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換好衣服什麽的,正要動身去旅館拜訪平岡時,說來也真巧,平岡倒先來了。當車子哐啷哐啷抵達門前,就聽得“到了、到了”的吩咐停車的聲音。這嗓音完全就是平岡在三年前分手時的聲音。平岡在正門口拉住傳話的老女仆,說錢袋放在旅館裏忘記帶了,請暫且借個兩毛錢。這種腔調使平岡在學生時代的形象呼之欲出了。代助快步趕到門口,迫不及待地把老友讓進了客堂。

“你好嗎?哦,我們可以好好聚聚了。”

“喲,這不是椅子嘛!”平岡邊說邊把身子往安樂椅上撲通一倒,似乎自己那重達五六十公斤的肉體就像一堆不值三分錢的垃圾。接著,平岡把光禿禿的腦袋躺到椅子靠背上,眼光在室內掃視了一下,同時讚道:

“真是好房子呀!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代助沒有搭腔,打開雪茄煙煙盒的蓋子。

“自那以後,你過得還好嗎?”代助問道。

“若說過得好不好嘛,哎,說來話長呢。”

“本來你還經常來信,所以情況是知道些的,可是近來你杳無音信哪……”

“哦,不,我是哪兒都不通信息,所以……”平岡突然除下眼鏡,從西裝的胸前取出皺得不堪的手帕,不停地眨巴著眼睛,擦起鏡片來。他在當學生的時候就患有近視眼了。代助凝視著平岡的這番舉止。

“我看,還是談談你自己吧,你還好嗎?”平岡雙手拿著眼鏡,把細巧的鏡腿戴到耳後。

“我嘛,還是那個樣子唄。”

“能夠維持老樣子真是上上大吉的事,因為太容易變化了。”

平岡躺成個八字形,兩眼望望,突然換了一種語氣說道:

“喲,有櫻樹哇。馬上就到開花的時候啦。氣候相差不小。”腔調仍同從前差不多,冒冒失失的。

代助也像有點兒泄了氣似的,接口寒暄了一句:“你們那兒大概很暖和吧。”

這句話竟然使平岡感觸特別深,他精神抖擻地答道:“對,要暖和許多呢。”這是一種像是忽然醒悟到自身的存在而猝然冒出來的語調。

代助又朝平岡瞅瞅。平岡已經點上了一支雪茄煙。這時候老女仆總算沏了茶,端來了小茶壺。她把茶盤放到桌上,一邊解釋道:“水壺裏的水是才加的,所以等水滾就費了些時間。沒能馬上把茶沏來,很對不起。”老女仆在這麽囉唆,主客兩人卻眼望著紫檀木的茶盤不吭聲。她見他們不願搭訕,就賠著笑臉走出了客堂。

“她是誰呀?”

“老女仆。雇用的。因為不能不吃飯呀。”

“很會恭維人呢。”

代助往下彎起紅潤的嘴角,輕蔑地笑笑,說道:

“從前不曾做過這種在別人家裏幫傭的事,所以隻好這麽將就著。”

“你可以到府上去領一個仆人來嘛。那兒有不少吧。”

“全是年紀輕輕的呀。”代助認真地答道。

於是平岡出聲笑了起來,說道:

“年紀輕輕,這不是更好嗎?”

“反正那邊家裏的仆人都不合適。”

“除了這個老女仆,還有別人吧?”

“還有一個書童。”

門野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這時正同老女仆在廚房裏講話。

“再沒別人啦?”

“沒有了。怎麽啦?”

“還沒有娶老婆?”

代助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但旋即用極為尋常的語調說道:

“娶老婆的話,至少不會不通知你呀!我看,還是談談你自己吧,你的……”代助突然停住,不往下說了。

代助和平岡是在中學時期就相識的朋友,尤其是畢業後的那一年裏,兩人像親兄弟一樣和睦相處。當時他倆總是說,要推心置腹、團結互助,這成了他倆的無上樂趣,並且往往見之於行動。所以他倆都堅信其時出自他們嘴裏的一切話,就不光是說了痛快痛快,而總是包含著一種犧牲的成分。而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那種因襲的事實:需要即刻兌現這種犧牲時,痛快會突然變成苦痛。一年後,平岡結了婚,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奉命轉到所在銀行的京阪地區某分行工作。起程的那天,代助送新婚夫婦到新橋車站,愉快地同平岡握別,願他們早日回來。平岡倒像是很想得開似的表示“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暫且忍耐忍耐吧”,但是眼鏡後麵的眼神顯得很得意,好像在招人羨慕似的閃爍著。代助見狀,頓時感到這朋友很可惡。回家後,代助在房間裏思索了一天,本該同嫂子一起去聽音樂的,也不去了,這使嫂子大為憂慮。

