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麽呀?”

於是一長排人都拖著腳搖擺著身體一起唱起來:“請、請。”她們都彎著腰,一邊唱一邊拍打著膝蓋,雖然累得要命,卻個個裝得神采奕奕的樣子,她們已經排練了五個鍾頭了。

“不成,不成。一點兒精神也沒有。重新來。”

“阿拉丁到了北京……”

“到現在為止,你們有多少人已經給累垮了?”安一邊小聲問,一邊唱著“請、請”。

“哦,有半打了。”

“我真高興,我是最後到的。這玩意兒連著排兩個星期可真受不了。饒了我吧。”

“你們能不能演得有點兒藝術性?”舞台監督央求演員們說,“表現出一點兒自豪感。這不僅僅是個聖誕節童話劇呀。”

“阿拉丁到了北京……”

“你的樣子已經精疲力竭了。”安說。

“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這地方辦什麽事都挺快。”

“再來一次,姑娘們,下麵咱們就轉到梅迪歐小姐那場去了。”

“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麽呀?”

“你在這兒住上一個禮拜就不會這麽說了。”

梅迪歐小姐側身坐在前排椅子上,兩條腿搭在旁邊的座位上。她穿著花呢衣服,帶著一股高爾夫球、鬆雞和荒野夾雜的味兒。她的真名叫賓斯,父親是弗爾德海文勳爵。她用聽著極不自然的文雅語調對阿爾弗雷德·布利克說:“我說了,我不想演。”

“坐在後排的那個人是誰?”安小聲問道。這人在後邊模模糊糊的,她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從沒來過。我想大概是個捐款支持演出的人,想飽飽眼福。”她開始模仿起這個假想中的人物來:“考裏爾先生,您介紹我認識認識這些小姐們好不好?我要好好感謝感謝她們這麽賣勁兒,使得這次演出獲得成功。您肯不肯賞光同我去吃一頓飯,小姐?”

“別說話,魯比,精神集中點兒。”考裏爾先生說。

“阿拉丁到了北京,

他說什麽呀?”

“好了,這次成了。”

“對不起,考裏爾先生,”魯比說,“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好了,梅迪歐小姐,現在該輪到您和布利克先生的一場了。好了,你要問我什麽?”

“我要問,阿拉丁說的到底是什麽。”

“我要演員們有紀律,”考裏爾先生說,“自始至終都要有紀律。”考裏爾先生身材不高,眼神很凶,頭發是草黃色,下巴頦縮了進去。他時不時地往肩膀後麵看一眼,生怕有人在身後同他搗鬼。他導演的本領並不高,弄到這個位置是因為有人給說了情,至於究竟經過幾層關係,就沒人說得清了。所謂關係鏈就是這樣的:有人欠某人一筆錢,而借給人錢的這個人有個侄兒……但考裏爾先生並不是這人的侄子,關係最後拉到考裏爾先生身上,中間還隔著好幾道手。這裏麵還關係到梅迪歐小姐。總而言之,關係非常複雜,一時很難說清。人們常常誤以為考裏爾先生是靠著自己的本領撈到這個工作的。梅迪歐小姐就不是這種情況,她並不吹噓自己有什麽演劇的才華,她經常給專門為婦女編的小報寫一些小文章,什麽《勤奮是促使演員成功的唯一途徑》等。她這時又點起一根紙煙說:“你是在和我講話嗎?”她對阿爾弗雷德·布利克說。布利克穿著一套晚餐禮服,肩膀上披著一塊紅色毛線圍巾。“那是為了躲開所有那些……皇家遊園會。”

考裏爾先生說:“誰也別離開劇場。”他膽怯地回過頭來看看觀眾席後麵的胖紳士。胖紳士這時已經走到亮處來。考裏爾先生之所以能夠到諾維治來,之所以能夠站到舞台前麵這個眾目睽睽的導演位置(他總是擔心演員不聽自己的話,嚇得心驚膽戰),也多虧這位胖紳士這關係鏈的一環。

“要是您這場戲已經排演完,考裏爾先生,”胖紳士說,“您介紹我認識一下您的姑娘們好不好呀?我可不願意打攪你們演戲。”

“當然,當然。”考裏爾先生說。接著他又轉過身去對女演員說:“姑娘們,這位是戴維南特先生,是咱們的主要讚助人之一。”

