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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事故發生大約一周以後,我才終於醒過來。其間,我被安置在瑪格隆一樓的一間屋子裏,我以為那是間客房。後來才知道那是瑪琪的房間,而她並非十分樂意讓我住在裏麵。

我的傷腿上打了石膏,被高高地吊起,一位年邁的女人坐在我床邊。

她實在是太老了,已經過了我認為能被稱作女人的年紀。我猜她可能都快一百歲了。她的棕色眼睛像是含著淚水。牙齒有的是黃色的(真牙),有的則閃著白光(假牙)。她的指甲很長,頭裏銼得尖尖的。她瘦骨嶙峋,跟筷子似的,身著深色的粗花呢套裝和彈力長襪,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矯形鞋。她看上去是個幹淨的老太太,然而一種揮之不去的年老的黴味如雲霧般盤積在她周身。她嘴唇上塗了厚厚一層她這個年齡的婦人常用的深紅色口紅。這使她的嘴部看上去年輕得不太自然,仿佛突兀地獨立於整個身體。

“我是老瑪格麗特。”她說。

“我是——”

她打斷了我:“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您是瑪吉的親人嗎?”我問。

“可以這麽說。”她笑起來。

我注視著她的嘴巴。“我是說,您和瑪吉是什麽關係?”

“該是我問你和瑪吉是什麽關係。”

“什麽?”

“你把那條繩子係在她手指上,是什麽意思?”

“我……”我支支吾吾,“她告訴您了?”

“隻是和你開個玩笑,當然了。”她笑著,隻不過看上去略微有些嚇人,“我抽支煙,你會很介意嗎?”

我搖了搖頭。

“別告訴任何人。”她說。

老瑪格麗特打開窗戶,點著一支煙。“格蕾塔肯定會讓你幫她點上煙。她太老派啦,但我不會。當然了,你若能幫我點煙,我也不會介意,這樣做很紳士。但看起來你行動不便,我們還是得作出讓步。”

格蕾塔是誰,我納悶。瑪吉一百歲時會變成這樣嗎?

“不會,”老瑪格麗特回答我,“她不抽煙。我十三歲就抽上啦。我那時可前衛啦。以前那個時候,我們不會擔心癌症啊,肺氣腫啊,或是別的什麽無聊玩意兒。還有,我今年才七十七歲。但我看得出你把我想得比這老得多。畢竟,我們都隻擅長確定自己的年紀。其他所有人看上去要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輕,或者某種意義上說,所有比我們老的或是比我們年輕的人都算不上純正的人類。”

難道我說出來了嗎?

“我會讀心術,”她回答我,“這是我在那場變故後獲得的稟賦。讀心術,還有嗅出他人情緒的本領。實際上,我覺得這兩者可能屬於同一種稟賦。”她嗅了嗅空氣。“你聞起來像是受傷了,但我覺得這顯而易見。你的腿疼嗎?”

“還好。主要是不舒服,別的倒沒什麽。”

“嗯,他們給你用了很多止痛藥。很快就會疼起來了。我做過兩次髖關節置換手術,所以不是亂說的。”她敲了敲我的石膏,“你至少得在**躺個兩星期。瑪吉是這麽說的。這陣子隻有我們這些老處女陪著你解解悶,希望你不會覺得太無聊。”

“你,到底是誰?”

“老瑪格麗特。”她又說了一遍,好像我實在很遲鈍。

“瑪吉是以你命名的嗎?”

“瑪吉是以我命名的?”她頓了頓,“是的,我想是的。”

“你是瑪吉的祖母嗎?”

“我當她祖母是不是太年輕了點?”

“沒有,”我慢吞吞地答道,“沒,沒有吧。”

老瑪格麗特歎了口氣,“那我就真應該是瑪吉的祖母了。真可怕!”

老瑪格麗特顯然已經老態龍鍾了。

“我沒有老態龍鍾,”她說,“你這樣說很無禮。”

“我沒有說。”我抗議,“我隻是這樣想的。”

“我有時分不出差別來。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出讓步。如果你確實說了,那我真的太受傷了,但如果你隻是這樣想想,那就僅僅是小小地刺傷了我。”

我其實沒覺得這兩者有何區別。

“你看,”她說,“如果你說出來了,你就是故意想傷我心。然而我們有時是沒法控製思想的。比方說,我知道我剛進屋時,你覺得我聞起來有股黴味。這或許也會讓我難受,但誰想要一輩子都在生氣呢?”

“對不起。”

“順便說一句,那是樟腦丸的味道。我上了六十五歲以後,就一直深受蛀蟲的困擾,以前從來沒有過。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不知道。”

“年輕人為什麽就不會受蛀蟲困擾呢?”她問道,“蛀蟲就是年老者的**伴侶,你同意嗎?”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覺得有點累了。”我說。

“當然了,親愛的。”她說,“我真是太不體貼啦。”她熄滅了煙,開始蹣跚地向房門走去。那兩次髖關節置換手術讓她的腿明顯有些跛。

“還有誰住在這裏?”我問道。

“啊,有我、瑪琪、米亞,還有梅。現在瑪吉也回來了。你可能不怎麽見得著梅,因為她喜歡待在外麵。以前還有一個的,但她走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走了。”

“這些都是瑪吉的——”我試著回想,“姑媽?”

