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器官

作者:左良

按照母親的話來說,今天是我的十歲生日。

在陽光和煦的午後,母親早早便進入廚房,為我準備今日的晚宴。在偌大的廚房裏,她身著黛綠色圍裙,戴著手套的雙手熟練地擺弄著各種廚具。而我則躲在廚房的門後,靜靜地觀察著她做飯的姿態。此時的母親正筆直地站於爐灶前,雙腳如木樁一般佇立不動。她井然有序地控製著前方的餐廚設備,並精準地把控著各項料理的工序。

在這個過程中,母親一直保持著微微低頭的姿態,從不看向左右兩側的爐鍋。她似乎永遠隻盯向前方,並且臉上總保持著十分平靜的表情。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我一直以為母親擁有著閉眼做飯的能力。直至某天,我仔細觀察,才察覺到母親眼眶裏漆黑的眼珠亦會時不時地快速轉動,而當她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一側時,她的手也會同步做出對應的動作。那是母親做飯的習慣,除了眼球和雙手以外,身體的其他部位幾乎都靜止不動。

觀看母親做飯的場景,是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而我則在觀察過程中,一直期待著看到母親失誤的場景,期待看到她轉動眼珠後雙手依然保持不動的畫麵。但可惜的是,自我觀察至今,母親從未失誤。在她坦然自若的神情麵前,仿佛一切的食材烹飪都盡在她的掌控之中。

“良秀,爸爸還有七分鍾就回來了。”母親忽然說道。她似乎一直都知道我躲在門口觀察她。在我與母親雙目對視的時候,她的神情也變得溫和了起來,露出了十分溫柔的笑容。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仿佛活過來了一般,不再如方才一樣冰冷僵硬。

我看向牆上的電子時鍾,時間來到了17點53分,七分鍾後正是18點整。

在我的印象裏,父親似乎對時間有著相當嚴格的把控。每逢工作日,他總會在早上7點準時出門,並於晚上6點回家,分毫不差。今天亦是如此。當時鍾上的數字跳到“18∶00”的瞬間,家裏的門便同步被父親推開。

和母親特殊的做飯習慣類似,父親也有著某種特殊習慣。

每當他步入家門,總會在玄關前佇立幾秒,身體一動不動。在這幾秒鍾裏,父親的神情和母親做飯時一模一樣,保持著毫無波瀾的平靜,全身上下也唯有眼珠在眼眶裏四處轉動。這種佇立與平靜也會在他的目光發現我時悄然消逝,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豐富起來。隨後,他便會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快步向我走來,將我抱入懷中。在父親的懷裏,他那原本高大僵硬的身軀,此時也變得柔軟且溫暖。

“去叫爺爺下來吧,準備吃飯了。”父親發出渾厚的聲音,對我說道。

爺爺是家裏最特別的人。他獨自住在二樓,並且很少離開他的房間。和父母相比,他似乎沒有一絲時間觀念,從不在特定時間醒來,也會隨時睡去。爺爺退休前似乎是個醫生,在他隔壁的房間裏存放著許多已經停止印刷的醫療書籍,以及許多古老的醫療儀器。如今,他已過八十歲高齡,身體也不再健朗,多數時間都躺在輪椅上度日。他的雙手也不像母親的那般靈活,甚至在吃飯時也顯得相當乏力。大部分情況下,他隻能在母親的幫助下進食。

在我生日的這天,爺爺控製著輪椅來到了擺滿豐盛佳肴的餐桌前。他眯著眼,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向我祝賀道:“生日快樂,良秀。恭喜你今年十歲了。”

話音剛落,屋子裏響起了生日快樂歌。父親與母親一同向我祝福,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樂喜悅的表情。幸福的氛圍縈繞於整個餐廳,家人們的歡聲笑語亦不絕於耳。但此時此刻,被家庭的溫暖所緊緊圍繞的我,並沒有感到過多的喜悅之情。生日蛋糕上的十支蠟燭被依次點燃,映照出的火苗在我的瞳孔中微微跳動,我盯著它怔怔出神。

