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晚格外漫長。他們到達了一座建在懸崖下的驛站。頭頂的燈亮了。姬特前麵那個年輕的阿拉伯人回過頭來,掀開兜帽滿麵笑容地指指外麵,告訴她:“哈西伊尼費勒!”
“多謝。”她報以微笑。她想下車走走,但當她轉頭去看波特的時候,卻發現他整個人蜷縮在外套下麵,臉色潮紅。
“波特。”她喊了一聲,然後驚訝地聽到他立即回答:“嗯?”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清醒。
“我們下去喝點兒熱的吧。你已經睡了好幾個小時。”
他慢慢坐了起來。“我根本沒睡著,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她完全不相信他。“我明白了。”她說,“呃,那你想去嗎?我打算去。”
“我倒是想去,但我很難受。我大概是得了流感,或者其他什麽病。”
“噢,胡說!怎麽可能?說不定是消化不良,晚餐你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不想動。”
她下了車,迎著風在岩石上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幾口氣。黎明似乎還很遙遠。
驛站大門附近的某個房間裏,一群男人一邊唱歌,一邊以複雜的節奏快速拍手。不遠處另一個較小的房間裏正在供應咖啡,她坐在地板上,伸出雙手就著燒煤的陶爐取暖。“他不能在這裏生病,”她想著,“我們倆誰都不行。”在這麽荒涼偏遠的地方,你別無選擇,隻能拒絕生病。她回到驛站外,透過車窗向內張望。大部分乘客仍在熟睡,他們都裹著兜帽鬥篷。她找到了波特,於是她敲了敲窗戶。“波特!”她喊道。“熱咖啡!”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去他媽的!”她忖道,“他隻是想吸引我的關注。他巴不得生病呢!”她爬回車上,一路擠到他身邊,他懶洋洋地躺著。
“波特!拜托,下來喝點咖啡吧,算我求你。”她梗著脖子盯著他的臉,一邊輕撫他的頭發一邊問道:“你覺得不舒服嗎?”
他蒙著外套回答:“我什麽都不想喝。求你了。我不想動。”
她不想遷就他,要是她一時心軟幫他買來了咖啡,那沒準兒正中他的下懷。但他一直在發抖,他真該喝點兒熱的。最後她還是決定伺候他這一回。於是她說:“要是我端過來一杯熱咖啡,你會喝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答:“嗯。”
當她再次衝進驛站的時候,戴著遮陽帽的司機正好走了出來,雖然他是個阿拉伯人,卻沒戴頭巾。“等等!”她衝著司機喊道。司機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他似乎很想對她品頭論足一番,但無人捧場——附近沒有歐洲人,其他阿拉伯人又都是些鄉巴佬,根本無法充分理解他想說的那些下流話。
波特坐了起來,一邊喝咖啡一邊歎氣。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還給人家。”
“嗯。”乘客們接力把咖啡杯傳到前麵,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緊張地向車尾張望,生怕杯子還沒到手車就開走了。
他們在高原上慢吞吞地爬行。現在所有車門都敞開著,車裏變得更冷了。
“我確實感覺好了一點,”波特說,“真是太謝謝你了。我一定是吃錯了什麽東西。天知道,我從沒像剛才那麽難受過。我想要是能有張床讓我平躺下來,那就沒事了。”
“但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她問道。她突然感覺多日來努力壓抑的所有恐懼正在蠢蠢欲動,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你說呢。我們得中午才能到吧?真是一團糟,一團糟!”
