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接下來的兩天裏,波特一直在努力搜集厄爾加阿的相關信息。布諾拉人對那座城市的了解少得令人震驚。似乎誰都知道厄爾加阿是一座大城市——人們提起它時總是滿懷敬意——它離布諾拉很遠,那裏的天氣更暖和,物價也更高。但是除此以外,誰也說不出更多細節,甚至包括那些去過厄爾加阿的人,比如說他搭過訕的巴士司機和廚子。唯一可能提供更完整信息的人是阿卜杜勒卡德爾,但他和波特的全部交流已經縮減到了見麵時含混地打個招呼,如此而已。想到這裏,他意識到在沒有身份證明的情況下貿然前往一個完全未知的隱藏在沙漠中的城鎮,這可能確實有些不切實際。所以偶然在街上碰到杜皮瑞爾下士時他才那麽激動,因為聊到厄爾加阿的時候,下士告訴他:“可是達阿馬尼亞克中尉在那兒待過好幾個月,你想問什麽他都知道。”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真正關心的隻有一個問題:那地方是否真的與世隔絕,人跡罕至。這是他唯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他決定不在中尉麵前提起厄爾加阿,以免打破自己先入為主的設想。

當天下午,已經回到中尉身邊的艾哈邁德出現在客棧裏,他是來找波特的。姬特正坐在**讀書,她讓仆人打發艾哈邁德去土耳其浴室,波特在那裏做蒸汽浴,希望一勞永逸地趕走體內的寒意。幽暗的浴室裏,他半睡半醒地躺在一塊滑溜溜的滾燙石板上,直到一位侍者走進來喚醒了他。他裹著一條濕浴巾走到門口。艾哈邁德悶悶不樂地站在那裏;這個來自厄瑞格的阿拉伯男孩膚色很淺,兩邊臉頰上各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紋,有時候哪怕是**的生活也無法在年輕的柔軟皮膚上留下眼袋和皺紋,但法令紋卻會泄露不為人知的故事。

“中尉希望馬上見到你。”艾哈邁德說。

“告訴他我一小時內到。”白日的天光刺得波特不斷眨眼。

“馬上,”艾哈邁德固執地重複道,“我在這裏等你。”

“噢,他倒是會發號施令!”他回到浴室裏,往自己身上潑了桶冷水——他還想再衝一會兒,但這裏的水很貴,每桶水都得單獨收錢——快速按摩了一下,然後穿好衣服。走到街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舒服了一點。艾哈邁德正靠在牆上跟朋友聊天,不過一看到波特,他立即跟了上來,去往中尉家的路上,他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波特身後。

中尉披著件醜陋的酒紅色人造絲浴袍坐在沙龍裏抽煙。

“請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他說,“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但我還是覺得盡量不動為妙。請坐。你是喝雪利酒,幹邑還是咖啡?”

波特咕噥咖啡最討他歡心。艾哈邁德領命離開。

“我無意耽擱你的時間,先生,但我有消息要告訴你。你的護照找到了。這得感謝你的一位同胞,他也丟了護照,所以在我聯係邁薩德之前,他們已經展開了搜查。你們倆的證件都被賣給了軍團的人,但幸運的是,兩本護照都找回來了。”他在衣兜裏摸索著掏出一張紙,“這位名叫特納的美國人說他認識你,他正打算動身趕來布諾拉。他主動提出幫你把護照帶過來,但我必須先取得你的許可,才能通知那邊的機關把東西交給他。所以,你同意這麽辦嗎?你認識這位特納先生嗎?”

“是的,我認識他。”波特茫然地回答。中尉的消息嚇了他一跳,想到特納馬上就會出現,他這才驚惶地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料到還會和他重逢。“他什麽時候到?”

“我相信很快。你不急著離開布諾拉吧?”