“戴維斯,不是戴維南特,”胖子說,“我已經把戴維南特的股份全買下來了。”他揮了揮手,小手指上的綠寶石閃爍了一下,映到安的眼睛裏。他說:“在演出的這些日子,我要邀請你們每一位姑娘出去吃飯,表示一下我的心意。諸位熱心藝術,我們這個童話劇肯定會大獲成功,我由衷感到欽佩。哪一位願意第一個接受我邀請?”他快樂得有些得意忘形,仿佛突然發現自己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隻要填補一個真空就成了。

“梅迪歐小姐。”他不太熱情地說。他首先邀請劇中的主角隻是為了讓合唱隊的女孩子相信他請客並沒有懷著邪念。

“對不起,”梅迪歐小姐說,“我說好了要同布利克去吃飯。”

安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出去。她並不想對戴維斯表現傲慢,隻不過他的突然出現使她感到震驚。安相信命運,相信上帝,相信善和惡,相信馬廄裏的耶穌以及慶祝聖誕節的一切儀式。她相信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人們安排到一起,驅使人們走上他們不情願走的道路。但是她打定主意決不參與任何事,既不扮演上帝的角色,也不參加魔鬼的遊戲。萊文已經被她甩開了,她把萊文扔在一所空房子的浴室裏,同她再也沒什麽關係了。當然了,她不會出賣萊文,因為她還沒有站到那組織起來的百萬大軍一邊。但是另一方麵,她也決不想幫他的忙。在她從更衣室走出來,穿過劇場大門,直到她走到諾維治的商業街上,她走的一直是一條不偏不倚、嚴格中立的道路。

但是街頭的景象卻叫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街上人非常多,所有的人都站在南邊人行道上。從劇場門口一直排到市場前麵。一雙雙的眼睛都注視著華萊士大綢布店樓頂上燈光拚出的最新消息。自上次大選以後,她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但這次不一樣,因為沒有歡呼聲。人們在念著歐洲大陸軍隊調動頻繁,英國頒布預防毒氣彈空襲緊急措施等消息。上次大戰爆發時,安的年紀還很小,她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了,但是她從書上讀到過王宮前擁擠不堪的人群,征兵辦事處前排著長隊,人民意氣風發。在她想象中,這應該是每次大戰開始時的普遍情景。如果說她對戰爭也懷著恐懼,那是因為她擔心她自己和麥瑟爾的命運。她想象中的戰爭是在歡呼和旗幟的背景上演出的一場個人悲劇,但是現在她看到的景象卻大不相同。沉默的人群一點兒也沒顯出熾熱的愛國情緒,相反,人們個個懷著驚懼的心情。一張張蒼白的麵孔仰視著天空,仿佛整個人間在向空中籲請似的。他們不是向任何神明祈求,他們希望的隻是那樓頂上的燈光給他們拚出另外一個故事。這些人剛剛下班,有的拿著工具,有的夾著公文包,但是建築物上的幾排燈泡卻把他們攔在半路,燈光閃現出他們簡直無法理解的複雜的消息來。

安開始想:怎麽可能呢?那個愚蠢的胖子……那個生著豁嘴的年輕人居然知道……“好吧,”她對自己說,“我相信命運,我想我不能甩手一走,不管他們的事。我已經卷進去了。要是吉米也在這裏該多麽好啊!”但是她馬上非常痛苦地想起來,吉米是站在另外一邊的,他是屬於那些追捕萊文的人的。但是必須叫萊文有機會先把他的獵物捕捉到手。安又轉身走回劇場去。

戴維南特先生—戴維斯—查姆裏,他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正在給大家講故事。梅迪歐小姐和阿爾弗雷德·布利克已經走了。大部分女演員也去換衣服了。考裏爾先生正在緊張地聽著,一邊聽一邊打量著這個胖子。他拚命地想著這位戴維斯先生到底是什麽人。戴維南特先生是做絲襪生意的,他認識卡裏特羅普。而卡裏特羅普則是德萊特欠債的那個人的侄子。同戴維南特先生在一起,考裏爾先生是沒有什麽風險的,但是對於戴維斯他就沒有把握了……這次童話劇的演出總有一天要結束,同不對路的人有了交往正像同對路的人停止交往一樣,會給你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非常可能,戴維斯就是曾經同寇恩吵過架的那個人,要不就是同寇恩吵架的那個人的叔叔。在劇團到外地巡回演出的一些二等城市裏,這次爭吵的餘音仍然在當地劇場後台的過道裏回響著。用不了多久,這兩人的齟齬勢必會波及到三流的劇團,於是劇團裏所有的人不是擢升就是降級,隻有那些職位最低再無從下降的人除外。考裏爾先生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他翻著一對白眼珠,想盡量做到既不拉攏人也不得罪人的處境十分悲慘。

