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那天,一切都摒擋就緒,早晨就運上了船。船要等傍晚微風初起的時候才開。在等待期間,上校和女兒在加陶皮哀大街[86]上散步,不料船主過來請求允許他搭載一個親戚,說是他大兒子的教父[87]的親戚,為了要事必須回故鄉高斯去一趟,苦於沒有便船。

瑪德船長又補充了幾句:“他是一個挺可愛的青年,也是軍人,在警衛軍的步兵營中當軍官,要是那一位還做著皇帝的話,他早已升做上校的了。”

上校回答:“既然他是個軍人……”他還沒說出“我很樂意他跟我們同船……”麗第亞小姐已經用英文嚷起來了:

“噢,一個步兵軍官!(她的父親是騎兵營的,所以她對別的兵種都瞧不起)……也許是個沒教育的,可能暈船,把我們航海的樂趣都給破壞了!”

船主一句英文都不懂,但看到麗第亞噘著美麗的小嘴的神氣,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意思,便把他的親戚大大的誇了一番,保證他極有規矩,出身是班長的家庭,決不打擾上校,因為他,船主,負責把他安置在一個地方,你可以根本不覺得有他這個人。

上校和麗第亞小姐聽到高斯有些家庭會父子相傳的當班長,未免奇怪。但他們很天真的以為那乘客真是步兵營中的班長,便斷定他是個窮小子,船主有心要幫他的忙,倘若是個軍官,倒少不得和他攀談應酬,對付一個班長可不用費心。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家夥,隻要不和他的弟兄們在一起,上了刺刀,把你帶到你不願意去的地方去。

“你的親戚暈不暈船?”麗第亞小姐問話的口氣不大婉轉。

“從來不暈的,小姐。不論在陸地上在海上,他都紮實得像岩石一樣。”

“行!那就讓他搭船罷。”她說。

“讓他搭船罷。”上校也跟著應了一句。說完,他們又繼續散步去了。

傍晚五點光景,瑪德船長來帶他們上船了。在碼頭上,靠近船長的舢板,他們看到一個高大的青年,藍外套從上到下都扣著紐子,深色皮膚,黑眼睛炯炯有神,很大,很秀氣,模樣是個爽直而聰明的漢子。憑他側著身子站立的習慣[88]和兩撇卷曲的胡子,一望而知是個軍人。因為那時留胡子的風氣尚未時行,警衛軍的姿勢習慣也還沒有人普遍的模仿。

見了上校,年輕人脫下便帽,不慌不忙,措辭很得體的向他道謝。

“我很高興能幫你的忙,老弟。”上校向他親熱的點點頭。

然後他下了舢板。

“你那英國人倒是大模大樣的。”那青年放低著聲音用意大利文和船主說。

船主把大拇指放在左眼下麵,嘴角往兩邊扯了一下。凡是懂得手勢的人,就能知道那意思是說英國人懂得意大利文,並且是個怪物。青年略微笑了笑,向瑪德指了指腦門,仿佛說所有的英國人腦筋都不大健全。然後他坐在船主旁邊,細細打量那個美麗的旅伴,可並沒放肆的神氣。

上校和女兒說著英文:“這些法國兵氣派都不錯,所以很容易當上軍官。”

接著他又用法文跟年輕人搭訕:“老鄉,你是哪個部隊的?”

年輕人用肘子輕輕撞了撞他的親戚,忍著笑,回答說他是警衛軍獵步兵營的,現在屬於第七輕裝營。

“你有沒有參加滑鐵盧之戰?你年紀還很輕呢。”

“噢,上校,我唯一的一仗就是在滑鐵盧打的。”

“那一仗可等於兩仗呢。”

年輕的高斯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麗第亞小姐用英文說,“問問他高斯人是不是很喜歡他們的波拿帕脫?”

上校還沒把這句話翻成法文,那青年已經用英文回答了,雖然口音不大純粹,但還說得不壞。

“你知道,小姐,俗語說得好:哪怕是聖賢,本地也沒人把他當做了不起。我們是拿破侖的同鄉,或許倒不像法國人那麽喜歡他。至於我,雖則我的家庭從前跟他有仇,我可是喜歡他的,佩服他的。”

“原來你會講英文的!”上校說。

“講得很壞,你不是一聽就知道了嗎?”