事實上,這是我人生中度過的第一個生日。

我並沒有九歲以前的記憶。這些記憶仿佛被封存於一個被冰冷枷鎖禁錮的黑箱裏,每當我嚐試著去觸碰時,便會情不自禁地產生強烈的寒栗。我腦海中的記事起點,便是一家陌生的醫院。我在這所醫院中醒來,隨後很快被送往一處郊區的住所,那便是我如今居住的家庭。

幾個月後,當我適應了新的環境時,才逐漸理解了自己所處家庭的特殊性。

這是一個“器官家庭”,家庭中的所有成員都隻擁有一部分的人體器官。爺爺接受了一種名為“獨立器官”的軀體手術,他將自己完整的器官分離了出來,用一部分組成了母親,一部分組成了父親,還有一部分組成了我。在我們三者體內,都運作著爺爺所賜予的不同器官,其餘部位則由人造器官搭載而成。

爺爺終身未婚,而通過這種手術,他用自己的器官組建了隻屬於他的獨有家庭。

在這個特殊的家庭裏,我們都是獨立器官的產物,流淌著爺爺的血液。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很好奇自己身體的哪一部分是爺爺的器官。

然而,爺爺卻基本閉口不提家庭成員和獨立器官相關的內容。在我屢次三番的追問下,他才會稍微告訴我一些細節。這時候,爺爺會一邊輕撫我的頭發,一邊露出慈祥的微笑,說道:“媽媽幫爺爺觸摸到更多的事物,爸爸幫爺爺走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我呢?我是爺爺的什麽?”

“你是爺爺的眼睛。”爺爺笑著說道,用枯槁的手輕撫著我鼻梁上的眼鏡,“你將代替爺爺看到光明。”

從那以後,每當我繼續刨根問底時,爺爺便隻會笑而不語。他沒有告訴我具體的答案,我也僅能從他模糊的回答中猜測,或許媽媽移植了爺爺的雙手,父親移植了爺爺的雙腳,而我則移植了爺爺的眼睛。

但真正的答案究竟如何呢?恐怕除了爺爺和他的主刀醫生,無人知曉。

在生日會結束後,母親和父親一同收拾餐桌,爺爺則操縱著輪椅回到二樓的房間。我換上了外出的衣服,悄悄離開了家。

夜色之下,月隱星現,露重風輕。街道上唯有老舊的路燈照亮幾條幽靜的小路,我徐步於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穿過了一片住宅區後來到了一處破舊的集裝箱麵前。集裝箱在此處已廢棄了多年,早在長時間的日曬雨淋下變形生鏽。附近也是雜草叢生,散發著潮濕刺鼻的氣味。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也是我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家庭。

我輕聲細步地走到了集裝箱麵前,拉開了斑駁生鏽的鐵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以及微弱的火苗映照出的簡陋空間。煤油燈被放置於一個約一米長、半米寬高的鐵皮箱上,鐵箱四周則擺放著四個矮小的木箱。此時,兩個女孩兒正各自坐在木箱上,其中一人留著短發,麵帶稚氣;另一人則長發及肩,身著淡青色長裙,嫻靜溫和。

“我回來了,月紀。”我坐到短發女孩兒麵前,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

短發的女孩兒名為月紀,長發的女孩兒名為竹清。

“生日快樂,哥哥。”月紀將頭埋進我的懷中,喉嚨中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爸爸還沒有回來。”

我看向集裝箱內唯一空**的木箱,那是屬於“爸爸”的位置。

“爸爸他還在忙,晚點會回來的。”我安慰道,同時模仿著父親的動作,將月紀擁入懷中,輕撫她的後背。

對我而言,這個廢棄的集裝箱裏,是我的另一個器官家庭。

集裝箱裏的四名成員皆是來自不同器官家庭的孩子。在這個矮小昏暗的空間裏,我們扮演著不同的家庭角色。年紀最小的月紀和我是兄妹,坐於一旁的竹清和尚未歸來的葉盛則充當著父母的角色。

按《獨立器官法》中的記載,被賜予獨立器官的人僅能和原賜予者組成家庭。也就是說,在一個器官家庭裏,不允許任何家庭成員體內擁有其他人的器官。其中,被創造出的器官成員不可擅自與外來人員建立親屬關係,若無特殊的工作需求,其社交範圍也僅限於原本的器官家庭之內。

