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自黑的英國:其實是一本全麵的英國文化觀察筆記 第一章

但凡在英國久居,便會有幾道稀奇古怪的信條,讓你默默地、漸漸地領會。一條是講,過去英國的夏天要比現在更長,陽光也更明媚;另一條認為,英格蘭足球隊若是碰上挪威隊,大抵翻不了船;再有一條堅信,英國是個大地盤。最後這條,一不留神就會成為最棘手的一條。

如果你在酒吧裏提起,你打算駕車從——比方說吧,從薩裏到康沃爾(這樣一段距離,大多數美國人為了買一個墨西哥麵豆卷,都會樂意開車前往),那麽你身邊的人就會鼓起腮幫子,彼此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再噓出一口氣來,像是在說“哦,瞧,這可有點離譜了”。然後,他們就會投入一場熱火朝天、拖泥帶水的討論,商量到底哪種方案更好:是沿著A30公路過斯托克橋,再上A303公路到伊爾切斯特呢?還是取道A361公路,途經謝普頓馬利到格拉斯通伯裏?但要不了幾分鍾,這場對話就會偏離方向,一頭紮進一堆細節裏,把你這個老外晾在一邊,你就隻有暈頭轉向、暗自納悶的份。

“沃明斯特外的那個路邊停車帶你知道吧?就是那個有斷了手柄的砂石箱子的地方。”有人會這麽說,“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剛巧開過通往小布丁的那個岔道口,不過還沒到B6029迷你環形路的地方。”

此時此刻,你會發覺,這群人裏頭,隻有你沒在拚命點頭。

“喏,從那裏再開四分之一英裏,路過第一個路口別亂拐,到第二個再左轉,你就會進入一條兩邊有灌木籬的車道。那灌木籬多半都是山楂,不過也摻著點榛果。好吧,假如你沿著那條路經過水庫開到鐵路橋下邊,然後往右來個急轉彎,就到了‘鄉野農夫’……”

“一家挺不錯的小酒館,”有人會插嘴——不曉得為什麽,這個人通常會是個穿著寬鬆羊毛衫的家夥,“他們能給你一品脫上好的‘老頭醬’[1]……”

“……沿著煤渣道開,穿過軍隊靶場,繞過水泥廠後門,一路往下開上B3689號羊糞小道。這樣走能省三四分鍾,還能避開‘大搖擺’那邊的鐵路交叉口。”

“當然啦,除非你是打克魯肯那邊來。”另一位會滿腹經綸地補上一句,“喏,假使你是打克魯肯那邊過來……”

在一座酒吧裏,隻要跟兩三個人說起英國境內隨便哪兩個地方,他們就能樂滋滋地打發掉大把大把的時間。大家普遍認為,不管你要去哪裏,差不多都行得通,隻不過在周五下午三點和周一上午十點,你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奧克漢普頓、倫敦北環和塞文橋西向路,再有就是如果逢上“銀行假”[2]你便哪兒都不該去。

“我嘛,一到‘銀行假’,我就連走到街角那個商店的興致都沒啦!”某個待在邊上的小個子會神氣活現地尖叫起來,似乎多年來,就因為老待在斯泰恩斯小鎮的家裏,他精明地躲開了“蘇格蘭角”的那個臭名昭著的交通瓶頸[3]。

到頭來,等到“二級高速公路有多麽難纏”“哪裏是逆向車流集中的路段”“哪裏能買到上好的熏肉三明治”這些問題統統經過透徹的討論,透徹到你的耳朵都快聽出血來之後,這幫人裏總算有一位朝你轉過臉,懶洋洋地就著一口啤酒問你打算幾時動身。但凡出現這樣的局麵,你可千萬不能實話實說,拙嘴笨舌地講:“哦,我不知道啊。我估摸著,十點左右吧……”因為這樣一來,他們一個個都將會跳起來。

“十點啊?”有一位會一邊講,一邊拚命把腦袋往後仰到幾乎要從肩膀上掉下來,“上午十點嗎?”他會做個鬼臉,“好吧,這完全由你自己看著辦,理所當然嘛。不過呢,個人以為,如果是我,打算明天三點以前抵達康沃爾,那麽我昨天就出發了。”

“昨天?”另一位會一邊講,一邊咯咯地嗤笑這份不合時宜的樂觀,“考林,我想你是忘了,這禮拜北威爾特和西薩默塞特的學校可要放期中假了。斯溫頓和沃明斯特之間的那一段路能活活要了你的命。不行,你上上個禮拜二就該動身啦!”

“還有哇,本周末‘小水滴’那邊會有場‘大西地區蒸汽機車及拖拉機比賽’,”房間對角會有個家夥補上幾句,踱著步子過來跟你們紮堆,因為散布糟糕的路況車訊素來是件賞心樂事,“到時候會有三十七萬五千輛車統統擠在厄普頓杜普頓那邊的‘小廚子’交叉環形路上。那地方,有一回我們堵在‘攻方尾後衛’[4]的位置上,花了十一天才殺出停車場。不行,你待在娘胎裏的時候就該動身啦!或者你最好在自己還是條**的時候就出發。可即便如此,你一旦開到博德明之外,你就找不到停車位了。”

我年輕那會兒,曾經把這些駭人聽聞的警告全都謹記在心。我回到家裏,重新設好鬧鍾,四點鍾就把全家人喊醒。他們個個怨聲載道、驚慌失措,不到五點就被我趕進車裏上了路。到頭來,等我們抵達“新碼頭”,正好趕得及吃早飯。大約又挨了七個小時,度假園區才允許咱們租了個破破爛爛的小屋。最要命的是,我之所以同意到那裏去,是因為我還以為那個鎮子叫“努基(Noonkie)”,我原本想到那裏去收集明信片來著。

