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一上午,萊文一直不停地走著。他不得不保持移動,口袋裏雖然還有一點兒零錢,他卻不敢用來吃東西,因為在任何一個地方他也不敢待得太長,使人有時間端詳他的臉。他在郵局外麵買了一份報紙,看到上麵登著通緝自己的通報,用黑體字印著,還加上了一個醒目的框子。那上麵有他麵目特征的描寫。他有些生氣,因為這個通報沒有登在重要的版麵上:頭兩版登的都是歐洲形勢的新聞。他一直東奔西走,搜尋查姆裏先生,到了正午,已經累得挪不動兩條腿了。他在一家理發店前麵站了一會兒,在理發店的窗玻璃上打量著自己的臉。自從離開倫敦那家咖啡館以後,他還一直沒有刮過胡子。如果長出胡須來,是會把他畸形的嘴唇蓋上的,但是萊文知道自己的胡須是長不勻稱的:下巴上長得很密,嘴唇上非常稀疏,而在那塊紅色的疤痕兩邊,則連一根汗毛也沒有。現在他下巴上的胡子已經蓬鬆一團,這就使他更加顯眼了,可是他卻不敢到理發店去刮一下。他走過一台自動出售巧克力糖的機器。這台機器收的是六便士或者一先令的硬幣,而萊文的口袋裏卻隻有半克朗和兩先令的銅子兒了。如果他心頭不爽,燃燒著複仇的怒火,他也可能到警察局去投案,最多不過是五年有期徒刑。但在他目前這種饑餓勞累、遭受冤屈誣陷的情況下,他殺死的那個老部長的陰魂卻緊追著他不放,一定要他償還自己的罪責不可。很難理解,隻是因為偷了一筆錢他們就這樣興師動眾,到處追捕他。

他害怕到小巷裏去,或者在死胡同口徘徊。在這些地方他形影孤單,招人注目,如果有個警察走過來,難免要多看他兩眼。因此他寧願冒著有人認出他的危險,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閑踱。這一天天氣陰濕、寒冷,幸好還沒有下雨。商店裏擺滿了聖誕節禮品,一些陳年累月擺在貨架上無人問津的破爛貨都陳列到櫥窗裏:狐狸頭的胸針、紀念碑形的書擋、裝熟雞蛋用的保暖套、骰子和籌碼等各式各樣的賭博遊戲用品、各式各樣的飛鏢和玻璃球,“牆上的貓”——一種老式射擊遊戲、“釣金魚”……都是一些毫無用處的離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在靠近天主教堂的一家出售聖書和聖物的店鋪裏,他又看見蘇豪區咖啡館裏那種令他非常生氣的小石膏人兒:聖母、聖嬰、幾名先知和牧羊人。在一疊聖書和聖女德蘭畫片中間,這些小人兒擺在棕色紙板做的一個窯洞裏。這是“聖人家族”。萊文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想到這個傳說仍然在人們中流傳,感到又害怕又生氣。“因為客店裏沒有地方。”他記起了小時候他們坐在一排排的凳子上等著吃聖誕節晚餐,一個尖細、清晰的聲音給他們讀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故事,每個人都要到他的城裏去繳稅。在聖誕節這一天沒有一個人挨打,所有的體罰都推遲到節禮日。愛、慈善、忍耐、謙卑——他是受過教育的,這些美德他都知道,也看到了它們的價值。他們把一切都歪曲了,甚至櫥窗裏的故事。這是一段曆史,確實發生過,但是他們也為了自己的目的把它歪曲了。他們把他捧成了神,因為這樣他們就心安了,用不著為他們對待他極不公正而負任何責任。他同意了,不是嗎?這一點值得爭議,因為如果他不願被處死的話,本來是可以召喚下“一營天使”[11]的。他完全可以這樣做,正像萊文的父親在旺茲沃思監獄被處死,在絞索套張開的時候也還可以逃命那麽容易。萊文麵對著櫥窗玻璃站在商店前麵,等著誰來推翻他這個理論,他懷著一種又恐懼又憐憫的感情凝視著窗戶裏繈褓中的嬰兒,“那個小私生子”,因為他是受過教育的,他知道這個孩子到世界上來要遭遇到什麽,他知道出賣他的是猶大,也知道在羅馬士兵到院子裏來捉他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拔刀站在他這一邊。