分手後,平岡常有信寄來。起先是告知平安到達的明信片;後來說已經安家落戶;然後又談了在分行上班的情況,談到了自己將來的希望,內容涉及很多方麵。代助每次收到來信,總是很認真地寫回信。說來也奇怪,每當寫回信的時候,代助總感到惴惴不安。有時候代助實在不堪忍受,便擱筆不寫下去了。隻有碰到平岡在信中為從前的事向代助表示某些謝意的情況下,代助才能心平氣和地命筆而寫出比較穩當的回信來。

不久,兩人漸漸地不大通信了,由每月兩次減為一次,又發展到拖至兩三個月才寄一次。後來,不寫信反而不能安寧,雖然沒什麽內容要寫,但為了排遣不安,也就匆匆封發掉完事。這樣維持了半年左右,代助感到自身的思想和情緒漸漸地變了,這種變化使代助不論是否給平岡寫信,也不會感到任何苦痛了。代助自立門戶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而他隻是在今春互寄賀年片的時候,才順便把現在的住址告訴了平岡。

然而,代助簡直無法把平岡忘卻,他會不時想及,有時想象“平岡眼下是怎麽生活的”。不過一切隻是想象,代助沒有勇氣也無必要打聽或詢問一下實情,就這樣一直過到現在。不料兩個星期之前,突然接到平岡的一封來信,信上說:“打算近期離開本地到你那兒去。不過,你要是認為這是在遵照總行命令——含有榮升意味的被動性調動,那就不好辦了。我是急於想換個職業,才來東京的,所以想請你多多幫忙。”至於這“請你多多幫忙”的“請”是當真有所請求呢,還是單單出於一種措辭上的需要呢?代助對此是不清楚的。不過代助當時立即閃過一個念頭——平岡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麽急劇的變化,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兩人一見麵,代助就期待著聽一聽那變化的來龍去脈,但是話一扯開,要想拉回來又是談何容易的事。當代助看準機會而主動提出來時,平岡則表示“哦,說來話長”什麽的,一點兒也不肯觸及。

最後,代助隻好無奈何地說:“咱倆真是久別重逢,走,到哪兒去吃頓便飯吧。”

平岡還要反複說什麽“一言難盡”之類的話,卻被代助用力拽進了附近的西餐店。

兩個人在店裏喝了很多酒。說起“這種吃喝真同從前一樣啊”,話就漸漸地多起來了。代助津津有味地談起了自己在兩三天前的複活節去尼古拉大教堂[3]看到的情況:紀念活動得在半夜零點、估計世界已進入沉睡狀態的時候正式開始;當參禮者的行列由長廊上兜過來而回到大廳時,隻見幾千支蠟燭已經不知在何時點著了;穿著法衣的教士列隊從對麵走過,這時,黑乎乎的影子映在潔淨的牆上,顯得非常大。

平岡托著下頜在聽,透過鏡片可以看到他的雙眼皮發紅了。代助接著說:“後來,大概在兩點鍾,我走在寬闊的禦成大道[4]上,看到深夜裏的鐵軌在一直朝黑暗中伸去。我從軌道上走過,獨自來到了上野的林子裏,接著步入沐浴在電燈光亮中的花叢中。”

“無人光顧的夜櫻真是很美呀。”代助說。

平岡默默地把酒一飲而盡,感到有點兒可惜地動動嘴角,用一種居高臨下暗示對方不明事理的口氣說道:“大概很美,不過我還不曾見識過……能夠有機會這麽悠閑,一定很愜意呀。然而踏上社會,就無論如何不是這麽回事呢。”

代助聽後,覺得與腔調相比,還是這話中的意思更不近情理。代助心想:從人生這個含義來看,那複活節當夜所經曆的事,要遠比在世上所過的日子有意義。於是就答道:

“我認為沒有比所謂處世經驗更愚蠢的事了。除了苦痛,還會有什麽呢?”

平岡把帶著醉意的眼睛張大了一些,說道:

“你的想法好像很矛盾哪。你本來不是常常說苦痛日後會成為良藥的嗎?”

