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奧利維耶·達蓋[1]

安托萬與康蘇愛蘿……康蘇愛蘿與安托萬!

在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失蹤七十七年後[2],他們的通信集從故紙堆裏被發現令人震驚。當然,這裏麵存在不夠莊重的問題,所有的情書出版都會涉及,這裏則是夫妻之間的通信。啊!親愛的祖父,你最厭惡的就是侵犯你的隱私、你的“家園”,你可能會認為這種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展示是一種野蠻行徑,違反了你心儀的文明包含的一切原則。但這種野蠻的方式,我自覺接受了。

不,我想談的是,當我們搞明白這對夫婦日常生活的真相之時,當我們弄清楚事實之際,我們感受到的震驚。事實是頑固的!它們告訴我們一對夫妻的故事,他們處於持久的痛苦之中,被一係列問題壓彎了腰:金錢、健康、不穩定的生活、分離、無法溝通、欺騙、不忠、背叛、情感訛詐、傲慢、嫉妒,等等。而非一個感傷的童話故事!

確實,安托萬並不總是很討人喜歡。大男子主義,喜歡訴苦,索求無度,對女人沒有抵抗能力!至於康蘇愛蘿,疑心病重,反複無常,嫉妒,記仇,小王子的玫瑰!真是一對明星夫妻!

你們以為我在抹黑嗎?但當我們讀到他說:“我想,沒有我您會更快樂,我想,我終歸會在死亡中找到安寧。我渴望的、期待的隻有安寧。我不怪您。與那些正在等待我的事物相比,什麽都不重要。您讓我失去了我對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信心,小姑娘。”她說:“親愛的,我們用雙手捧著我們的愛之心。不要把它打碎。我們會淚水沉沉!”我們就會發現他們真的互相傷害過,該死。分離受虐狂。自大病患者。捉迷藏虐待狂。他們幾乎離了三次婚。他們唯一的孩子是小王子。

所以我問自己:這一切都是認真的嗎?這些人是不是在扮演某種角色?這些人在搞文學嗎?這些人真誠嗎?安托萬在給康蘇愛蘿投寄這些崇高信件的同時,也在向他的情婦們發出愛的誓言。而康蘇愛蘿則在和某個布勒東[3](安德烈)調情,與敵人來往。安托萬根本不是超現實主義者們的好朋友!

但我們不要審判他們。康蘇愛蘿是一位自由的女性和藝術家。安托萬則是一個天才。

必須撇開曆史、社會與文學方麵的背景。不應該插手他們的日常生活。必須忘掉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究竟是誰。這也同樣不涉及“平反”康蘇愛蘿的問題。盡管閱讀這些通信明確無誤地恢複了她在小王子的傳奇故事(玫瑰)以及我們的英雄心目中的位置(排名第一)。

所以,如果我們忘掉曆史,忠於詞句,那麽這就是自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4]以來為我們講述的最動人、最真誠、最悲劇性的愛情故事。

1943年4月。安托萬重返戰場。康蘇愛蘿待在紐約。我們離開了他們共同生活的泥沼,抵達他們婚姻中美滿時光的飄逸巔峰。在那裏,我們進入他們愛情的真相,一窺他們關係的奧秘。他們的通信成為一首長長的哀歌,一次漫長的救贖,一種痛苦的寬恕。這很美,非常美!

他說:“康蘇愛蘿,我發自內心地感謝她成為我的妻子。如果我受傷了,有人為我療傷。如果我遇難了,有人在永恒中守候。如果我歸來了,有人是我歸來的尋覓對象。康蘇愛蘿,我們所有的爭吵、所有的矛盾都結束了。我現在隻是一首關於感激的莊嚴讚歌。”

她說:“我的寶貝,我想要成為您沙灘上的一條小溪,讓您沐浴其中。對我而言,您是唯一重要的人。知道您毫發無損、充滿自信、容光煥發,我很歡喜。”“我的小丈夫,我的沙之鍾,您是我的生命。我呼吸,我向您走去,提著一個小籃子,裏麵裝滿了你喜歡的東西,還有一個神奇的月亮,讓它給你當一麵鏡子,讓你[5]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我的東尼奧[6],回到我身邊來吧,在我心裏有一個小公主在等著您。”

他歌頌他的“金羽”,他的“小雞”,他的“地榆花”[7],他的“天使”……她哭泣她的“鵑鳥”,她的“帕普”,她的“東尼奧”,她的“寶貝”……

他意識到她是其短暫人生中抵達他身邊的最美好之物,“現在我老了,我知道自己經曆過的最美麗的冒險,就是與你一同穿越那些黑夜,跨向白晝之神的禮物”“噢,我的小家夥,你屬於我的淚水,屬於我的期待,屬於我們的覺醒,也同樣屬於我緊靠在你身邊的夜晚,就像身處波穀之中,永遠不變,我在那裏發現了一個如此深刻的真理,以至於我現在獨自入睡時就會大聲呼救。”

