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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隻和欲望並存(或者說我一向認為嫉妒與欲望並存)。《舊約全書》的作者們喜用“嫉妒的神【20】”之類的字眼,或許這是他們用以表達自己對天主愛人這一點信念的一種拐彎抹角、不甚確切的方式。不過我猜想,人的欲望各種各樣。我現在的欲望近於恨甚乎近於愛。根據薩拉一度對我說過的話,我有理由相信:亨利早就不再對她有身體上的欲望了。但是我想在那段日子裏,他也同我一樣地心懷妒意。他的欲望隻不過是要有人陪伴,但那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已被排除在薩拉信賴的對象之外。他憂心忡忡、沮喪失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者將要發生什麽事情。他生活在一種可怕的不安全感之中。在這一點上,他的處境比我要糟。我有那種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才擁有的安全感。我能夠擁有的並不比我已經失去的更多,而他依然還擁有她在餐桌上的存在、她的腳上下樓梯的聲音、她的開門和關門,還有她在他臉頰上的親吻——除了這些以外,我不相信他還擁有多少別的東西。然而,對於一個饑餓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就已經多得讓人消受不了了。使事情顯得更為糟糕的或許是:他曾經享有我本人從未有過的那種安全感。帕基斯先生穿過公共草坪回去的時候,甚至連薩拉同我一度是情人這點都不知道。在寫下“情人”這個字眼時,我的思緒不由自主、抑製不住地又回到了痛苦開始的那一刻。

在仕女巷那次笨手笨腳的接吻之後,過了整整一周我才再給薩拉打電話。那回吃飯時,她提到亨利不喜歡看電影,所以她也很少去。華納影院這會兒正上演一部根據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所以部分是為了“炫耀”,部分是因為感到為禮貌起見,那次接吻總該有某種下文,部分也是因為自己對一個公務員的婚姻生活仍然抱有興趣,我請薩拉一塊兒去看那部電影。“我想用不著問亨利去不去了吧?”

“根本不用。”她說。

“過後他可以同我們一塊吃飯?”

“他帶回家來一大堆工作。自由黨的一個可憐蟲下星期要在議會裏提出一個有關失去丈夫的婦女們的問題。”所以那天晚上,可以說是那個自由黨人——我相信他是個威爾士人,名叫劉易斯——為我們兩人鋪了床。

電影拍得不好,看到那些對我來說是如此真實的場麵被歪七扭八地演繹成銀幕上的那些陳腐老套,我心裏時時感到不是滋味,真恨不得去同薩拉看的是些別的東西。開始時我對她說“你知道,這段不是我寫的”,但我不能老這麽說。她用手碰碰我表示諒解。從那會兒起,我們就一直像孩子和情人們那樣兩手無邪地交織在一起坐著。隻有那麽幾分鍾的時間裏,影片突然出人預料地有了活氣。我忘記了銀幕上講的是我的故事,影片中的對話曾經是我說過的話,而且真的被出現在某家廉價餐館裏的一個小小場景打動了。在那場戲裏,情人點了牛排和洋蔥,他的女友吃洋蔥時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丈夫不喜歡洋蔥的味道。情人感到傷心和氣惱,因為他意識到了女友猶豫背後的原因是什麽,想到了女友回到自己家中後那不可避免的擁抱。這場戲很成功:我想不借助於任何表麵的言辭或行動,而隻通過一個平凡而簡單的細節來傳遞熱戀的感受,這個細節很奏效。有那麽幾秒鍾的時間裏,我感到很高興——這才叫寫作呢,世上任何其他的東西我都不感興趣。我想回家去把這幕場景再讀一遍;我想寫點新東西,我希望,我是多麽希望剛才沒請薩拉·邁爾斯出來吃飯啊。

後來我們重新回到魯爾斯餐館。人家給我們端來了牛排。她說:“電影裏確實有一個你寫到過的場景。”

“關於洋蔥那一幕嗎?”

“對。”

不遲也不早,就在此刻,一盤洋蔥端到了我們桌上。我問她(那天晚上我連想都沒想過要她):“亨利忌諱洋蔥嗎?”

“是的,他受不了。你喜歡洋蔥嗎?”