“我好像聽見有人說要請客,”安說,“我真餓壞了。”

“誰先來我就先請誰,”戴維斯—查姆裏先生興致勃勃地說,“告訴那些姑娘們,我以後再來看她們。咱們到哪家飯店去,小姐?”

“叫我安吧。”

“太好了,”戴維斯—查姆裏先生說,“叫我威利吧。”

“我想你對這個地方一定很熟,”安說,“我是第一次來。”她走近腳燈旁,有意叫對方看清楚自己的樣子。她想知道這個人是否還認識她。但是她這種想法是多餘的,戴維斯先生從來不看別人麵孔。戴維斯先生的眼睛總是從你臉上望過去,看著別的地方。他的一張大方臉用不著盯著你的眼睛來炫示它的威力。這張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說明戴維斯先生如何重要了。你感到驚奇的是,他一天要吃掉多少東西才變得這麽肥胖,正像你對一隻大獒犬的胃口感到驚奇一樣。

戴維斯先生對考裏爾先生擠了擠眼睛,說:“啊,不錯,這地方我很熟。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城市可以說是我一手使它繁榮起來的。”接著他又說,“沒有幾個地方可以選擇,要麽就是大飯店,要麽就是大都會飯店。大都會飯店的環境讓人覺得親切。”

“那咱們就去大都會吧。”

“他們也有諾維治最好的冰激淩聖代。”

街上的人已經不像剛才那麽擁擠了,同平時街頭一樣,有幾個人在瀏覽櫥窗,有幾個悠閑地踱回家去,也有一些正走進皇家電影院。安心裏想:萊文現在什麽地方?我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用不著叫出租車,”戴維斯先生說,“一轉彎就到。你會喜歡大都會飯店的。”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大都會的環境讓人覺得親切。”但是在安看到這所飯店的時候,她卻怎麽也不能把這個地方同親切二字聯係起來。這幢用紅黃石塊建築的大樓,占據了市場的整個側翼,大得像火車站,而且同火車站一樣,頂上還有一個尖尖的鍾樓。

“有點兒像市政廳,是不是?”戴維斯先生說。從他的語氣可以聽出,這個人是很為諾維治感到驕傲的。

每兩扇窗戶中間都擺著一座雕像,這個地方的所有曆史名人,從俠盜羅賓漢到一八六四年諾維治市長,都僵直地挺立著,而且還是一式的新哥特風格。“人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要看看這些雕像。”戴維斯先生說。

“大飯店呢?大飯店是什麽樣子?”

“啊,大飯店,”戴維斯先生說,“那地方粗俗不堪。”

他在後邊推著安,從轉門走進去。安注意到看門的人認識他。在諾維治這地方找到戴維斯先生並不困難,她想,但是怎樣才能和萊文取得聯係呢?

餐廳非常大,坐得下一整艘輪船的顧客。支撐著屋頂的大柱子漆著淺綠、金黃兩色相間的條紋,弧形的天花板是藍色的,閃爍著和真正星座位置相同的金色小星。“這也是諾維治的奇景之一。”戴維斯先生說,“我總坐在金星下麵的位置上。”他神經質地笑了笑,在他的老座位上坐下來。安發現他們的頭頂上是木星,並不是金星。

“我倒應該坐在大熊星座下麵。”她說。

“哈,哈,太妙了,”戴維斯先生說,“我得記住你這句話。”他開始低頭看酒單。“我知道你們這些女士總喜歡喝一點兒甜酒,”他說,“我也是特別喜歡吃甜東西。”他坐在那裏研究著餐單、酒單,別的什麽都不顧了。他對她沒有什麽興趣,從他叫的第一道大菜龍蝦開始,他的精神好像就暫時完全貫注在各式各樣的菜肴上了。這個地方是他的安樂窩,這個空氣悶濁的大食品庫。這就是他所謂的親切感,兩百張桌子中的一席之地。