關於這條《獨立器官法》中的第一條約,爺爺曾向我講述過它存在的意義。

在2050年,為應對人口老齡化下不婚人口數量的日愈進增,獨立器官手術首次麵世。

爺爺講述道,不婚與丁克或許並非他們最初的選擇,隻是在時代背景下,大多數人隻能被迫走向這條不歸之路。

麵對著日益增速的社會節奏,社會分工也在各領域更加細化。這種分工趨勢也最終降臨到了人的身上。人體內蘊含著各式各樣的器官,各個器官所能支撐的勞動比重不同,彼此之間也存在著相互牽製的身體保護機製。然而,隻要計算出各個器官最大強度的工作上限,並為其提供更加適配的生理環境,那麽個人所能提供的勞動力就會被無限放大,從而實現生產力的進一步解放。對器官分離的一係列理論研究,也促成了後續獨立器官手術的出現。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獨立器官的出現或許是一大福音。在社會層麵上,它為這個老齡化極其嚴重的社會注入了大量的生產力。即使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也能通過人造器官的適配將自己合格的器官投入新的身體,繼續參與勞動生產,從而持續創造財富。在家庭層麵上,獨立器官手術的存在也滿足了部分高齡獨身者對家庭的渴望。

當然,獨立器官的計劃並非百利而無一害,它會縮短被分離器官者的壽命,加速死亡的到來。從某種層麵上看,這種手術更像是將人原本的壽命劃分出去,促成了多個自我的誕生。被賜予了壽命的家庭成員,將始終受禁於某種血脈關係的囚牢中,與其他人產生聯係乃是最大的禁忌。

而至於我們幾個打破禁忌的緣由,或許要從年紀最小的月紀說起。

在我們四人之中,相較於我溫馨完整的家庭而言,其他三人的家庭可謂是各有各的不幸。

在我看來,年僅九歲的月紀是最不幸的那一個。

月紀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她是獨立器官手術的失敗品。月紀生來沒有觸覺,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也完全不能平衡地行走。探其原因,或許是在手術過程中,她的小腦和大腦皮層的中樞神經受到了損壞。

手術中出現意外是常有的事,但她的父親卻因為債務問題而無力支付後續費用。在月紀蘇醒的第三天,他便毫無征兆地悄然離去。他沒有在病房留下任何信息,手術前簽署過的風險同意書也被遺留在桌旁的一角。於是,以八歲年齡誕生於世的月紀,自出生起便無依無靠。

我與月紀的相遇,是在三個月前一個夏季的午後。

那天,我婉拒了父母要帶我出遊的提議,獨自一人溜出家門,前往附近的住宅區玩耍。興致高漲之下,我偶然間誤入一座工業園區,來到了一個廢棄的集裝箱旁。

工業園區位於住宅區的西部,占地麵積約十五公頃。據爺爺所言,這裏曾是鎮上遠近聞名的人造軀幹研發中心。但在五年前,隨著新《器官移植法》的推出,這片園區也因資金問題逐漸沒落,直至荒廢。

我悄悄拉開鏽味撲鼻的鐵門,卻在這陰暗的空間裏,見到衣衫襤褸的月紀獨自蜷縮在潮濕的角落處。她的雙手上布滿了被尖銳金屬劃傷的傷口,雙腿的關節處也布滿傷痕。她傷口處所流出的人造血液也早已結痂,暗紅色的血跡沾滿了她破舊的連衣裙。

後來我才得知,她是連夜逃離了她所出生的醫院,一路上搖搖晃晃地穿過了各種路障圍欄。在夜深人靜之時,她獨身一人躲到了這個無人知曉的集裝箱中。

在這昏暗的空間裏,月紀也發現了我的存在。隨後,她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喊道:“爸爸。”

爸爸?