“喜歡。”

她幫我舀了點洋蔥,然後又給自己舀了一點。

因為一盤洋蔥而愛上一個人,這可能嗎?似乎不太可能,然而我可以發誓,我就是在那一刻墜入情網的。當然,那並不簡單地是因為洋蔥——而是因為突然產生的那種感覺:覺得她是一個作為個體而存在的女人,覺得她很坦率,這種坦率後來曾如此頻繁地讓我感到快樂和難過。我把手伸到台布下邊,放在她膝蓋上。她也把手伸下來按住我的手。我說:“牛排不錯。”隨後便像聽一首詩似的聽到了她的應答:“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牛排。”

沒有追求,也沒有引誘。我們把一半上好的牛排剩在了盤子裏,一瓶波爾圖幹紅葡萄酒也隻喝了三分之二,便心裏懷著同樣的願望,離開了餐館,走到仕女巷裏。就在上次分手的地方,在那個前麵有陰溝蓋的門道上,我們接了吻。我說:“我墜入情網了。”

“我也是。”

“我們不能回家。”

“不能。”

我們在查令十字車站旁攔住一輛出租車,我吩咐司機帶我們去阿巴克爾【21】林蔭道——那是出租車司機們自己給東河街起的名字,那條街上靠帕丁頓車站的一側一溜兒全是些起著時髦店名的旅館,像“裏茨”“卡爾頓”什麽的。這些旅館的門總是開著,一天當中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在那裏租到一間房間,在裏麵待上一兩個小時。一周前,我重新去那條街上看過。街的一半已經沒有了——旅館所在的那一側已被炸成了碎片。那晚我們**的地方隻剩下了一片空氣,但它曾經是“布裏斯托爾”旅館。大廳裏養著一盆蕨類植物,一個蓄著青灰色頭發的女主管把我們帶進旅館裏最好的房間:那是一間地道的愛德華國王時代風格的屋子,裏麵有寬大的鍍金雙人床、紅色天鵝絨窗簾和大穿衣鏡(上阿巴克爾林蔭道來的人從不需要兩張單人床)。我對當時的一些瑣事記得很清楚:女主管問我們要不要在那裏過夜;短時逗留的房費是15先令;電表隻接受整先令的硬幣,而我倆誰也沒有整先令的硬幣。不過,除此以外的事情我就記不真切了——比如薩拉第一次看上去時的樣子,或者我們都做了些什麽,這些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我們兩人都很緊張,**做得很糟糕。但那沒有關係,我們已經開始了——這點才是重要的。那時候,在我們的前麵有整整一個人生可以期盼。噢,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我始終記得,那就是在我們的房間(半小時後它成了“我們的房間”)的門口,當我再次吻她,並說自己很不樂意想到她要回到亨利身邊去的時候,她說:“別擔心,他在忙著那些失去丈夫的婦女們的事兒呢。”

“我甚至討厭想到他會吻你。”我說。

“他不會的,沒有什麽東西比洋蔥更讓他不喜歡的了。”

我送她回公共草坪那一頭的家。亨利書房的門下麵露著燈光,我倆上了樓。在起居室裏,我們難舍難分地相擁著。“他會上樓來的,”我說,“隨時都會。”

“我們能聽到他的動靜,”她說,同時又用讓人驚駭的冷靜態度補充了一句,“有節樓梯總會吱吱嘎嘎作響。”

我的外套還沒來得及脫掉。我們相互親吻著,而與此同時,樓梯上傳來了吱吱嘎嘎的響聲。我悲哀地注視著薩拉鎮定的麵孔,這時候亨利進來了。她說:“我們正指望你上樓來給我們送點喝的呢。”

亨利說:“當然可以,你喝點什麽,本德裏克斯?”我說:“不喝了,我有活兒要幹。”

“我記得你說過夜裏從來不幹活的。”

“噢,這事不算,是篇書評。”

“書有趣嗎?”

“不太有趣。”

“我要是有你這種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的本事就好了。”

薩拉送我到門口,我們再次接了吻。那會兒我不喜歡的是亨利,而不是薩拉。當時的感覺仿佛是:所有過去的男人和所有未來的男人都把他們的影子投到了現在。“怎麽啦?”她問我。她總是能夠很快讀出一個吻後麵的含義以及你腦袋裏的竊竊私語。

“沒什麽,”我說,“早上我給你打電話。”

“我給你打好些。”她對我說。謹慎,我心想,真是謹慎。她對如何處理這樣的關係是多麽在行啊,我又想起了總會吱吱嘎嘎作響的樓梯——她用的字眼是“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