“試著睡會兒吧,親愛的。”她至少有一年沒這麽叫過他了,“靠過來,這邊,把頭放到這兒。現在你覺得暖和了嗎?”她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抵在座位上,試圖借此替他緩衝車身的顛簸,但沒過幾分鍾她的肌肉就酸痛起來,於是她放鬆下來靠著椅背,任由他的腦袋在自己胸口起伏彈跳。他的手在她膝上摸索著她的手,找到以後,他先是緊緊抓住,旋即又鬆開。她覺得他一定是睡著了。於是她閉上眼睛,想著:“當然,現在無處可逃。我在這裏。”
黎明時分,他們到達了另一處驛站。周圍的平原一望無際,巴士穿過大門開進庭院,院子裏搭著幾座帳篷。一頭駱駝傲慢地透過車窗向內張望,它的頭幾乎湊到了姬特的臉頰邊上。這次所有人都下了車。她喚醒波特。“想吃點兒早餐嗎?”她問道。
“信不信,我還真有點兒餓了。”
“難道你不該餓嗎?”她快活地反問,“都快六點了。”
他們又喝了一杯美味的黑咖啡,吃了點兒水煮蛋和椰棗。夫妻倆坐在地板上吃飯的時候,剛才在上一個驛站告訴她地名的年輕阿拉伯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姬特不由得注意到他異於常人的身高和輕盈的白袍下挺拔的身段。為了消除自己竟還有心欣賞別人的內疚感,她忍不住想讓波特也注意到他。
“那個小夥子可真精神!”那個阿拉伯人離開房間時,她聽見自己說道。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像是她說的,聽到它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她感覺十分荒唐;她不安地等待著波特的反應。但波特正捂著肚子,臉色蒼白。
“你怎麽了?”她驚呼道。
“別讓巴士跑了。”他說,然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衝了出去。一個男孩扶著他跌跌撞撞地穿過寬闊的庭院,繞過熊熊篝火、嬰兒哭聲不絕於耳的帳篷。他走路的時候整個人幾乎折成了兩半,一隻手扶著頭,另一隻手捂著肚子。
男孩指指遠處角落裏那座炮塔似的石頭小屋。“廁所。”他說。波特爬上台階撞進小屋,砰地甩上身後的木門。幽暗的小屋裏彌漫著一股惡臭。他靠在冰冷的石牆上,聽見蜘蛛網被自己的頭撞破的聲音。疼痛來得糾結而曖昧:強烈的絞痛與愈演愈烈的惡心彼此糾纏,難分難舍。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喘著粗氣努力吞咽。室內微弱的光線來自地上那個方形的洞。有什麽東西在他脖子後麵飛掠而過。他挪到方洞前麵彎下腰,伸出雙手抵住對麵牆壁。洞底散落著幾塊石頭,土壤酸臭難聞,蒼蠅嗡嗡飛舞。他閉上眼以這樣的姿態站了幾分鍾,不時發出一陣呻吟。巴士司機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不知為何,刺耳的喇叭聲讓他覺得愈加痛苦。“噢,上帝啊,別按了!”他大聲喊道,甫一出聲立即化作另一陣呻吟。但喇叭聲並未停歇,反倒開始一長一短交替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疼痛仿佛一下子就減輕了不少。他睜開眼,不由自主地仰了仰頭,因為在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火焰。初升的紅日照亮了洞底的石頭和穢物。他打開門,姬特和年輕的阿拉伯人站在外麵,他們一左一右扶著他回到車上。
一整個上午,窗外的風景漸漸籠上了一層豔麗而柔和的韻味,姬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因為沙子逐漸取代了岩石,零零散散的樹木點綴在一片片密集的棚屋之間,聚居點也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他們還遇到了幾支駝隊。深膚色的男人騎在單峰駝背上,驕傲地握著韁繩;垂落的靛青色麵紗遮住了他們的臉龐,留在外麵的眼睛用黛粉染得漆黑,看起來格外凶狠。
她頭一次感到了隱約的激動。“在原子時代竟然還能見到這樣的人,”她想道,“真是太精彩了。”
波特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別管我,”從驛站出發時他說,“我也會盡量忘記自己是在車上。隻要再熬上幾個小時——我就能躺到**了,謝天謝地。”
那個阿拉伯年輕人會說一點法語,剛好夠他簡單地跟姬特交流。在他看來,一個充滿感情的名詞或動詞就足以達意,姬特也有同樣的感受。阿拉伯人擅長把最平常的小事渲染成傳奇,本著同樣的精神,他向她描述了厄爾加阿高聳的城牆和幽靜的街道,每到日落時分,城門便會關閉;商人們在寬闊的市場裏販賣來自蘇丹乃至更遠處的貨物:鹽塊、鴕鳥毛、金粉和豹皮——他如數家珍地枚舉了一長串清單,遇到不會說的法語名詞就隨口用阿拉伯語代替。她全神貫注地聆聽,為他格外英俊的臉和動人的聲音心醉神迷;令她沉醉的不光是他口中陌生的異域風情,還有他古怪的講述方式。