一個警察從街道一邊走過來。因為萊文正在看櫥窗,警察連看也沒看就過去了。他突然想:這些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底細?那個女孩子是不是把她聽到的報告給他們了?他猜想這時候她一定已經報告了。報紙上會登出來。他看了一眼報紙。但是報上一句話也沒有提到她的事。他感到悚然一驚。他差點兒把她殺死,而她卻沒去警察局,這就是說,她相信了他對她講的那件事。一瞬間他又回到了威維爾河畔的那間車庫裏,陰雨、黑暗、可怕的淒涼,他好像丟失了一點兒什麽,一件非常寶貴的東西,好像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但是他卻不能用那句老話來安慰自己:“隻要給她時間……娘兒們都是一個樣子。”他想要找到她,但是他想:這根本不可能,我連查姆裏也還沒有找到呢。他一肚子怨氣地對搖籃裏的那一小塊石膏說:“如果你是上帝,你會知道我不會傷害她的,你要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要讓我轉回頭去,看見她在人行道上。”他懷著一線希望轉回頭去,但是當然了,他沒有看見她。

他繼續往前走,看見水溝裏扔了一個六便士的硬幣。他把硬幣拾起來,順著原路走回到他剛才走過的賣巧克力糖的機器那裏。這台機器設在一家糖果店前麵,隔壁是一個教堂的大廳,一隊婦女正站在人行道上等著大廳開門賣東西。這些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開始吵吵嚷嚷。按規定的時間,早就該開門了。萊文想,如果來了個高明的扒手,這些人可都是最理想的對象。這些老娘兒們站在那兒互相推搡,要是有人把她們的皮包擰開,她們是絕對不會注意的。萊文想這個問題並不是自己想偷點兒什麽東西,他相信自己還從來沒有墮落到偷女人的錢包的地步,但是在他沿著這一排人走過去的時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隻隻地打量起這些女人手裏的提包來。一隻手提包特別顯眼,特別新、很值錢、式樣講究,他不久以前曾經看到過。拿著這隻提包的是個邋裏邋遢的老太婆。萊文馬上記起了他是在什麽場合下看見過這個提包的:一間小浴室、舉著的手槍,她從手提包裏拿出一隻脂粉盒子來。

教堂的大廳打開了門,女人們擁擁擠擠地走進去。很快街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陪著他的隻有那台自動售貨機和一張義賣會的招貼:“入門費六便士。”不可能是她的那隻提包,他對自己說,這種式樣的成千上萬。雖然如此,他還是從大廳的鬆木門走了進去。“引導我們不要陷入**。”牧師正站在大廳一端的講壇上,越過一堆舊帽子、磕破了邊兒的花瓶和幾摞婦女內衣給大家讀祈禱詞。祈禱詞讀完以後,萊文被人群擠到一個賣裝飾品的攤子前邊:鑲在鏡框裏的業餘畫家畫的湖邊風景水彩畫,到意大利度假帶回國的花裏胡哨的煙盒,黃銅製的煙灰缸和一摞人們扔掉的故事書。沒過一會兒,人群又簇擁著他,把他推到另一個擺著藝術品的攤子前邊。萊文身不由己地被推來搡去,根本不可能在人群裏尋找任何一個人。但是這倒也沒有關係了,因為他被擠到了一個攤子前麵,而攤子的另一頭正好站著那個老太婆。他探過身去,凝視著老太婆的手提包。

他的腦子裏又想起那個女孩子說的話:“我的名字叫安。”提包上影影綽綽地還看得見“安”的頭一個字母印,但是電鍍的字母卻已經被拆掉了。他抬起頭來,他沒有注意攤子旁邊還有另外一個人,那人的眼睛隻看到一張陰險、肮髒的臉。