事實上,英國人有一種全然是自家獨享的距離感。最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都以為,不列顛是一座孤島,兀立於一片空曠的綠色大海中。當然啦,英國人都有某種抽象的概念,曉得附近有一塊幅員遼闊的大陸叫歐洲,而且有必要時不時地到那裏去轉轉,要麽殺殺德國佬的氣焰,要麽曬曬太陽度個假。可是,英國人說歐洲在“附近”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比如,類似於迪士尼樂園的意義。假如你對於世界地理的概念是讓英國的報紙和電視全盤灌輸的,那麽你就會斷定,美國的位置肯定跟愛爾蘭差不多,法德兩國大抵位於亞速爾群島一帶,澳大利亞在中東地區占了塊炎熱的地盤,而所有其他的主權國家,要麽神秘莫測(好比布隆迪、薩爾瓦多、蒙古和不丹),要麽遙不可及。你隻須想想,英國騰出了多少英畝的新聞版麵,奉送給美國犄角旮旯的人物——什麽奧利弗·諾斯[5]啦,洛瑞娜·鮑比特[6]啦,還有O.J.辛普森[7]啦——再把隨便哪一年關於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奧地利、瑞士、希臘、葡萄牙以及西班牙的新聞報道統統加起來,兩者一對比,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真是瘋啦。

我記得,當年我剛搬到英格蘭南海岸的伯恩茅斯,隨手撥弄汽車收音機的旋鈕,發現它能收到的法國頻道竟是如此之多時,不禁大吃一驚;待我查完地圖,發現我此刻離瑟堡要比離倫敦更近時,同樣驚詫莫名。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把這事跟同事們一提,他們大半都不肯相信。哪怕我亮出張地圖來指給他們看,他們也隻是將信將疑地皺起眉頭,說什麽“哦,是啊,沒準兒就嚴格的物理意義而言,是離那邊近一點”,就好像我的說法是在斤斤計較。而但凡你一頭紮進英吉利海峽的周邊地區,就非得采用一整套全新的距離觀不可。即便到現在,當我發覺隻要花上一丁點時間——你連配咖啡的那個小牛奶包的口都還來不及撕開,更來不及讓牛奶把你和鄰座的那一位灑得渾身濕透(那些個小玩意兒居然能裝下這麽多牛奶,真夠嚇人的,不是嗎?)——你就已經到了巴黎或者布魯塞爾,身邊人個個都像伊夫·蒙當和讓娜·莫羅[8],我就會驚得目瞪口呆。

我說了這麽多,其實就是想拐彎抹角地解釋,以下所述究竟是何種情狀:四十四歲的我,在一個明亮澄澈的秋日午後,站在法國加來港一個髒兮兮的海灘上,凝視著英吉利海峽對麵那塊隆起於海平線之上的岩層——陽光下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就是多佛港的白色崖石——那一刻,我心裏油然而生的,正是同樣的驚詫。

我之所以到加來港,是因為正要啟程踏上一趟鄭重其事的環英旅行。我想從我當初隔著海望到它第一眼的地方起步,再一次進入這個國家。在英國待了將近二十年之後,我們兩口子決定搬回美國住一陣子,如此,孩子得以體味異國人生百態,夫人得以享有一周七夜都能到店內“血拚”直至十點的機會。近來讀報得知,根據一項蓋洛普調查數據顯示,有370萬美國人相信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被外星人綁架,所以,明擺著嘛,我國的人民需要我。不過我打定主意,非得看英國最後一眼不可——算是趟環島告別之旅吧,二十年來,這個綠意盎然、可親可愛的島一直是我的家。

我知道,以某種理論意義衡量,英國距此地不過二十英裏之遙,可我還是不太相信,此刻我居然能站在這裏,在這片陽光普照的法國海岸上,實實在在地望見它。事實上,我的疑心病實在是太重了,隻好當場拉住一個正在默思冥想、苦苦跋涉的過路人問個究竟。

“敢問,這位先生,”我搬出自己壓箱底的法語問道,“英國是在那邊嗎?”

他從自己的思路裏鑽出來,抬頭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深邃而憂鬱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唉,可不是嗎”,然後繼續跋涉。

“哦,妙不可言。”我嘴上嘀嘀咕咕,心裏浮想聯翩。通常,電視上若要表現這樣的白日夢,就會來點音樂,把畫麵弄得晃晃悠悠。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見英國的情形。當時,我先是坐一架冰島航空的飛機從紐約登陸盧森堡,三天後半是步行半是搭便車地來到加來港。然後,在1973年3月的一個霧蒙蒙的夜晚,我搭上從加來港出發的午夜輪渡抵達多佛港。那可是我頭一回離開家,頭一回體味真正的孤獨,所以莫名其妙地亢奮不已,忽而驚歎,忽而惶惑,忽而顫抖,種種情緒都爭先恐後地要占上風。

有二十分鍾光景,多佛港站頭上沸反盈天。這頭轎車卡車勢如潮湧,那廂海關差役恪盡職守,人人都忙著趕路去倫敦。隨後,突然間,一切歸於沉寂。我漫步在睡意正濃、霧氣迷蒙的昏暗街頭,活像是置身於係列片《牛頭犬德拉蒙德》[9]的某個場景裏。心懷一絲淡淡的惶惑,渾身打著一陣陣無可名狀的冷戰,將一個英國小鎮獨攬入懷。這滋味實在絕妙。

有一件事叫人發慌,那天晚上好像所有的飯店和招待所都統統關了門。我一路走到火車站,尋思著能趕上去倫敦的班車,可那車站也是黑燈瞎火、大門緊閉。我正站在那裏不曉得如何是好時,卻發現馬路對麵一家招待所樓上的窗戶裏閃著電視的灰光。萬歲!我想,好歹有人醒著。於是我一邊急忙穿過馬路,一邊打好腹稿,準備跟那個慈眉善目的老板客氣一番,為自己的遲來而道歉,滿以為會晤談甚歡,末了老板娘(由瑪格麗特·拉瑟福德[10]扮演)登場,不管我怎樣有氣無力、假模假式地推托說不便叨擾,她還是催我趕快坐到廚房裏的桌子跟前去——“我一句話也不想聽啦。小夥子,你就坐下吧。哦,走了這麽長的路你肯定百分之百地餓慘啦,可憐的人兒”——然後就拿給我一份夾著厚片烤牛肉的三明治、一點土豆沙拉,保不齊還有一兩瓶啤酒呢。

