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諾維治市的天始終亮不起來。濃霧像沒有星辰的夜幕一樣籠罩著市區的高空。街頭的空氣倒還清新,你隻要想象這還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輛有軌電車從車庫裏爬出來,沿著鐵軌駛向市場。一張舊報紙被風刮起來,貼在皇家劇院的門上。諾維治郊區靠近礦井的幾條街上,一個老人蹣跚地走著,拿著一根長棍挨門挨戶地敲打住家的窗戶。商業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櫥窗裏擺滿了《祈禱書》和《聖經》,還孤零零地擺著一張紀念英聯邦陣亡將士紀念日的紀念卡,好像擺在紀念碑前的一個枯幹了的罌粟花圈:“你們要在戰爭犧牲者的麵前宣誓,永遠不要忘記。”鐵路前麵,一盞信號燈在黑暗中閃著綠光,一節節明亮的車廂速度慢下來,駛過一個墓地、一家製膠工廠,從一條砌著水泥堤岸的整潔、寬闊的河上開過去。天主教堂的鍾聲正在轟鳴著。月台上響起一聲哨音。

滿載著乘客的列車又徐徐駛入一個新的清晨。一張張臉風塵仆仆,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臥,在車上度過一個夜晚。查姆裏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齒積滿汙垢,呼吸重濁,帶著一股巧克力糖味兒。他把腦袋伸到過道裏,萊文馬上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鐵路側線。幾輛卡車裝滿了當地采出的煤塊。從製膠工廠飄來一股臭魚腥味。查姆裏先生又轉到車廂的另一邊,想弄清楚這列火車傍著哪個月台停車。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往別人的腳上踩。安微微笑著,使勁在他的腳踝上踹了一下。查姆裏瞪了她一眼。安說一句“對不起”,便開始用棉紙和撲麵粉化起妝來。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才能鼓起勇氣來迎接這一天的新環境:皇家劇院、狹小的化妝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傾軋和造謠誹謗。

“你讓我過去好不好?”查姆裏先生氣憤地說,“我在這兒下車。”

萊文從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裏從車廂裏下去,但是他不敢緊跟在後。他耳旁好像響著一個聲音,這聲音飄過了霧氣迷蒙的遙遠路途,越過一個個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時隱時現、建滿了別墅的市郊在他耳邊回響著:“逮捕一個沒有車票的人。”他手裏拿著驗票員給他補票的白紙單據思索著。他打開車門,看著旅客從他身邊成群結隊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時間,但是他手裏的這張白紙卻馬上就會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連十二小時的先機都不會有了。他們會立刻搜查諾維治的每一處酒店和旅社。他什麽藏身的地方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二號月台上的自動售貨機,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主意。這個辦法打破了他彳亍獨行的孤獨天地,使他又回到廣大的人叢中去。

這時大多數旅客都已走淨了,但是有一個年輕姑娘還站在小吃店門口,等著搬運工回來替她搬行李。萊文走到她跟前說:“我可以幫你拿拿行李嗎?”

“哦,假如你肯幫忙的話。”她說。萊文站在她麵前,微微低著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嗎?”他說,“坐一夜車可真夠嗆的。”

“開門了嗎?”她說,“這麽早?”

萊文推了推門。“已經開了。”他說。

“你要請我嗎?”她說,“是請客嗎?”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臉上帶著笑容,一張小臉很俊俏,兩隻眼睛離得太遠了一些。萊文更習慣的是妓女們脫口而出表示親昵的客套話,而不是自然而親切的態度,這種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說:“我請。我來付賬。”他把她的包裹拿進小吃店去,敲了敲櫃台。“你要什麽?”他說。在蒼白的燈光下,他始終背對著她,不想把她嚇壞。

“品種真多,”她說,“葡萄幹麵包、小圓麵包、餅幹、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個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會讓你破產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萊文等著,直到櫃台後的女售貨員重新離開,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裏塞滿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聲來,才把臉露出來。他感到有點狼狽,因為女孩子不但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反而含著一嘴東西對他笑起來。他說:“我要你的車票。警察在追捕我。無論怎樣,我也要把你的車票弄到手。”

她被嘴裏的麵包嗆住了,咳嗽起來。她說:“看在上帝的麵上,在我背上捶兩下。”萊文差一點兒就照她的話做了,她簡直弄得他手足無措。他對人們的正常關係已經不習慣了,這使他的神經感到慌亂。他說:“我帶著槍呢。”接著又補充了個站不住腳的條件,“我給你這個作為交換。”他把補票單據放在櫃台上。她一邊咳嗽,一邊很感興趣地仔細看了看他補票的單據。“頭等,全程。這麽一說,我還可以退一部分錢呢。這個買賣可真合算。但是你為什麽要動槍啊?”