“哦是的,”她說,“不管怎麽說,差不多就是吧。很抱歉我絮叨了這麽多,累著你了。你知道嗎?我還是姑娘時,別人都覺得我特別安靜。真奇怪啊,老了以後,我發現自己竟然有這麽多話要說。”

她非常輕緩地帶上了門。事實上,門整整過了大約十分鍾才終於關上。告訴你,簡,我倒更希望她直接“砰”的一聲關上呢。

過了幾分鍾、幾小時,或是幾天(在你服用大量藥物時,時間的長短會變得難以分辨),我醒過來,看到瑪吉像隻小貓那樣蜷縮在我身邊。她的一隻眼睛上有烏青,但除此之外看起來毫發未損。

“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我問。

“有段時間了。我不想弄醒你。”她看著我的腿,哭了起來,“抱歉我竟然睡著了。你肯定覺得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機了。”她拉了拉手指上重新係上的那根繩子。

“你累了嘛。”事後怪罪從來都毫無意義,尤其是怪罪天生就喜歡自責的女人。“我自己應該係好安全帶。”

“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機。你就直說吧。”

“不是的——”

“直說啊!”她要求道。

“你或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司機,但我沒見過世界上除你以外的所有司機,所以無法肯定。至少你最後救下了車子,自己也沒受什麽傷。要不是你醒來後反應及時,我們可能都沒命了。”

“我他媽的就隻會把事情搞砸。我就是他媽的一災星。我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禍害。”

“如果我說你是我認識的最糟糕的司機,你是不是會好過點?”

“是的!”她突然笑了起來。瑪吉就是這個樣子。一秒之內就能破涕為笑。她不是愛就是恨。情緒表達上無所顧忌。盡管我作為旁觀者覺得這樣很帶勁,但我懷疑對她而言,這樣的性情讓她活得很不容易。

我那個房間很小,所以一開始,她們每次隻一人進來探望。除了瑪吉和老瑪格麗特以外,我知道還有瑪琪和米亞來看過我。因為用了大量的止痛劑,和她們見麵的細節都已模糊不清。[在我臥床期間唯一沒來看過我的是最小的那個,梅,當時我猜她是瑪吉的堂妹或侄女。梅那時七歲,是我見到你時你年紀的兩倍大。]我不記得曾經被正式介紹給瑪琪、米亞,或是梅。就好像我生來就認識她們。

我要向你描述她們,簡,盡管我不確定以下這些是否真的是我對她們的第一印象。貝絲告訴我,讓讀者——尤其是年輕女性讀者——知道某個人物的長相特征和大致性格是很有必要的。

年齡僅次於老瑪格麗特的是瑪琪。她五十幾歲,體形敦實。她的發梢泛著紅色,發根則已灰白,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而言,她的頭發留得過長了。她左眼蒙著副眼罩,眼罩上麵畫了一隻綠色的眼睛,煞是嚇人。她似乎第一眼見我就不喜歡我。她問了許多關於我工作的問題,一般來說,一個人問你這些,就表示他(她)肯定討厭你。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她討厭男人,因為我們認識沒多久後,她就告訴我,她厭惡男人。“我厭惡男人,”瑪琪說,“但不是針對你。”

米亞十七歲,她一點兒也不想和我打交道。見麵時,她故意翻白眼,皺眉頭,以示她不是自己情願過來看我的。(我竟然還神經質地試著跟她調了下情。)她濃密的深紅色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著一身黑衣,為了搭配衣服的色調,指甲的顏色也總是塗成深深淺淺的黑色,或是血紅色。她畫著過於濃重的深色眼妝,和膚色一點兒也不搭。她不停地在一本黑封皮本子上麵寫著或畫著什麽,但從不讓任何人看那本子。

梅七歲,很少待在屋裏。因此她總是灰頭土臉,皮膚曬成了棕褐色。實際上,已經快分不出哪裏是土垢,哪裏是她的皮膚了。她紮著兩條辮子,膝蓋永遠是磨破的,門牙缺了兩顆。她有個溜溜球。如果你問她什麽問題,她一般都會咯咯笑著跑開。

所以,連瑪吉在內,那年夏天共有五個女人住在瑪格麗特小鎮。你可能會問,還有別的人住在那兒嗎?答案是沒有,但也說不準。沒有,是因為瑪格麗特小鎮是座荒涼之城,這些女人常年與世隔絕。說不準,是因為即使有別的人,對我而言也無所謂。某種程度上,你在一個地方認識的人,定義了那個地方對於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