她最終明白了她的丈夫在大地上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使命,那是聖靈對於人類的一個使命。“我的丈夫,您將會回來寫下關於信任與愛情的書籍,以此去照亮,去給那些口渴的人飲水。我相信,在你的饋贈之力中,除了你的詩歌在用閃光、天空與愛情錘煉之外,你給人安慰,令人期待,創造耐心,正是這種耐心構築起生靈的存在。”

他們的愛情得到了升華,這份愛隻會在彼岸找到終點,“我一生的丈夫,我希望,有朝一日重逢時我們會感到幸福,我希望等到我們共同赴死時會感到幸福,因為生活如此艱辛。親愛的,我愛您。”“你再一次創造了我。這句話給了我生命,它確信在生靈身上存在某些神聖的東西。在人類身上存在神性。”“如果您確實是我永恒的無盡歲月中的丈夫。”

從安托萬動身離開到失蹤一共過去了十六個月……對於康蘇愛蘿而言,這很漫長,她相信還有第二次機會,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對於安托萬來說,任務是第一位的,是在為他的“非戴高樂主義”贖罪……他對自己活著從戰場脫身的機會幾乎不抱幻想。這兩位被生活重創的巨人給予彼此書信的溫柔,摸索著相互原諒,相互承諾,相互和解。信件送達,未送達,在動亂中,在他們私密的動亂中。他們沉醉於失而複得的愛情。

他們感到無比孤獨,他身陷阿爾及爾的岩漿之中,她則待在紐約的叢林裏。世界上隻剩下他們兩人。

他說:“你的信是唯一能夠庇護我的東西。我感到自己渾身**、**、**,每天都在變得更加**。然後一個郵遞員把你的信遞過來,我就整天穿著彩色的絲綢,像一個貴族,像一名騎士,像一位王子。”

她說:“你無法想象我在這個大都市裏究竟有多麽孤獨。幸運的是,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被家人或者忠實的朋友們包圍的孩子。所以我知道如何與電影院、與一場精彩的戲劇還有你的信件一起生活……”

然而,無論是安托萬還是康蘇愛蘿,都沒有當真試圖在世間重逢。這值得悲泣,但事實就是如此。對於他們的愛情來說,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1944年7月26日,在最後一封信中,安托萬寫道:“親愛的康蘇愛蘿,小康蘇愛蘿,為您的帕普禱告吧,盡管他蓄著長長的白胡子,身體也毀了,但他依舊在作戰。祈禱的目的與其說是拯救他,不如說是讓他感到安心,不用日日夜夜為他的地榆花憂慮,在他看來,他的地榆花似乎比他受到的威脅更多。我的小朋友,我多麽愛您!”我們哽咽了……

7月31日,指揮官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從科西嘉島上的巴斯蒂亞·波雷塔起飛,第無數次去法國上空執行偵察任務。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小王子將重返他的星球。故事結束。傳奇開始。

我們猛然從一個漫長的夢幻中走了出來,有點眩暈,有點迷茫,也有點羞愧、憤慨、驚歎。這個故事並沒有講述幾天之後康蘇愛蘿從報紙上得知她的丈夫失蹤時到底有何反應。生活重新開始。童話故事結束了。

[1] 奧利維耶·達蓋(Olivier d’Agay):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的甥孫,聖-埃克蘇佩裏遺產管理委員會總監。——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法語版《小王子的情書集》出版於2021年。

[3] 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法國著名作家,超現實主義運動領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與康蘇愛蘿相識。1941年7月與家人一同抵達紐約,與當地的流亡藝術家及知識分子來往密切。

[4] 古老的凱爾特人的愛情悲劇故事,在中世紀出現文字記載,流傳於歐洲各國,十九世紀末被德國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改編成了著名同題歌劇。

[5] 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的信件中對康蘇愛蘿的稱謂經常在“您”與“你”之間切換,這封信通篇用“您”,傳達嚴肅、鄭重的語氣,而在這兩句中使用了“你”,在回憶往事時傳達一種更親昵、私密的語氣。後續出現類似情況不再另行注釋。當然在某些信件中也不排除“你”和“您”的切換僅僅是由於下筆隨意。在書中譯者嚴格對應了原文中的稱謂,讀者可自行體會其中的用意。

[6] 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的母親給他取的小名。

[7] 一種草本植物,花小,紫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