“不急。”波特的思緒像困獸般上躥下跳,他努力回憶往南的巴士是周幾出發,今天又是周幾,特納需要多長時間就能從邁薩德趕來。“不,不急。我不趕時間。”他覺得自己說的話聽起來那麽荒唐。艾哈邁德捧著托盤無聲地走了進來,托盤裏放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小鐵皮罐。中尉從兩個罐子裏各倒出一杯咖啡,並把其中一杯遞給客人;波特呷了口咖啡,重新坐回椅子裏。

“但我確實想去厄爾加阿。”他強迫自己繼續聊了下去。

“啊,厄爾加阿。它會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那裏風景如畫,而且很熱。厄爾加阿是我在撒哈拉待的第一站,我熟悉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是座大城市,地勢相當平坦,不太髒,但有點兒暗,因為街道直接從房屋間穿過,就像隧道一樣。城裏相當安全。你和你的夫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遊**。它是進入蘇丹之前的最後一座城鎮,要知道,蘇丹離那裏還有很長一段路。我的天哪!”

“我想厄爾加阿應該有旅館?”

“旅館?算是有吧,”中尉大笑起來,“你能找到帶床的房間,沒準還很幹淨。撒哈拉其實也沒有傳聞裏說的那麽髒。太陽是個偉大的淨化器,哪怕再不講衛生,這兒的人也很少生病。不過當然,厄爾加阿的衛生情況也沒那麽糟。隻不過,對我們來說有些不幸。”

“不。是的,很不幸。”波特說。他沒法集中精神應付眼前的談話。他剛剛意識到巴士的發車時間就在今晚,要是錯過了這班車,那就得等到下周。那時候特納應該已經到了。想到這裏,接下來的決定幾乎完全出自直覺。當然,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作了決定,但片刻之後,他鬆弛下來,和中尉細細聊起了布諾拉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尉看起來很愉快,他講了一個又一個殖民者的軼聞趣事,兩種迥然不同的文化相遇,有時候會造成悲劇,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的荒唐笑料。最後波特站了起來。“太遺憾了,”他誠摯地說,“我真想在這兒再多待幾天。”

“但你確實還得在這兒待上幾天。你們離開之前,我一定要和賢伉儷見上一麵。再過兩三天,我應該就好得差不多了。到時候我派艾哈邁德來請你們。現在,我該通知邁薩德那邊把你的護照交給特納先生了。”他站起來伸出手,波特離開了房間。

他穿過種著矮棕櫚樹的小花園,走出大門來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太陽已經下山了,天正在迅速變涼。他在原地仰頭站了片刻,覺得自己幾乎能聽見天空在夜晚寒意的重壓之下清脆的碎裂聲。身後的遊牧民營地裏遠遠傳來狗群此起彼伏的吠聲。他開始快步向前走,隻為了盡快遠離它們能聽到的範圍。咖啡讓他的心跳得異乎尋常地快,又或者是一想到可能錯過去厄爾加阿的巴士,他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剛走進城門,他立即向左轉了個彎,沿著空****的街道前往交通管理員的辦公室。

辦公室沒有開燈,空氣悶熱。幽暗中他看到櫃台後麵的一大堆麻袋上麵坐著個昏昏欲睡的阿拉伯人。波特立即問道:“去厄爾加阿的巴士幾點出發?”

“八點,先生。”

“現在還有座位嗎?”

“噢,沒有了。三天前票就賣光了。”

“噢,上帝啊!”波特叫道。他覺得肚子裏一沉,於是他趕緊抓住櫃台。

“你病了嗎?”阿拉伯人望著他,臉上流露出一絲關切。

“我是病了。”波特想道。但他卻說:“沒有,但我的妻子病得厲害。她明天必須趕到厄爾加阿。”他緊盯著阿拉伯人的臉,觀察對方是否會相信這麽蹩腳的謊言。顯然在這個地方,病人無論是追尋還是遠離文明與醫療服務都同樣合理,因為那個阿拉伯人的表情漸漸換成了理解和同情。但他還是舉起雙手做了個手勢,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然而波特已經掏出了一張一千法郎的紙幣,他十分幹脆地把鈔票拍在櫃台上。