正像那次他發現查姆裏暗中出賣他似的,這件事又使他非常震驚。他謀殺那個老部長時並沒有感到內疚,因為那是世界上一個大人物,一個“坐在國際會議最高席”的人(萊文受過教育,他是知道怎樣正確表達的)。如果說部長女秘書隔著沒有關緊的門發出的呻吟聲有時候叫他感到某些不安,他總可以寬解說,為了自衛,他不得不打死她。但是現在這件事卻太可惡了,同一階級的人隻應該互相祈禱,不該互相坑害。萊文從攤子前邊擠過去,一直擠到老婦人旁邊。他俯下身,低聲說:“你這個提包是從哪兒弄來的?”話剛說完,幾個好像來搶東西的女人已經擠到他和那個老婦人中間。老婦人甚至沒有看到剛才是誰對她低聲講了一句話。很可能她會認為那個人錯認為她這個提包是這裏哪個攤子上買的。但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被這個問題嚇壞了。萊文看見她急急忙忙向出口擠去。萊文自己也連忙拚命往外擠。

他擠出大廳的時候,剛好還能看見一眼她的背影。老婦人拖著老式的長裙子正拐進一條巷子裏,萊文邁開兩腿在後麵緊緊跟著。匆忙中他根本沒發現另外還有一個人尾隨在他後麵。那人戴著軟帽、穿著像是製服的大衣,他隻要看一眼就會知道那人的身份。沒有走多久,他就記起他們走的路了。這條路他昨天跟那個女孩子走過。這就像追溯過去一段什麽經曆似的。再走兩步就可以看到一家賣報紙的鋪子,那前麵曾經站著一個警察。他本來準備把她打死的,他打算把她帶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在背後打一槍,讓她一點兒也不感到痛苦地死去。他在攤子另一頭看見的那張布滿皺紋的惡毒的臉好像對他點著頭說:“不用你操心了,我們已經替你把事情辦了。”

老婦人腳不離地,走得飛快,簡直叫人無法相信。她一手拿著手提包,一手提著怪裏怪氣的長裙子,活像是一個女瑞普·凡·溫克爾[12],一覺長眠,醒來後穿著五十年以前的服裝又回到塵世。萊文想:他們指不定把那女孩子怎麽樣了呢,但是“他們”到底是誰?她沒有到警察局去,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如果她失蹤了,那一定是對查姆裏有利的事。自從母親死了以後,這是萊文第一次為另外一個人的生死擔憂:查姆裏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過了車站以後,老婦人向左一拐,沿著吉貝爾路走去。這條街兩旁都是寒酸的公寓式住宅,灰色粗紗窗簾把一間間小房間完全遮掩起來,但偶然也看得到一兩個花盆,綠色發亮的大葉子在紗簾中間貼到窗玻璃上。這一帶看不到亮晶晶的天竺葵在緊閉的窗戶後麵擺動,那些鮮紅的小花是屬於另一階級的,是屬於比吉貝爾路住戶更貧窮的被剝削者的。這裏的人已經爬到養蜘蛛抱蛋屬植物的小剝削者地位。他們一家家都是規模稍小一些的查姆裏。老婦人走到六十一號門牌前邊站了一會兒,在身上摸鑰匙。萊文趕上了她。他伸出一隻腳把正要關上的房門抵住。“我要問你兩個問題。”他說。

“出去。”老婦人喊道,“我們跟你這類人不打交道。”

萊文一點點兒地用腿把門頂開。“你最好聽我把話說完,”他說,“這對你有好處。”老婦人踉踉蹌蹌地退到擺滿舊家具、又小又暗的客廳裏。萊文滿心嫌惡地掃了一眼屋中的陳設:玻璃罩扣著的錦雞標本、明顯是從鄉下拍賣會買來的當帽架用的蟲蛀的鹿頭、塗著金星的黑色鐵傘架、蓋在煤氣噴頭上的小紅玻璃罩。萊文說:“你那個手提包是從什麽地方弄來的?”他問,“啊,要我把你的老脖子擰下來可真費不了什麽事。”

“阿基!”老婦人尖聲喊起來,“阿基!”

“你們是幹什麽的,啊?”他把客廳裏的兩扇門信手打開一扇,看到裏麵擺著一張廉價的長沙發,襯墊已經從套子下麵露出來,一麵鍍金框的鏡子,一幅畫著一個**女人站在海濱,膝蓋以下沒在海水裏的畫。整個這所房子散發著香水和煤氣的臭味。

“阿基!”老婦人又尖聲喊起來,“阿基!”

