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文在“街角冷飲店”靠近一根大理石柱的空台子上坐著。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地凝視著列舉各種冷飲的長菜單:芭菲、聖代、奶油水果……旁邊的桌子上,一個人正在吃黑麵包和黃油,喝麥芽飲料。在萊文的盯視下,這人縮了回去,用一張報紙擋住自己的臉。報紙上印著通欄大標題:“最後通牒。”

查姆裏穿過一張張桌子,向他走過來。

他是個胖子,手上戴著一隻綠寶石戒指,一張方方正正的大寬臉,幾重下巴垂在領子上。他的樣子像個房地產商,或是買賣女式腰帶發了筆橫財的人。他在萊文的桌前坐下來,道了一聲“晚上好”。

萊文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查爾—姆恩—德裏先生。”他把對方的姓每個音節都清清楚楚說出來。

“查姆裏,親愛的朋友,我的姓是查姆裏。”查姆裏先生糾正他的發音說。

“怎麽發音都沒有關係。我猜這不是你的真姓。”

“不管怎麽說,是我挑的姓。”查姆裏先生說。在他翻看菜單時,像扣著的大瓷碗似的燈罩裏射出的明亮燈光照得他的戒指閃閃爍爍。“要一份芭菲吧。”查姆裏先生說。

“這種天氣還吃冷飲,真是太奇怪了。要是你覺得熱,在外麵站一會兒就成了。我不想浪費時間,查爾—姆恩—德裏先生。您把錢帶來嗎?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查姆裏先生說:“這裏的‘少女夢’甜點挺不錯。更不用說阿爾卑斯雪糕了。要不就來一份冰激淩聖代?”

“我從離開加來[3]還沒吃東西呢!”

“把那信給我,”查姆裏先生說,“謝謝你。”他轉過來對女侍說:“給我一份阿爾卑斯雪糕,加上一杯蒔蘿利口酒。”

“錢呢?”萊文說。

“在皮包裏。”

“都是五英鎊一張的?”

“兩百英鎊怎麽可能是小票子。再說錢也不是我給的,”查姆裏先生說,“我隻不過是中間人。”他的眼睛落在隔壁桌子上的奶油樹莓上,目光變得柔和了。“我這人就愛吃甜食。”

“你不想聽聽那件事嗎?”萊文說,“那個老女人……”

“算了,算了,”查姆裏先生說,“我什麽都不想聽。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什麽事都不管。我的委托人……”

萊文鄙夷地對他撇了撇自己的豁嘴唇。“你給他們起的這個名字真不錯。委托人。”

“怎麽我的芭菲還不來?”查姆裏先生嘮叨道,“我的委托人真都是最好的人。暴力行為——他們認為這是一種戰爭。”

“我同那個老頭兒……”萊文說。

“都在前線的戰壕裏。”他對自己的幽默得意地輕聲笑起來,他的一張大白臉像一塊幕布,可以把各種奇怪荒誕的影像投射上去:一隻小兔子,一個長著角的人。查姆裏先生看到他叫的芭菲盛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裏端過來,眼睛充滿了笑意,閃閃發亮。他又開口說:“你的活兒幹得很好,很漂亮。他們對你很滿意。你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查姆裏先生非常肥胖、非常粗俗、非常虛偽,但是看著他坐在那裏吃雪糕,奶油從嘴角上往下流,卻叫人覺得他是個很有權勢的人物。他很富有,好像世界上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他的。可是萊文卻什麽都沒有,除了查姆裏帶來的那隻皮包裏的錢、他身上的衣服、他的兔唇和那支本應扔下不拿的手槍。萊文說:“我該走了。”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查姆裏一邊用吸管吸著甜品一邊說。

萊文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長得又黑又瘦,生來一副倒黴、受罪的樣子,在這些小圓桌子和晶瑩的水果飲料中間非常局促不安。他走出冷飲店,穿過圓形廣場,順著沙夫茨伯裏大街走下去。商店的櫥窗裏裝飾著花花綠綠的裝飾品和聖誕節的小紅豆,節日的氣氛叫他又興奮又氣惱。他揣在衣袋裏的手握得緊緊的,把臉貼在一家時髦女裝店的窗戶上,不出聲地向窗玻璃裏冷笑著。一個女店員正俯身在一個模特兒上,這個女孩子的線條很美。萊文的眼睛輕蔑地盯著女孩子的屁股和大腿,心裏滿是鄙夷。聖誕節的櫥窗裏有這麽多肉出售,他心裏想。

因為刻毒的心情暫時被壓抑下去,他走進了這家時裝店。當女店員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豁嘴露給她看;他感到很開心,如果他有機會拿一挺機槍對著一個畫廊開一陣火,他的心情也會是這樣的。他說:“櫥窗裏那件女裝。多少錢?”