麗第亞小姐對於這種隨便的口吻有些不快,但想到一個班長居然敢對皇帝有仇,不由得笑了。高斯地方的古怪於此可見。她決意拿這一點寫上日記。

上校又問:“也許你在英國做過俘虜罷?”

“不,上校。我的英文是我年輕的時候跟一個貴國的俘虜學的。”

接著他向麗第亞小姐說:

“瑪德說你們才從意大利回來。小姐,你想必講的一口好多斯加語[89]。我擔心你聽我們的土話不大方便。”

上校回答:“意大利所有的方言,小女都懂。她對語言很有天分,不像我這麽笨。”

“我們高斯有支民歌,有幾句是牧童和牧女說的話,不知小姐能懂嗎?

倘若我進入聖潔的天堂,天堂,

倘若在天堂上找不到你,我決不留戀那地方。”

麗第亞小姐覺得他引用這兩句歌辭有些放肆,尤其是念這兩句的時候的目光,便紅著臉回答:“加比斯穀(我懂的)。”

上校問:“此番你回去,是不是有六個月的例假?”

“不,上校。他們要我退伍了[90],大概因為我到過滑鐵盧,又是拿破侖的同鄉。我此刻回家就像歌謠中說的:希望渺茫,囊橐空空。”

說著,他望著天歎了口氣。

上校拿手伸進口袋,拈著一塊金洋,想找一句得體的話把錢塞在可憐的敵人手裏。

“我也是的,”他故意裝著輕鬆的口吻,“他們也要我退伍了,可是你退伍的薪俸還不夠買煙草。喂,班長……”

青年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上校想把金洋塞在他手裏。

他紅著臉,挺了挺身子,咬著嘴唇,正待發作,卻突然換了一副表情,大聲的笑了。上校手裏拿著錢,不由得愣住了。

“上校,”年輕人又拿出一本正經的神氣,“我要勸你兩點:第一,千萬別送錢給一個高斯人,有些無禮的同鄉會把它摔在你臉上的;第二,別把對方並不要求的頭銜稱呼對方。你叫我班長,我可是中尉。當然那也差不了多少,可是……”

“中尉!中尉!”上校叫起來了,“可是船主和我說你是班長,而且你的父親,你上代裏所有的人都是班長。”

一聽這幾句,年輕人不禁仰著身子哈哈大笑,把船主和兩個水手也引得笑起來。

末了他說:“對不起,上校。但這個誤會真是太妙了,我現在才弄明白。的確,我的家庭很榮幸,上代裏頗有些班長。但我們高斯的班長從來沒有臂章的。一一〇〇年左右,有些村鎮為了反抗山中專製的貴族,選出一批首領,稱之為班長。在我們島上,凡是祖先當過這種保護平民的官職的人家,都自認為光榮的。”

“對不起,先生!”上校大聲嚷著,“真是抱歉之至。既然你懂得我誤會的原因,希望你多多原諒。”

於是他向他伸出手去。

“這也是我小小的傲氣應當受的懲罰,”年輕人還在那裏笑著,很親熱地握著英國人的手,“我一點也不怪怨你。既然瑪德把我介紹得這麽不清不楚,還是讓我自己來介紹一下:我叫作奧索·台拉·雷皮阿,職業是退伍的中尉。看到這兩條精壯的狗,我料想你是上高斯去打獵的。要是真的,那我很高興陪你去看看我們的山和綠林……倘若我還沒把它們忘了的話。”說著又歎了口氣。

那時舢板已經傍著帆船。中尉攙扶麗第亞小姐上去了,又幫著上校攀登甲板。湯麥斯爵士對於那個誤會始終有點發窘,不知道得罪了一個有七百年家世的人應當怎麽補救,便等不及征求女兒同意,竟約他一同吃晚飯,同時又一再道歉,一再握手。麗第亞小姐果然皺了皺眉頭,但認為能夠打聽一下所謂班長究竟是怎麽回事也很有意思。她覺得這客人並不討厭,甚至還有點兒貴族氣息。可惜他太爽直,心情太快樂,不像一個小說中的人物。