通往招待所的人行道漆黑一片。我心裏懷著一腔渴望,腳下卻對英式門廊的路不大習慣,在一級樓梯上絆了一跤,臉直直地砸在門上,撞上半打空奶瓶,立時哐啷哐啷地響起來,震耳欲聾。樓上的窗戶幾乎緊接著就打開了。

“誰啊?”有人尖著嗓子問道。

我後退一步,一邊揉著鼻子,一邊抬眼凝視一個戴著發卷的側影——此人長得跟瑪格麗特·拉瑟福德渾不相幹。

“你好,我想找間房。”我說。

“我們關門啦。”

“哦。”可是我的晚餐怎麽辦啊?

“試試‘丘吉爾’吧。在前麵。”

“在什麽前麵啊?”我剛發問,那扇窗就已經“砰”的一聲關上了。

“丘吉爾”富麗堂皇,燈火通明,看起來熱情好客。透過一扇窗戶,我能瞧見酒吧裏有人西裝筆挺,看上去溫文爾雅,活像諾埃爾·考沃德[11]的戲裏出現的人物。我在陰影中躊躇,就我這階層,就我這身打扮,跟這麽一棟樓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不管怎麽說吧,我口袋裏那幾個寒磣的子兒,顯然付不起這筆開銷。就在昨天,我剛剛把一遝厚得出奇的花花綠綠的法郎交給一位目光如炬的飯店老板買單,換來的不過是在一張疙疙瘩瘩的床鋪睡上一晚,吃到一盤稀奇古怪的名叫“獵手”的玩意兒,裏麵包含著雜七雜八的小動物的骨頭,其中有不少我還得用一大塊餐巾偷偷包起來扔掉。付完賬後我下定決心,從今以後開支用度務必慎之又慎。於是我老大不情願地轉過身,離開“丘吉爾”那誘人的溫暖,步履艱難地投入黑夜。

沿著海濱大道再往前一段,矗立著一座棚屋。棚屋四壁洞開,但好歹有個屋頂,於是我認定能棲身此地對我已是上上大吉。我拿背囊當枕頭,躺下來,將外套緊緊裹在自己身上。長凳上覆了層板條,硬邦邦的,還敲著圓頭大螺釘,想舒舒服服地躺著根本不可能——毫無疑問,他們這是存心的。地勢低處,海水衝刷著海岸,我躺著聽了好久好久,到底還是漸漸墜進了長夜。這一夜夢與夢夾纏連綴,我覺得自己置身於北極的冰原,有個目光如炬的法國人手持一枚彈弓、一袋螺釘,身懷百發百中之絕技,不依不饒地照著我的屁股和大腿一頓猛揍,就因為我偷了一塊亞麻餐巾,裹滿湯湯水水的吃食,擱在我住的飯店房間裏那張梳妝台抽屜深處。約莫三點,我氣喘籲籲地醒轉來,渾身都給凍僵了,直打冷戰。霧已退去。空氣凝滯而清澈,天上星漢燦爛,防波堤遠端的燈塔上有道光束在海麵上來回掃,一切無不動人心魄,而我實在冷得無心玩賞。我抖抖索索地在背囊裏猛搜,大小物件,但凡有一丁點用以取暖的可能,都讓我給挖掘出來了——一件法蘭絨襯衫,兩件套頭毛衣,一條備用牛仔褲。我拿幾雙羊毛襪當手套用,將一條法蘭絨拳擊短褲裹在頭上,權當是走投無路了,隻好靠這個讓腦袋瓜子暖一暖。然後我重重地往長凳上一倒,視死如歸,直等死神來甜甜一吻。不期然,我倒是睡著了。

冷不防鳴響一聲霧哨,把我再度驚醒,弄得我差點從那根窄窄的棲木上跌下來。我坐起身,心裏好不淒慘,不過那股子冷勁倒是略有緩解。天欲破曉,整個世界都沐浴在那不知來自何方的乳色光暈裏。水麵上,海鷗滑翔而過,聲聲不絕。再遠處,越過防波石堤,一艘燈光明亮的大渡輪氣宇軒昂地開拔出海。我在那裏坐了一會兒。瞧我這麽個小夥子,心上的壓力多,心裏的主意少。船上的霧哨又遽然響起哀鳴,聲音從水上飄過,又激得那煩人的海鷗興奮起來。我脫下用襪子充當的手套,看看表,正是早晨五點五十五分。我看著漸行漸遠的渡輪,心裏琢磨,這個鍾點會有人出發嗎?這個鍾點我要到哪裏去?我拿起背囊,沿著海濱大道蹣跚而行——好歹也能增加點血液循環。

此刻的“丘吉爾”正在安安穩穩地酣睡,我在它附近遇見一個正在遛狗的老頭。那狗跟發了瘋似的,但凡見到一塊垂直表麵就要撐起來撒泡尿。這麽一來,它簡直不是在走,而是一路給人拽著,靠三條腿往前挪。待我走到他身邊,那人點點頭道了聲早安。“天沒準會好起來。”他一邊宣告,一邊滿懷期待地凝視著宛若一堆濕毛巾的天空。我問他哪裏會不會有家餐館開著門,他知道有個地兒離這裏不遠,就給我指了指方向:“那是肯特郡最棒的公路餐館啦!”