女店員說:“五幾尼。”她沒有稱呼他先生。他的嘴唇是他的階級烙印。顯而易見,他出身貧窮,父母花不起錢請個高明的外科醫生。

他說:“這件衣服挺漂亮,是不是?”

她有意咬文嚼字地說:“是的,這件服裝確實很受人欣賞。”

“很軟和,很薄。像這種衣服穿的時候得很小心,是不是?是給又有錢又漂亮的人準備的吧?”

她的謊言脫口而出:“這是樣品。”她是個女人,什麽都瞞不過她,她知道這間小店鋪實際上是很寒酸、很低級的。

“一點兒也不俗氣,是不是?”

“可不是,”她說,眼睛瞟著窗外一個穿著紫紅色西服的膚色淺黑的人,這人正向她張望,“一點兒也不俗氣。”

“好吧,”他說,“我就買了吧,給你五鎊。”他從查姆裏的錢包裏取出一張五鎊的鈔票。

“要不要給你包起來?”

“不用,”他說,“一會兒我的女朋友自己來取。”他用他那發亮的嘴唇對她笑了笑。“你知道,她也挺有風度的。這是你們這兒最好的衣服了吧?”當她點著頭,把鈔票拿走的時候,他又說:“這件衣服同愛麗絲正好相配。”

於是他走出店鋪,來到大街上,心頭的輕蔑稍微發泄出去了一點兒。他拐進弗裏思街,轉過街角,走進一家德國人開的咖啡館,他在這裏有一個房間。沒想到,一件叫他吃驚的東西在店裏等著他:木桶裏立著一株小杉樹,杉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球,樹下還有一個小馬槽。他對開這家咖啡館的老頭兒說:“你也相信這個?這種破爛?”

“是不是要打仗啦?”老頭兒說,“報上登的太可怕了。”

“那個客店裏沒有空房的故事我都知道。過去他們過節總是給我們葡萄幹布丁吃。愷撒·奧古斯都下了命令[4]。你看,我知道這些事,我受過教育。過去他們總是一年給我們讀一次。”

“我經曆過一次戰爭。”

“我討厭這種過節的氣氛。”

“哼,”老頭兒說,“對做生意可有好處。”

萊文把聖嬰耶穌拿了起來,下麵的搖籃也跟著一塊兒起來了,是用石膏做的,塗了色,庸俗不堪。“他們後來把他殺了,是不是?你看,整個故事我都知道。我受過教育。”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屋子沒有人整理過,麵盆裏還盛著髒水,水壺也是空的。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胖子的語聲:“查姆裏,我的朋友,我姓查姆裏。我的姓應該讀作查姆裏。”胖子一邊說一邊晃動著他那閃閃發亮的綠寶石戒指。萊文氣呼呼地從欄杆上朝下大喊:“愛麗絲!”

愛麗絲從旁邊一間屋子走了出來,一個邋裏邋遢的女孩子,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一綹像褪了色似的淡黃頭發耷拉在臉上。她說:“你用不著這麽大喊大叫。”

萊文說:“我的屋子成了豬圈了。你這樣對我太不像話了。快去給我收拾收拾。”他在她腦袋瓜上摑了一掌,愛麗絲把頭一歪,嘟噥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她沒敢多說什麽。

“快收拾,”他說,“你這個駝背的下賤貨!”當她趴在**收拾床鋪的時候,他又對她笑起來:“我給你買了件過節的衣服,愛麗絲。這是收據。快去把它取來。漂亮極了。你穿著正合適。”

“你認為這很好笑?”她說。

“這個笑話是我花了五鎊錢買來的。快去,愛麗絲,再晚鋪子就要關門了。”但是她在下了樓以後還是報複了他一句,她對著樓上喊道:“我的樣子再難看也比你的三瓣嘴好看多了。”咖啡館裏的老頭兒和大廳裏老頭兒的老婆,櫃台前的顧客,房子裏的人都聽到了。他想象得出這些人臉上的笑容。“幹吧,愛麗絲,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兒。”萊文並沒有感到刺痛,從小時候起人們就一滴一滴地給他喂毒汁,他已經感覺不出那苦辣味兒了。

