四處窺探。在加來港,這類商店要多少有多少。

我從來都沒弄明白,為什麽法國人一炮製起俗氣的宗教紀念品來就特別有天分。在“閱兵場”轉角的某個陰鬱的店子裏,我就找到了一件讓我中意的:一尊聖母瑪利亞的塑料模型。雙臂款款動人的聖母瑪利亞,立在一個用海貝殼、小海星、幹海藻做的蕾絲狀枝條以及一隻擦得鋥亮的龍蝦爪子搭成的洞穴裏。粘在聖母的後腦勺上的光環,是用一隻塑料窗簾環做的。此外,在那隻龍蝦爪子上,這玩意兒的天才設計師還用優雅的字體寫上了“加來港”的字樣。說來奇妙,這字兒看上去真是分外喜慶。我頗為躊躇,因為它價格不菲,可那商店裏的小姐演示給我看,這玩意兒若是插上電源,就會像黑池遊樂場裏的遊園車那樣閃閃發光。這樣一來,我心裏就隻剩下一個問題:買一個到底夠不夠?“很漂亮吧?”[3]她發覺我居然打算拿出現金把這東西給買回去,就驚訝地輕聲嘀咕了一句,然後急急忙忙地把東西包好,讓我付了賬。直到此時我方才恢複理智,心中大喝一聲:“哎,我這是在哪裏啊?勞駕,我麵前這個俗氣的法國狗屁玩意兒到底是什麽啊?”

“很漂亮吧!”她不停地用這話安撫我,仿佛怕把我那欲夢還醒的狀態給驚擾了似的。我想她自打上回賣掉一盞“聖母瑪利亞貝殼備用燈”後,到現在應該有好一陣子了。反正,後來那店門剛剛在我身後關上,我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聲歡呼。

事後,為了慶祝慶祝,我跑到一條充斥著“加斯東·帕潘”之類不知其名的名人的街道上,走進一家大眾咖啡館,叫了一杯咖啡。一進室內,我便覺得加來港似乎平添了許多叫人賞心悅目的高盧風味。人們互致問候時兩邊臉頰都要親一親,身邊繚繞著高盧人和吉卜賽人吐出的藍色煙霧。房間那一頭有一位舉止優雅的黑衣女子,看上去讓人匪夷所思地作如是聯想:好比讓娜·莫羅要在一部名叫“寂寥生活”[4]的電影裏拍一場葬禮戲,開拍之前她先飛快地抽支煙,再來點佩諾茴香酒。我給家裏寫了張明信片,品完我的咖啡,此後直至黃昏的那幾個小時裏,我一直在友好而徒勞地朝那位忙得四腳朝天的侍者招手,巴望著能把他哄回我桌邊,把我那點為數不多的賬給結掉。

我在馬路對麵的一家小館子裏用餐,沒花幾個錢,感覺卻好得叫人咋舌。我可得替法國人說句公道話——他們也能做炸薯條!然後我到一家酒吧裏喝了兩瓶時代啤酒,在那裏接待我的是一位係著屠夫圍裙、長得活像菲利普·努瓦雷的夥計。末了,我早早回到我那簡樸的飯店房間,把我那盞聖母貝殼燈賞玩了一會兒,就爬上床。那一整晚,耳邊盡是樓下那條街上的汽車橫衝直撞的聲音。

翌晨,我早早地吃完早飯,跟傑拉爾·德帕迪約[5]——哦,好歹有個驚喜——結完賬,然後邁步走向又一個充滿希望的日子。我手裏攥著買輪渡票時附送的一張又小又潦草的地圖,動身尋找輪渡站。從地圖上看,輪渡站離得很近,就在市中心,可是,實際上它卻在兩英裏之外,在一片讓人迷惘的荒地的最遠端。那荒地上有煉油廠、廢舊工廠,還有好幾英畝的開闊地,這裏戳幾根舊梁子,那邊碼幾堆參差不齊的水泥塊。我發覺自己隻能從鐵絲網上那一隻隻破洞裏鑽過去,在那些鏽跡斑斑、窗玻璃破碎的火車車廂之間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加來,我不曉得別人是怎麽去輪渡站的,反正有一點我能認定:以前可從來沒有人沿著這條路去過輪渡站。一路上,我一邊走,一邊躁動不安地意識到——說得準確點,那感覺真是既哀怨又驚恐——眼看著開船的時間愈來愈近,可那輪渡站雖說總好像近在眼前,實際上卻一直遠在天邊。