“你今晚一定得給我們弄兩個座位,”他堅定地說,“這是給你的。你去想辦法勸兩個人下周再走。”出於禮貌,他沒有主動提議去找兩個土著,雖然他知道結果必然如此。“去厄爾加阿的車票多少錢一張?”他又掏出一疊錢。

阿拉伯人站起身來,故作姿態地理了理頭巾。“四百五十法郎。”他答道,“但我不知道——”

波特往櫃台上加了一千兩百法郎,說道:“那就是九百法郎。弄到票以後,我再給你兩百五。”他看得出來,對麵的男人做出了決定。“八點我帶夫人過來。”

“七點半,”阿拉伯人說,“留點時間搬運行李。”

回到客棧以後,波特激動的心情仍未平複,他連門都沒敲就闖進了姬特的房間。正在換衣服的女人驚叫起來:“真的,你瘋了嗎?”

“我清醒得很,”他說,“不過我希望你能穿著這條裙子上路。”

“什麽意思?”

“我們今晚八點坐巴士走。”

“噢,不!噢,我的上帝!去哪兒?厄爾加阿?”他點點頭,兩人陷入了沉默。“噢,好吧,”最後她說,“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就好。但現在已經六點了。行李都還沒收拾——”

“我來幫你。”她不禁注意到,他的行為舉止中流露出一種神經質的熱切。她看著他從衣櫃裏拽出她的衣服,笨拙地取下一個個衣架;他的表現讓她十分好奇,但她什麽也沒說。幫她收拾完了以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十分鍾後他就拖著所有行李出現在走廊裏。然後他跑去了樓下,她聽到他激動地跟仆人說話。七點一刻,他們坐下來開始吃晚飯。一眨眼他就喝光了自己的湯。

“別吃這麽快,你會積食的。”姬特警告他。

“我們必須在七點半趕到巴士站。”他一邊說,一邊拍手催下一道菜。

“我們能趕到的,就算不能,他們也會等我們。”

“不,不行。去晚了沒準座位就保不住了。”

羚羊角麵包都還沒吃完,他已經讓旅館的人送來賬單結了賬。

“你見到達阿馬尼亞克中尉了嗎?”在他等著找零的時候,她問道。

“噢,是的。”

“但卻沒拿到護照?”

“還沒有。”他說。旋即他又補充道:“噢,我覺得他們永遠都找不到我的護照了。這種事怎麽指望得上他們?這會兒它沒準兒已經被轉賣到阿爾及爾或者突尼斯了。”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在布諾拉先聯係一下領事。”

“等我們到了厄爾加阿以後,我可以托返程的巴士司機帶封信回來。也就是再等兩三天而已。”

“我真是搞不懂你。”姬特說。

“為什麽?”他懵懂問道。

“我搞不懂的事兒太多了。你突然不在乎自己的護照了。就在今天早晨,你還為丟了護照懊惱不已,誰看到都會覺得沒了它你一天都活不下去。現在你卻說再等幾天也沒區別。你敢說這裏麵沒什麽不對?”

“你敢說等幾天有多大區別?”

“我不敢。或許確實沒區別,但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完全不是。”她說,“而且你很清楚這一點。”

“現在的重點是我們得趕上這趟車。”他跳起來衝向阿卜杜勒卡德爾,後者還在數要找給他們的零錢。姬特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一根長長的燈線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末端掛著一盞小電石燈,燈光下男孩們正在搬運箱包。一共六個男孩在樓梯下排成一列,每個人都扛著行李。一群村裏的流浪兒聚集在門外的黑暗中,盼著有機會幫忙搬運行李去車站。

阿卜杜勒卡德爾說:“希望你們喜歡厄爾加阿。”

“好的,好的。”波特一邊回答,一邊把零錢分開放進不同的兜裏,“希望我帶來的麻煩沒有過於影響你的心情。”