“公路餐館?”我猶猶豫豫地念叨著,發覺他的狗正在拚命打主意弄濕我的腿,不由往後退了兩步。

“卡車司機很喜歡的。他們向來都曉得哪裏是最好的去處,不是嗎?”他和藹地笑了笑,然後略略壓低嗓音,朝我斜靠過來,那架勢像是要跟我分享一則機密,“你進去以前,該會把那條短褲從頭上脫下來吧。”

我一抓腦門——“啊!”——紅著臉把那條早已忘卻的拳擊短褲摘下來。還沒等我想好該怎麽自圓其說,那人就又打量起天空來。

“肯定是要放晴了。”他認定,然後繼續拽著他的狗到處尋找豎直的東西。我看著他們走開,然後轉過身,沿著大道往前走。此時天上灑下了點點雨水。

餐廳很出色,生機勃勃,熱氣騰騰,溫暖愜意。我吃了一大盤雞蛋、豆子、烤麵包、熏肉、香腸,外加一碟麵包配上油汪汪的麥淇淋,還有兩杯茶,總共二十二便士。飯一吃完,頓感自己煥然一新。我叼著牙簽,打著飽嗝,在大街小巷上閑逛,看著多佛港醒過來。說句實話,白晝的來臨也並沒有讓多佛港的麵貌脫胎換骨,可我喜歡。我喜歡這小小的格局,喜歡愜意的空氣,喜歡人人都念叨“早上好!”“你好啊!”以及“天氣真糟,不過也許會好起來!”的樣子,還喜歡那種感覺:大體上開開心心、井井有條、波瀾不驚的歲月悠長不息,今朝無非又是這樣一天罷了。整個多佛港,沒人會有什麽特別的理由記住1973年3月21日,除了我和幾個屈指可數的在今天出生的孩子,沒準兒還有個遛著狗的老頭,因為他在半路上撞見了用短褲包頭的小夥子。

我不曉得,在英國,從什麽時間開始到飯店要房間會顯得比較得體,所以我想還是到了上午九十點鍾再說吧。既然手頭有時間,我就徹徹底底地搜羅了一番,覓一個模樣招人喜歡、雖然清靜卻也好客而且還不太貴的客棧,等鍾敲過十點,就出現在這一家經過本人精心挑選的飯店門口——這回我特意小心從事,沒去驚動那些牛奶瓶。這是個小飯店,但其實是家客棧,說白了也就是個寄宿公寓。

飯店的名字我是記不得了,但那老板娘我記得。此人名喚古賓斯太太,中老年光景,讓人望而生畏。她先是帶我看了一間房,接著領我把各類設施看了一通,然後把好多好多住在此地必須遵守的錯綜複雜的規矩概括了一下——早餐何時供應,洗澡怎麽打開熱水器;一天裏哪幾個小時我非離開飯店不可,在哪個轉瞬即逝的時間段裏才能獲準洗澡(怪了,這兩段時間似乎正好衝突);但凡我打算在晚上十點以後接個電話或者在外麵不回來,那得提前多久告訴她;還有該怎麽衝馬桶,怎麽用馬桶刷,臥室廢紙簍裏隻準扔什麽質地的垃圾,而哪些東西非得小心翼翼地送到外頭的垃圾箱裏不可;在每個入口應該到哪裏、用怎樣的方式擦擦鞋底;如何操作臥室裏那三條鐵杆組成的電熱取暖器,什麽時候才準打開(基本上,那得等到冰川期才行)。這些規矩我都是頭一回聽到,弄得我大惑不解。在我的故鄉,若跑到一家汽車旅館要間房,隻要待上十個小時,肆意糟蹋一番,沒準還恢複不了原狀,然後在翌日清晨揚長而去即可。可跑到這裏,就像參軍一樣。

“在這裏至少必須待滿五個晚上,”古賓斯太太接著往下講,“每晚一英鎊,其中包含整套英式早餐。”

“五個晚上啊?”我一邊說一邊小聲喘氣。我本來隻打算住一晚的。如果要我在多佛港挨上五天,我該如何是好?

古賓斯太太挑起一邊眉毛:“你想再多住一段?”

“不是,”我說,“不是。其實……”

“那就好,因為本周末我們會接待一批來自蘇格蘭的退休人士,那樣就不大方便讓你留下了。事實上,是根本不可能。”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打量著我,活像是打量一塊地毯上的汙漬,心裏盤算著還能想點什麽辦法好讓我的日子再難過一點。她還真有辦法。“我現在要出去一會兒,所以,我能否請你在一刻鍾以後騰出你的房間?”

我又摸不著頭腦了。“不好意思,你是說想讓我離開?我可是剛到這裏啊。”

“按照這房子的規矩,你可以在四點回來。”她本來已經拔腿要走,卻又轉身回來,“哦,請你好自為之,每天晚上把counterpane[12]撤掉。我們碰上過幾回counterpane被玷汙的不幸事件。但凡你把counterpane給弄壞了,我就隻能讓你賠錢了。毫無疑問,這點你能理解的。”

我麻木地點點頭。她撂下這句話便走了。我站在那裏,心裏不知所措,身上疲憊不堪,而我的家在千裏之外。我剛剛在露天挨過一個晚上,那股子渾身不自在的勁兒讓我幾欲發狂。我的肌肉酸痛,先前因為在螺釘上睡過,所以渾身布滿凹痕,而我的皮膚被英法兩國的塵土沾染得微微起了一層油。當時我之所以還能苦苦支撐到此地,就是因為心裏存著這麽個想頭:不一會兒我就能把身子泡進熱氣騰騰、舒心舒肺的洗澡水裏,然後壓在胖鼓鼓的枕頭上,縮在軟綿綿的羽絨被下,深深沉沉、太太平平、甜甜美美地睡上十四個小時。

我站在那裏,心裏慢慢意識到,噩夢遠遠沒有告終,它還隻是剛剛開始。此時房門突然打開,古賓斯太太大步流星地穿過房間,走到便池上方的那盞熒光燈下。她剛才教過我怎麽開燈才算正確——“沒必要拽哦,輕輕拉一下就足夠啦”——她顯然記得自己還沒關燈。此刻她關燈的那個動作在我看來就是狠命地拽了一下,然後她將信將疑地把我和房間最後巡視了一番,再度離開。

直到吃準她已經走遠之後,我才靜靜地鎖上門,拉好窗簾,往便池裏撒了泡尿。我從背囊裏搜出一本書,靠著門站了好久,在這個形影相吊的房間裏,把那些整潔而陌生的物件看了個遍。

