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鋒利的地平線

“別了,”垂死的男人對著他們舉到自己麵前的鏡子說道,“我們永遠不會再見。”

——瓦勒裏[1]

第十八章

作為布諾拉軍事哨所的指揮官,達阿馬尼亞克中尉覺得這裏的生活頗為充實,雖然難免有些單調。起初,新房子給他帶來了許多新鮮感,家人從波爾多寄來的書籍和家具讓他在陌生的新環境中體會到重逢的愉悅。然後是這裏的人們。中尉的才識能夠讓他堅持這樣的奢侈:不以勢利的眼光來看待原住民。在公開場合,他總是表示布諾拉人來自一個偉大而神秘的部落,隻要願意克服些許麻煩,法國人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因為中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盡管哨所的士兵打心底裏想把所有土著攔在鐵絲網外,任由他們在太陽下腐爛(“……就像我們在的黎波裏塔尼亞幹過的那樣”),但他們並未因為中尉這種瘋狂的仁慈態度而對他有所不滿,他們隻是私下裏互相安慰說,總有一天中尉會清醒過來,意識到那幫土著都是毫無價值的渣滓。中尉對土著的熱忱持續了三年。在他差不多對半打左右的烏列奈爾情婦失去熱情的時候,他對阿拉伯人全情奉獻的階段也走到了盡頭。這並不是說在為他們伸張正義時他會變得不那麽客觀,而是說他突然不再牽掛他們,開始把他們的存在視作理所當然。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回波爾多待了六周。在那裏,他和一位青梅竹馬的年輕女士重新熟識起來。當他準備回到北非繼續服役時,她突然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她宣稱在撒哈拉度過餘生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他能回到那裏真是再幸運不過。隨後他們開始通信,信件頻繁地往來於波爾多和布諾拉之間。不到一年後,他在阿爾及爾迎來了剛剛下船的她。他們在上穆斯塔法一所長滿九重葛的小別墅裏度過了蜜月(那裏每天都在下雨),隨後一起回到烈日炎炎的布諾拉。

中尉不可能知道夫人先入為主的想象與她最終看到的真相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這裏。現在她已經回到了法國,等待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很快她就會回到這裏,到那時候,他們或許能說得更清楚一些。

現在他很無聊。達阿馬尼亞克夫人離開後,中尉試圖重拾過去的生活,恢複被打亂的步調,結果他卻發現,經曆了近來已經習慣的更親密的關係以後,布諾拉營地的姑娘們都顯得那麽淺薄,簡直讓人氣惱。為了給自己找點兒事做,他開始動手給自家的房子加蓋一間屋子,好在妻子回來時給她一個驚喜。這是一間阿拉伯式的沙龍。他已經做好了咖啡桌和沙發,還買來了一幅美麗的奶油色巨幅羊毛掛毯和兩張鋪在地板上的羊皮。就在他精心打理這間沙龍的兩星期裏,麻煩開始了。

這個麻煩雖然不算嚴重,卻幹擾了他的工作,因此不容忽視。此外,作為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他被困在**的時候總會覺得十分無聊,但現在他已經躺了好幾天。實際上這事兒純屬運氣不佳:如果遇上這件事的人不是他——比如說,是個土著,或者是他的某位下屬——那麽他根本不必投入這麽多精力去關注。但不幸的是,中尉每周要去各個村莊巡查兩次,某天清晨例行巡查的時候,他發現了異常。這件事就此正式曝光,繼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當時那東西出現在伊蓋爾姆的牆外。每次巡視完托爾法以後,中尉總會步行穿過墓園,爬山前往伊蓋爾姆。透過村子的大門,他能看見山穀裏停著哨所的卡車,士兵坐在車裏等著送他去本尼伊斯古恩,那個村子太遠,沒法靠雙腿走過去。中尉正打算穿過大門走進村子,就在這時候,他注意到了一件原本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一條狗叼著某樣東西跑了過來,那東西塊頭很大,甚至有一部分拖在地上,粉紅的顏色顯得十分可疑。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然後他沿著圍牆外側走了一小段,途中又碰到了兩條狗,它們都叼著類似的戰利品。最後,中尉終於發現了自己正在尋找的目標:一個嬰兒,無論怎麽看都像是當天早上剛斷的氣。嬰兒的屍體由幾張破舊的《阿爾及爾回聲報》裹著,被扔在一條淺溝裏。盤問了幾名當天早上在門外待過的村民以後,中尉確定日出後不久有個名叫亞米拉·本·萊沙的人走進了大門,這件事有些不尋常。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亞米拉,她和母親一起住在附近。剛開始她情緒激動地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但是當他單獨帶著她離開家走到村子邊緣,並以他認為“通情達理”的方式開導了她五分鍾以後,她冷靜地告訴了他整個故事。不出所料,亞米拉一直沒告訴母親自己懷孕的事情,至少她是這麽說的。起初中尉有些懷疑這個說法,不過當他想到本地婦女穿的內衣件數,他選擇了相信她的故事。亞米拉設計騙得母親離開了片刻,然後她在家裏生下孩子,把它掐死,再用報紙裹起來扔到牆外。母親回來時,她已經在刷地板了。