我心中默默重複著女孩兒所說的話,並沒有給她任何回複。我呆呆地站著,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兒,她蜷縮於陰暗角落的身影占據了我的瞳孔,我看著她血肉模糊的雙手緊緊地抱於身前,一時之間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胃部開始隱隱作痛。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胃不斷向上蔓延,我的肺部、心髒、喉嚨都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緊縮。我下意識扯緊了自己的衣袖,身體微微顫抖。視線逐漸模糊,有**不斷從我的眼角處滲出,沿著臉頰向下滑落。

我抹了抹眼角,感到一絲惶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流下眼淚。

後來,我獨自跑回了家,沒有和任何人講起遇見月紀的事情。《獨立器官法》中禁止與他人接觸的禁令深深籠罩著我,內心深處的恐懼也在不斷蔓延。隻是,那天所見的場景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女孩兒的身影也一直曆曆在目。每每回想起來,淚水總會從眼角流出,那種未知的感覺也會再次向我襲來。

從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敢踏入那片工業園區。

我與月紀的再次見麵,也是許久以後的事情。

數個星期後,我坐在庭院的長椅上,等待著父親回家。

此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在庭院的圍欄外出現,正是我在廢棄集裝箱中見到的那個女孩兒。此時的月紀已不再如初次相遇時衣著淩亂並且渾身帶傷,而是穿上了一件幹淨而寬大的灰色體恤,頭發整齊地梳到腦後。她身上的傷疤依然清晰可見,隻是每處傷口都被整齊地縫合起來,四肢的血跡也被擦拭幹淨。

月紀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麵前,向我說道:“爸爸回來了。”

爸爸?

帶著心中的疑問,我暗自跟隨月紀來到了廢棄的集裝箱處。

此時,集裝箱附近的景象已煥然一新,四周的雜草被清理幹淨,原本堆積如山的垃圾不見蹤影。集裝箱裏麵也不再淩亂不堪,甚至增添了不少由木箱改造而成的簡陋家具。兩個少年少女模樣的人正各自坐在木箱上,月紀指向兩人,說道:“媽媽和爸爸。”

我看向月紀所指的方向,少女便是十五歲的竹清,少年則是十六歲的葉盛。竹清安靜地坐在鐵箱旁,向我投來恬靜一笑;葉盛則麵色平靜,正坐在木箱上一動不動。他們兩人都身著器官家庭獨有的服裝,脖頸上印刻著各自家庭的數字銘文。

顯然,這兩人並非月紀的親生父母,他們和我一樣是來自器官家庭的孩子。

我至今也並不知曉他們三者的相遇故事,或許是各自的不幸讓他們聚集在了一起。這種與生俱來而又無可治愈的傷疤深深地刻入了他們心中,使他們組建家庭的緣由或許是同病相憐的苦楚,抑或是惺惺相惜下的憐憫之情。從那天起,我們四人便組成了器官相異的特殊家庭,在這個不為人知的集裝箱裏麵相濡以沫。

在最初的相處中,除了月紀以外,我們三人都並不知曉彼此的家庭情況。《獨立器官法》的第二條規定,器官家庭的成員禁止向無血緣關係者透露彼此家庭的內部事宜。於是,我也僅能在觀察中推測,竹清與葉盛和我一樣也有自己的家庭,隻是在夜晚悄悄會聚於此。

一開始,他們三人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姓名,隻有手術後醫院用於區分病人留下的數字代號。後來我才得知,並非每個器官家庭的成員都有自己的名字。為了與正常人類進行區分,因獨立器官而誕生的人並不享有姓名權,而是受到《獨立器官公民命名法》的諸多限製。其中,器官公民若想要取得受法律許可的姓名,需要申請特殊的命名指標,並支付一筆不菲的費用。

他們三者的姓名,是我擅自做主為他們所取。在翻閱了家中部分關於瀕危植物的書籍後,我為他們取名為月紀、竹清還有葉盛。之後,我們便開始以姓名相稱,關係也逐漸親密。姓名拉近了我們彼此間的距離,同時也讓我們的心靈感受到了溫暖。

某天,我實在忍不住對竹清身世的好奇,打破禁忌詢問起她的家庭關係。

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竹清的身上一直殘留著各種顯見的傷疤。她身上的傷疤比初見時的月紀更加密集,甚至有些駭人。竹清的手臂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縫合線,小腿上布滿了瘀青,一道駭人的刀傷劃過了她的大腿外側,裏麵的人造骨骼若隱若現。