“counterpane他媽的是什麽玩意兒?”我悶悶不樂地輕聲質問,然後不聲不響地走了。

在1973年的春天,英國是一個多麽不一樣的地方啊!當時1英鎊相當於2.46美元,約莫比現在多1美元。當時人均稅後周薪剛過30英鎊。一袋土豆片5便士,一杯軟飲料8便士,一支唇膏45便士,一包巧克力餅幹12便士,一隻熨鬥4.5英鎊,一隻電熱水壺7英鎊,一台黑白電視機60英鎊,一台彩色電視機300英鎊,在外麵吃飯平均每餐花銷是1英鎊。一張紐約到倫敦的定期航班機票,冬天賣87.45英鎊,夏天賣124.95英鎊。你花65英鎊,就可以參加“庫克金翼假日旅行”,在加納利群島住8個晚上,付93英鎊就能住15個晚上。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此番來英國之前,我查到了1973年3月20日——我抵達多佛港當天的那一期《泰晤士報》,那張報紙上有一整版政府廣告,大致列出這些商品目前的價格,以及征收某種充滿活力的名叫VAT(增值稅)的新稅種之後,物價將會受到怎樣的影響,此項稅種將在大約一周後推出。廣告的中心思想是,征收VAT之後,雖然某些商品的價格會上漲,但也會有一些將隨之下跌(哈!)。除此之外,我自己那些日漸萎縮的腦細胞好歹也記得,當時寄張航空明信片要花4便士,喝一品脫啤酒要花13便士,買一本企鵝出版社的平裝本要30便士。英國幣製實行十進製[13]剛巧過了兩年,可是人們還是忙著在腦瓜裏換算——“老天爺啊,這玩意兒差不多要6先令呢!”——而且你還得知道,一枚舊的6便士硬幣其實相當於2.5個新便士,而1幾尼等於1.05英鎊。

那一周的新聞標題,有許多時至今日還會動不動就出現,並且數量多得驚人:法航交通管製人員罷工、白皮書呼籲與阿爾斯特[14]權力共享、核研究實驗室行將關閉、暴風雨摧毀鐵路設施,還有那些永遠能派上用場的老生常談的板球報道,什麽“英格蘭隊潰不成軍”(這回是輸給巴基斯坦)。不過,1973年那一周的情形,我如今隻記得一鱗半爪,而那些新聞標題最醒目的特點就是——居然出了那麽多產業界的亂子!英國煤氣公司遭罷工威脅、兩千公務員鬧罷工、《每日鏡報》倫敦版停刊、克萊斯勒罷工後萬名員工遭解雇、工會擬於五一采取極端行動、一萬兩千名小學生因教師罷工被迫放假——這些竟然都是短短一個禮拜裏鬧出來的事兒。那一年後來還鬧出了石油危機和希思政府倒台(但是直到次年1月才舉行大選)。那年年末前,汽油供應實行配給製,全國各地的加油站都排起了半英裏長的隊。通貨膨脹率攀升至28%,衛生紙、糖、電力、煤炭以及其他很多東西都短缺得厲害。全國有一半人都在罷工,剩下那一半人一個禮拜隻要上三天班。人們在百貨商店裏的點點燭光中選購聖誕禮物,而且根據政府的命令,他們隻能黯然神傷地看著電視屏幕在十點檔新聞後就轉成一片空白。那一年,英國加入了歐洲共同體市場,還跟冰島打了一仗,就為了——現在看起來簡直難以置信——鱈魚(雖說這一仗打得氣不壯、手發軟,但那陣勢就好比“把那些白花花的魚放下來,要不咱們沒準就要你的好看”)。

簡而言之,那是英國現代曆史上最卓爾不群的年份之一。當然啦,在多佛港3月裏的那個**雨霏霏的早晨,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其實我當時什麽都不知道,不過站在這樣的立足點上倒是出奇地好。展現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嶄新的、神奇的、動人心弦的,那股勁兒你根本想象不出來。英國到處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字眼——五花熏鹹肉(streaky bacon)、馬桶蓋發型(short back and sides)、貝利沙人行橫道指示燈[15](Belisha beacon)、餐巾(serviettes)、傍晚茶(high tea)[16]、卷筒冰激淩(ice cream cornet)。什麽Scone(烤圓餅)、Pastry(酥皮糕點)、Towcester(透斯特鎮[17])、Slough(泥沼鎮[18]),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念。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泰斯科超市[19]、珀斯郡或者登賓郡[20]、地區廉租房[21]、墨坎比和懷斯[22]、鐵路路塹[23]、聖誕神筒[24]、銀行假、“海濱石”棒棒糖、送奶卡車[25]、幹線電話[26]、蘇格蘭蛋[27]、莫裏斯小車[28]、罌粟花義賣日[29]。據我所知,一輛車但凡在背後貼上帶“L”的初學者字牌,那麽開車的那位就好比得了麻風病[30]。那會兒我意識到自己如此無知,真是興奮得容光煥發。哪怕做筆最簡單的買賣,我都覺得神秘兮兮。我在報攤上看到有人要買二十包“6號”,結果拿到了一堆香煙,於是揣測了好久,估摸在報攤上隨便買樣什麽東西都跟叫中國菜外賣一樣,得按著號碼來。我在一家酒吧裏枯坐了半小時才回過味來,原來你得自己去點單,而後來在一家茶室裏我如法炮製,卻被告知請安坐如儀。

那茶室裏的女士管我叫“親愛的”。各家店鋪裏的女士也一律管我叫“親愛的”,而那裏的男士多半喊我“夥計”。我在這裏還沒待滿十二個小時,他們已經愛上了我。而且這裏每個人的吃相都跟我一樣。這真讓人激動。多少年了,我母親一直對我失望透頂,因為我是個左撇子,並且客客氣氣而斬釘截鐵地拒絕以美式吃相進餐——先以左手握叉,按住食物以供切割,再將叉換至右手,戳起食物送入口中。那姿勢看起來拖泥帶水。如今到了此地,突然間整個國家的吃相都與我一模一樣了。而且這裏的人們開車都是靠左呢!此地實在是天堂。這一天尚未過去一半,我已經明白,這就是我想待的地方。

