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天空》導讀

托拜厄斯·沃爾夫[1]

1949年,保羅·鮑爾斯出版了《遮蔽的天空》,這是二十世紀最具原創性,甚至可以說最富想象力的小說之一。

故事主角波特·莫斯比和他的妻子姬特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流亡者:這對夫婦在物質上豐裕富足,精神上卻無所皈依,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說家鄉的每一個角落——都無法讓他們感覺安全,這是戰爭帶來的浩劫造成的後果。為了逃避滿目瘡痍的歐洲村莊,他們決定在北非遊**,但這卻是個錯誤的選擇。在寂靜空曠的沙漠和天空中,強烈的與世隔絕感摧毀了他們的自我認知(波特的護照被偷了,他感覺自己“死了一半”),也顛覆了他們對彼此關係的信念。

當然,懷疑是背叛的序曲。他們開始在所有方麵背叛彼此,直至背叛成為一種本能。姬特拋棄了生命垂危的波特,轉投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多快樂啊,”她想道,“不必負責任——不必為即將發生的事情作決定!”後來她成了阿拉伯商人貝爾卡西姆的小妾,在絕對的臣服中,姬特找到了“無須思考的滿足,一種她很快就視為理所當然的狀態,接著就像毒品一樣,再也離不開它”。

貝爾卡西姆對她失去興趣以後,姬特離開了他的家,去尋找另一個像他一樣的男人。她覺得“隻要和貝爾卡西姆有任何一點兒相似之處的造物都能像貝爾卡西姆一樣令她愉悅”。隻要有人能主宰她,姬特毫不在意對方的身份,因為她隻能在被主宰中找到自己。法國殖民當局最終找到姬特的時候,她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對自己的名字也毫無反應。

姬特的墮落是創傷所致,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她拒絕承擔意識和責任的重負。“為什麽不幹脆放棄呢?”早在她成為貝爾卡西姆的禁臠之前,早在她仍在沙漠中遊**時,她就這樣想過。“她正奮力抵觸自身的存在。她所想做的不過是照常吃飯睡覺,然後順從地迎接征兆的降臨。”她能想到的最嚴厲的懲罰是什麽?“他們會強迫她站在一麵大鏡子前,對她說:‘看啊!’……黑色的夢境將會被打碎,恐怖之光將會源源不斷地照進來……”

有人說,《遮蔽的天空》像一場噩夢;這本書的字句太容易讓我們迷失其中,因為它暗藏著一種非現實的恐懼。這部小說的力量恰恰在於,它迫使我們直麵現實——每個人內心深處都藏著一個充滿**力的聲音,告訴你拒絕責任、拒絕選擇的勞苦將帶來莫大的自由,哪怕正是那些選擇造就了今日的你。渴求隨波逐流的“無須思考的滿足”並不新鮮,但要滿足這種欲望,我們現代人有無數種方法: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極權主義宗教、毒品、權威崇拜、大眾市場廣告、電視成癮、色情作品,如果你對這些東西有所疑慮,那麽還有宿命論心理學和社會學孜孜不倦地告訴你,自由意誌完全就是文化強加於你的幻覺。

這些東西毫不留情地侵蝕著個人的價值感,我們節節敗退的抵抗是我們這個時代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戲劇。《遮蔽的天空》以堅定不移的目光觀察這樣的掙紮,冷靜而中立地描繪了走向投降的每一步。就像《太陽照常升起》和《火山下》一樣,鮑爾斯的小說清晰記錄了那個曆史和精神上的關鍵時刻,使之成為每個人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畫麵,仿佛一塊文字的琥珀。歸根結底,那不是塵封的曆史,而是屬於我們的時刻。

我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是在1980年,那時候它已經出版了差不多三十年,但它獨特的力量仍深深吸引著我。三十多年後展卷重讀,我發現它的力量依然沒有消失——事實上,它對我的影響甚至比過去更強。這或許應該部分歸功於鮑爾斯對氛圍的熟練控製。他的語言純粹、直接、冷靜而自信,在最尋常的生活與最奇異、最可怕或者最滑稽的場景中不動聲色地從容遊走,絕不透露作者對書中角色以及他們遭遇的超乎承受能力的事件有何看法。他的敘事如神話般不容置疑,於是我們心悅誠服地接受了他,像接受神話一樣,無須任何說明或解釋。