現在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荒野,間或有幾綹酷似灌木的植物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毒辣的陽光下。前方,蔚藍的蒼穹正在漸漸變白,伴隨著超乎她想象的強烈炫光:那是城市上方的空氣。她還沒反應過來,它們就乘著灰泥牆突兀地出現在她眼前。巴士飛馳而過,車外孩子的叫嚷聽起來就像閃亮的針。波特的雙眼依然緊閉,她決定在到站之前不去打擾他。汽車向左轉了個急彎,揚起一大片塵霧,然後穿過一道大門,開進了一片寬闊的露天廣場——這裏大概可以算作整座城市的前廳,廣場盡頭還有一道更宏偉的門,門外的人和動物都隱沒在暗影之中。巴士猛地一顛,然後停了下來,司機敏捷地跳下車快步走開,仿佛再也不願意多待一秒。乘客們要麽還在睡覺,要麽打著哈欠開始尋找自己的行李,大部分箱包都被顛離了昨晚上車時的位置。
姬特連說帶比地讓別人先下車,她和波特打算留到最後。阿拉伯年輕人表示,那他願意陪著他們,因為她還需要他幫忙送波特去旅館。別的旅客慢條斯理地拾掇著行李,坐在原地等待的時候,他解釋說,旅館在城市另一頭,離要塞不遠,因為它主要麵向那些在本地還沒安家的軍官,坐巴士來投宿的乘客非常罕見。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說。
“是的,女士。”他的臉上滿是友好的熱誠,她對他隱約多了幾分信賴。
巴士上的乘客終於走光了,石榴皮和椰棗核散落在地板和座位上,一片狼藉,他下車招呼了一群人來幫忙搬運行李。
“我們到了。”姬特大聲說道。波特暈乎乎地睜開眼睛回答:“最後我終於睡著了。真是一趟地獄之旅。旅館在哪兒?”
“附近的某個地方。”她咕噥了一句,不願意告訴他旅館其實是在城市另一頭。
他慢慢坐了起來。“上帝啊,希望它就在附近。不然我恐怕走不過去。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在地獄裏,一點兒都不誇張。”
“有個阿拉伯人願意幫我們的忙,他會把我們帶到旅館。那地方離車站似乎有一段距離。”她覺得讓阿拉伯人告訴他旅館的實際位置可能更好一點,這樣她就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態,即便波特有什麽不滿,也不會直接衝著她來。
外麵的沙塵中掩藏著非洲的無序,但卻看不到歐洲留下的任何影響,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眼前的景象擁有一種其他城鎮所缺乏的純淨品質,出乎意料的完整感驅散了混亂的感覺。就連被他們扶下車的波特也注意到了這座城市的渾然一體。“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他說,“至少就我目前看到的而言。”
“就你目前看到的而言!”姬特重複道,“難道你的眼睛也出問題了嗎?”
“我覺得頭暈眼花,大概是發燒了。”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卻沒發表任何意見,隻是說:“那我們先找個陰涼的地方。”
阿拉伯年輕人走在他左邊,姬特在他右邊;他們倆各伸出一隻手臂扶著他的身體。搬運工走在三人組前麵。
“頭一回看到這麽像樣的地方,”他酸溜溜地說,“我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得在**躺到完全康複為止。然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慢慢探索。”
他沒有回答。他們剛剛穿過內城門,立即鑽進了一條七彎八拐的長巷。陰影中不斷有路人擦肩而過。人們坐在巷子兩側的牆根下,用低沉的聲音反複吟誦著冗長的詞句。不久後他們重新來到太陽底下,旋即又鑽進另一片陰影,幽深的街道掩埋在兩側房屋的高牆厚壁之間。
“難道他沒告訴你旅館到底在哪兒嗎?我快要受不了了。”波特說。他還沒跟那個阿拉伯人直接交談過。
“十,十五分鍾。”阿拉伯年輕人說。
波特還是沒理他。“沒門兒。”他告訴姬特,手略微抓緊了一點兒。
“我親愛的孩子,你別無選擇。你總不能一屁股坐在大街上。”
“怎麽了?”阿拉伯人問道,他一直在觀察他們的臉色。聽了姬特轉述的情況以後,他攔下一位路人簡單說了幾句。“那邊有個豐杜克[3],”他指指方向,“他可以——”他把手放在臉頰旁邊,做了個睡覺的手勢,“然後我們去旅館找人過來,完美!”他似乎恨不得直接把波特放倒抱起來。
“別,千萬別!”想到他可能真想一把抱起波特,姬特連忙表示反對。
他笑著轉向波特:“你想去豐杜克嗎?”