在我的幾番追問下,竹清才悄悄告知了我緣由。

竹清所遭遇的一切都來自她的父親。竹清的父親在進行了獨立器官的手術後,似乎患上了某種精神疾病,變得暴躁且易怒。在進行手術之前,竹清父親的身體便已出了大問題,盡管如此,他還是將自己全身唯一健全的器官—自己的胃提供了出來。他的胃通過了獨立器官的檢測,並與所能匹配的剩餘人造器官形成了新的體內循環,在人造皮膚的縫合下,竹清誕生了。

但因獨立器官而生的竹清並沒有收獲家庭的溫暖,反而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竹清是我們四人當中唯一不能說話的人,她的發聲係統在很久以前便被撞壞了,竹清的父親也根本支付不起昂貴的維修費用。此後,她便隨身攜帶一本廢紙和一支筆,靠歪扭的字跡與人交流。

竹清的故事讓我心生憐憫。我曾多次向竹清提議讓她檢舉自己的父親,但她總會一反往日的平和而變得異常激動。在器官家庭中,惡意傷害家庭成員的行為將會受到《反器官家庭暴力法》的懲罰,這也意味著竹清的父親將會被拘留。竹清似乎非常懼怕父親與自己分離。即使是在這扭曲畸形的父女關係下,獨立器官下的血脈依然將她與父親緊緊地聯係在一起。我也隻好打消這個提議,不再過問。

竹清與母親一樣有著靈巧的雙手,她身上的傷口皆是自己縫合。在這片工業園區裏,大部分的廠房都被修建為回收站,處理著來自各地的醫療廢品。這其中,也堆積著許多淘汰報廢的器官零件。每次受傷之後,竹清都會趁著夜色來到工業園區,挑選需要的可用零件,修複身上破損的部位。我猜測,或許就是得益於她的維修經驗,最初的月紀才沒有在這個集裝箱中失血身亡。

竹清告訴我,她與葉盛也是在這片園區相識的。

葉盛已年滿十六歲,按《獨立器官勞動法》的規定,他每周的工作時間不低於九十小時。他工作的地點位於數公裏外的一處地下建設中心,距地麵有近百米的深度。據爺爺所言,當地的自然資源局在五年前出台了開發地下空間資源的規劃,並計劃在十年內建成數個地下商業文化綜合區域。

葉盛便是這座地下城的工作者之一,與他同期的工作夥伴也都是來自不同器官家庭的孩子。因工作的緣故,我們與葉盛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但盡管如此,我們每天都期待著他的身影出現。他是我們四個中唯一有收入的人,總會在與我們相聚之時,準備好精致的小禮物。

在我的印象裏,葉盛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平時也沉默寡言,隻會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吵鬧。他左側的脖頸處被安置了半徑約一厘米的呼吸燈,每當他想表達肯定的回答時,呼吸燈便會亮起,微微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他很少講述自己的過去,也從不流露自己的感情。即使在月紀滿臉歡喜地抱住他時,他也隻會愣在原地,脖頸上的綠光快速閃爍。

在我十歲生日的這個夜晚,我們一直期待著葉盛的出現。

期待再次與他相見,期待他的禮物,期待能聆聽他背後的故事。

隻可惜事與願違,這天晚上葉盛並沒有如期而至。甚至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葉盛都沒有出現過,我也沒有打聽到任何關於葉盛的消息。

一個月後,一個配送員出現在我家門口,為我送來了一個未署名的包裹。他告訴我,寄件人是一個少年,由於運輸中心的失誤導致了配送延誤。我急忙向他打聽少年的下落。

“寄包裹的人?他已經死了。”

“建造中心那裏發生了事故,死了好幾個人。”配送員漫不經心地說,“發生事故是常有的事,反正工廠那邊也會賠不少錢,倒也沒人去追問。”

“你問的這人我倒也麵熟,在工廠裏見過好幾次。他還有四個兄弟姐妹,都在那裏幫他父親工作。”