他說:“拿票來。”

“給你。”

“現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說,“我不放心你。”

“你為什麽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聲點兒,”他說,“我沒有工夫聽你說笑話。”

她說:“我喜歡你這種硬漢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麽?”外麵列車鳴起笛來,車廂開始移動,一長串亮光又駛回到濃霧裏,機車把蒸汽噴射到月台上。萊文的眼睛離開了她一會兒,她趁機舉起杯子,把一杯熱咖啡潑在他臉上。萊文身子往後一仰,雙手捂住眼睛。他像個動物似的呻吟了一聲,熱咖啡把他的臉燙得生疼。這是那個老國防部長感受過的,是那個女秘書感受過的。萊文的右手摸到自動手槍上,脊背倚著門。他幹事都是被別人逼出來的,都是別人逼著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製住自己,他努力忍著燙傷的疼痛,克製著逼他殺人的痛苦。他說:“我的槍在瞄準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來。拿著那張補票收據在我前邊走。”

她照著他的話做了,因為提著沉重的箱子,腳步有些蹣跚。收票員說:“改變主意了?這張票可以一直坐到愛丁堡呢。怎麽中途就下車了?”

“是啊,”她說,“我就在這兒下了。”收票員拿出一支鉛筆,在補票單據上寫了幾個字。安想到一個主意:她想叫收票員記住她和這張票。很可能會進行查詢的。“不要了,”她說,“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就到這個地方。”她從出口處走出去,心裏想:這件事他不會很快就忘記的。

路兩邊是肮髒的小房子,一條長馬路向前延伸著。一輛送牛奶的車嘩啷啷地響著轉進一條橫街,不見了。她說:“怎麽樣?可以讓我走了嗎?”

“別把我當傻瓜,”他沒好氣兒地說,“往前走。”

“你也該替我拿一件行李吧。”她把一隻箱子放在地上,萊文隻好提起來。箱子很沉,他用左手提著,他的右手還得攥著手槍。

她說:“這條路不是往諾維治市內去的。咱們應該在剛才那個街角往右拐。”

“我知道往哪兒走。”

“我倒希望我也知道。”

兩旁的小房子在濃霧裏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天還很早。一個女人走出門來取牛奶。安看見一個男人在窗戶裏麵刮胡子。她想向這個人呼喊求救,但是這個人可能沒有反應。她想象得出來,這個人會愣愣地瞪著看她,很久也不明白外麵出了什麽事。他們繼續走下去,萊文在離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嚇唬她。如果他真的會對她開槍,那他一定是犯了什麽重罪,正在被緝捕。

她把腦子裏想的說出來:“是殺人了嗎?”她說這話時很不客氣,聲音很低,帶著點兒恐懼,這種語調對萊文說是熟悉的,他習慣了恐懼。二十年來他心頭一直埋著恐懼。使他手足無措的反而是人與人的正常關係。萊文一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地回答說:“不是,他們要捉我不是因為我殺了人。”

她向他挑釁地說:“那麽你是不敢對我開槍的。”但是萊文的回答是現成的,他這樣回答別人都會相信,因為他說的是實話。“我不想坐牢。我寧可叫他們絞死。我父親就是被絞死的。”

她又問:“咱們上哪兒去?”她一直注意尋找時機。這次萊文沒有回答。

“這個地方你熟悉嗎?”但是萊文已經不想再說話了。突然,她的機會來了:一家門口擺著晨報新聞標題廣告的小文具店,櫥窗裏陳列著廉價的信紙、鋼筆和墨水,一個警察正站在櫥窗外麵往裏看。她感到萊文在她背後走近了一步,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沒來得及打定主意,他們已經從警察旁邊走過去,又沿著這條肮髒的馬路走下去。現在再喊已經來不及了。警察已經離開他們二十碼遠,無法過來救她了。她低聲說:“準是殺了人。”