《遮蔽的天空》問世後,鮑爾斯又發表了一本短篇小說集。《脆弱的獵物》出版於1950年,它與《遮蔽的天空》一脈相承,甚至進入了更陌生、更令人不安的領域。這本書中的角色不再被動地接受自我的毀滅,他們似乎在主動尋求毀滅。在《遙遠的插曲》中,一位可能是美國人的語言學教授來到一座偏遠的撒哈拉小鎮,他在這裏舉目無親——隻有一段模糊的記憶:大約十年前他曾到過這座小鎮,並和鎮上的咖啡館主人有過幾分交情。他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隻是“決定”要去這裏。就像莫斯比夫婦在同一片土地上經曆的一樣,這位教授的遭遇也不太美妙。

咖啡館主人已經死了。教授跟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侍者聊了幾句,雖然對方明顯有些看不起他。因為想把這位侍者留在身邊,教授雇了他做中間人,打算從敵對的遊牧部落手裏買幾個駱駝**做的盒子。教授和侍者在月夜裏踏上了一段前往懸崖之巔的危險旅程,這樣的一意孤行很容易讓人想起波特·莫斯比的蠢行,不過教授的結局更加悲慘。他們發現了一具屍體,又遭到了野狗的攻擊,但教授繼續前行。他不相信那個侍者,也知道部落裏的人非常危險。盡管內心充滿疑慮和恐懼,他卻發現自己無力回頭。侍者在懸崖邊緣拋棄了他,但教授仍不肯退縮,他獨自一人沿著懸崖向下攀爬,進入下方的沙漠。部落裏的人抓住了他,割掉他的舌頭,又給他穿上一身壓平的錫鐵罐綴成的衣服,教他上下跳躍揮舞胳膊來取悅他們。充滿好奇心的追尋者把自己變成了一件滑稽又無益地穿著本國文化渣滓的珍奇玩物。

這個故事精妙絕倫,如果說《遮蔽的天空》寓示了個人意誌的衰落,《遙遠的插曲》則讓我們看到了人們對臣服乃至遺忘的渴求。這本選集中其他的故事同樣令人不安,它們大多發生在摩洛哥和拉丁美洲。事實上,《脆弱的獵物》是意蘊最深遠、行文最優美、餘韻最悠長的文學作品之一。和《遮蔽的天空》一樣,這本選集甫一問世便被推崇為大師之作。

從《脆弱的獵物》出版到1999年鮑爾斯去世,這三十五年裏[2]鮑爾斯共出版了約二十本書——包括短篇小說集、詩集、遊記、譯作、長篇小說和自傳。這些作品的講述角度多樣,你可以從中看到各種身份的視角:男人、女人、歐洲人、阿拉伯人、牧師、瘋子、商人、乞丐、動物和靈魂——有時候幾個不同的視角會出現在同一個故事裏,嚴峻、詼諧、暴力和感官體驗相映成趣,出人意料地交織成藝術的傑作。我們與波特和教授一起踏上懸崖邊緣的旅程,不知向導將引領我們走向何方。這樣的不確定性讓我們很容易被他神秘莫測的意圖與飄忽不定的情緒捕獲。字跡和紙張漸漸隱去,他的作品如音樂般直接,在記憶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鮑爾斯宛如當代的抄寫員,他為那些沒有受過教育但有趣的人記事立傳,並以自己和主角的名義出版發行。很少有小說家會做出這種舉動。

簡而言之,鮑爾斯以持續不斷的傑出作品證明了自己,他不愧為最嚴肅、最實至名歸的文學藝術家。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裏,鮑爾斯的諸多傑作均已絕版——包括我剛才提到的那兩部大師之作——直到20世紀70年代,黑雀出版社和艾克出版社才重新出版了他的作品。這無疑是件值得慶賀的事,但願這套再版作品能讓新一代的讀者愛上鮑爾斯。

我覺得保羅·鮑爾斯不會在意名氣的起起伏伏。我不認識他,但我熟悉他的作品,無論描寫的是殺人犯、癔症者還是身披錫鐵罐的教授,他的筆觸總是那麽冷靜。我們不妨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兒,就像在鮑爾斯眼前被卡車門夾斷指尖的那位阿拉伯老人一樣:“他盯著它看了一眼,默默抓了把隨處可見的塵土,然後將斷掉的指頭拚回原來的位置,將塵土撒在上麵,輕聲說道,‘感謝安拉。’”

[1]托拜厄斯·沃爾夫(Tobias Wolff, 1945—),美國作家,代表作有回憶錄《男孩的生活》和短篇小說集《北美殉道者花園》。——編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

[2]應為四十九年。——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