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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瑪吉還睡著的時候,我偷偷溜出去,把雅克舅舅的藍色敞篷車開了過來。雅克舅舅已去世多年,這車子是他留給我的,盡管如此,我仍然一直覺得這是他的敞篷車。雅克舅舅一輩子開的都是敞篷車,而且永遠都把頂篷放下來。當被問及這個癖好時,他總愛用帶比利時口音的卡通人物般的聲音說道:“隨他怎麽下雨,反正淋不到我,可不是嗎?”接著他會像傻瓜一樣大笑起來,好像他之前一千次沒有給出相同回答似的。我十六歲時在一本曆史書上看到,一位法國皇帝(路易十三還是路易十五?)說過“Après moi,le déluge[3]”,聽起來正像是雅克舅舅會說的話。說真的,在學習整部歐洲史時,無論學到哪位法國暴君,我腦海中浮現的都是雅克舅舅的麵孔。春季學期快結束時,路易皇帝(路易十六還是路易十七?)被砍掉了腦袋,足以讓我煞有趣味地浮想良多。
父母去世後,姐姐貝絲和我無處可去,母親的弟弟雅克舅舅就收留了我們。我知道自己應該心懷感激,有時候我甚至確實如此。
回去取車意味著要和貝絲一起吃早餐。(車子停在她住的公寓樓的車庫裏。)那段時間,貝絲對所有事情都特別操心。她給雜誌編輯寫信;上街遊行;製作傳單和標語(還總是回收循環利用這些傳單和標語);參加集會;用鐵鏈把自己鎖在建築物上;檢查標簽;對她的弟弟過度操心。簡而言之,她做著一個人應該做的所有事情。
吃早餐時,我告訴貝絲我要把車開出去,幫瑪吉把她學校裏的東西搬回家。
貝絲皺起眉頭,說:“有些事情很讓我擔心。”到底是什麽事情,她沒有明說,我也知道不該問。反正她最後總會告訴我的。“有些事情很讓我擔心。”她又說了一遍,一邊把粥舀到碗裏。[簡,我不太清楚粥和燕麥片到底有什麽區別;我猜粥比燕麥片更可靠一些,因此我將粥與你姑媽聯係在一起。]
我們沉默地吃了五分鍾,誰都沒說話。最後貝絲忍不住了,她說:“我很擔心你所選擇的生活方式。”
這一次,我同樣不需要回答。
“我愛你,”她說,“可我很擔心。”
“我在考慮向瑪吉求婚。”我對她說。
貝絲歎了口氣,開始收拾餐桌。
“實際上,我覺得我已經求過婚了。”
“到底求沒求?”貝絲追問道。
“我不清楚。”
“你應該想辦法弄清楚。”她說。
我躊躇了一下。“嗯,如果她記得的話,那我就是求了。如果她覺得我求了的話,那我也算求了。不過我從來沒認真地向她求過婚。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可是如果她覺得我求了的話,也無所謂。”
貝絲搖了搖頭,隨後給了我一個擁抱。正當她張口欲言時,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無法忍受她將要說的話。“瑪吉和我該上路了,否則到她家就要太晚了。”我說。
“她住在哪兒?”貝絲問。
“我不清楚。”確實,瑪吉隻說她家很遠,但至少開車能到。
貝絲歎了口氣,開口說話。
“你是不是要說,我在娶她之前,應該要知道她的出身。”
“隻是供你參考,我要說的是,如果你要挑選路線,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別走95號公路,因為一輛油罐車剛在那兒出了事故。當然了,要是你在開車去她家之前,能知道她家在哪兒就最好了。”
“瑪吉會跟我一起坐在車裏。她可以給我指路。”
“她要是睡著了呢?”
“我可以叫醒她。”
貝絲搖了搖頭。“我很擔心,”她說,“非常擔心。”
盡管她已經夠擔心的了,我還是決定問一件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當一個女人說她‘被詛咒’時,是什麽意思?”
“呃,來例假了?”