她兩次重複這句話刺激了他。他說:“你太不公平了,總是往壞處想我。是他們把一個盜竊案加到我的頭上,我連這些鈔票是從哪兒偷的都不知道。”從一家酒館裏走出一個人來,用濕布揩拭台階,一股油煎火腿味傳到他們鼻子裏來。手提包在他的手裏越來越沉了,萊文需要握著槍,所以不敢換手。他又接著說:“一個人要是相貌生得醜,就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從在學校念書就是這樣。甚至在入學以前就已經注定了。”

“你的相貌有什麽難看的?”她明知故問地說。隻要他開口講話就存在著希望。要殺死一個同你仍然發生著某種關係的人一定比較困難一些。

“我的嘴唇,當然了。”

“你的嘴唇怎麽了?”

他有些驚訝地說:“你是說你沒有注意到……”

“啊,”安說,“我想你是說你的豁嘴兒。比那個難看的有的是。”他們這時已經走完了一座座肮髒的小房子。她看了一下這條新建的路的名字:莎士比亞大道。發亮的紅磚樓房,都鐸式的三角屋頂、半木結構、鑲著彩色玻璃的房門,每一幢小樓都有一個諸如“幽憩”之類的名字。這些房子代表著一種比純粹貧窮更為庸俗的東西——靈魂的庸俗。它們已經爬到諾維治的邊緣上了,投機的建築商大量蓋起分期付款的住房來。安忽然想,他把她帶到這裏來,是為了把她殺死在這些房子後麵坑坑窪窪的空地上;那裏,青草都被踩在爛泥裏,一個個的樹樁說明過去曾是個樹林。他們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所小樓的門開著,為了讓購買住房的人隨時可以進去看:從一間方方的小客廳可以走到方方的小臥室,臥室通到浴室和樓梯平台旁邊的廁所。一個大招牌上麵寫著:“歡迎參觀安樂居。現款十鎊產權立即到手。”

“你是想買一幢房子嗎?”她強自說著打趣的話。

萊文說:“我口袋裏裝著一百九十五鎊,可是連一盒火柴也不能買。我告訴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從來沒有偷過那些鈔票。是一個渾蛋栽在我身上的。”

“這個人也太慷慨了。”

他在另一所名叫“睡穀”的房子前邊猶豫了一會兒。這所房子剛剛蓋好,滴在窗玻璃上的油漆還沒有擦掉。他說:“因為我替他幹了一件事。他本來應該付給我一筆報酬的。我跟蹤他到這裏來。一個叫查爾—姆恩—德裏的渾蛋。”

他把她推進“睡穀”的大門,經過一條沒有鋪砌地麵的小路走到後門。他們站在霧氣的邊緣上,好像在日夜交界的地方,霧氣像長幡一樣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萊文把肩膀往後門上一靠,像玩具房屋一樣,住房門鎖一下子就從木柴棍門框上脫開。他們走進廚房,電線等著安燈泡,煤氣灶還沒有接通管道。“靠牆站著,”他說,“讓我看著你。”

他坐在地板上,手裏拿著手槍。他說:“我累了。在火車上站了一夜。我的腦子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拿你怎麽辦。”

安說:“我在這裏找到了一個工作。如果把工作丟了我就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我向你發誓,你把我放了我絕不對別人講。”她又不抱希望地加了一句,“但是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人們答應我什麽也不算數。”萊文說。他在汙水池旁幽暗的角落裏麵色陰鬱地沉思著。他說:“隻要你在我身旁,我在這兒待著,暫時還是安全的。”他把手放在臉上,但是馬上就因為燙傷疼得一哆嗦。安的身體動了一下。萊文說:“別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我能坐下嗎?”她說,“我也累了。我今天得站一下午。”但是就在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卻仿佛看見自己被塞在壁櫥裏,渾身鮮血淋漓。她接著說:“我得化裝成中國人,扯著喉嚨唱歌。”但是萊文並沒有聽她說話,他正在自己的幽暗裏籌思他的計劃。為了不叫自己過分沮喪,她信口哼起縈回在腦子裏的一支歌來;這首歌使她想起麥瑟爾,想起他們晚間乘車回家,想起“明天見”。