萊文說:“啊,原來是這麽回事!你這老鴇子!”他轉身回到客廳裏。但是老婦人現在已經有了靠山了,阿基已經被她喊出來了。阿基穿著一雙橡皮底鞋,一聲不響地從屋子後邊走到萊文身邊。這人生得身材高大,禿頂,臉相又虔誠又狡詐。他迎著萊文說:“你要幹什麽,朋友?”這個人完全是另一個階級的,口音聽起來受過良好教育,還上過神學院。至於他的鼻梁被打斷過,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真會罵人!”老婦人受到阿基的保護,從他胳膊下麵喊道。

萊文說:“我還有別的事。我不想把你們這個地方給拆了。我隻要你們告訴我一件事:提包是從哪兒來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妻子的提包,”禿頂男人說,“那是一個房客給她的——不是嗎,泰妮?”

“什麽時候給的?”

“幾天以前。”

“這個房客現在在哪兒?”

“她就在這兒住了一夜。”

“她是在哪兒把提包給你的?”

“‘這條路我們隻走一次,’”阿基說,“‘因此——’聽說過這句話嗎?”

“她是一個人來的嗎?”

“當然不是一個人。”老婦人說。阿基咳嗽了一下,用一隻手捂著她的臉,輕輕地把她推在自己身後麵。“她的未婚夫同她一起來的。”他說,向萊文跟前走了一步。“這張臉,”他說,“我看著麵熟。泰妮,親愛的,拿一張《日報》來。”

“用不著。”萊文說,“就是我。關於那隻提包你們對我扯了謊。要是那女孩子真來過這裏,就是昨天晚上。我要搜一搜你們這個妓院。”

“泰妮,”她丈夫說,“到後邊去給警察局打個電話。”萊文的手擱在自己的槍上,但是身體並沒有動。他並沒有把槍掏出來,隻是用眼睛盯著那個老婦人拖著裙子猶猶豫豫地走進廚房去。“快一點兒,泰妮,親愛的。”

萊文說:“如果我相信她真的打電話去了,我早就一槍把她打死了。但是她並沒有去找警察。你們比我更怕警察。她現在正在廚房的旮旯裏藏著呢。”

阿基說:“你說錯了,我告訴你,她找警察去了。我聽見門響了。你不信自己去看看。”當萊文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舉起手來照著萊文耳朵後麵打下來,手指上戴著專門為打人用的銅套。

但是萊文早已料到了這一點。他把頭一低,躲過那人的拳頭,一步躥進廚房裏,手槍已經握在手裏。“不許動,”他大聲喝道,“我這支手槍是沒有聲音的。我要在你身上打一槍,叫你一動就痛得要命。”老婦人果然在他預料的地方:她正趴在食具櫃和門後邊的旮旯裏。她哼哼唧唧地說:“哦,阿基,你應該打中他的。”

阿基破口大罵。髒話像口水似的毫不費力地從他嘴裏流出來,但是他的音調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仍然是受過良好教育、在神學院訓練出來的。他說了不少拉丁字,萊文一點兒也聽不懂。他氣衝衝地說:“那個女孩子在哪兒?”但是阿基根本不聽他的話,他站在那裏,好像犯了神經病,眼球在眼皮下麵向上翻著。看樣子他倒像在做祈禱,有幾個字萊文聽著很像是祈禱詞:“糞兜子”“嗓子眼”2。萊文又問了一句:“那個女孩子在哪兒?”