最後,我左躲右閃地穿過一條忙忙碌碌的分車道高速公路,爬上一座河堤,終於氣喘籲籲地抵達站頭。我終究還是遲到了,而且模樣看上去活像剛從一場礦難中劫後餘生。有位看起來喜歡發號施令且痛經症狀泛濫的女人把我趕上一輛穿梭巴士。一路上,我清點了一下自己的財物,發覺我那鍾愛的昂貴的聖母瑪利亞已然脫落了她那道光環,貝殼也在陸續往下掉,不由暗自沮喪。

上得船來,我揮汗如雨,多少有點兒惴惴不安。我得坦白,我可不是一個好水手。我一踏上明輪船就要犯暈。我坐的這艘是Ro-Ro式輪渡(想來是“翻來滾去”的縮寫)[6],而且我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了這麽一家公司——在記得關閉船首艙門這件事上,他們的記錄遠遠稱不上無懈可擊。而忘記關船首艙門,就類似於你穿著鞋子就鑽進了浴缸。反正這些事兒都讓我愈發難以釋懷。

船裏塞滿了人,統統都是英國人。在頭一刻鍾裏,我到處閑逛,尋思他們為什麽不用弄得身上邋裏邋遢也到得了這裏,然後我飛快地擠進亂作一團、滿目皆是運動裝的免稅商店,再忙不迭地殺出來,隨即在餐廳附近遛了一圈,手裏托個盤子,眼巴巴地望望那貴得離譜的價錢,再把托盤放回去(拿盤子都得排隊呢)。接著,我想在成群結隊、沸反盈天的小孩裏覓一個座位,結果就給一路逼到微風拂麵的甲板上。那裏有兩百七十四個嘴唇冷得發紫、頭發迎風起舞的人正拚命想讓自己相信,此處陽光燦爛,因而他們不可能挨凍受涼。風鼓起我們穿在身上的連帽大衣,聲聲呼嘯有如槍響,吹得那甲板上的小孩子連奔帶跑,除此之外,還掀翻了一塑料杯茶水,恰巧潑在一位豐滿的女士的大腿上。人人看在眼裏,無不湧起一絲竊喜。

沒過多久,多佛港的白色山崖就從海裏升起,開始向我們悄然靠近。接著,似乎就那麽一眨眼工夫,我們就駛入了多佛港,船頭笨笨地拱進碼頭。一個空洞的聲音指揮步行的旅客集中到“陽光休息室”旁邊的ZX-2號甲板的右舷出口點——好像這話對大夥兒能起什麽作用似的——於是我們統統開始迷迷糊糊地長途跋涉,壓根兒就是各行其是地在船上探險。我們沿著樓梯上上下下,穿過自助餐廳和貴賓休息室,在儲藏室進進出出,穿過一間廚房,那裏麵擠滿了埋頭苦幹的東印度水手,再從另一個角度穿過自助餐廳走回來。末了,也不曉得是怎麽回事,終於走下船來,全身都籠罩在英格蘭那充滿善意、水霧迷蒙的陽光中。

此刻,時隔多年之後,我心心念念地想再見到多佛。我沿著海濱大道向市中心挺進,路上經過一番偵察,居然找到了多年前我睡過的那個涼棚,不由喜上心頭,輕輕喊了一嗓子。如今那涼棚頂上又刷了約莫十一道綠油漆,不過除此之外,與昔日毫無二致。無獨有偶,那麵朝大海望到的風景也同昔日毫無二致,隻是海水要比我上次看到的更藍,更晶瑩透亮。然而,再要說到別的物事,看起來可就大不相同了。我記得那裏本來有一排優雅的喬治王時代的房子,如今卻成了一個龐大而突兀的磚房公寓區。往西的主幹道唐沃爾街要比我記憶裏更寬,那車水馬龍的架勢也顯得更咄咄逼人。另外,如今有一條人行地道通往中心商業區,而後者本身,我也已經認不出來了。