“好的。”
他們掉頭穿過一段迷宮般的巷道。阿拉伯年輕人再次跟路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轉頭對他們露出微笑:“走到頭,下一條暗巷裏。”
這家豐杜克和他們幾周來經過的那些驛站沒什麽兩樣,隻是更小,更擠,更髒,除此以外,庭院中央還支了張遮陽的葦席。院子裏擠滿了鄉下人和駱駝,人和動物互相倚靠著躺在地上。他們走進店裏,阿拉伯人跟看店的人說了幾句話,後者清出旁邊的一格馬棚,又在角落裏鋪上新鮮的秸稈,好讓波特躺下。搬運工坐在院子裏的行李上。
“我不能離開這裏。”姬特打量著這個髒兮兮的隔間。“手別放那!”那裏有一攤駱駝的糞便,但他沒有動彈。“你還是去吧,現在就去,”他說,“我沒事,等你回來。不過請快一點。抓緊時間!”
她掙紮著最後瞥了他一眼,然後跟著阿拉伯人走進院子。能在街上大步行走,她覺得比剛才輕鬆多了。
“快點!快點!”她機械地不斷催促。他們喘著粗氣在緩慢的人流中穿梭,穿過城市的心髒來到另一側城郊,小山和山上的要塞終於出現在他們眼前。城市的這一側比他們來的那邊更加開闊,高牆隔開了街道與花園,間或有高高的黑柏樹拔地而起。長巷盡頭掛著塊不起眼的木招牌,上麵寫著“科薩旅館”,還有個箭頭指向左邊。“啊!”姬特喊道。就算已經到了城市邊緣,街巷依然像迷宮一樣,每條街的盡頭都有一堵高牆,每條路看起來都像是死胡同。有三次他們不得不回頭尋找上一個轉角。這裏沒有門,沒有路邊攤,甚至沒有過路的人——隻有令人窒息的陽光烘烤著豔麗的粉牆。
最後,他們終於在一道漫長的牆壁上發現了一道緊閉的小門。“旅館入口”,門上的招牌寫著。阿拉伯人使勁敲了敲門。
他們等了很久,但裏麵一直沒人答話。姬特的喉嚨幹得發痛,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她閉眼聆聽,但門後悄無聲息。
“再敲一次。”她上前幾步,打算親自動手。但阿拉伯人的手仍抓著門環,於是他更用力地敲了下去。這次他們聽見花園裏的某處有一條狗叫了起來,狗吠聲越來越近,隨之而來的還有嗬斥的聲音。“閉嘴!”一個女人厲聲責罵,但狗吠聲並未停歇。接下來他們聽到幾塊石頭先後砸在地上,那條狗終於安靜下來。姬特不耐煩地推開阿拉伯人,開始不斷捶門,直到門後傳來那個女人的高喊:“Echkoun?Echkoun?”
阿拉伯年輕人和那個女人展開了漫長的爭執,他不斷比畫著誇張的手勢要求她開門,但她一直不肯。最後她幹脆走了。他們聽到她的拖鞋踢踢踏踏地穿過走廊,然後他們再次聽到了狗吠和女人的訓斥,接下來她厲聲叫喊著打了狗幾下,最終門內重歸寂靜。
“怎麽回事?”姬特絕望地喊道,“她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去?”