客棧老板扭開了頭。“啊,那個,”他說,“咱們最好別提那事兒了。”這樣的道歉太隨意,他無法接受。

夜風漸起,樓上的窗戶和百葉窗被吹得砰砰作響。吊燈來回搖晃,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或許我們返程時還會再見麵。”波特固執地繼續說道。

阿卜杜勒卡德爾本應回答:“但憑真主的旨意。”但他卻隻是看著波特,悲傷中帶著幾分理解。有那麽一瞬,他似乎打算說點兒什麽,然後他扭過了頭。“也許吧。”最後他說。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的嘴唇已經勾勒出了一個微笑——波特覺得這個笑容根本不是衝著他來的,甚至可以說與他完全無關。他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快步走向姬特。她站在大門口,借著搖晃不定的燈光補妝;她正在塗口紅,外麵的孩子們一臉好奇地伸長脖子追尋著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

“省省吧!”他喊道,“沒時間搞這些了。”

“我已經弄好了。”她一邊說一邊翩然躲開,免得他破壞她即將完成的藝術品。她把口紅放回包裏,啪地合上手袋。

他們走了出去。通往車站的路漆黑一片,新月的光芒十分微弱。村裏的幾個野孩子仍滿懷希望地跟在他們身後,雖然大部分孩子在看到客棧的搬運工陣容時就選擇了放棄。

“風這麽大,真糟糕,”波特說,“路上的灰塵一定很大。”

姬特不在乎什麽灰塵。她沒有回答。但她注意到了他語氣裏的微妙變化:他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了。

“我隻希望路上不要翻山。”姬特喃喃自語。她不禁再次更熱切地期盼自己是去了意大利,或者其他任何有邊界的小國,那裏的村莊裏有教堂,你可以坐出租車或者馬車去車站,還可以在白天旅行,每次離開旅館時也不會被圍觀。

“噢,上帝啊,我差點兒忘了!”波特叫道,“你得了重病。”然後他解釋了一番自己是怎麽搞到座位的。“我們已經快到了。來,讓我扶著你的腰,你得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來。腳步虛浮一點兒。”

“太可笑了,”她生氣地說,“那些搬運工會怎麽想?”

“他們忙著呢。就當你崴了腳吧,來嘛。拖著點兒腳步,這真是再簡單不過了。”他拉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我們占了座位的人又該怎麽辦呢?”

“讓他們等一個星期又如何?反正時間對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

巴士已經在車站裏等著了,一群大呼小叫的男人和男孩圍在車外。他們走進辦公室,現在姬特走起路來真的十分艱難,因為波特把她緊緊地按在自己身上。“你弄疼我了,快鬆開一點。”她低聲抱怨。但他仍緊緊摟著她的腰,他們來到櫃台前。那個賣票給他的阿拉伯人說:“你們的座位是22號和23號。趕快上車坐好,別人還不想放棄呢。”

這兩個座位靠近車尾。他們沮喪地麵麵相覷,前幾次坐長途車的時候,他們從來都在前排和司機坐在一起。

“你覺得自己受得了嗎?”他問她。

“你受得了就行。”她回答。

他看到一個戴著高高的黃頭巾的灰胡子老頭正在透過窗戶向車裏張望,他覺得對方一臉找茬的表情,於是他說:“請躺下去假裝很虛弱,好嗎?要裝我們就得裝到底。”

“我討厭欺騙。”她氣憤地說。但她突然閉上眼睛,裝出一副病容。她想到了特納。盡管在艾因科爾發時她曾下定決心,要遵守約定留在這裏等他,但她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跟著波特去了厄爾加阿,甚至沒有留下一張解釋的字條。現在要改變她的行為模式恐怕為時已晚,姬特突然訝異地發現她竟允許自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但她立即對自己說,如果這樣欺騙特納真的不可原諒,那麽她迄今沒有告訴波特自己的不忠,豈不是更惡劣得多?於是她馬上為自己的離開找到了理由。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無法拒絕波特的任何請求。她懊惱地任由自己的頭向前栽去。