長長的一天裏,我一直在漫無目的、開開心心地沿著居民區和商業區的街道轉悠,在車站和街角偷聽幾句旁人的閑話,興致勃勃地瞅瞅肉店、魚店、蔬果店的櫥窗,看看街頭草草貼上的傳單和建築計劃申請,悶聲不響地吸收知識。我登上城堡欣賞景致,看渡輪往來穿梭,畢恭畢敬地眺望白色的山崖和“高爾古城”,黃昏時分又心血**地看了場電影。我之所以動心,不僅是因為可以待在一個溫暖幹燥的地方,還因為那張海報上勾勒了一列衣衫單薄、搔首弄姿的女人。

“要包廂還是前排座?”[31]賣票的小姐問。

“不是啊,我要看的是《城郊換妻》。”我回答的口氣既有點困惑不解,又有點鬼鬼祟祟。

影院裏,又一片新大陸在我眼前展開。我平生頭一遭看到了影院廣告,看到了用英國口音朗讀的電影預告片,看到了英國電影審查委員會開具的證明(“本片由哈立克爵士評定為適合成人觀看,他對本片頗為喜愛”),並略感快意地發現,英國的電影院裏允許吸煙,去他的什麽火災危險吧!那電影本身也提供了豐富的社交及語匯方麵的信息,還提供了讓我開心的機會,讓我那雙熱烘烘的腳歇一歇,同時觀賞迷人的年輕女子在一起嬉戲玩樂。那些在我聽來全然陌生的字眼包括“銷魂周末(dirty weekend)”、洗手間(loo)、換工寄宿女生(au pair)、半獨立式聯體房(semidetached house)、“男同誌(shirt-lifter)”以及“速幹速決(a swift shag against cooker)”[32]。後來證明,這些詞兒都派得上各種各樣的用場。在中場休息時——中場休息又是個讓我興奮的新事物——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奇亞奧拉”(一種溫暖的、橘子口味的潤喉糖,總之你隻有成為一個英國人才能體會到它提神醒腦的妙處)。賣糖給我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年輕女子,她有個絕活,一邊把客人挑的物件從被燈光罩住的托盤裏劃拉出來,一邊找錢,眼光卻還盯著四五百米之外子虛烏有的某一點。看完電影後我到電影映前廣告裏推薦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裏用餐,待夜色在多佛港悄悄蔓延時,心滿意足地回到客棧。總體而言,這一天過得舒心愜意,啟迪良多。

我本打算早早上床,可是還沒走到房間裏就發覺有扇門上標著“房客休閑室”,一時好奇,便探頭進去。這客廳挺大,擱著幾把安樂椅和一張長沙發,全都蓋著上過漿的罩子;有隻書櫃,裏麵略有幾盒拚圖,一點兒平裝書;一張臨時擱在那裏的桌子上擺著幾本早就被人翻爛的雜誌,外加一台大彩電。我打開電視,一邊等著它啟動,一邊拿雜誌稍作瀏覽。全都是女性雜誌,可這些雜誌跟我的母親和姐姐看的那些雜誌全然不同。她們看的雜誌,上麵登的文章都跟什麽雲雨之歡、個人欲念有關。那些文章的標題都是類似於《食之有道,滾滾**》《辦公室裏**如何打開局麵》《塔希提島:翻雲覆雨新熱點》以及《“熱帶雨林”日漸萎縮,究竟能否助“性”》。而英國的雜誌就傳達了比較得體的渴望。它們的標題,好比是《自己動手織兩件套》《零敲碎打,省錢妙方》《織個頂級肥皂盒》,還有什麽《夏天到啦——該做蛋黃醬啦!》。

等電視機啟動完成了,又有個房客跑進來,手裏拿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水和一條毛巾。他一看到我就驚叫一聲“啊”,然後往窗口的椅子上一坐。此人是個瘦子,紅臉兒,一來就弄得一屋子都是油膏味。看他的麵相,就是那種心裏頭老打著齷齪的黃色念頭的家夥——你的體育老師會警告你,但凡你**得太離譜,臨了就會落到這步田地(簡而言之,這人長得就跟你的體育老師差不多)。我拿不準,不過我簡直可以發誓,當日下午我在看《城郊換妻》的地方就瞅見這麽一位在買一包水果口香糖。他偷偷摸摸地瞥了我一眼,沒準跟我想到了一處,於是用毛巾捂住臉,埋到那隻碗裏去。那個晚上接下來的大半時間,他都低著頭沒怎麽動彈。

過了幾分鍾,有個禿頭的中年人——我猜,是賣鞋的推銷員——進來,對我說“你好!”,對腦袋上捂著毛巾的那位說“晚上好,理查德”,然後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不一會兒我們這裏又多了個拄著拐棍的老年人,瘸著一條腿,脾氣火暴。他朝我們大夥兒陰陰地看了一眼,點點頭,算是打個最最輕描淡寫的招呼,整個人重重地往椅子上一砸。接下來的二十分鍾,他就坐在椅子上將那條腿移過來動過去,活像是在調整一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我估摸,這些房客都是常住在這裏的。

一出名叫《我的鄰居是黑佬》的情景喜劇開演了。我估計它其實並不叫這個名字,後者隻是涵蓋了主旨而已——在“隔壁住了個黑人”的概念裏,藏著豐富的喜劇元素。那出戲裏盡是些這樣的台詞:“老天爺,格蘭,你碗櫥裏窩著個有色人種!”“哦,這黑咕隆咚的地兒我看不見他呀,我怎麽可能看得見啊?”這節目真是弱智得叫人絕望。那個禿頭的家夥在我身邊笑得直抹眼淚,毛巾底下偶爾還傳來幾聲樂不可支的哼哼唧唧。可是我發覺那個瘸腿男人壓根兒就沒笑,他隻是瞪大眼睛盯著我,像是在拚命回想過去到底碰到過什麽邪惡的勾當是跟我有關的。每回我往那邊看,他那雙眼睛都鉚在我身上,真叫人心裏發毛。

屏幕上倏然間星星點點,那是要插播幾個廣告的標誌。那禿頂男人趁機盤問了我一通,口氣雖然和藹可親,思路卻磕磕絆絆,叫人好不困惑。他問我是什麽人,怎麽會闖進他們的生活裏來。他發覺我是美國人,頓時興高采烈。“我老是想親眼瞧一瞧美利堅,”他說,“你們那邊有沒有伍爾沃思[33]百貨公司啊?”

