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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的好些天裏,我當然抱著希望。我打電話過去沒人接,便想這隻是不湊巧罷了。一周後,我碰到邁爾斯家的保姆,便向她打聽他們的情況,結果得知薩拉到鄉下去了。我對自己說:戰爭期間,信件寄丟的事情總是有的。每天一大清早,我就聽見信件丟進郵箱裏時發出的撞擊聲,但故意躲在樓上不下去,讓女房東去替我拿信。拿到信以後,我也不先看每封信的信封——失望必須推遲,希望則必須盡可能保留得長久一點。我依次讀每一封信,一直讀到一疊信的最後,才確信沒有薩拉的信。隨後生命便開始枯槁凋萎,直到下午四點鍾的郵件送到為止。而在那之後,就得再熬過整個夜晚。
我差不多有一星期沒給她寫信:自尊心阻止我這麽做。後來的一天早上,我把自尊心徹底拋開,焦急地、氣狠狠地寫了一封信,在信封上寫上北麵的地址,標上了“急”和“請轉投”的字樣。我沒收到回信,於是便放棄了希望,同時一字不漏地記起了她說過的話:“人們看不見天主,但不是一輩子都愛他嗎?”我恨恨地想,她總得讓自己在鏡子裏照出個好模樣來嗎:她把宗教和拋棄攪和在一塊,好使拋棄在自己的耳朵裏聽上去很高尚。她不會承認自己現在更願意同X上床了。
那是所有日子裏最糟糕的一段日子。我的職業就是想象,用形象想象。像下麵這樣的場景每個白天都會出現五十次,而夜裏隻要我一醒來就會自動開始:大幕升起,開始演戲。演的總是同一出戲:薩拉在**;薩拉同X在一起,做著與我們過去在一起時做過的同樣的事;薩拉以她特有的方式接吻,在**中弓起身子,發出疼痛似的叫喊;薩拉忘情的樣子。為了快點入睡,每晚我都服安眠藥,但我發現服什麽安眠藥也沒法讓自己一覺睡到天亮。白天裏隻有導彈能讓我的注意力稍作轉移:在導彈發動機關閉後出現的靜寂與導彈墜地爆炸之間的幾秒鍾裏,我的大腦會不去想薩拉。三個星期過去了,上述那些景象依然像開始時一樣清晰,也出現得一樣頻繁,而且它們似乎也沒什麽理由會就此收場。我開始頗為認真地想到自殺。我甚至還選定了日子,並且帶著一種差不多是希望的感覺開始積攢安眠藥片。我對自己說:總之,我不能這麽沒完沒了地熬下去。後來自殺的日子到了,自殺的戲演了又演,但我還是沒有自殺。這倒不是因為怯懦,而是因為記憶中的一幕阻止了我——這就是V-1飛彈落下以後,我走進房間時在薩拉臉上看到的那種失望神情。她心裏不正是盼著我死嗎?我死了,她和X的新戀情就不會讓她的良心那麽不好受了。(我這麽說是因為覺得起碼的良心她總還是有的吧?)如果我現在自殺,那麽她就完全不用為我擔心了。我們在一起相處了四年,有過這麽四年之後,現在即便是同X在一起,她也肯定會有擔心我的時候的。我不想給她這種滿足。如果有辦法的話,我要讓她的擔心增加到不堪忍受的程度。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氣惱。我真是恨她。
當然,就像愛有盡頭一樣,恨也有盡頭。六個月之後,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整天都想著薩拉了,自己變得快樂起來。這不可能當真就是恨的盡頭,因為我馬上就到一家文具店裏買了張美術明信片,在上麵寫上了一段喜氣洋洋的話,這段話——誰知道呢?——夠讓讀它的人難受一陣子的。不過待寫上她的地址之後,我又失去了傷人的欲望,於是便把明信片扔到了馬路上。奇怪的是,恨竟是因為那次見到亨利之後才被重新喚起的。我記得在打開帕基斯先生的下一份報告時,自己曾經想到:要是愛也能夠像那樣被喚起就好了。
帕基斯先生的工作幹得不錯:撲在門鈴按鈕上的粉起了作用,薩拉去的那家人家已經搞清楚了——是雪鬆路16號頂樓的那個單元,裏麵住的是一個名叫斯邁思的小姐和她的哥哥理查德。我不知道斯邁思小姐做妹妹,是不是就像亨利做丈夫一樣,隻是出於一種方便。這個名字(Smythe)本身——以及它中間的字母y和末尾的字母e——喚起了我潛意識裏的勢利觀念【28】。我想:難道她已經墮落到同雪鬆路上的什麽斯邁思為伍的地步了嗎?他是她過去兩年裏一長串情人當中的最後一個嗎?還有,在見到一九四四年六月裏她為之而拋棄我的這個男人(我決心用不像帕基斯先生報告裏所寫的那種遮遮掩掩的方式去見他)時,我會死死盯著他看嗎?
“我是不是就按一下門鈴,徑直走進去,像一個受到傷害的丈夫那樣去麵對他?”我問帕基斯先生。(他按約定同我在一家A.B.C.【29】咖啡館裏見麵——這是他自己的建議,因為他帶著兒子,不能去酒館。)
“我反對這樣做,先生。”帕基斯先生邊說邊往自己那杯茶裏加了第三勺糖。他的兒子麵前放著一杯橙汁汽水和一塊小圓麵包,坐在一張聽不到我們談話聲音的桌子邊上。他留神觀察著每一個走進店堂、把帽子和外套上濕乎乎的雪花抖掉的人。他用一對亮晶晶的棕色小眼睛留神地看著,就好像過後得做報告似的——也許他做過,這是帕基斯對他訓練的一部分。“您瞧,先生,除非您願意出庭作證,否則這隻會使法庭上的事情複雜化。”
“這事絕不會弄到法庭上去的。”
“通過友好協商來解決嗎?”
“因為那樣做沒太大意思,不可能有誰當真會去為一個名叫什麽斯邁思的人費事的。我隻想見見他——僅此而已。”
“最保險的辦法,先生,就是裝扮成抄表員。”
“我可不習慣一本正經地戴上頂鴨舌帽。”
“我與您有同感,先生。這是我力圖避免的事情。我也希望到時候自己的兒子能夠避免這種事情。”他用悲戚的目光追隨著自己兒子的一舉一動,“他想要一份冰激淩,先生,但我說了不行,這種天氣裏不行。”說話時他有點哆嗦,像是因為想到了冰激淩而感到身上發冷似的。他說:“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職業自尊,先生。”我一時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我問:“你能把兒子借給我嗎?”
“如果您能向我保證不會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情的話,先生。”他有點懷疑地答道。
“我不想在邁爾斯太太在場的時候登門。這種場麵到處都一樣。”
“可為什麽要孩子呢,先生?”
“我會說他病了。我們找人找錯了地址。他們不會不讓他坐一會兒的。”
“這一點孩子做得到,”帕基斯先生自豪地說,“沒人會不喜歡蘭斯。”
“他是叫蘭斯,對嗎?”
“根據蘭斯洛爵士【30】的名字起的名,先生。就是圓桌騎士裏的蘭斯洛爵士。”
“這我倒沒想到,那肯定是亞瑟王傳說中讓人不太愉快的一段。”
“他找到了聖杯。”帕基斯先生說。
“找到聖杯的是加勒哈德【31】。蘭斯洛被人家發現同格溫娜維爾一起躺在**。”我們為什麽會有這種作弄天真的人的欲望呢?是出於嫉妒嗎?帕基斯望著坐在那邊桌上的兒子,眼神看上去就像是被兒子出賣了似的。他難過地說:“這我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