現在亞米拉最想知道的是誰出賣了她。中尉為何這麽快就找到了自己,對此她感到十分好奇,而且她直白地說了出來。這種原始的毫無心機的反應讓他覺得十分好笑,有那麽一刻鍾左右,他甚至允許自己認真考慮,要想跟她睡上一晚,該怎麽安排才最妥當。不過當他和她一起走到山坡下的卡車旁,他已經驚訝地意識到了自己幾分鍾前的幻想是多麽荒謬。他取消了去本尼伊斯古恩的行程,直接帶著女孩返回哨所。然後他才想起了那個嬰兒。親眼看著亞米拉被關起來以後,他火速帶著一個士兵返回事發地,搜集了殘存的小塊屍骸以作證據。正是由於這些小肉塊,亞米拉被關進了本地的監獄,等待著移送阿爾及爾受審。但她永遠不會有機會接受審判了。入獄的第三個晚上,一隻灰蠍子爬過亞米拉所在監室的泥地,出乎意料地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地方,於是它鑽了進去作為自己的庇護所。亞米拉在睡夢中開始抽搐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蠍子蜇了她的後頸,她再也沒有醒來。她的死訊很快傳遍了整座城鎮,但講述者卻抹去了蠍子這個細節,於是到了最後,本地流傳的官方版本是這樣的:女孩遭到了所有駐軍的**,其中包括中尉,然後順理成章地,她被殺掉滅口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相信這個故事,但她的確死在法國人的監護下,這是個無可辯駁的事實。無論如何,中尉的聲譽急轉直下。

中尉突然變得不受歡迎,並且很快帶來了後果:工人不肯再來他家繼續修建沙龍。確切地說,泥瓦匠倒是來了,但他隻是在花園裏跟男仆艾哈邁德聊了整整一個上午,試圖說服後者立刻拋棄這個毫無人性的主人(最後他成功了)。中尉的感覺一點兒都沒錯,他們極力避免在大街上跟他碰麵。看到他出現,女人們似乎尤其害怕。隨著流言的擴散,隻要他一出門,街上很快就會變得空無一人;他一路走來,關門上閂的聲音不絕於耳。就算有幾個人迎麵走來,他們也會挪開視線。這些事情嚴重損害了中尉作為管理者的威望,不過對他來說,這一切帶來的打擊都比不上那一晚他感覺到的**、暈眩和惡心:那一晚他得知自己的廚子竟是已故的亞米拉的嫡親堂姐,不知何故,她還沒有棄他而去。

來自阿爾及爾指揮部的信同樣令人沮喪。信上說,毫無疑問,他的處置十分公正:泡在福爾馬林罐子裏的證據存放在布諾拉的法庭裏,女孩本人也已親口承認。但上級還是批評了中尉的疏忽大意,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信中質疑他的處置是否忽視了“土著的心理”。

他躺在**望著天花板,感覺自己虛弱和抑鬱。這時候傑奎琳差不多該來幫他做中午的燉肉了。(經曆了那一晚的**後,他立即辭掉了原來的廚子——至少在這時候他知道該怎麽應付“土著的心理”。)傑奎琳出生在布諾拉,她的父親是個阿拉伯人——至少人們是這麽說的,而且從她的外貌和膚色來看,這話應該不假——母親是法國人,但她生下傑奎琳以後很快就去世了。誰也不知道那個法國女人為何會孤身來到布諾拉。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皮樂斯·布蘭克斯收留了傑奎琳,她在布道所裏長大。她會唱神父們辛辛苦苦教給孩子的所有聖歌——事實上,她是唯一一個真的會唱所有聖歌的人。除了唱歌和祈禱以外,她還學會了做飯,對布道所的人們來說,傑奎琳的最後這項才能才是真正的天佑,因為不幸的神父忍受了多年本地的食物,肝髒早已不堪重負。聽說了中尉的困境後,勒布倫神父主動提出每天派傑奎琳來替他做兩頓便飯。第一天神父親自來了,看到中尉現在的樣子,他覺得可以放心讓傑奎琳單獨前來,至少這幾天不會有什麽問題。他告誡傑奎琳要注意觀察這位病人的情況,一旦中尉開始康複,那他的德行就不太靠得住了。中尉躺在亂糟糟的**,神父低頭看著他說:“我把她交給你,把你交給上帝。”中尉明白神父的意思,他努力想扯出一個微笑,卻沒有力氣。直到現在,想起神父的話他仍忍俊不禁,就憑傑奎琳那麽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可憐蟲,誰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中午傑奎琳來晚了,進門時她還喘著粗氣,因為杜皮瑞爾下士在紮維耶[2]附近攔住了她,要她給中尉帶個重要的口信。關於一個外國人,一個美國人,他弄丟了護照。