“啊,其實,‘伍爾沃思’本來就是美國的公司啊。”

“不會吧!”他說,“你聽見了嗎,上校?‘伍爾沃斯’是美國的公司哦。”上校——就是那個愁容滿麵的瘸腿男人——看起來對他的這份機靈勁兒不為所動。

“那麽玉米片呢?”

“請您再說一遍?”

“你們美國有沒有玉米片啊?”

“哦,實際上玉米片也是打美國來的呀。”

“怎麽可能嘛!”

我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心裏巴不得我那雙腿能把自己給撐起來,帶我從那裏逃出去。可是,說來也奇了,那會兒我的下半身愣是動彈不得。

“真想不到!你們既然連玉米片都有,你為啥還要到英國來呢?”

我盯著他,想弄明白這個問題是不是在開玩笑,然後隻好結結巴巴、不情不願、簡明扼要地衝著他把自己的簡曆背了一通。可是沒過多久,我發覺那節目又開始了,他連裝著聽下去都不樂意,於是我的陳述自動縮水,把接下來的時間統統用來承受飽含在上校目光裏的怒火。

節目演完,我剛想從椅子上抬起屁股,熱情洋溢地跟這個樂嗬嗬的三人組告別,門卻打開了。進來的是古賓斯太太,她手裏端著一盤子茶,外加一盤我認定應該叫作“花色茶點”的餅幹。屋裏人頓時歡騰起來,一個個都摩拳擦掌,嘴裏說:“哦,妙啊!”英國人無論長幼、不分貴賤,隻要發覺自己馬上就能喝到一杯熱騰騰的飲料,就會滿心歡喜。時至今日,對這一點我仍然記憶猶新。

“今晚的‘鳥類天地’好看嗎,上校?”古賓斯太太一邊問,一邊遞給上校一杯茶和一塊餅幹。

“這可沒法說,”上校狡黠地說,“這電視嘛……”他用別有深意的目光照著我的腦袋就是一個耳刮子,“給轉到另一個頻道去了。”古賓斯太太立時就施以同情,也朝我恨恨地瞥了一眼。我覺得這兩位想必是有一腿。

“‘鳥類天地’可是上校最中意的節目。”她衝著我說,那口氣可真是恨之入骨了,說話間還遞給我一杯茶,外加一塊硬不拉嘰、白不呲咧的餅幹。

我嘴裏咕噥了幾句道歉的話,可憐巴巴的。

“今晚的節目是講角嘴海雀的。”紅臉的家夥脫口而出,神情頗為自得。

古賓斯太太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因為發覺他居然也有話語權而大吃一驚。“角嘴海雀!”她一邊說,一邊衝我做出一副更叫人膽寒的表情,仿佛在質問,怎麽有人膽敢如此缺乏基本教養,“上校可喜歡角嘴海雀了。是不是啊,阿瑟?”他們倆肯定有一腿。

我好不羞愧,一麵啜著茶,一麵小口小口地咬我那塊餅幹。我以前還從來沒喝過加牛奶的茶,也從來沒嚐過這般堅如磐石、寡淡無味的餅幹。說起那味道呀,你會樂意把這玩意兒塞給金絲雀,好讓它把自個兒的那張嘴磨磨尖。不一會兒,那禿頂的家夥湊過來斜倚在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說:“你可不能怪罪上校。自打他丟了那條腿以後,人就不一樣啦。”

“哦,那我但願他能馬上把腿給找回來。”我答道,大著膽子在話裏頭加了點嘲諷。那個禿頂的家夥一聽這話,狂笑不已。片刻之間我膽戰心驚,以為他要把我這句俏皮話去跟上校和古賓斯太太分享,不過到頭來他隻是向我伸出一隻肉嘟嘟的手,然後自報家門。他的名字現在我早已忘記,不過那應該是一個隻有英國人會起的名字——什麽考林·克拉普斯普雷啦,伯特拉姆·潘蒂希爾德啦,反正是諸如此類的稀罕名字。我滑頭滑腦地笑了笑,以為他肯定是在跟我鬧著玩兒,就說:“你開玩笑吧?”

“根本就不是玩笑,”他冷冰冰地答道,“怎麽著,你覺得很好笑嗎?”

“隻是,這名字有點兒……不同尋常。”

“呃,你也許會這麽想。”他一邊說,一邊轉而去注意上校和古賓斯太太的一舉一動。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毫無疑問,我在多佛港一輩子都不會有朋友了。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古賓斯太太毫不留情地迫害我。至於別人,我猜,替她搜羅了證據。她怪我出門時不關屋裏的燈,怪我用完馬桶後沒把蓋子放好,怪我拿走了上校的熱水——直到他先是嘎吱嘎吱地轉門把手,再在走廊裏發出憤憤不平的聲音時,我才曉得,原來他有自己的專用熱水——還怪我連著兩天叫了全套的英式早餐,偏偏兩次都沒吃烤番茄。

“我瞧見你又把烤番茄給剩下來了。”到了第二回,她開了口。我不太清楚該怎麽回話,因為這確乎是不容辯駁的事實,於是我隻好皺皺眉頭,跟她一樣瞪大眼睛盯著這令人作嘔的玩意兒發呆。說實話,一連兩天我都弄不清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能不能提個要求,”她說,聲調沉重,仿佛積壓著年深歲久的憤怒與痛苦,“從今往後,但凡你不想在早餐裏吃到烤番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告訴我一聲?”