對你這隻是

公園,

對我這卻是

人間的伊甸。

他說:“我聽過這個歌。”他不記得是在哪兒聽到的,隻記得那是一個灰暗的夜晚,寒風刺骨,他餓得要命,唱針刮著唱盤。他覺得某種尖銳、寒冷的東西正在他心裏碎裂著,使他痛苦不堪。他坐在汙水池下邊,手裏拿著槍,開始啜泣,卻沒有哭出聲音,一任眼淚從眼角往下流,像蒼蠅在由著自己性子飛似的。安繼續哼唱著,一時沒有發現他在落淚。“他們說這是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雪蓮。”這時她看見他臉上的淚水了。她說:“你怎麽了?”

萊文說:“靠著牆,要不我就開槍了。”

“你都垮了。”

“這不關你的事。”

“啊,我想我還是通人情的。”安說,“你還沒有做出什麽傷害我的事來。”

他說:“沒什麽,我隻是累了。”他看了看麵前還沒有完工的**、肮髒的廚房地板,想吹兩句牛。“我住旅館已經住膩了。我想把這間廚房修好。過去我學過電工。我受過教育。”他說,“‘睡穀’。在你累了的時候這倒是個好名字。但是他們把‘穀’字寫錯了。”

“放我走吧,”安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什麽都不說。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他淒慘地笑了笑:“相信你。我倒願意這樣做。等你進了城,你就會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我的相貌特征,我穿著什麽衣服,我多大年歲。我從來沒偷過鈔票,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要尋找的是誰。姓名:查爾—姆恩—德裏;職業:騙子。一個胖子,戴著個綠寶石戒指……”

“啊,”她說,“我就是跟這樣一個人同車來的。我不相信他有這個膽子……”

“哦,他隻不過是個代理人,”萊文說,“但是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就能逼著他告訴我……”

“為什麽你不自己到警察局去投案,把事情和他們說清楚呢?”

“你真會出主意。告訴他們是查姆裏的朋友們把那個捷克老頭兒幹掉的。你太聰明了。”

“捷克老頭兒?”她叫起來。這時霧氣從這一帶住房和受到創傷的田野上升起來,廚房的光線比剛才亮了一些。她說:“你說的是報紙上到處登著的那件事嗎?”

“就是這件事。”他陰鬱又驕傲地說。

“你知道是誰把他謀殺的?”

“像知道我自己那麽清楚。”

“這件事跟查姆裏也有關係……那是不是說,現在人們想的都錯了?”

“這些報紙對這件事什麽都不知道。應該相信的事他們卻不相信。”

“這件事你知道,查姆裏也知道。這麽一說,如果你能找到查姆裏,就根本打不起仗來了。”

“打仗不打仗才不關我的事呢。我要弄清楚的是誰把我暗算了。我要報仇。”萊文解釋說。他一邊用手捂著嘴唇,一邊抬起頭來看著地板另一邊的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又年輕又嬌豔,非常可愛,可是他卻像囚在鐵籠裏滿身瘡癤的癩狗看著欄杆外麵一隻養得幹淨、喂得肥壯的母狗一樣,絲毫也沒有什麽興趣。“打一場大仗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他說,“戰爭會叫人們睜開眼睛,會給他們嚐嚐自己種的苦果。這我知道。對我來說,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他摸了摸他的手槍。“我現在傷腦筋的是拿你怎麽辦,怎樣才能叫你安安靜靜地待二十四小時。”

她低聲說:“你不會把我打死吧?”