安盤算著,他把她帶出來是為了同她調調情,她猜想同戴維斯先生搞好關係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盡管想到這一程序使她有一點兒膽寒。她雖然已經有了五年的外地舞台生活經驗,可是至今也沒有學會調情該掌握的分寸:怎樣挑動起對方的感情而自己又能對付得了。每次她的退卻總是既突然又危險。吃龍蝦的時候她腦子裏一直想著麥瑟爾,想著安全感和愛情的專一。她把一條腿往前伸了伸,和戴維斯先生的挨在一起。戴維斯先生一點兒也沒有理會,隻顧埋頭大嚼龍蝦的大螯。看他吃飯的樣子,倒好像根本沒有帶客人來似的。戴維斯先生這樣把她拋在一邊,叫安感到不安。這好像不太正常。她又碰了碰他的腿,說:“你有什麽心事嗎,威利?”

他抬起的那對眼睛,好像透過一架大倍數的顯微鏡檢查一張未衝洗的底片。他咕噥了一句:“怎麽啦?龍蝦的滋味很不錯,不是嗎?”他的眼睛從她身上看過去,直勾勾地盯著顧客稀少的空曠的餐廳。每一張台子上都裝飾著冬青和檞寄生樹枝。他大喊了一聲:“侍者,我要一份晚報。”馬上又吃起大螯來。報紙拿來以後,他首先翻到了經濟新聞版。他好像很滿意,好像讀的地方登著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安說:“對不起,我要出去一會兒,威利。”她從錢包裏取出三個銅幣來,走到女廁所去。她照了照洗手盆上麵的鏡子,但是並沒找出自己的化妝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她對看管廁所的老太婆說:“你瞧瞧我什麽地方打扮得不對?”

老太婆笑著說:“也許你那個男朋友不喜歡那麽多口紅。”

“不對,”安說,“他是那種喜歡口紅的人。想出來換換口味,找一朵野花兒。”她又問,“他是什麽人?他管自己叫戴維斯。他說這地方繁榮起來都是靠了他的力量。”

“對不起,親愛的,你的絲襪綻線了。”

“這倒不是他弄的。他是什麽人?”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親愛的。你問問看門的吧。”

“我想我得去問問。”

她走到大門口。“餐廳裏真熱,”她說,“我得出來透透氣兒。”大都會飯店的看門人這時候正好非常清閑,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看門人說:“外麵可夠冷的。”一個一條腿的人正站在馬路邊上賣火柴。電車一輛輛從街心駛過去——一間間燈光明亮的小房子,煙霧彌漫,裏麵的人正在親切地交談著。大鍾敲起了,報時八點半,從廣場外麵的一條街上傳來一群小孩子尖銳的歌聲,他們正在唱一首跑調的聖誕歌曲。安說:“好了,我得回戴維斯先生哪兒去了。”接著她用很隨便的口氣問,“戴維斯先生是什麽人?”

“一位闊佬。”看門的人回答。

“他自己說這個地方能夠繁榮起來都靠了他。”

“那是吹牛,”看門的人說,“這地方是因為有英國中部鋼鐵公司才繁榮起來的。你在製革街可以看見他們的辦公樓。但是這家公司現在正在把這個城市搞垮。過去他們雇了五萬人,現在連一萬人也不到。我自己就給他們當過看門的。但是他們連看門的都裁了。”

“真是叫人活不下去了。”安說。

“對他這種人就更糟了。”看門人向門外那個一條腿的人點了點頭說,“他給他們幹了二十年。後來失去了一條腿,法庭判決說是由於他自己粗心大意,所以連一個六便士也沒給。你看,連這個地方他們也非常節約。好吧,他睡著了,就算粗心大意吧。要是叫你守著一台機器,一連八個小時每一秒鍾都看著它做同一個動作,你也要瞌睡的。”

“可是戴維斯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

“啊,戴維斯先生的事我一點兒都不清楚。他也許跟製靴工廠有關係。也許是華萊士綢布店的一位經理。他們這些人有的是錢。”一個女人帶著一條小獅子狗走進門來,身上穿著一件很厚的皮大衣。她問看門的人說:“阿爾弗雷德·派克爾先生來了嗎?”