“這就對了。”波特箍緊她的胳膊表揚道。他跌跌撞撞地繞過剛剛堆到過道上的一捆捆包裹下了車,親眼看著工人把他們的所有行李綁在車頂上。他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姬特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一切都很順利。汽車引擎發動時,波特瞥了窗外一眼,剛才那個老頭和另一個年輕一點兒的人並肩站著,他們幾乎湊到了窗邊,似乎很想上車。“就像兩個孩子,”他想道,“全家都出門野餐去了,但就是不帶他們。”

等到汽車開動起來,姬特立即坐直身體吹起了口哨。波特不安地推了她一下。

“已經結束啦。”她說,“你該不會想讓我一路上都裝病吧?另外,你真是緊張過度。根本沒人注意我們。”她說得對。車上生機勃勃的交談聲不絕於耳,他們表現得相當低調。

路況幾乎立即變得惡劣起來。每一次顛簸波特都會在座位裏往下滑一點。發現他完全無意阻止自己的身體下滑的趨勢,姬特終於說道:“你打算去哪兒?躺到地板上?”半晌之後他才答了一句:“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怪極了,她霍地轉過頭去,想看看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困嗎?”她問道。

“不困。”

“是不是不舒服?你冷嗎?你為什麽不披上外套?”

這次他沒有回答。

“那就不要動了。”她望著低低掛在天邊的月牙說道。

過了一會兒,巴士開始緩慢而吃力地爬坡。車尾排出的廢氣變得越來越濃,散發著嗆人的氣味,再加上引擎刺耳的嘶吼和越來越低的溫度,姬特在恍惚間突然清醒過來。她毫無睡意地環顧影影綽綽的車廂,乘客們似乎都睡著了,他們的身體扭曲成各種奇怪的姿勢,兜帽鬥篷裹得嚴嚴實實,連手指和鼻子都藏了起來。身旁傳來輕微的響動,她不禁低頭看向波特,現在他的半個身子都滑到了座位下麵。她決定幫他坐正,於是她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隻是低低咕噥了一聲。

“起來,”她繼續拍打,“你的背都快折了。”

這次他含糊地回答:“噢!”

“波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起來。”她緊張地說。她開始抱住他的頭往上拽,盼著他能清醒一點,主動配合她的動作。

“噢,上帝啊!”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挪回座位上。“噢,上帝啊!”終於坐直以後,他再次歎道。現在他跟她頭碰著頭,她這才發覺他的牙齒正在咯咯作響。

“你在發抖!”她生氣地喊道,但她生的是自己的氣,而不是他,“我叫你把外套蓋上,你就知道跟個傻子一樣坐著!”

他沒有回答,隻是垂著頭靜靜地坐在那裏,隨著汽車的顛簸,他的頭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她探身抓住他剛才扔在座位上的外套,從他身下慢慢把它拽了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後又十分粗暴地掖好邊角。在思維的表層,她想的是:“真是典型的波特,我清醒極了,又這麽無聊,他卻睡得跟死了一樣。”但這些字句隻是為了掩藏背後的恐懼——恐懼他或許真的病了。她望向窗外狂風呼嘯的曠野。新月已經沉到了鋒利的地平線下。在沙漠中,這樣的感覺比在海上更加強烈:她覺得自己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上,地平線便是空間的盡頭。她想象地球和月亮之間有一個方形的星球,那是他們的目的地。那裏的光和這裏一樣堅硬、不真實,那裏的空氣同樣幹得發緊,那裏的景物輪廓缺乏地球上這樣令人安心的曲線,就像現在周圍這片廣闊的沙漠。那裏絕對寂靜,隻能聽到掠過的風聲。她伸手觸摸車窗,玻璃涼得像冰一樣。巴士顛簸搖擺,繼續攀登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