上校手裏端著一杯瑪台爾酒,向客人彎了彎腰,說道:“台拉·雷皮阿中尉,我在西班牙見過不少你們的貴同鄉,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步兵射擊營。”

“是的,他們之中不少人都留在西班牙了。”年輕的中尉神情肅穆的回答。

“我永遠忘不了維多利亞戰役[91]中一個高斯大隊的行軍。”上校說著,又揉了揉胸口,“我怎麽能忘了呢?他們躲在各處園子裏,借著籬垣做掩護,射擊了整整一天,傷了我們不知多少弟兄和馬匹。決定退卻的時候,他們集中在一起,很快的跑了。我們希望到平原上對他們回敬一下,可是那些壞蛋……對不起,中尉——那些好漢排了一個方陣,叫人攻不進去。方陣中間——我這印象至今如在目前——一個軍官騎著一匹小黑馬,守在鷹旗旁邊抽著雪茄,好像坐在咖啡館裏一樣。有時仿佛故意氣氣我們,他們還奏著軍樂……我派了兩排兵衝過去,誰知非但沒衝進方陣,我的龍騎兵反而往斜刺裏奔著,亂糟糟的退了回來,好幾匹馬隻剩了空鞍……該死的軍樂卻老是奏個不停!等到罩著對方的煙霧散開了,我仍看見那軍官在鷹旗旁邊抽雪茄。一怒之下,我親自帶著隊伍來一次最後的衝鋒。他們的槍管發了熱,不出聲了。但他們的兵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對著我們的馬頭,竟好比一堵城牆。我拚命叫著,吆喝我的龍騎兵,夾著我的馬逼它向前。我說的那軍官終於拿下雪茄,向他手下的人對我指了一指。我好像聽見白頭發三個字。當時我戴的是一頂插著白羽毛的軍帽。我還沒聽清下文,就被一顆子彈打中了胸部——啊!台拉·雷皮阿先生,那一營兵真了不起,可以說是二十八輕裝聯隊中最精銳的。事後有人告訴我,他們全是高斯人。”

“是的。”奧索回答,他聽著這段故事,眼睛都發亮了,“他們掩護大隊人馬退卻,也沒丟失他們的軍旗,但三分之二的弟兄此刻都躺在維多利亞的平原上。”

“說不定你知道那指揮官的姓名吧?”

“那便是家父。當時他是二十八聯隊的少校,因為在那壯烈的一仗中指揮有功,升了上校。”

“原來是令尊!噢,他的確是個英雄!我很高興再見見他,我一定認得他的。他還在不在呢?”

“不在了,上校。”青年的臉色有點兒變了。

“他有沒有參加滑鐵盧戰役?”

“參加的。但他沒有戰死疆場的福氣……而是兩年以前死在高斯的……噢!這海景多美!我十年沒看見地中海了。小姐,你不覺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嗎?”

“我覺得它顏色太藍了些,波浪的氣魄也不夠偉大。”

“小姐喜歡粗野的美嗎?那麽我相信你一定會欣賞高斯。”

上校說:“小女隻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所以她覺得意大利不過爾爾。”

“意大利我隻認識比士,我在那兒念過中學。可是一想到比士的墓園、斜塔、圓頂的大教堂,我就不由得悠然神往……尤其是墓園。

“你該記得奧加涅的《死亡》罷[92]……我印象太深了,大概還能憑空把它畫出來呢。”

麗第亞小姐怕中尉來一套長篇大論的讚美,便打著嗬欠說:

“是的,那很美——對不起,爸爸,我有點頭疼,想回艙裏去了。”

她親了親他的額角,很莊嚴的對奧索點點頭,走開了。兩位男人繼續談著打獵跟打仗的事。

他們倆發覺在滑鐵盧彼此對麵交過鋒,說不定還交換過不少子彈。於是兩人更投機了。他們把拿破侖、惠靈頓、布律赫[93],一個一個的批評過來。然後又轉到打獵的題目,什麽麋鹿、野豬、摩弗侖野羊等等,談了許多。夜色已深,最後一瓶包爾多也倒空了,上校才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說這番友誼雖然開場那麽可笑,希望能好好的發展下去。然後兩人分頭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