“別和他講話了,”老婦人說,“他聽不見。阿基,”她從食具櫃旁邊的角落裏喊道,“沒什麽,親愛的,你這是在家裏。”她又氣狠狠地對萊文說,“這都是他們把他整的。”

突然間,他不再罵了。他走了兩步,堵住了廚房的門。他用一隻戴著銅指套的手抓住上衣的領子,用溫柔的語調說:“不管怎麽說,主教大人,我相信……在那些年代裏……在幹草堆裏……”他哧哧地笑起來。

萊文說:“叫他讓開路。我要搜查一下這所房子。”他的眼睛盯著這兩個人。這間透不過氣來的小房子叫他神經非常焦躁,廚房裏好像**漾著瘋狂和惡毒的幽靈。老婦人從牆角裏惡狠狠地看著他。萊文說:“我的上帝,你要是真把她害死了……你知道,肚子挨槍子兒是什麽滋味嗎?躺在那兒,不斷地流血……”他覺得要打死她就像打死一隻蜘蛛一樣。他突然對她丈夫大喊一聲:“滾開,別擋著我的路。”

阿基說:“甚至聖奧古斯丁……”他仍然擋著門,目光呆滯地望著萊文。萊文在他臉上打了一拳,身體馬上往後一縮,躲開他揮舞的胳膊。萊文把槍舉了起來,那個老婦人急忙喊叫:“別開槍,我把他弄走。”接著她又喊,“不許你碰阿基。他們過去已經把他整得夠慘的了。”她拉著她丈夫的一隻胳膊,滿身灰塵、痛苦又多情地緊緊貼著他,還夠不著他的肩膀。“阿基,親愛的,”她說,“咱們到客廳去吧。”她把自己的一張又衰老又醜惡、滿是皺紋的臉在她丈夫的袖子上蹭來蹭去,“阿基,主教給你來信了。”

阿基的眼珠子像洋娃娃似的翻了下來。他的神誌逐漸清醒過來,開口說:“哦,我大概又犯小毛病了。”他好像似曾相識地看著萊文,“這個人還沒走啊,泰妮?”

“到客廳裏去吧,阿基,親愛的。我有點兒話對你講。”他任她領著,走進前麵的客廳裏。萊文跟在後麵,從客廳裏向樓上走去。走在樓梯上的時候,他一直聽到那兩個人咕咕噥噥地商量事。他們一定正在定計策,很可能他剛一轉身走開,他們就會偷偷溜出去報警。如果那女孩子真不在這裏,或者他們已經把她處置掉了,這兩人是不怕警察來的。一層樓的樓梯口掛著一麵破裂的大鏡子,萊文走上樓梯,一眼看到鏡子裏的反影,下巴上胡須蓬亂,生著兔唇,醜陋不堪。他的心在胸膛裏怦怦地跳著。如果這時為了自衛需要他很快地掏出手槍來的話,不論他的手或他的眼睛都不會聽他使喚的。我算完了,他心情沉重地想,我失去了自製力,叫一個娘兒們把我毀了。他把第一扇門打開,走進顯然是這幢房子裏最好的一間臥室裏。一張寬大的雙人床鋪著大花的鴨絨被,薄板鑲麵的胡桃木家具,一隻裝梳洗用具的繡花小口袋,盥洗盆架上擺著一瓶洗漱假牙的消毒水。他打開了立櫃的門,一股發黴的舊衣服和樟腦球的氣味撲鼻而來。他走到關著的窗戶前麵,看了看樓下的吉貝爾路。在他向室外觀望的時候,樓上客廳裏的嘰嘰喳喳的話語聲不斷傳到他的耳朵裏來,阿基和泰妮仍然在商量計策。一瞬間他的眼睛看到一個戴著軟帽、樣子有些笨拙的高大漢子正在街對麵同一個女人說話,另一個人從街道一頭走過來,這兩人會合到一起,一起走遠了。他立刻就看出來這兩個人是警察。當然了,他們可能並沒有看到他,他們經過這裏隻不過是例行巡查。萊文很快地走到外麵樓梯口,豎起耳朵聽了聽:阿基和泰妮已經不再說話了。最初他還以為這兩人離開這所房子了,但是他又仔細地聽了聽:從樓梯底下傳來了老婦人的喘氣聲,他們並沒有走。

樓梯口還有另一扇門。他擰了擰門把手,門是鎖著的。他不想再和樓下的那對老夫婦浪費時間,幹脆對著鎖孔開了一槍,把鎖打開。屋子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這間臥室不大,一張雙人床就幾乎把整個屋子填滿了。壁爐沒有生火,前麵攔著一張煙火熏黑的黃銅網子。他向窗外望了一眼,樓下是一個石塊鋪地的小院子,一隻簸箕,一道掛滿煙灰的高牆同鄰居的院子隔開,以及逐漸消失的暗淡日光。盥洗盆上放著一台收音機,衣櫃裏空無一物。他一眼就看出這間屋子是做什麽用的。