“沒有,太太。”

“我早就料到了。他叔叔就老是這樣。動不動就沒影兒了。”她說,“給我看住這條狗。”說著,她搖搖擺擺地向廣場另一頭走去。

“她是市長夫人。”看門人說。

安走了回去。但是這期間發生了點兒事。酒瓶子差不多已經空了,報紙掉在地板上戴維斯先生腳前邊的地方。桌上擺著兩份聖代,但是戴維斯先生卻沒有碰它。太不禮貌了,戴維斯先生生氣了。他對她吼叫起來:“你到哪兒去了?”她想看一下他剛才讀的是什麽。已經不是經濟新聞了,但是她隻能看到大標題:“……夫人離婚判決。”因為報紙倒放著,她讀不出那位夫人複雜的姓名。另一個標題是:“摩托車駕駛員被判過失殺人罪。”戴維斯先生說:“我弄不清楚這地方是怎麽搞的,他們在聖代裏不知道是放了鹽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了。”他把一張怒容滿麵、肉皮耷拉著的大臉轉向一個從旁邊走過的侍者。“你們管這個叫聖代?”

“我給您換一份來,先生。”

“用不著了,把我的賬單拿來。”

“這麽一說咱們就分手了吧。”

戴維斯先生的腦袋從賬單上抬起來,臉上顯出類似恐怖的表情。“不,不,”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會甩手一走,把我孤零零地扔下吧?”

“那麽你還預備幹什麽?去看電影?”

“我本來想,”戴維斯先生說,“你會不會到我家坐一會兒,聽聽音樂,喝一杯什麽的。咱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好不好?”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她,他幾乎並沒有思索自己說的是什麽。他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危險。安想,這一類型的人她是了解的。隻要同他們接一兩個吻就可以把他們打發走,在他們喝多了的時候給他們講個傷感的故事,他們就會覺得你簡直是他們的親姐妹。這是最後一個人了,不久她就屬於麥瑟爾了,就安全了。但是首先她得探聽到戴維斯先生住在哪裏。

在他們走到廣場上的時候,唱聖誕歌的孩子向他們跑過來,六個小男孩沒有一個真正會唱歌的。他們都戴著毛線手套、披著毛線圍脖,把戴維斯先生的去路擋住,唱起來:“看好我的腳步,我的侍從。”

“要出租汽車嗎,先生?”

“不要。”戴維斯先生向安解釋說,“在製革街雇車可以省三便士。”但是唱歌的孩子攔住他不叫他走,向他伸出帽子來要錢。“走開。”戴維斯先生喊道。孩子們憑著自己的直覺一眼就看出來他正有什麽心事,他們在人行道上跟在他後麵,糾纏著他不放,嘴裏唱著:“勇敢地跟在他們後麵。”皇冠酒店外麵的幾個行人轉過頭來看熱鬧,有的人還鼓起掌來。戴維斯先生突然轉過身子,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孩的頭發。他狠命地往下扯,痛得那孩子哇哇叫起來。最後他揪下了那孩子的一綹頭發,念念叨叨地說:“就得這麽教訓教訓你。”一分鍾以後,他坐在製革街停車場一輛出租汽車裏,得意揚揚地說:“他們想同我調皮可不成。”他張著嘴,嘴唇濕濕的滿是口水,陶醉在剛才的勝利裏,正像在飯店裏埋頭大嚼大螯一樣。安現在覺得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樣保險了。他不斷安慰自己說:他隻不過是個代理人。萊文說過,這人知道凶手是誰,但他不是殺人凶手。

“那是什麽大樓?”安問道。汽車經過維多利亞大街的時候,她看到一幢玻璃牆麵的黑色大廈聳立在一棟棟普通樓房中間。這個地方過去是製革場匯集的一條街道。

“英國中部鋼鐵公司。”戴維斯先生說。

“你在這兒工作嗎?”

戴維斯先生第一次臉對臉地凝視著她。“你怎麽會想到我在這兒工作?”