他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用手指在窗台上抓弄了幾下。一隻小貓跑過來,順著排水管躥躥跳跳跑到窗口,搔弄他的手。“你這個小雜種,”他說,“你這個小雜種。”他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小盒售價兩便士的奶油,倒在肥皂盒裏。小貓不再自己玩耍,喵喵叫著跟著他的腿跑。他抓住小貓的脖子,連同奶油一起放在櫥櫃頂上。小貓掙紮著從他手裏掙開。萊文小時候在家裏養過一隻老鼠,這隻貓比它大不了多少,隻是更軟和些。他搔弄著小貓的腦門;小貓一心想吃食,用爪子抓了他一下。它的小舌頭顫顫抖抖地舐著奶油。

該吃晚飯了,他對自己說。他身上裝著這麽多錢,愛到哪兒吃就可以到哪兒吃去。他可以到辛普森飯店去,像那些商業界的闊佬一樣吃一頓大餐;大塊吃肉,隨便要多少份蔬菜。

在他經過設在樓梯下暗角的公共電話間時,他聽見有人在說他的名字。老頭兒說:“他在這兒長期租了一間屋子,前一陣子到別處去了。”

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說:“你,你叫什麽名字——愛麗絲——領我到他的房間去。你留神看著大門,桑德斯。”

萊文溜進電話間,屈膝伏在地上。他把門留了一條縫,因為他無論在什麽時候也不喜歡把自己關在一個地方。他無法看到外麵的人,但是用不著,隻聽那說話的聲音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麽人:警察、便衣,倫敦警察廳的口氣。這個人緊挨著電話間走過去,震得地板在腳下直顫動。過了一會兒他又走了下來。“屋子裏沒有人。大衣和帽子也不見了。這小子一定是出去了。”那人說。

“多半是出去了,”老頭兒說,“他走路總是輕手輕腳的。”

陌生人開始盤問他們:“他長得有什麽特征?”

老頭兒和駝背女孩異口同聲地說:“豁嘴。”

“這很有用,”警探說,“他屋子裏的東西你們別動。我回頭派個人來采他的指紋。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們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象不出他們為什麽要來逮他。他知道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不是個做事馬虎的人,他知道。那間屋子、那套公寓他記得非常清楚,就好像他在腦海裏拍下來的一張張照片。他們無法抓住他的任何把柄。把自動手槍帶回來是違背指示的,但是這把槍他正帶在身上,牢牢實實地掖在他胳肢窩底下。再說,如果他們發現了什麽的話,在多佛爾就會把他截住的。他懷著一肚子悶氣聽著外麵的談話,急著要去吃飯。他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好好吃過飯了。他現在身上揣著兩百鎊錢,想吃什麽都可以買,什麽都可以。

“這事兒我相信,”老頭兒說,“今天晚上他還拿我老婆的聖嬰馬槽取笑了一通呢。”

“專愛欺侮人的壞蛋,”那個女孩子說,“你們把他抓起來才稱我的心呢。”

他吃驚地對自己說:原來他們都恨我!

那個女孩子又說:“他長得奇醜無比。那個嘴唇,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實在不是個好人。”

“我本來不願意叫他住在這兒,”老頭兒說,“可是他倒不欠房租。隻要按時交租,我是無法把他攆走的。這個年頭不能這麽辦。”

“他有朋友嗎?”

“問這話太可笑了!”愛麗絲說,“他交朋友?他要幹什麽?”

萊文蹲在漆黑的電話間地板上暗自竊笑:他們談論的是我,是我啊。他摸著手槍,盯著門上的玻璃。

“你好像挺生他的氣?他怎麽著你啦?他不是還要送你一件衣服嗎?”

“他隻是在耍弄人。”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取?”

“我才不要呢。你以為我會要他的禮物。我要把衣服退掉,把錢扔到他臉上。真讓人笑掉大牙!”

他既有些氣惱又感到好笑地想:他們都討厭我。如果他們打開這扇門,我要把這夥人一個不剩地打死。

“我要在他那個三瓣嘴上狠狠打一巴掌。我會笑得肚子痛的。我告訴你,我真會笑得肚子痛。”

“我派個人,”那個陌生的聲音說,“站在馬路對麵。要是那個人進來,你們就給他個暗號。”咖啡館的門關上了。

“啊,”老頭兒說,“我真希望我的老婆也在這兒。這場好戲叫她花十先令她也肯看。”

“我給她打個電話,”愛麗絲說,“她這會兒在梅森家聊天呢。我叫她馬上回來,把梅森太太也帶來。咱們大夥兒一塊樂一樂。一個星期以前,梅森太太還說,她再也不想在她的鋪子裏看到那張醜八怪的臉了。”