“如果沒有其他辦法的話,”他說,“讓我再想一想。”

“可是我是要站在你這邊的。”她一邊哀求他,一邊四處搜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向他扔去。她在想辦法逃命。

“誰也不會站在我這邊,”萊文說,“這我早就懂得了。甚至連一個專門給人打胎的醫生……你知道,我長得太醜了。我不想裝成你們那些漂漂亮亮的人。但是我受過教育。我什麽事都看得很透。”他又很快地說,“我不該浪費時間了,我應該立刻辦自己的事。”

“你準備怎樣做?”她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

“哦,”他用失望的語調說,“你又害怕了。你不害怕的時候倒是挺不錯的。”他站在廚房的另一頭,用手槍比著她的胸脯,像哀求似的對她說,“用不著害怕。我的嘴唇……”

“你的嘴唇是什麽樣子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氣急敗壞地說,“你的樣子並不醜。你應該有個女朋友。有了女朋友,你就不會老惦記著你的嘴唇了。”

他搖了搖頭。“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害怕了。你這樣是不能從我手裏逃開的。你碰上了我,算是倒黴了。你不該這麽怕死。要是打起仗來,反正我們也得死。死來得很突然,快極了,不會叫你受罪的。”他說。他又想起了那個老人的被打碎的頭顱——死就像這樣,不比打碎一個雞蛋更困難。

她低聲說:“你要開槍打死我嗎?”

“啊,不,不,”他竭力安慰她說,“轉過身,到門那邊去。咱們去找一間屋子,我可以把你鎖在裏麵,過幾個鍾頭。”他的眼睛盯住她的脊背,他想幹淨利落地一槍把她打死,不想叫她受罪。

她說:“你這人並不壞。如果咱們不是這樣碰在一起,說不定會交上朋友的。如果這是舞台門的話。你在舞台門口找過女孩子嗎?”

“我?”他說,“沒有。她們連看都不會看我的。”

“你長得並不醜。”她說,“我寧願你有這樣的嘴唇也不願意你的耳朵像花椰菜似的。那些人還以為自己多麽威武呢!那些人穿著褲衩打拳的時候,女孩子簡直都發狂了,可是一穿上宴會禮服,樣子就可笑極了。”萊文想:如果我在這兒把她打死,隨便哪個人從窗戶外邊走過都看得見她的屍體。不,我要在樓上一間浴室裏把她打死。他又對女孩子說:“走,再往前走。”

她說:“今天下午你就把我放了吧,我求求你。要是我不到劇場去,我的工作就丟了。”

他們走到外麵那間明亮的小客廳裏,客廳還發散著油漆味。她說:“我可以給你弄一張戲票。”

“走,”他說,“上樓去。”

“這出戲值得一看。阿爾弗雷德·布利克扮演團琪寡婦[9]。”樓梯口通向三扇門,一扇門是框格毛玻璃的。“打開這扇門,”他說,“進去。”他決定,她一邁進門檻,馬上從背上打一槍。這樣,他隻要把門一關,就不會有人看到她了。在他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個蒼老、低微的聲音,那聲音隔著一扇關閉的門無限痛苦地哼叫著。但是萊文從不為記憶所苦。死人的事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在這個寂寥寒冷的世界裏,居然那麽害怕死,真是太愚蠢了。他嘶啞著嗓子說:“你高興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啊,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她說,“但是它不會繼續很久的。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結婚?我希望的是這件事。”

他壓低了喉嚨說:“進去。往窗外看一看。”他的手指摸著槍的扳機。她順從地向前走去。他把槍舉起來,手一點兒也不顫抖。他對自己說:她什麽也不會感到的。死並不是她該害怕的事。她已經把手提包從胳膊下麵拿了出來,他注意到這隻提包的式樣非常新奇:一邊是一個擰成螺旋形的玻璃圈,中間鑲著兩個電鍍字母A.C.,她正準備化一下妝。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房門發出了合上的響聲,一個聲音說:“請原諒我,這麽早就麻煩您到這裏來。我要去上班,下班非常晚……”

“沒關係,沒關係,格雷夫斯先生。您看,這幢小房子是不是非常舒服?”