“那是沒有一定見解的青年人屈服於俗諺的力量而信口套用的說法。我早就表示過收回了。”

“然而,你也總得踏進社會的吧,到那個時候就由不得你啦。”

“我早就踏進社會了。尤其是同你分手後,我感到這大千世界越來越廣闊了。隻不過同你踏進的那個社會,是性質不同的社會罷了。”

“你也太目空一切了。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屈服的。”

“那當然,如果礙於衣食,我隨時會屈服。但是,我眼下既然過得還順利,何苦非要去品嚐那種低劣的經驗呢?這就像印度人穿上外套提防著冬天來臨一樣。”

不愉快的神情從平岡的眉間一閃而過,他呆呆地睜著發紅的眼睛,在吞雲吐霧地抽著煙。代助自感說得有點兒過分了,便改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我有一個朋友,他一點兒不懂音樂,平時在一所學校裏教書,卻不能糊口,於是在三四個學校兼課。說來可憐,他整天不是忙於備課就是像機械似的去課堂舌敝唇焦一番,沒有一點兒空閑。難得碰到了星期天什麽的,就說要好好休息休息,睡上一整天。所以根本沒有機會到音樂會上去聽聽什麽外國名人的演出。換句話說,他至死也體會不到音樂世界的美妙。依我看來,得不到這種體驗乃是最可憐的事!那種有關麵包的體驗也許是很現實的東西,但畢竟是等而下之的呀。不能夠體驗一下那種不必為麵包、為水操心的美好生活,做人就沒有什麽意義啦!你大概還把我看作幼稚的少爺吧?但我自信:在我接觸的那個繁華世界裏,我遠比你老成呢。”

平岡一邊在煙灰缸上彈去煙灰一邊語調沉鬱地說道:“好吧,但願你能夠永遠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裏!”語調強得好像是抱著一種詛咒財富的情緒。

兩個人帶著醉意走出大門。剛才借著酒興做了一番異乎尋常的議論,所以有關自身的情況,一點兒沒有進一步往下談。

“不稍微走走嗎?”代助對平岡說。看來平岡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麽沒有空,隻見他含糊其詞地回答著,一起朝前走了。兩人由大路拐進支路,想盡可能找到一個便於談話的幽靜地方。一路上,兩人不知不覺地又扯起話來,話題落到了一些要說的事情上。

據平岡說,他當時調至新地方,曾經在學習業務和調查地方經濟狀況方麵下過很多功夫;如果有可能,他頗想根據學理研究一下實際應用的問題;可是地位不相稱,沒能做到,事不得已,便把這項計劃放在腦中,以期將來試驗。當然,他起先是找分行行長,直接提出各種建議,但是分行行長態度冷淡,都給否定了。這位行長聽到平岡談起那套深奧的理論便極為反感,認為乳臭未幹的孩子能懂得什麽!但是實際上,行長自己好像一竅不通呢。平岡認為:行長之所以不予理睬,這與其說是因為不屑於我平岡,倒不如說是因為害怕我平岡!於是平岡很氣憤,屢次三番地發生衝突。

然而日子一長,平岡心裏的氣憤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淡薄了,思想也漸漸同周圍的氣氛協調起來,而且是竭力想使它們趨向協調。這麽一來,分行行長對平岡的態度也慢慢地變了,甚至不時主動來商量事情。平岡已不再是從學校出來時的平岡了,因為舉凡使對方感到難堪、感到不方便的事情,他是盡可能不去觸及。

“不過,我的做法與隻知奉承拍馬還是不可相提並論的。”平岡特意聲明。代助神情嚴肅地答道:“那當然是不用說的啦。”

分行行長為了平岡的前途問題費了很多心思。最近,這位行長要調回總行去了,他半開玩笑半帶認真地同平岡約定:屆時就一起回去。平岡感到,到了那時,自己要去熟悉行務,要使信譽卓著,要應付眾多的交際,自然就不大會有學習的時間了,再說,學習反而要妨礙具體的事務。

就像分行行長無事不告訴平岡一樣,平岡對自己的部下——一個名叫關的人——也深信不疑,無事不同關商量。不料這個人同一個藝伎有往來,不知怎麽搞的,賬目上有了虧空。事情敗露,關本人當然應該立即被開除,但是,由於平岡對某些情況沒有及時處理,這就勢必給分行行長多少帶來些麻煩,所以平岡主動引咎辭職。

平岡所談的情況大致如此。但是代助聽後的印象是:平岡之所以做出辭職的決定,乃是因為分行行長暗示了後果而促使他這麽做的。這是代助聽了平岡末尾的幾句話後推測出來的。平岡是這麽說的:“大凡職員階層的人,位置越高就越是占便宜。其實這位關某才侵吞了幾個錢呢?卻馬上要被開除,可憐哪。”

“那麽,分行行長是最占便宜的囉?”代助問道。

“也許就是這麽回事吧。”平岡含糊其詞。

“嗯,被那家夥侵占的錢怎麽了結呢?”