但是屋子裏還有一點兒什麽,叫他遲遲不能離開:這間一度充滿恐怖的房間還滯留著某種令人驚悸不安的感覺。他不能離開這裏,必須弄清楚門為什麽要鎖上。如果屋子裏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沒有危及他們安全的線索,為什麽他們要把一間空屋子鎖起來呢?他把**的枕頭翻開,自己也很奇怪,自己怎麽會因為別人正在受苦而惹得這樣心煩意亂,使自己握槍的手如此鬆懈?啊,他要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一定要弄清楚。他一向是靠著手中的槍解決一切問題,現在卻要運用腦子,這不能不使他感到自己軟弱無能,非常痛苦。我是受過教育的,不是嗎?這句話帶著某種嘲諷的意味在他腦子裏縈繞著,但是他知道,要是外麵的那兩個警察到了這裏,一定會發現他所看不到的東西。他跪在地上,朝床下麵看了看,什麽東西也沒有。這間屋子這麽整齊幹淨,顯得很不自然,倒好像為了消滅犯罪痕跡而精心整理過的。連**的墊子也重新拍打過。

他問自己說,是不是他太多疑了。也許那個手提包真是女孩子給他們的?但是他提醒自己,他們向他扯了謊,隱瞞了她在這裏寄宿的日期,他們把手提包上的縮寫姓名摳掉了,還把門鎖上了。但是話又說回來——鎖門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怕小偷進來。可是鑰匙應該留在外麵呀!他知道得很清楚,每一件事都可以找到個解釋:幹嗎皮包上還留著別人姓名呢?如果房客多了,自然記不清哪個人是哪夜來的了……都可以找到一個解釋,但是不管怎麽說,他還是覺得這裏肯定發生過一件什麽事,有些痕跡肯定被清除掉了……他產生了一種淒涼無依的感覺,他不能叫警察來幫助他尋找那個女孩子。難道因為他是個逃亡犯,那個女孩子也就被剝奪了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嗎?“啊,基督,我多麽希望。”雨點落到威維爾河麵上,石膏做的聖嬰,黃昏的光線逐漸從小石頭院裏消失,鏡子裏他的醜陋的倒影越來越暗淡,樓梯下麵泰妮老太太仍然在籲籲喘氣。“哪怕隻一瞬息……”

他又走到樓梯口,但是有一種什麽力量一直在往回拉他,倒好像他離開了一個非常親密的地方似的。他走上三樓,在每間屋子裏轉了一下,但是那個力量始終在拉著他。在所有這些屋子裏,都隻有床、衣櫃和一股鬱積多日的化妝品和香水的氣味。除了在一間屋子的櫃櫥裏發現了一根斷了的手杖外,他什麽東西也沒有發現。比起二樓的房間來,這些屋子更肮髒、更不整潔,但是使用的次數卻比較多。他站在空屋子中間傾聽著。樓下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泰妮和她的阿基正一聲不響地在樓下等著他下來。萊文又一次問自己:他做的是不是一件蠢事,是不是下的賭注太大了。但如果他們沒有什麽好隱瞞的,為什麽不去叫警察呢?他並沒有攔著他們,他上樓以後他們愛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但是不知為什麽原因,這兩人卻不肯走出去,正像一件什麽東西總是牢牢地把他牽係在二樓的房間一樣。

那種力量到底又把他拉回到二層去了。當他把房門關好,又一次站在大床和牆壁之間的一條窄窄的通道上的時候,他的心情顯然比剛才好多了。牽掛著他的力量停止了。他又可以思考問題了。他開始一寸一寸地檢查這個房間,甚至連盥洗盆上的收音機也搬開來看了看。這時候他聽見樓梯上咯吱咯吱地有人走動,他把頭靠在門上仔細傾聽著,他想他聽到了阿基正小心而笨拙地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很難相信這兩個老家夥沒有懷著鬼胎。萊文順著床沿擠著,沿著四麵牆走了一周,一邊走一邊用手指按著帶花圖案的閃亮的糊牆紙。他過去聽人說有人把牆上的窟窿用紙糊起來,從外表上什麽也看不出來。最後,他走到壁爐前麵,把護爐的銅網子摘掉。