那條最繁華的購物大道如今已經成了步行街,市集廣場則變成了某種露天市場,鋪滿花色麵磚,老一套的鑄鐵飾品亦隨處可見。整個市中心擠滿了忙碌、寬闊、旨在疏導交通的道路——我記得以前可沒有這些路,這看上去很不舒服。如今還有一座大樓是專為旅客服務的,名叫“白崖體驗”。我按著這名字揣摩,估計在這樓裏,你能發現當一塊八億歲的石灰石會是什麽感覺。反正我現在什麽都認不出來啦!英國的城鎮有一點比較麻煩的是,它們個個都長得無從分辨。它們都有布茲藥房,都有W.H.史密斯書店,也都有瑪莎百貨。說實在的,你跑到哪裏都差不多。

我步履蹣跚、心不在焉地在大街小巷裏穿行,想到這個在我記憶裏如此難以磨滅的地方竟然顯得這樣陌生,不禁鬱鬱寡歡起來。後來,當我第三次嘟嘟囔囔地穿過中心城區,在一條我發誓以前根本就沒走過的巷子裏,我突然撞上了那家電影院。雖說電影院已被刷了厚厚一層花裏胡哨的漆,可終究我還是認得出,這就是當年放《城郊換妻》的場子。頃刻間,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既然有了一個固定的參照點,我就能確鑿知曉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我胸有成竹、大步流星地往北走了五百碼[7],接著往西——現在即便把我的眼睛蒙上我也不怕啦——然後就發覺自己正好來到了古賓斯太太的門前。如今那仍然是一家旅館,看上去沒怎麽變,就我記憶所及,也就是門前的花園裏多砌了幾個停車位,多豎了塊塑料招牌,宣告屋內既有彩色電視,又有成套的衛浴設備。我有心敲門,可似乎也沒什麽意思。那位凶神惡煞的古賓斯太太想必早就不在了——或是退休,或是作古,也沒準她在南部海岸上隨處可見的養老院裏挑了一家,到那裏頤養天年。英國的家庭旅社如今跨進了新時代,旅社裏有配套齊全的浴室和咖啡烹煮設備,客人還能把比薩餅叫到房間裏吃,她能受得了才怪。

但凡她住進哪家養老院——這當然是我的第一選擇——我真是希望那裏的服務生既富於同情心,也不乏洞察力,若是她滴滴答答地弄濕了馬桶坐墊,或者吃不完早飯,或者動不動就茫然無助、百無聊賴,就能時不時地罵她一頓。這樣一來,她就好比回到了自己的家,實在是很有好處呢。

一念及此,喜從中來,我頓時就把多佛港拋到了腦後,漫步走上福克斯通路,向火車站邁進。在那裏,我買了張票,搭下一班車到倫敦去。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法文的意思是“美術及花邊織物博物館”,作者在此處將法文中的“美術”混淆成“美麗的藝術”,將“花邊織物”誤讀成“牙齒”(Dentelle與英文中的dental一詞相近)。

[3] 原文為法語。

[4] 原文為La Vie Drearieuse,最末一個詞是作者用英語dreary(寂寥)加法語陰性形容詞變位以後生造出來的。在這部子虛烏有的電影名裏,作者再次拿自己三腳貓式的法語開了個玩笑。

[5] 法國著名男影星,此處指結賬處的人相貌酷似德帕迪約。

[6] Ro-Ro其實是roll-on-roll-off的縮寫,意為“滾裝滾卸、開上開下”,指汽車可以開上開下。但作者故意把它說成是roll-on-roll-over的縮寫,這樣就成了“翻來滾去”,令人產生船容易傾覆的聯想。

[7] 英美製長度單位,1碼等於0.91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