他微笑著聳聳肩。“女士很快就會回來。”他說。
“噢,上帝啊!”她用英語歎道。她抓住門環使勁捶打,同時用盡全身力氣踢了門一腳。但門紋絲不動。阿拉伯人臉上仍掛著笑容,他緩緩搖頭:“不能這樣。”他告誡她。但她還在捶打。雖然她知道自己是在無理取鬧,但他沒叫開門仍讓她感到怒火中燒。片刻之後,她終於停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她疲憊得渾身發抖,嘴巴和喉嚨幹得像鐵皮一樣。太陽炙烤著無遮無擋的地麵,除了他們自己腳下以外,周圍找不到哪怕一吋陰涼。她不禁想起了兒時玩過許多次的遊戲,她舉著放大鏡追逐某隻倒黴的昆蟲,盡管那隻蟲子拚命想逃跑,卻仍無法掙脫鏡片投下的越來越亮的光柱,直到最後,亮得能刺瞎眼的光點端端正正地照在蟲子身上,它突然停止了奔跑,她看著它逐漸萎縮,然後開始冒煙。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隻要一抬頭就鐵定會發現太陽已經膨脹到了原來的許多倍。她靠在牆上等待。
花園裏終於傳來腳步聲。她聽著他們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最後終於來到門後。她連頭都不敢轉動,隻等著開門的那一瞬,但門並沒有打開。
“誰在那裏?”一個女人問道。
姬特生怕阿拉伯人會答話,因為她覺得對方也許不肯放土著進去,於是她使盡全身力氣高喊:“你是這裏的主人嗎?”
門內沉默了片刻。然後那個略帶科西嘉或意大利口音的女人開始滔滔不絕地懇求:“啊,夫人,您還是走吧,求求您了!……您真的不能進來!我很遺憾。您再堅持也沒有用,我不能讓您進來!我們旅館已經禁止出入一周多了!真是不幸,但您不能進來!”
“可是,女士,”姬特帶著哭腔喊道,“我的丈夫病得很重!”
“啊!”女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起來,姬特覺得她似乎往花園裏退了幾步。她的猜想立即得到了印證,因為女人的聲音變得比剛才遠了一點:“啊,我的天啊!快走吧!我無能為力!”
“可是去哪兒呢?”姬特嚷道,“我能去哪兒呢?”
女人本來已經轉身穿過花園開始往回走,她停下腳步大聲回答:“遠離厄爾加阿!離開這座城市!我不可能放你進來,現在我們旅館裏還沒人得傳染病。”
阿拉伯年輕人試圖拽著姬特離開,他什麽都不懂,隻知道裏麵的人不肯放他們進去。“走,我們去找到豐杜克。”他說。她甩開他,舉起雙手圍在嘴邊喊道:“女士,你說什麽傳染病?”
門後的聲音依然非常遙遠。“還能是什麽,腦膜炎啊。你不知道嗎?當然是腦膜炎,女士!你走吧,快走!”她急促的腳步聲變得越來越微弱,最終徹底消失了。一個盲人出現在巷子盡頭,他扶著牆慢慢朝他們走來。姬特望著阿拉伯年輕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她正在告誡自己:“這是個決定性的時刻,人一輩子最多遇上幾次。我必須保持冷靜,多加思考。”看著她直愣愣的眼神,雖然阿拉伯人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但他溫和地把手放在她肩上開口說道:“來。”她壓根兒就沒聽到他的話,但她任由他拉著自己離開了牆邊,正好趕在跟盲人碰上之前。他領著她穿街過巷回到城裏,一路上她不斷地想:“這是個決定性的時刻。”他們再次拐進小巷,突如其來的黑暗打破了她的自我催眠。“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她問道。這個問題讓他很開心,他覺得自己得到了她的信賴。“豐杜克。”他回答,但他的語氣中一定透露了幾分掩不住的驕傲,因為她立即停下來,從他身邊退開了幾步。“Balak!?”她身邊傳出一聲怒吼,她不小心絆到了一個扛著貨物的男人。阿拉伯年輕人伸出手,輕輕把她拉回自己身邊。“豐杜克。”她茫然地重複。“噢,對。”他們繼續向前走。