“我也不知道。”安說。她這時看出來戴維斯先生隻是在風向順的時候才是個溫順的人物,不覺憂慮起來。

“你說你會不會喜歡我?”戴維斯先生摸著她的膝蓋說。

“我肯定會喜歡你的。”

汽車開出了製革街,駛過橫貫路麵的好幾道電車軌道,開到車站廣場上。“你的家在城外嗎?”安問。

“在城邊上。”戴維斯先生說。

“這個地方照明費便宜一點兒?”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戴維斯先生說,“我看你看問題很敏銳。”

“人不可貌相,我想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安說。這時候他們的汽車正從一架大鐵橋下麵開過,橋上是開往約克郡的鐵路。在通往車站的長長坡路上隻有兩盞路燈。隔著一道木柵欄可以看到停在鐵路岔道上的一節節車皮和準備運走的煤堆。在又小又暗的火車站門口,停著一輛老舊的出租汽車和一輛公共汽車,等著下火車的旅客。這座車站是一八六〇年建的,已經大大落後於諾維治市的發展了。

“你上班可真遠。”安說。

“這就到我家了。”

出租汽車向左一轉,安從路牌上讀到這條街的名字:吉貝爾路。一長排廉價的別墅住宅,每所房子門前都釘著住戶姓名牌。出租汽車一直開到這條街的盡頭才停住。安說:“你是說你住在這個地方?”戴維斯先生正在付車費。“61號。”他說(安發現隻有這幢房子沒有標出住戶姓名)。戴維斯先生討好地、細聲細氣地笑著說:“裏麵可舒服啦,親愛的。”他把一個鑰匙插在鎖孔裏,一隻有力的手抵在安背後,把她推進一間燈光暗淡的小客廳裏。他把帽子掛在帽架上,躡手躡腳地往樓梯口走去。屋子裏有一股煤氣和爛青菜的氣味。一道扇形的藍光照著一盆蒙滿灰塵的植物。

“咱們把收音機打開,”戴維斯先生說,“聽個曲子。”

過道上一扇門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誰啊?”

“我啊,查姆裏先生。”

“上樓以前先把房錢交了吧。”

“二樓,”戴維斯先生說,“正前麵的那間屋子,我馬上就來。”他在樓梯上站了一會兒,等著她走上去。他的手伸進口袋裏,硬幣叮當作響。

屋子裏確實有一台收音機,放在大理石洗臉台上。但是並沒有跳舞的地方,因為一張大雙人床把地方都占去了。看不出這間屋子有人住過,衣櫃的鏡子上布滿灰塵,音響旁邊的水壺也是幹的。安從床架杆後麵往窗戶外麵看了一眼,樓下是一個黑糊糊的小院子。她的手在腰帶上顫抖著,她沒有料到自己投進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羅網。戴維斯先生這時開門走進來。

安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轉入了攻勢。她脫口問道:“你叫自己查姆裏先生?”

他向她眨了眨眼睛,輕輕把身後的門關上。“我是查姆裏先生又怎麽樣?”

“你說你帶我到你家去。這不是你的家。”

戴維斯先生在床沿坐下,脫下鞋。他說:“咱們別大聲講話,親愛的。那個老太婆不喜歡吵鬧。”他把洗臉台下麵的一扇門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個硬紙盒子來。當他向她走近的時候,糖渣從紙盒縫裏一路撒出來,撒了一床一地。“吃一塊土耳其酥糖吧。”

“這不是你的家。”她又堅定地問了一句。

戴維斯先生正往嘴裏送酥糖,手指在半路上停住,說道:“當然不是。你也不會期望我能把你帶回家去的,不是嗎?你不會那麽幼稚的。我可不願意把我的名聲毀了。”他又說,“咱們先聽點兒音樂,好不好?”他開始撚動收音機的旋鈕,收音機嗞嗞地叫起來。“幹擾太多了。”戴維斯先生說,他繼續轉動旋鈕,最後收音機裏終於傳出了樂隊演奏舞曲的聲音,一支遙遠的、夢一般的旋律透過尖嘯聲傳到他們耳朵裏來。勉強能分辨出奏的是什麽曲子:《夜之光,愛情的光》。“這是我們諾維治市的節目。”戴維斯先生說,“整個中部地區再沒有比我們這裏的樂隊更好的了。這是諾維治大飯店的樂隊。咱們跳兩步怎麽樣。”說著,他摟住她的腰,開始在床和牆中間一小塊地方顛動起來。