我窘迫不安地看著她離去。“我還以為那是一團血塊呢!”我真想衝著她背後嚷嚷,不過,當然啦,我什麽也沒說,隻是輕手輕腳地潛出屋子,麵對其他房客得意洋洋的微笑。

此後,隻要有可能,我就待在外頭不回來。我跑到圖書館,從一本詞典裏查“counterpane”,這樣至少在這個“考點”上我不至於失分(結果我發現這詞兒原來是“床罩”的意思,不由大吃一驚:一連三天我都在跟窗子較勁)。隻要回到那房子裏,我就盡量悶聲不響,但求默默無聞。就連在我那張咯吱作響的**翻個身,我都不敢粗聲大氣。然而,不管我如何殫精竭慮,似乎總是注定要惹人生氣。到了第三天下午,就在我悄沒聲兒地溜進房子時,古賓斯太太在走廊裏將我半路攔截,手裏拿著一隻空煙盒,質問是不是我把它塞進了水蠟樹籬。這下我方才明白,為什麽那些明明沒犯事的人一到警察局就會在那些天馬行空的認罪書上簽字。當天晚上,我偷偷地草草洗了把澡,洗完以後忘了關上熱水,還在放水孔周圍留下幾綹頭發,於是罪加一等。第二天早上,最後一場羞辱終於來臨。古賓斯太太一言不發,大步流星地把我押到馬桶邊,指給我看一小坨沒衝走的大便。於是我們達成協議,我應該吃完早餐以後就走人。

[1] 原文為Old Toejam,酒名。本書注釋若未有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均為國定假期,因為在這些日子裏銀行一律關門,所以得名。英格蘭與威爾士(蘇格蘭略有不同)規定的“銀行假”共有八天:元旦,耶穌受難節,複活節後的周一,5月的第一個以及最後一個周一,8月最後一個周一,聖誕節及其次日。

[3] 斯泰恩斯小鎮在不列顛島南邊,而蘇格蘭在不列顛島北邊。

[4] 橄欖球術語,指在並列爭球時,進攻方中處於最末尾的位置。這裏是比喻他們堵在車陣末尾。

[5] 裏根時代的一位海軍上校,負責國家安全方麵的實權人物。

[6] 美國一樁著名的閹夫案的當事人。

[7] 美國橄欖球明星,因有殺妻嫌疑但最終逃脫刑罰而震驚全美。

[8] 均為法國著名影星。

[9] 美國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探案係列片。男主角德拉蒙德的綽號叫“牛頭犬”。

[10] 已故著名英國女演員,作品包括《香港女伯爵》等。

[11] 英國劃時代的劇作家。

[12] 作者當時不知counterpane是何意,故此處用原文。

[13] 在舊幣製中,1英鎊=20先令,1先令=12便士(pence), 1幾尼=21先令。1971年起,英國采用新幣製,廢除幾尼、先令和舊便士,統一實行十進製,規定1英鎊=100便士(penny)。

[14] 原為愛爾蘭一地區,今為北愛爾蘭及愛爾蘭共和國所分割,曆來是政治紛爭的焦點。

[15] 發琥珀色頻閃光,以1934年采用這種燈標的英國交通大臣的姓命名。這裏提到的幾個詞兒均為地道的英式說法,譯者在此亦附上原文供讀者對照。

[16] 正餐的花名——原注。下午五六點鍾時吃的茶點,常伴有肉食、糕餅等,往往足以果腹,因此作者將其形容為“正餐的花名”。

[17] 北安普敦郡的一個鎮子——原注。

[18] 伯克郡的一個鎮子——原注。

[19] Tesco,英國最大最成功的連鎖超市集團——原注。該超市引進到中國後定名為“樂購”。

[20] Perthshire為蘇格蘭原郡名,Denbighshire為威爾士原郡名,現都已廢除——原注。

[21] Council house,(英國市、鎮、郡等)地方當局營造的簡易住宅,租金低廉——原注。

[22] 艾裏克·墨坎比(Morecambe and Wise, 1926—1984)和厄尼·懷斯(Ernie Wise, 1925—1999),英國家喻戶曉的喜劇拍檔——原注。

[23] Railway cuttings,指鐵路線碰到山坡或障礙物時斷開處築的路堤——原注。

[24] Christmas cracker,一種圓柱形的聖誕節玩具,外麵裹以具有喜慶意味的裝飾品,用力拽之應發出如爆竹般的清脆輕響,不過實際上往往拉不響。按照傳統,每個聖誕神筒都含有一條謎語、一頂派對紙帽、一樣小塑料玩具或者小飾品,到頭來這些玩意兒往往會傷害家用洗衣機——原注。

[26] Trunk call,英國人對於長途電話的特殊叫法——原注。

[27] Scotch eggs,將煮熟的蛋裹上麵包粉油炸而成。口味不像聽上去那麽糟糕——原注。

[28] Morris Minor,一種曾廣受歡迎的英產汽車,20世紀70年代停產——原注。

[29] Poppy Day,這是所謂“銘記日”(每年11月11日前的那個周日)的通俗說法,因為那天幾乎每個人都會在領口上別一朵人造罌粟花,以紀念兩次世界大戰中的死難者——原注。

[30] 麻風病人的英語是leper,首字母恰巧也是l,故作者有此調侃說法,形容這類新手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31] 原文是Circle or stalls。作者誤以為這兩個詞分別是電影片名,故有下文之答。

[32] “銷魂周末”指與情人共度的周末,“男同誌”指男同性戀,“速幹速決”指草草**。因原文表達巧妙而隱晦,故譯者刻意在譯文中盡力接近,不直接譯出其真實用意。

[33] 伍爾沃斯(1852—1919),美國商人,在全國經營千餘家五分一角的百貨連鎖零售商店,為近代“五分一角”零售商店的創始人,後成立伍爾沃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