“太好了,愛麗絲,給她打個電話吧。”

萊文抬起胳膊,把燈泡從燈座上摘下來。他站起身,緊貼著電話間的一麵牆站著。愛麗絲打開門走進來,把自己同萊文一起關在了電話間裏。她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萊文已經用一隻手堵住她的嘴巴。他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別往電話裏扔便士,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你要是喊叫,我也打死你。照著我說的做。”他們倆身子貼得緊緊的,就像睡在一張單人**似的。他可以感覺到她畸形的肩膀頂著自己的胸脯。他說:“把聽筒摘下來。假裝你在同那個老婆子說話。快摘下來。我打死你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說,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把這裏的事說給她聽。”

“他們要逮捕萊文。”

“為什麽?”

“那張五鎊的鈔票。他們早就在鋪子裏等著了。”

“你說什麽?”

“他們把票子的號碼記下來了。那張錢是偷的。”

他被暗算了。他的腦子非常精確地開動著,像一張簡便計算表。隻要把數字給它,它就能給出正確的答案。萊文心頭湧起一陣無名怒火。如果查姆裏現在也在這電話間裏,他會一槍把他打死,連眼皮也不眨的。

“從哪兒偷的?”

“你自己應該知道。”

“別跟我頂嘴。從哪兒?”

他連查姆裏的雇主都不知道。這件事非常清楚:他們不相信他。他們設了這麽一個圈套,為的是把他除掉。一個賣報的小孩在街上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最後通牒,最後通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個消息,但是沒有往深裏想:這件事好像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又重複問道:“從哪兒?”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他用手槍頂著她的脊背,甚至想哀求她。“你不能想一想了?這很重要。這不是我幹的。”

“當然不是你幹的。”她對著那沒有接通的電話機氣衝衝地說。

“你得了吧。我隻求你把整個經過想起來。”

“我永遠想不起來了。”

“我還送給你一件衣服呢,是不是?”

“你沒送我。你要把贓款銷掉,就是這麽回事。你不知道他們已經把鈔票的號碼通知到城裏每一家商店了。連我們的咖啡館也得到通知了。”

“要是我幹的,我怎麽會不知道錢是從哪兒來的?”

“要是你真的沒幹,讓人家給你栽了贓,那可就是更大的笑話了。”

“愛麗絲。”老頭兒在咖啡館喊了一聲,“她回來了嗎?”

“我給你十鎊錢。”

“假鈔票。謝謝你,我不要。你真慷慨。”

“愛麗絲。”老頭兒又叫起來。他們聽到他正從走道走過來。

“你也該講講公道吧。”他憤憤地說,用手槍在她肋骨上戳了兩下。

“你居然還講公道?”她說,“把我當犯人似的呼來喝去。要打就打。在地板上到處撒煙灰。我給你打掃垃圾已經打掃夠了。你還往肥皂盒裏倒奶油。你還談什麽公道?”

在黑暗的電話間裏,身體緊緊同他挨著,愛麗絲一下子變成活生生的了。萊文感到非常驚奇,把外麵的老頭給忘了。直到門從外麵打開,他才醒悟過來。他壓低了喉嚨惡狠狠地說:“別出聲,不然我就打死你。”他用槍在後麵比著,叫這兩個人都走出電話間。他說:“別發昏。他們是逮不著我的。我進不了監獄。要是我想把你們兩個人打死,連眼皮也不會眨。要是我自己被絞死,我也不會眨眼的。我爸爸就是被絞死的……對他來說那倒是件好事……在我前頭走,咱們上樓去。出了這件事,有人可要倒大黴了。”

萊文把他倆弄到他的房間,從裏麵鎖上門。樓下一位顧客正一遍又一遍地按電鈴。他轉身對他們說:“我很想叫你們吃槍子兒,你們告訴警察我是豁嘴。你們就不能講點兒情義?”他走到窗戶前邊。從窗戶很容易就能逃出去,他選擇了這個房間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小貓不敢從櫥頂上跳下來,在邊兒上轉來轉去,像隻玩具小老虎在籠子裏來回轉悠,求援似的看著他。萊文把她抱下來,扔在**。她走的時候想咬他的手指頭。萊文爬出窗戶,順著外麵的排水管道離開。濃雲聚攏,把月亮遮住了,大地好像也隨著雲塊一起在移動。一個冰冷的荒蕪的星球,在無邊的黑暗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