“總共還不到一千元,所以由我賠掉了。”

“真有你的!看來你也占了相當的便宜呀。”

平岡哭笑不得,瞥了代助一眼,說道:

“就算是占了便宜,也一文不名了,連日子都打發不了呢。那筆錢還是借來的呀。”

“是嗎?”代助不動聲色地說。代助本是個不論碰到什麽情況也不會失去常態的人,在他這種又低又清晰的語調裏,自有一種圓滑的韻味。

“我向分行行長借了錢來,填補了虧空。”

“分行行長為什麽不直接把錢借給那個關某呢?”

平岡不回答,代助也沒追問。兩個人保持著沉默一起走了好一會兒。

代助認定,除平岡所談到的之外,肯定還有著什麽情況。但是代助明白自己沒有深入研究、弄清真相的權利。而勾起那種好奇心嘛,實際上是過分都市化的表現。代助是在二十世紀的日本長大的,不過三十歲的年紀吧,卻已經達到了nil admirari[5]的境界。他的思想已不會像那種剛進城的鄉下人似的看見人的陰暗麵就會大吃一驚。他的神經尚不至於無聊得嗅到陳舊的秘密而沾沾自喜。不,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是疲憊了,那異常愉快的刺激已不會叫他感到滿足了。

代助生活在與眾不同的世界裏,它同平岡是根本無緣的。代助已經相當進化了——全麵觀察一下這種進化,無疑是一種退化,這是古往今來的可悲現象。

平岡根本不了解這一點,他以為代助還是老樣子,依然同三年前一樣天真;他認為向這樣的少爺完全披露自己的缺點,不啻是亂擲馬糞驚嚇小姐們而使自己陷於困境。他想,與其多事而使對方討厭,不如緘默為好——代助是這麽來分析平岡的心理的。所以他覺得平岡不回答自己的問話而一聲不吭地朝前走,這不免有點兒傻。代助開始把平岡視作小孩子了,其程度則比平岡視代助為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當兩個人這樣走了二三十米又說起話來時,都把剛才的想法丟得蹤影全無了。這次是代助先啟口的。

“那麽,往後你打算怎麽安排呢?”

“嗯。”

“我看還是幹老本行比較妥當,因為畢竟有經驗呀。”

“嗯,看情況再說吧。說實在話,我是很想同你好好商量一下的,你看怎麽樣,你哥哥的那家公司裏有沒有位置?”

“嗯,我去拜托他試試,這兩三天裏我是有事要回家去的。不過,這無非是試試呀。”

“如果實業界安插不進,我想是不是可以進什麽報社呢?”

“我看這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來到了通有軌電車的大路上。平岡看到一輛電車在朝這兒駛來,突然說要乘電車回去了。代助隻說了句“是嗎”,沒有留客的表示,也沒有馬上就分手。兩個人走到豎有紅色木杆的車站處。代助問道:

“三千代還好嗎?”

“謝謝,還是老樣子。她讓我向你致意。其實我今天想同她一起來的,但是她說在火車裏被晃得頭腦發暈,所以留在旅館裏沒來。”

電車在他倆麵前停下。平岡趕快奔出去兩三步,卻被代助叫住了,因為平岡要乘的電車還沒有開來呢。

“那嬰兒真令人惋惜呀。”

“嗯,太可悲了。當時還承你費心,多謝了。總而言之,夭亡嘛,還真不如不養下來呢。”

“後來呢?沒有再生孩子?”

“嗯,談不上什麽再不再的,早就沒指望啦,因為身體不怎麽好。”

“在這種動**的時候,看來還是沒有孩子要方便呢。”

“那倒也是。索性同你一樣獨身一人,說不定更輕鬆些。”

“那你就獨身好啦。”

“別開玩笑了。說真的,我妻子還一直在記掛著你是不是已經娶妻子了呢。”

這時候電車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