馬棚裏吵得很,但波特似乎睡著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堆駱駝糞上——他完全沒有動過。不過聽到他們進來,他動了動,表示知道他們回來了。姬特蹲在他身旁的秸稈上,撫摸著他的頭發。她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隻要有他在身邊,她就能安下心來。她在那裏蹲了很長時間,直到腿麻了才站起身來。年輕的阿拉伯人坐在門外的地板上。“波特一個字也沒說,”她想,“但他肯定正盼著旅館的人來接他。”現在對她來說最困難的事情是告訴他,他們在厄爾加阿無處落腳;於是她決定幹脆不說。與此同時,她的行事方式已經替她作出了決斷。她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
而且她做得很快。她打發阿拉伯年輕人去了市場。汽車,卡車,巴士,什麽都行,她囑咐他,價錢也不用管。當然,最後半句對他來說完全是耳邊風——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跟對方討價還價,當天下午有輛貨車要開往一個名叫斯巴的地方,他們仨可以坐後麵的車鬥。卡車裝上貨以後,司機會把車開到新城門,那是離豐杜克最近的一道門;然後他會派他的機修師朋友來通知他們,同時還會找到足夠的人手幫忙把波特搬上車。“我們運氣很好,”阿拉伯年輕人說,“去斯巴的車一個月隻有兩趟。”姬特感謝了他。他不在的時候波特一直沒有動過,她也沒有勇氣叫醒他。現在,她跪在他身邊,湊到他耳畔一遍遍輕聲喚著他的名字。“姬特,我在。”他終於回答,聲音十分微弱。“你感覺怎麽樣?”她低聲問道。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答。“很困。”他說。
她拍拍他的頭。“那就再睡會兒吧。他們很快就到。”
但他們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此前阿拉伯年輕人已經給她端來了一碗食物。盡管姬特餓得要命,但她還是覺得這些東西根本無法下咽:肉裏混著無法辨認的油炸內髒,切成兩半的木梨用橄欖油煎過,但還是硬得硌牙,她吃得最多的倒是碗裏的麵包。天色漸暗,院子裏的人們已經開始準備晚餐,就在這時候,那位機械師終於帶著三個長相凶狠的黑人來了。他們誰都不會說法語。阿拉伯年輕人指指秸稈**的波特,他們立即粗魯地把他抬了起來,邁開步子走到大街上;姬特盡量緊靠著波特的頭,不讓他們把他的頭放得太低。巷子裏越來越暗,他們大步流星地穿過販賣駱駝和山羊的市場,這會兒市場裏十分安靜,隻有牲畜的脖鈴偶爾發出一兩聲輕響。很快他們就來到了城牆外,除了被卡車頭燈照亮的一小塊以外,整個沙漠漆黑一片。
“後麵。他要去後麵。”三個黑人把渾身癱軟的波特放到裝土豆的麻袋堆上時,阿拉伯年輕人向她解釋道。她給了他一些錢,叫他去打發蘇丹人和搬運工。但這點兒錢不夠,她不得不加了一點兒,他們這才離去。司機發動了引擎,機修師跳進司機旁邊的前排座位,砰地關上車門。阿拉伯年輕人托著她爬進車鬥,她靠在一堆酒箱上低頭看著他。他正打算爬到車鬥裏,就在這時候,卡車開動了。阿拉伯年輕人追著卡車奔跑,顯然他希望姬特叫司機停下來,因為他很想陪在她身邊。但當她掙紮著恢複了平衡,她立即蹲下,然後緊貼著波特在麻袋和其他貨物之間躺了下去。她一眼都沒看外麵,直到卡車朝沙漠深處開了很遠,她才滿懷恐懼地快速往外瞥了一眼,仿佛覺得自己一抬頭就會看見那個年輕人還在外麵,在寒冷的荒地上沿著車轍追逐著她。
卡車之旅沒有她想象的那麽辛苦,也許是因為道路十分通暢,幾乎沒有轉彎。他們仿佛穿行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筆直的山穀之中,左右兩側的視線盡頭都是高聳的沙丘。她仰頭望向天空,新月依然單薄,但明顯比昨晚豐滿。她打了個寒戰,把手袋放在自己胸口。手袋散發著皮革和化妝品的氣息,想到有這麽個黑暗的小世界隔開了冰冷的空氣和自己的身體,她不由得感到一陣短暫的愉悅。那個世界裏一切如常,同樣的物品擠擠挨挨,形成同樣有限的混亂,那些巋然不動的名字依然代表著同樣的含義。