“我覺得不是。”
“詛咒?誰被詛咒了?”
“沒有誰。我隻是問,‘詛咒’這個詞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我是說,對於女人而言?”
“是瑪吉說她‘被詛咒’了?”
“當然不是了。是工作中碰到的,”我可憐巴巴地堅持說,“我在翻譯阿倫特[4]的信件。”
貝絲挑起一道眉毛,“當一個女人說她‘被詛咒’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話。”
貝絲見過瑪吉一次,是在一家電影院裏偶遇的。瑪吉和我正要去看一部電影,貝絲剛好看完另一部電影出來。
“你一定就是L了。”貝絲說。(L是我認識瑪吉之前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趕忙說,“她叫瑪吉。”
“你們打算去看那部?”貝絲指了指她右邊的影廳。
“是的。”我說。
“那片子糟透了,”貝絲說,“不過他就喜歡看爛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瑪吉。“你的頭發可真紅。”她說。
“我知道。”瑪吉承認道。
“你看上去更像是L,而不是瑪吉,”貝絲對她說,“你真名是叫瑪格麗特嗎?”
瑪吉頓了頓方才回答:“有時是的。”
我們把瑪吉的行李搬上雅克舅舅敞篷車的後座。貼著“瑪格麗特?湯——雜物”標簽的那個箱子放不進去,她便把它留在了我的公寓裏。我們下午三點上了路。
我們上車前,瑪吉舉起她的手。繩子還纏在她的無名指上。我開始懷疑係那根繩子是否是明智之舉。
“我訂婚了。”她說。
“拿什麽訂的?”我有點忸怩地問。
她舉起左手。“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了。”她說。
“那你究竟不會忘記什麽?”
“不會忘記我已經訂婚了。”
我看著那根繩子,繩子已經有點磨起毛了。“要磨壞了。”
她聳了聳肩。“我知道。我本來是想把兩頭粘起來的。”她從衣袋裏取出一卷捆包膠帶,剪下細細的兩條,“你能幫我一下嗎?一隻手很難搞定。”
“你為什麽不幹脆把繩子解開呢?”
“哦,不行,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的。”她搖著頭,把其中一條膠帶遞給我,“你要知道,他在向我求婚時,親手為我係上了這個蝴蝶結。”
“你可以解開再重新係上,他不會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
“可我會覺得,”她說,“我需要另一個人幫我重新係上它。”
“你的男朋友——”
“我的未婚夫,”她糾正我,“未婚夫。”她喜歡說那個詞,“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一定是個渾蛋。”
“我的未婚夫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很小氣。”我把另一頭也粘起來了,“搞定。”
“謝謝你。”她說,“可我的未婚夫一點也不小氣。”
“隻要一個線團,這家夥能娶到波士頓一半的姑娘。”
“我的未婚夫永遠不會那麽做的。”她有點受傷,我聽得出來。
“對不起。”
“不過你真的覺得戒指意義非凡嗎?那麽多男人會給那麽多女人買那麽多戒指,而且……”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哪有,你說得對。”我說,“我剛才隻是跟你開玩笑的。”
“我喜歡我的這根繩子。”她堅持道。我握住她的手,她抽了回去。“可是你剛剛讓我覺得自己很廉價。”她慘然一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
“這或許挺愚蠢的。”她歎了口氣,“男人為什麽不戴訂婚戒指呢?仔細想來,這有點侮辱的意味。”
我搖了搖頭。“訂婚戒指實際上就是紅字。”
“或是貞操帶。”我又加上一句。
她笑了。“去年我們還拍賣掉幾個貞操帶呢,是我在賓夕法尼亞的一個舊穀倉裏發現的。”瑪吉當時剛結束在一家拍賣行的實習,那時她想成為一位估價師。
“誰買走的?”
