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還有什麽你可以告訴我的相關情況嗎?”我記得薩維奇先生這麽問過——偵探們一定和小說家一樣,覺得在找出正確的線索以前,搜集各種瑣細的材料十分重要。但是找出正確的線索——讓真正的對象顯露出來——這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情啊。外部世界的巨大壓力好似peine forte et dure【14】一樣壓在我們身上。既然現在我開始寫自己的故事,那麽我所麵對的就仍然是同樣一個問題,隻是它變得更加嚴重了一些而已——因為既然我不必杜撰,那麽擺在我麵前的事實就遠比擺在偵探們麵前的事實要多。每天的報紙、每天的飯食、軋軋作響開往巴特西【15】的汽車、從泰晤士河飛過來尋找麵包的鷗鳥,一九三九年初夏的陽光在公園裏閃耀,孩子們在那裏駕駛帆船,那是戰前年代裏那幾個明媚的、注定要遭災的夏天當中的一個。我怎麽才能從這些沉悶的場景中再現自己的人物呢?我不知道:如果自己想得夠久的話,是否就能在亨利安排的聚會上看出誰是薩拉未來的情人。我們是在那次聚會上初次相識的。由於當時西班牙正在打仗,我們喝的是劣質的南非雪利酒。我想自己之所以會注意到薩拉,是因為她很快樂:那幾年裏,在即將到來的風暴的威壓下,快樂的感覺已經奄奄一息很久了。人們會在喝醉酒的人身上、在孩子們身上發覺快樂,但很少會再在別的什麽地方看到它。我立刻就喜歡上了薩拉,因為她說了一句曾經讀過我的書的話,後來就沒再提起這個話題——我馬上覺得自己是在被當作一個人,而不是一個作家來看待。我並沒有任何要愛上她的念頭。首先,她很美麗,而美麗的女人,尤其是美麗同時又很聰明的女人,會在我心裏激起一種深深的自卑感。我不知道心理學家們是否用過“科菲圖阿情結【16】”這個名詞,反正我一直覺得,在沒有某種心理或生理優越感的情況下,自己很難產生性欲。頭次見到她的那回,我所注意到的一切,就是她的美麗、她的快樂,以及她用雙手觸碰別人、似乎很愛他們的樣子。除了開始時她說過的那句話以外,我隻記得她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你不喜歡的人好像很多。”她之所以那麽說,也許是因為我一直在伶牙俐齒但不太客氣地議論自己同行的緣故,我記不清了。
那是個怎樣的夏天啊。我不打算去追憶準確的月份,因為要讓思緒回到那裏,我得忍受萬般痛苦才行。但我記得在喝下太多的劣質雪利酒之後,我和亨利離開悶熱的、擠滿了人的屋子,走到了公共草坪上。草坪那頭,太陽正在落下,草坪上籠罩著一層落日灑下的慘淡餘暉。遠處的房屋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版畫中描繪的那一種:小巧、精致、寧靜,隻有很遠處的地方有一個孩子在哭。那座十八世紀的教堂像個玩具似的豎立在一塊孤零零的草地上——在連綿不斷的幹爽日子裏,那隻玩具夜裏可以放在外麵。那是個你會向不認識的人吐露心扉的時刻。
亨利說:“我們大家可以多麽地快樂啊。”
“可不是嗎。”
他離開了自己圈子裏的那夥人,眼裏噙著淚水,站在公共草坪上——我十分喜歡當時他那個樣子。我說:“你們的房子很可愛。”
“是我太太找到的。”
我一個星期以前才剛認識他。那是在另外一次聚會上——那段日子裏他在養老金部工作,我因為收集素材的緣故硬同他拉上了關係。兩天以後請柬來了。後來我知道,請柬是薩拉要他寄的。“你們結婚很久了嗎?”我問他。
“十年了。”
“我覺得你太太很迷人。”
“她是我的好幫手。”他說。可憐的亨利。可我為什麽要說“可憐的亨利”呢?握有儒雅、謙恭和信心這一手決勝牌的,難道最終不正是他嗎?
“我得回去了,”他說,“我不能把什麽事都推給她,本德裏克斯。”他按住我的胳膊,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一年似的。這個動作他是不是從薩拉那裏學來的呢?結了婚的人會彼此變得相像。我們並肩往回走,在推開過道的門時,我從放在角落的鏡子裏看到兩個人像是剛剛接過吻似的分開了——其中一人就是薩拉。我瞧了瞧亨利。
我想他要麽是沒看見,要麽是不在乎,要麽就是有點別的什麽。他一定是個不幸福的人。
那個場麵薩維奇先生會覺得有關係嗎?後來我知道,親吻薩拉的並不是她的情人,而是亨利在養老金部的一個同事。那個同事的妻子一周前同一個有本事的水手跑了。那天薩拉還是頭一次碰到他。就我已被斷然排除在外的那種場景而言,他似乎不太可能還身在其中。愛情耗盡自己用不了那麽長時間。
我本不想提起這些往事,因為寫到一九三九年的時候,我感覺到舊日裏所有的憤憤不平又都回來了。恨似乎與愛一樣,都作用於我們體內同樣的腺體:就連它們產生的行動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人教會我們應該如何解釋耶穌受難的故事,那麽單從猶大和彼得的行動來看,我們能說得清愛基督的究竟是嫉妒的猶大還是怯懦的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