配送員走後,我回到房間,拆開了包裹。層層包裝之下,是一個青色的禮盒,裏麵放著一把木梳,一件淺粉色的格子連衣裙,還有一本厚厚的植物圖鑒。

植物圖鑒的封麵上雕刻著一朵單瓣月季,在枝葉的簇擁下搖曳生姿。

我顫抖地撫摩著圖鑒封麵上的紋路,將它緊緊抱入懷中。

我緩緩低下頭,泣不成聲。

之後的一個星期,我一直沉浸在葉盛離世的悲傷之中。

我沒有將葉盛的事情告訴她們,隻是默默地將木梳交給竹清,為月紀換上新衣。

每當她們詢問起葉盛的事情,我總是無聲地搖頭,表示自己也並不知曉。

她們一直在集裝箱裏等待著葉盛回家,屬於葉盛的小木箱也被月紀擺在了最前方的位置。她總會坐到葉盛的木箱上,反複詢問著爸爸何時才能回來,我總會忍不住低頭流淚。

這時候,月紀和竹清都會看著我不知所措。她們似乎不能理解悲傷這種情緒,也不會流淚。月紀會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麵前,用手觸碰我臉頰上的淚水;竹清會以為我身上的某個部位有所故障,不斷檢查著我的身體。

在時間的推移下,我的悲傷之情也逐漸淡去。月紀和竹清兩人也像明白了什麽一樣,不再詢問葉盛的消息,生活回歸了往日的平靜。

我原以為這種平靜會一直持續下去。但在幾天後,我再次來到集裝箱前時,卻不見了竹清的身影。隨後,我在黑色的鐵皮箱上發現了竹清臨別前留下的四個字。

家父已死。

我懷揣著心中的不解回到家,向爺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獨立器官的提供者死後,他生前的其他器官是要回歸到他身體當中的。”爺爺輕撫我的頭,說道,“一個人完整地誕生於世,最後也要完整地離開。”

“那些還給他器官的人呢?他們會去哪裏?”

“他們會回到最開始的地方。沒有了獨立器官,他們是沒有辦法存活的。”

自那以後,我便一直害怕著爺爺的離世。因為爺爺的離世代表著父親、母親和我的生命都會走向盡頭。我們體內的器官將會回到爺爺的遺體上,與他一起消失於世。

然而,我心中最初的疑問也不斷在腦海中響起。

我到底是爺爺的什麽器官?

這個問題的答案,爺爺始終沒有告訴過我。而當我真正解開這個疑惑時,卻已是爺爺的臨終之際。

在爺爺離世的前夜,他被送入了市中心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我和父母親都被接到爺爺的病房前,等待著手術結果。除了我們三人以外,爺爺的病房外還站著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後來我才得知,這些人都是來自醫學界各領域的研究學者,還有不少政界人物。

爺爺年輕時便是一名醫學研究員,也參與了獨立器官最初的研究實驗。如今,最早一批研究獨立器官的學者中,僅剩爺爺一人仍活於世。

最終,爺爺還是在病**離世。生於1990年的他,也在度過了八十個年頭後,迎來了生命的終點。

在得知爺爺的死訊後,兩位醫護人員帶走了父親和母親。我注視著他們離去,他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被領進了一間手術室,留我獨自一人佇立於原地。醫生和護士陸續從我身旁經過,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在我麵前停下腳步。

直到一個身著白衣的醫生來到我麵前,取走了我鼻梁上的眼鏡。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並沒有移植爺爺的任何器官。

不知為何,一種極其強烈的孤獨感突然纏滿了我的整副身軀,內心深處因獨立器官而編織起的血脈關係在此時此刻變得支離破碎。

原來,我是一個完整的人,擁有著完整的器官。

但是,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以及我九歲前的過去都被藏到了哪裏?

我沿著醫院的樓梯飛奔而下,穿過醫院大門,向著工業園區的方向跑去。

那個藏在工業園區的破舊集裝箱,是我最後的歸宿。

隻是,當我來到集裝箱前時,眼前卻是一片狼藉。

此處不知何時已被拆除,月紀也不知所蹤。

原來,我才是最不幸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