一個女人的身體在壁爐裏支著,兩腳在爐膛裏,腦袋在上麵煙囪裏,從外麵無法看到。萊文的第一個思想是複仇;如果這是他認識的那個女孩子,如果女孩子已經死了,我就要把他們打死,我要把子彈打進叫他們疼痛不堪的地方,叫他們一點兒一點兒地斷氣。他跪在地上,慢慢把煙囪裏的身體拽出來。

她手和腳都被縛住,一件舊布汗衫綁在頭上,堵著嘴,眼睛是閉著的。他不知道她活著還是死了。他首先把堵嘴的汗衫割開,生氣地罵她說:“醒醒,你這壞女人,快醒醒。”他又俯在她身上央求,“你醒醒好嗎?”他不敢離開她,而屋子裏沒有水壺,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當他把她身上的繩子切開以後,就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眼睛望著門,一隻手摸著槍,一隻手放在她胸脯上。當摸到她還在呼吸的時候,他的感覺好像是自己重新恢複了生命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隻是說:“請你。那太陽。太強了。”屋子裏並沒有陽光,不久就黑得連看書也看不成了。萊文想:他們把她在這裏活埋了多久啊。他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不叫隆冬薄暮的暗淡光線照著她。她疲勞不堪地說:“我可以睡覺了。現在我能呼吸了。”

“不要睡,不要睡,”萊文說,“咱們得離開這個地方。”他沒有想到,她竟毫不遲疑地表示同意說:“好吧,到哪兒去?”

萊文說:“你不記得我是誰了。我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但是我要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她說:“我發現了一些事兒。”他以為她指的是恐怖和死亡這類的事,但是在她聲音大了一點兒以後,很清楚地解釋說:“是你說的那個人。查姆裏。”

“這麽說你還認識我是誰。”萊文說。但是她並不理會他的話。好像在她被塞在煙囪裏的時候,她一直反複叨念著她準備要說的話。一有人發現她,她就要馬上把她準備的話說出來,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我猜到他在什麽地方工作了,在一個什麽公司。我告訴了他,他嚇壞了。他一定就在那裏工作。我不記得那公司的名字了。我得想一想。”

“別著急,”萊文說,“你會想起來的。可是你怎麽會居然沒有發瘋啊……耶穌基督,你可真有膽量。”

她說:“不久以前我還什麽都記得。我聽見你在屋子裏找我,後來你走了,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想你現在能走路嗎?”

“當然能。咱們得快一點兒。”

“到哪兒去?”

“我都計算好了。我會記起那名字的。我有好多時間想事情。”

“聽你說話,倒好像你一點兒也沒嚇著似的。”

“我一直認為我會被發現的。我急著想把我知道的告訴人。咱們的時間不多了。我一直在想戰爭。”

他又非常佩服地說:“你真有膽量。”

她開始上上下下地活動手腳,動得很有規律,好像是按照自己製定的一套節目順序。“我想了許多關於戰爭的事。我在什麽地方讀過——我忘了是在什麽地方讀的了——嬰兒不能戴防毒麵具,因為他們呼吸不到足夠的空氣。”她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裏麵的空氣不夠。這樣一來,事情就更清楚了。我想,我們一定不要叫戰爭打起來。這有點兒可笑,是不是?就咱們兩人。但是沒有別人能幫助咱們啊。”她接著又說,“我的兩隻腳麻得厲害。這就好了,說明血液已經開始流動了。”她試著想站起來,但是並不成功。

萊文看著她。他說:“你還想什麽來著?”

她說:“我還想到了你。我真希望我那次沒有那樣把你丟開。”

“我本來以為你去報警了。”

“我不會去的。”這次她扶著他的肩膀勉強地站了起來,“我是站在你一邊的。”

萊文說:“咱們得離開這個地方。你能走路嗎?”