在安回過頭來的時候,萊文把槍放了下來。安呼吸急促地低聲對他說:“快進來。”他照她的話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如果安喊叫起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向她開槍的。她看見他手中的槍,對他說:“快把它收起來。你拿著槍隻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萊文說:“你的行李還在廚房裏呢。”

“我知道。他們是從正門進來的。”

“煤氣和電都接通了。”一個聲音說,“隻要交十鎊錢,把名字往表上一填,您就可以把家具運來了。”

另一個聲音說:“當然了,我還要考慮一下。”這人的聲音規規矩矩,想象得出:說話的人一定戴著夾鼻眼鏡,係著硬領,生著一頭亞麻色的稀疏頭發。

聽得到兩個說話的人穿過客廳,往樓上走來。房產公司的代理人一邊走一邊不住口地講話。萊文說:“我打死你,你要是敢……”

“別出聲。”安說,“別說話。聽我說,那些鈔票在你身上嗎?給我兩張。”萊文有一點兒猶豫,她著急地在他耳邊說:“咱們得冒一個險。”房產公司代理人和格雷夫斯先生這時已經走進最好的一間臥室去了。“你看看吧,格雷夫斯先生,”房產公司的人正在說,“用的是帶花紋的棉布。”

“牆壁隔音嗎?”

“特製的隔音板。關上門。”門關上了,代理人的聲音小了一些,但是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屋子裏講話,外麵過道上一點兒也聽不見。這些房子是專門為攜家帶口的人設計建造的。”

“現在我想去看看浴室。”格雷夫斯先生說。

“別動。”萊文威脅她說。

“好了,把槍收起來,”安說,“別亂來。”她把身後的浴室門關上,走到臥室前邊。臥室的門打開了,代理人滿臉殷勤地對安說:“哎呀,哎呀,您怎麽到這兒來了?”這種對女人講話的油腔滑調在諾維治的所有酒吧都可以聽得到。

“我路過這裏,”安說,“看到門沒有上鎖就進來了。我本來預備去找你的,沒想到你這麽早就來了。”

“隨時樂於為您服務。”房產公司代理人說。

“我想買這幢房子。”

“請您等一等。”格雷夫斯先生說。格雷夫斯先生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滿色蒼白,脾氣暴躁;看到他就會聯想到睡眠不足、酸臭的小屋子和一大群小崽子。“您這樣可不成。這幢房子我現在正在看呢。”

“我丈夫叫我來把房子買下。”

“我先來的。”

“您買下了嗎?”

“我得先看一下,是不是?”

“給你,”安把手裏的兩張鈔票亮出來,“我現在隻要在……”

“在這張表格上的虛線上簽上名字。”代理人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格雷夫斯先生說,“我挺喜歡這所房子。”他走到窗戶前邊,“我喜歡窗外的景物。”他的一張蒼白的臉凝視著外麵坑坑窪窪的地麵;在逐漸消失的霧氣下,這片地一直延伸到遠處一座座爐碴堆成的小山前邊。“這地方真安靜,”格雷夫斯先生說,“這對我的孩子和妻子健康大有好處。”

“真是對不起,”安說,“可是我已經準備付款、簽字了。”

“您的證明文件呢?”代理人說。

“我下午拿來。”

“我帶您去看另外一幢房子吧,格雷夫斯先生。”代理人打了一個嗝,連忙道歉說,“我不習慣在吃早飯以前做生意。”

“我不看。”格雷夫斯先生說,“如果我買不到這一幢我就不買了。”他麵色蒼白、怒氣衝衝地站在這所“睡穀”最好的一間臥室裏,他在向命運挑戰,他多年的痛苦經驗告訴他,不管他提出什麽挑戰,命運總是接受的。

“那可沒法子,”代理人說,“您買不了這幢房子。總有個先來後到呀。”

格雷夫斯先生說了聲“再見”,便帶著他那叫人感到可憐的、心胸狹隘的驕傲走下樓去。他至少可以為一件事感到驕傲:即使他對真正想要的東西總是晚了一步,他也是絕對不肯將就湊合的。

“我同你一起到公司去,”安說,“馬上就去。”她挎著代理人的胳膊,回頭看了一眼浴室——那裏麵還站著那個手裏拿著一把手槍的陰沉的倒黴鬼,便走下樓去。室外非常寒冷、霧氣迷蒙,但是她卻覺得像夏日一樣晴朗、舒適,因為她已經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