“我到過比這個更好的舞廳,”安說,她盡量想說兩句沒多大意思的笑話,在這絕望的處境中提高自己的情緒,“可從來沒有這樣磕碰過。”戴維斯先生說:“你可說得真妙。我得把這句話記下來。”突然,他把黏在嘴唇上的糖渣吹掉,一下子變得熱情起來。他把嘴唇貼在她的脖子上。安一邊對他笑,一邊用力往外推他。她要保持冷靜。“現在我知道岩石是什麽感覺了。”她說,“當洶湧的海濤——波浪——他媽的,我怎麽也說不對這個字了。”

“你可說得真妙。”戴維斯先生機械地說,又把她拉到懷裏。

她開始不住嘴地講起來,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真想知道毒氣室是怎麽回事,”她說,“他在那個老太太腦門上打了一槍,是不是太可怕了?”

他把摟住她的手鬆開了,雖然她剛才那句話隻是順口說出的。他問:“你提起這件事幹什麽?”

“我剛才在報上讀到的,”安說,“那家夥一定把那套公寓弄得鮮血淋漓的。”

戴維斯先生乞求她說:“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他靠著床柱,有氣無力地解釋說,“我的腸胃很不好,聽不得恐怖的故事。”

“我喜歡看驚險故事,”安說,“那天我看了一本書……”

“我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戴維斯先生說。

“我記得有一次我把手指頭割破了……”

“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

看到自己的計策奏效,她越說越沒邊兒了。“我的想象力也非常豐富,”她說,“我覺得有人在外邊看著這所房子。”

“你說什麽?”戴維斯先生真的害起怕來。但是安說得太過火了,她說:“有一個黑皮膚的人在看著咱們的房門,這人是個豁嘴兒。”

戴維斯先生走到門前邊,把門鎖上。他把收音機的音量調低,回過頭來說:“二十碼以內連路燈都沒有,你不會看清他的嘴唇的。”

“我隻是在想……”

“我想知道一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麽。”戴維斯先生說。他在床沿坐下,看著自己的兩隻手。“你想知道我住在什麽地方,想知道我在哪兒工作……”他沒有把話說完就停住了,帶著恐懼的神情抬頭看著她。但是安從他的神情看出來,他怕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件什麽事。他說:“他們絕不會相信你的。”

“誰不會相信我?”

“警察。你的故事太離奇了。”她非常吃驚地看到,他坐在床邊搓著兩隻大毛手,竟抽起鼻子來。“總得想出個辦法來。”他說,“我不願意傷害你。我誰也不願意傷害。我的腸胃不好。”

安說:“我什麽都不知道,請你開開門,好不好?”

戴維斯先生帶著怒氣低聲說:“別作聲。這是你自己找的。”

她又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過是個代理人,”戴維斯先生說,“我不負責任。”他低聲解釋說。他穿著襪子坐在床沿,一對深眼窩裏閃著自私的淚珠。“我們的策略是任何事都要做得極度安全。那個家夥逃掉了並不是我的過錯。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我不論做什麽總是盡量往好裏做。但是他不會再原諒我了。”

“你如果不把門打開,我就要喊了。”

“喊吧,你隻會把那個老太婆惹惱的。”

“你要幹什麽?”

“這事關係到五十萬英鎊的巨款,”戴維斯先生說,“這次我可不能再冒風險了。”他站起身來,伸著手,一步一步向安走過來。安尖叫起來,拚命搖門。因為門外一點兒也沒有響動,她又從門口跳到床後邊。戴維斯先生並沒有攔阻她,他知道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她是逃不出自己掌心的。他站在那裏自言自語地說:“可怕呀,可怕呀。”看樣子他好像馬上就要嘔吐了,對某個人的害怕驅使著他繼續下手。

安央求他說:“你叫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他搖了搖頭,說:“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他從**爬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他氣息粗重地說:“老實點。要是你不掙紮,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他把她從**拖過來,另一隻手摸索著拿過一個枕頭。直到這個時候,安仍然安慰自己說:我是不會死的,他們謀害了的是別人。我不會被他們殺死。由於生的欲望非常強,她不相信這就是她的末日,就是熱愛生活、同情別人的“我”的末日,甚至在枕頭已經堵在她嘴上的時候,生的欲望仍然給她莫大的安慰。在她在戴維斯先生的一雙沾滿了酥糖、黏黏糊糊,既柔軟又有力的大手下掙紮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死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