“U大學女性研究係的一位教授買走了一個;一個專門搞此類收藏的古董商人買走了第二個;至於第三個,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買下了。”
我揚了揚眉毛。
“沒別的人想要。可能我覺得它怪可憐的。如果你什麽時候想要借用的話,它就放在標為‘雜物’的那個箱子裏。”
“我會記著的。”
“你注意過沒,‘訂婚’這個詞是過去式[5]?”她問。“嗯,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說法。我是說,‘engaged’可以是動詞‘engage’的過去式也可以是過去分詞,但跟婚姻扯上關係時,它就是一個形容詞。詞末那個‘d’看上去總有點討厭,你不這麽覺得嗎?”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開那個。”我看著她手上的簡易戒指說道,“他應該給你買一個真的,那就沒那麽容易解開了。”
她點了點頭,把小手指也插進蝴蝶結的圈裏。“要是認真想想,真的戒指也還是會滑落不見的。我要是解開這個結,那一定是因為我真的下了決心。”
“或許有人會幫你解開的。”我俯下身親吻她的手,用牙齒咬住粘起來的繩子一端。它比我想象的要難解開,但她沒有阻止我。“應該打兩個結的。”我說。
“我的未婚夫下次會的。”她回答說。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我問。
她眯起雙眼,“你什麽意思?”
“我是說,如果他隻給了你一根繩子,你怎麽知道他是認真的呢?”
她笑了。“我猜我確實不知道,”她說,“我以為他是認真的,但並不確定。”她又笑了,“說真的,我都不確定這重不重要。”
[簡,回想起來,那根繩子或許纏得過早了。但我自有理由,因為我所知的關於她的事,已經足夠讓我確定自己想知道其他一切關於她的事;我對於她的了解,正是她所希望我了解的;我對她的了解,就像世上任何人對他人的了解一樣。而愛情伊始不就是對彼此的好奇心嗎?一個人為什麽會堅持讀一本書?書的第一句話?還不錯。第一章?也還行。等你快讀到第三章時,為何不幹脆讀完呢?]
她坐上副駕駛座,“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你先開第一段路。”她說。
“你到底住在哪兒呢?”我問。
“在紐約州北部,馬爾伯勒和紐堡之間,”她說,“那一帶很容易迷路,所以我來開最後一點路。”說完她便把頭往車窗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說來可能有些奇怪,”她說,眼睛依然閉著,“但我住的地方其實跟我叫同一個名字。我想最好現在告訴你一下,以免你會大吃一驚。”
“什麽意思?”
“我來自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小鎮[6]的地方,”她說,“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覺得如果不提一下的話,會顯得有些奇怪。”
我看著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認真的:她眼睛閉著,但從嘴形上看,絕不像是在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麽,我笑了起來:“我猜是你以你們鎮命名而不是你們鎮以你命名。”
她也笑了起來:“我從來沒完全弄清楚過。”
我們住進康涅狄格州的一家汽車旅館。瑪吉之所以想住這裏,是因為旅館招牌上寫著每間房都有水床,而我們都沒睡過水床。
房間裏果然濕氣很重,煙霧繚繞。瑪吉想要的水床是心形的,中央似乎略微下陷。靠近床腳處有一個令人不安的水印。整體感覺這裏更像拉斯維加斯的廉價旅館,而不是在康涅狄格州。我們兩人都精疲力竭,沒有多加討論便倒頭躺下。
我們躺在黑暗中。越是想要靜止不動,床越是搖晃得厲害。我很疲憊,卻無法入眠。
“閉上眼睛。”她說。
我照做了。
“很容易想象我們是在一艘小船上。”她悄聲細語,“很容易想象我們是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說自己被詛咒了,是什麽意思?”我問。
“你在我手指上綁那根線,是什麽意思?”她反問我。
“隻是突然想那麽做而已。”我沒底氣地回答。
“看到沒?”她問,“**說的話,不能太當真。”
“聽起來像是幸運餅幹裏的話。”我說,“別人說什麽你都不能相信隻要是在**。”
瑪吉發出一聲呻吟(在我聽來帶著親昵的意味),我越過隨之而起的波浪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