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被領進一節車廂裏。當她被孤零零地扔在那裏以後,她偷偷地扭動了一下門把手。正像她預料的那樣,門從外邊鎖上了。盡管桑德斯說話謹慎,極力掩飾自己的行動,安還是知道自己所處的地位。她灰心喪氣地望著窗外湫隘、肮髒的火車站。她覺得一切值得掙紮、值得活下去的生活價值都已經失去了,她連一個糊口的工作都沒有了。她的眼睛越過一張霍爾利克酒“最適於夜間飲用”的廣告牌和一張色彩鮮豔、畫著約克郡海濱碧海黃沙的風景畫,看到了自己輾轉於各處職業介紹所的茫茫前途。火車開始移動了,候車室和廁所從她麵前掠過,水泥的月台逐漸傾斜下去,麵前展現出一片荒涼的鐵軌。

我多麽傻,她想,居然妄想阻止一場戰爭。三個人喪了命,這就是全部收獲。現在,輪到她為三條性命負責了。她對萊文的厭惡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當火車行駛在一片荒涼中——兩旁堆積如山的煤堆、破舊的小棚子、拋在岔道上的空車皮、幾株從煤灰渣裏掙紮出來又枯死的小草,她痛苦而悲憫地回憶起萊文來。她曾經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他是那樣真摯地相信過她,她曾經答應過他,決不把他出賣,但是她違背了自己的諾言,連一點兒內心鬥爭也沒有就把他出賣了。萊文臨死前一定知道了她的背叛。在他的記憶裏,她和那個曾經陷害過他的牧師還有那個向警察打電話告密的醫生永遠列在了一起。

好了,她已經失去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關心的人。她想:痛苦從來就被認為是一種贖罪。她毫無道理地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因為她是絕對不可能阻止一場戰爭的。人是一種戰鬥成性的生物,他們需要戰爭。從桑德斯留在她對麵座位上的一份報紙,她讀到了一些有關戰爭的新聞:有四個國家已經完成了戰前總動員,最後通牒昨天午夜已經到了最後期限。這些新聞沒有登在第一版上,但這隻是因為諾維治的居民正在經曆一場近在眼前的戰爭。這場戰爭是在製革街結束的。她滿心惱怒地想:當暮色從受了傷害的黑暗土地上升起的時候,當煉鐵爐的紅光映現在長長的黑色礦渣堆後麵的時候,這裏的人多麽喜愛這樣一場戰爭啊!而現在她乘著一列火車,慢慢地駛過這一片混沌黑暗,車輪哢嗒哢嗒地輾過重重疊疊的轍岔,宛如一頭垂死的野獸正在逃離戰場,痛苦不堪爬過無主之地。難道這不也是一場戰爭嗎?

為了不叫眼淚流出來,安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結霜的玻璃冰冷刺骨,使她的情緒穩定了一些。駛過一座新哥特式小教堂和一排鄉村別墅的時候,火車的速度加快了,接著窗外出現了郊野風光:田地、緩緩向一扇柵欄門走去的幾條牛、破舊的籬笆中一條小巷、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正在點車燈……安想要哼一支歌提提精神,但是她唯一記得的曲調是《阿拉丁》和《隻是公園》。她想到乘坐公共汽車回家的漫長旅途,電話裏的聲音,火車離開倫敦前她沒有能擠到窗玻璃前同他招手,火車駛過去的時候他背對著她,連最後一眼也沒有看到。戴維斯先生從那時候起就開始破壞她的幸福了。

在她凝望著窗外淒清寒冷的田野時,她又想:即使她有能力拯救英國免於戰爭災禍,這個國家也許也不值得她這樣做。她想到戴維斯先生,想到阿基和他的妻子,想到舞台監督、梅迪歐小姐,她還想到自己公寓的那個女房東,鼻尖上總掛著一滴稀鼻涕。是什麽迫使她扮演了這樣一個荒誕的角色呢?如果她不主動向戴維斯先生提出到外麵去吃飯,萊文也許就進了監獄,另外兩個人也就不會喪生了。她努力回憶諾維治商業街上那一張張焦灼的麵孔,爭著讀夜空上映顯出的燈光新聞,但是那些臉在她記憶裏隻是模糊的一片。

通向車廂過道的門打開了。窗外隆冬的暮色越來越濃,她想到了擺在自己麵前的還有不少問題。他們是不是還要向她盤問個不休?她大聲說:“我已經寫了供狀了。”

麥瑟爾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還有幾個問題得同你討論一下。”

她帶著絕望的神色轉過頭來說:“你來幹什麽?”