馬克·克羅斯的包,卡朗的香水,赫蓮娜的護膚品。“赫蓮娜,”她大聲說道,旋即失笑,“你快瘋了。”她告誡自己。她抓住波特毫無生氣的手,用盡全力捏緊手指。然後她坐起來,全神貫注地為這隻手推拿按摩,希望能讓它變得暖和一點。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胸口。當然,他的心髒還在跳動,但他似乎很冷。她拚命幫他翻身側躺,然後伸展身體從背後擁住了他,盡力撫摸他身上各處,希望借此替他保暖。等到她放鬆下來,她這才發現剛才自己還覺得冷,現在卻舒服多了。她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潛意識裏想要躺在波特身邊,所以才會暖和起來。“也許吧,或者我根本不該有這個念頭。”她睡了一小會兒。
然後突然醒了過來。這一點也不稀奇,因為她的腦子裏空白一片,隻剩下某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她試圖不去想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麽。不是波特。那個恐懼由來已久,現在她感覺到的是一種新的恐懼,與陽光和沙塵息息相關……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觸摸到那個念頭了,於是她用盡全身力氣岔開思路。一瞬間她無法再對它視而不見……就是它!腦膜炎!
厄爾加阿正在流行腦膜炎,她已經接觸到了病毒。在那灼熱的街巷中,她吸入了有毒的空氣;在豐杜克裏,她蹲在被汙染的秸稈堆裏。現在病毒肯定早已侵入了她的身體,而且正在不斷繁殖。想到這裏,她整個人都僵住了。但波特得的不可能是腦膜炎:他在艾因科爾發的時候就開始喊冷,到達布諾拉的第一天起他沒準就已經在發燒,要是他們倆能再聰明一點,或許早該發現端倪。她試圖回想記憶中的症狀,不光是腦膜炎,還有其他主要的接觸性傳染病。白喉的首要征兆是喉嚨疼,霍亂會引發腹瀉,但斑疹傷寒、傷寒、鼠疫、瘧疾、黃熱病、黑熱病——據她所知,這些傳染病最初的症狀都是發燒和這樣那樣的不適。可能性太多了。“也許隻是阿米巴性痢疾加上瘧疾複發,”她不斷推理,“但不管是什麽,他早就得了病,無論我做了什麽或者沒做什麽都不會改變最後的結果。”她不想覺得自己對此負有任何責任,此時此刻,她實在再難承受多餘的壓力。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應對得還不錯。她想起了戰時流傳的恐怖故事,歸結起來都是些老生常談:“不到關鍵時刻,你永遠不知道一個人的真麵目;危機關頭,哪怕是最懦弱的人往往也會變得勇敢起來。”她很想知道自己是會成為勇者,還是隨遇而安。又或者是個懦夫,她無聲地補充道。這個可能性的確存在,你無從得知。波特也無法告訴她答案,因為他對這方麵還不如她了解。不管他得了什麽病,如果她對他悉心照料,幫他渡過這個難關,那麽他鐵定會誇她勇敢又不畏磨難,不吝溢美之詞,但那完全是出於感激。然後她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麽惦記著這事兒——在這樣的時刻,考慮這些事情未免太過無聊。
卡車轟鳴著向前飛馳。幸運的是車鬥是敞開的,不然光廢氣就是個大麻煩。即便如此,她偶爾還是會聞到濃烈的氣味,不過很快它就會消失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月亮不見了,星星仍留在原地,她不知道現在幾點。引擎的噪音淹沒了司機和機修師的交談——如果他們真的有交談的話——也讓她完全不可能跟他們交流。她伸出雙手環住波特的腰,抱緊他取暖。“不管他得了什麽病,至少他呼出的氣朝著遠離我的方向。”她想道。她把雙腿伸到麻袋下麵取暖,然後蒙矓睡了過去。麻袋的重量有時會讓她驚醒,但比起挨凍來,她寧可被壓。她在波特腿上蓋了幾條空麻袋。夜晚格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