“一個美國人?”中尉重複道,“在布諾拉?”是的,傑奎琳回答。他和妻子一起住在阿卜杜勒卡德爾的廉價客棧裏(這也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因為本地隻有這麽一個地方能接待客人),這對夫妻已經在布諾拉待了好幾天。傑奎琳見過那位紳士:他是個年輕人。

“呃,”中尉說,“我餓了。今天來點兒米飯怎麽樣?你有時間做嗎?”

“啊,是的,先生。但他讓我轉告您,您今天一定得見見那個美國人,這很重要。”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為什麽要見他?我又沒法找到他的護照。你回布道所的時候去一趟哨所,告訴杜皮瑞爾下士,讓他轉告那個美國人,他得去阿爾及爾找他們的領事。如果他還不知道的話。”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

“啊,不是這樣!因為他控訴阿卜杜勒卡德爾先生偷了他的護照。”

“什麽?”中尉咆哮著坐了起來。

“是的。昨天他去哨所提交了投訴。阿卜杜勒卡德爾先生說,您得向他施壓,讓他撤回投訴。所以您今天必須見他。”看到他激烈的反應,傑奎琳顯然很開心。她快活地走進廚房,開始叮叮當當地做飯。剛才的對話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

中尉頹然倒回**,陷入了憂慮。他必須說服那個美國人收回指控,阿卜杜勒卡德爾絕不會偷任何東西,不僅僅因為那個阿拉伯人是中尉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布諾拉最著名、最受尊敬的名流之一。作為客棧的經營者,他和所有途經本地的巴士司機和卡車司機保持著密切的友誼;在撒哈拉地區,這些人非常重要。沒有哪個司機不曾找阿卜杜勒卡德爾行過方便,有時候是一頓飯,有時候是住一晚,許多司機甚至還問他借過錢,客棧主人總是有求必應。作為一個阿拉伯人,他對待錢財驚人地大度而可靠,無論是對阿拉伯人還是對自己人,因為這一點,人人都喜歡他。他絕對不可能去偷誰的護照——他因為這件事而遭到正式指控就已經夠荒謬了。所以下士說得對,必須馬上設法讓美國人撤銷投訴。“又是件倒黴事兒,”他想道,“為什麽會是個美國人?”要是個法國人,他有把握輕鬆說服對方,不會造成任何不快。可是美國人!他已經看到了對方的模樣:粗魯得像頭大猩猩,皺著眉頭一臉暴躁,嘴角叼著雪茄,屁股兜裏沒準兒還揣著把自動手槍。毫無疑問,他甚至沒法用完整的句子跟對方交流,因為雙方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他開始努力回憶自己的英語:“先生,我必須你,懇求向你——”“我親愛的先生,請讓我對你評論——”然後他想起來仿佛聽誰說過,美國人說的其實不是英語,而是一種隻有他們自己才懂的方言。對中尉來說,整件事最讓人不悅的地方在於,見麵的時候自己隻能待在**,但那個美國人卻能在房間裏自由地走來走去,享受所有優勢,包括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

傑奎琳送來了湯,中尉坐起來喝湯的時候,咕噥了幾句。窗外的風送來遊牧民營地裏的狗吠。要不是陽光如此明媚,照得搖曳的棕櫚樹枝像玻璃一樣熠熠生輝,恍惚間他沒準會覺得現在是午夜——風聲和狗吠聲聽起來都那麽像。他吃著午飯。傑奎琳離開的時候,他囑咐她:“你去哨所告訴杜皮瑞爾下士,讓他三點帶那個美國人過來。記住,要他親自帶人過來。”

“好的,好的。”她依然沉浸在愉悅中。要是說她上次錯過了殺嬰案,至少這次的醜聞剛開頭她就已參與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