“我負責審理這個案子。”麥瑟爾坐在她對麵的倒座上,眼睛望著窗外。她看著田野從遠處奔馳而來,又飛快地消逝在自己肩膀後麵。麥瑟爾說:“我們已經把你說的那些事進行了初步調查。真是非常奇怪。”

“我沒有說假話。”她倦怠地說。

麥瑟爾說:“我們已經給倫敦的一半大使館打了電話,更不要說日內瓦了。當然了,還有倫敦警察局長。”

安帶著些氣惱地說:“真是抱歉,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但是她無法佯裝下去。看到麥瑟爾在他身邊,看到他那笨拙的、曾經對她非常親切的大手,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她那種冷漠、嘲諷的態度無法再維持下去了。“啊,對不起,”她說,“這句話我早就對你說過無數次了,是不是?我把你的咖啡打翻了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現在死了這麽多人我還是這麽說。別的什麽話也不能更確切地表達我的意思,是不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我本以為事情非常清楚。我失敗了。我根本沒有想傷害你。我以為倫敦警察局局長……”她開始啜泣起來,可是她卻哭不出眼淚來,好像眼淚已經枯幹了。

麥瑟爾說:“我要升職了。我也弄不懂是怎麽回事。我自認為把事情搞糟了。”他向前俯著身子,用低低的、祈求的語調向車廂對麵說,“我們可以結婚了,馬上就結婚……雖然我敢說你現在不想結婚了。你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他們會給你一筆錢的。”

這就像走近老板的辦公室,本來以為會受到撤職處分,憂心忡忡,沒想到卻提了一級——或者在戲裏麵分配給一個主要角色。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事是很少有的。

“當然了,”他沉著臉說,“你這回會一下子紅得發紫。你很可能阻止了一場戰爭。我知道我沒有相信你。我失敗了。我本來想我總是信任——我們已經找到不少證據,我本來認為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是謊言,現在看來都是真的。我看他們必須撤回那份最後通牒了。他們隻能這樣做。”他又添了一句,表示很不喜歡這件事鬧得盡人皆知。“這將成為本世紀最轟動的一件新聞。”他把身體往後一靠,臉上顯出陰沉、憂鬱的樣子。

“你是說,”她帶著不能置信的神情說,“我們一到倫敦,馬上就可以去登記結婚?”

“你願意嗎?”

她說:“我就嫌汽車走得太慢了。”

“不會那麽快的。還得等三個星期。咱們還沒有錢領到特別許可證。”

她說:“你是不是說我能拿到一筆錢?我願意把它全花在許可證上麵。”他倆都笑了起來。突然間,過去三天的噩夢好像一掃而光,都被留到諾維治市的鋼鐵堆上了。這些事都是發生在那個地方的,他們永遠也不需要回到那個出事的地點去了。留下的隻是一點兒輕微的不安,隻是萊文暗淡的幽靈。如果說活著的人會仍然談論他,仍然記著他,那隻不過是萊文不甘消亡,在進行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而已。

“雖然如此,我還是失敗了。”安說。她的腦子裏又出現了小木棚裏的情景:萊文把自己的麻袋蓋在她身上,摸了摸她冰涼的手。

“失敗?”麥瑟爾說,“你獲得了最大的成功。”有幾分鍾,安覺得失敗這種感覺好像永遠也不會從自己的腦子裏消除了,好像她的每一件幸福都要被它投上一點兒暗影。她覺得這件事永遠也解釋不清,她的愛人是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但就在他臉上的陰鬱神色消失以後,她感到自己又在經曆另一種失敗——她不能贖罪了,麥瑟爾的聲音驅走了籠罩著她的暗影,在他的笨拙而又溫柔的大手下,那暗影已經消失了。

“巨大的成功。”他像桑德斯說話一樣,每個字音都說得很真切,因為他越來越清楚那成功意味著什麽了。它是值得宣揚一下的。田野從路軌兩旁向後奔馳,暗影越來越濃,至少有幾年的時間這片土地可以暫時享受到太平了。他是一個英國的公民。他隻要求有幾年平安無事就可以從事他從心眼裏喜愛的工作。正因為時局的動**,那暫時的安定才格外寶貴。車窗外麵,有人在田野上一道籬笆底下燃燒冬日的枯草。一個農民打完了獵,騎著馬獨自從一條幽暗的小路回家去。那人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老式圓頂帽,**的老馬羸弱得好像連一條壕溝也跳不過去。一個已經點著燈火的小村莊遠遠地出現,又飄過去,像是一隻懸著燈籠的遊艇。一座灰色的英國教堂蹲踞在紫杉樹和幾百年積累下的墳堆中間,從麥瑟爾麵前一掠而過,像是一條老狗守在自己窩中。接著,火車又駛過一個小站的木頭站台,一個腳夫正在檢視一株聖誕樹上的標簽。

“你沒有失敗。”麥瑟爾說。

安一心思念著倫敦。她沒有看到窗外昏黑的原野,眼睛停在麥瑟爾的幸福的臉上。“你不了解,”她說,仍然舍不得放開心裏的那個幽靈,“我真的是失敗了。”但是當火車通過一座高架橋,駛進倫敦市區時,她已經把那個幽靈完完全全忘掉了。橋下一條條燈火通明的狹窄、寒酸的街道像星光一樣向四麵八方輻射出去,糖果店、衛理公會小教堂、教堂門前石板路上用粉筆寫的一些通知……她這時想的正是麥瑟爾剛才想的事:這就是和平的環境。她拂拭了一下玻璃上的水蒸氣,把臉貼在上麵,懷著幸福和溫情貪婪地望著倫敦的夜景。她像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不得不擔負起撫育弟妹的責任,而她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麽沉重的擔子。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在街頭上走著,盡管她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也看不到他們的嘴在動,她卻知道孩子們正在尖聲喧鬧,因為她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個小販在街角賣炒栗子,她臉上的紅光正是那爐火的反光。糖果店裏掛滿了一條條的白紗襪子,襪子裏塞著給孩子預備的廉價聖誕節禮物。“啊,我們到家了。”她歎了口氣,高高興興地說。那暗影完完全全從她心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