“能。”

“那你別扶著我。外麵有人。”他站在門後邊,拿著槍聽了一會兒。那兩個人有足夠的時間想出個辦法來,他們的時間比他多。萊文把門打開。天已經差不多完全黑了。他看不見樓梯口有什麽人。他想:那個老家夥一定是站在門旁邊拿著通條等著打我呢。我要一下子衝出去。但是他沒有想到他們在門口拴了一條繩子,一下子把他絆倒了。他跪倒在地上,手槍脫了手,掉到地板上。他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阿基手裏的火鉗已經打在他的左肩上。他被打得暈頭轉向,動彈不得。他隻能想:下一次就要打在我頭上了,我變得軟弱了,我本該想到絆腳索的。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安的聲音:“把火鉗放下。”萊文非常痛苦地站起來,原來那女孩子已經把落在地上的手槍搶到手,正用它對著阿基。萊文有些吃驚地說:“你真了不起。”老婦人在樓梯下麵喊:“阿基,你在哪兒呢?”

“把槍給我,”萊文說,“下樓去,你不用怕那隻老母狗。”他倒退著跟在她身後,手槍對著阿基,但是那兩個老家夥的招數已經使完了。“要是他剛才再亂動一下,我就開槍了。”

“我不會感到吃驚的,”安說,“要是我也饒不了他。”

他又說了一遍:“你真了不起。”他幾乎已經把他剛才在街上看見的偵探給忘了,直到他的手放到門把手上,才又想起來。“要是外麵有警察,我也許得扔下你,自己先跑掉。”他什麽話都可以對她講,一點兒也不猶豫,“我找到一個過夜的地方。在火車停車場裏。一間廢棄不用的木棚。我今天晚上在離車站五十碼的牆邊等著你。”萊文打開房門,街上看不見有人。他倆一起走出去,走到暮色沉沉的空曠街頭。安說:“你看見對麵門道裏有一個人嗎?”

“看見了,”萊文說,“那裏是有一個人。”

“我覺得那人像——但這是不可能的。”

“街口還有一個人。一點兒不錯,他們是警察,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要是知道,一定會動手捉我的。”

“那你就要開槍了。”

“當然要開槍,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他笑了笑,夜空的潮氣好像浸濕了他的喉嚨,“我把他們騙得夠嗆。”火車站大橋那邊,城市的燈火已經亮起來,可是他們這裏仍然籠罩在昏黑的暮色裏。一輛機車在岔道上隆隆地駛過去。

“我走不了長路,”安說,“很對不起。我想我身體還不太好。”

“不遠,”萊文說,“有一塊木板是活的。今天早上我什麽都安排好了。那裏麵還有麻袋,很多麻袋。簡直像咱們家似的。”

“像家似的?”萊文沒有回答。他摸著停車場塗著瀝青的木板牆,回憶起一間地下室的廚房和差不多是他能夠記憶起的第一件事:他的母親趴在桌子上,身上流著血。她連廚房的門也沒有關,她就是這樣一點兒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後來做了不少令人心寒的事,他想,但是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不能同這件相比。遲早有一天他會做出來的。那就像重新開始有生命似的:當人們談起死亡、流血、傷口和家的時候,就有一件事可以回憶了。

“要是個家可太寒磣一點了。”安說。

“你不用怕我,”萊文說,“我不會強留你的。你可以坐一會兒,跟我說說他們是怎樣對你的,查姆裏做什麽了,以後你願意到什麽地方去就到什麽地方去。”

“就是你給我錢我也走不動了。”萊文隻好叫她一麵扶著牆,一麵用手臂架著她。他把自己似乎永遠也不枯竭的精力貫注到她的意誌裏去。他說:“堅持一下。我們這就到了。”在寒冷中,他瑟瑟發抖,用盡一切力氣攙著她,想在昏暗中看一看她的臉。他說:“到棚子裏你就可以休息了。那裏麵有許多麻袋。”他好像一個向別人誇耀自己住所的人,懷著很大的驕傲。好像那住所是他用自己的錢購置的,要麽就是用自己的勞動一磚一瓦建造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