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瑪吉 1
初識瑪格麗特時,我住在一間地下公寓房裏。租金公道,地段在我所能支付的房子當中也是最好的。從地下往上瞧,視野不算理想,但很有趣:大多是人們的鞋子,有時還能瞅著小腿的一部分,還有那些隻有一兩歲孩子三分之一高的小狗。我學會了如何根據鞋履來識別自己的訪客。那時,定期來訪的隻有我的姐姐貝絲,她會穿著那雙劣質不堪的仿麂皮絨涼鞋;還有就是瑪格麗特,她穿的鞋子總是隨著心情的變化而不同。
我過著一種奇異的地下室生活。黑夜與白晝的區別變得不再那麽重要。那些在地上體麵之處絕跡的各類蟲子是我的常伴之客。雪融化後,房間裏便是一片汪洋。每逢收垃圾的日子,我都得緊閉窗戶。屋裏的暖氣不再運作,室溫終年維持在46華氏度[1]。住在樓上的房客們與我接觸時也都難掩狐疑之色。因為住在地下室,我很自然地變成了“住在地下室的那個人”。
我唯一的一件家具,還是從我念研究生的那所大學裏偷來的。正經的床是沒有的,隻有兩張加長的單人床墊。我一個人睡時,便把兩張床墊疊起來。有客人來時,則把它們並排鋪展,靠在一起拚成一張床。去年一年,我都隻有瑪格麗特?瑪麗?湯這一位客人。那些日子裏,我管她叫瑪吉。
盡管我拚盡全力,兩張床墊也從來沒法拚在一起。夜裏,兩者之間總會出現一道神秘的空缺。瑪吉和我最後就像五十年代電視秀裏麵的海難幸存者一般,在各自的床墊上孤獨地漂流著。一天夜裏,她爬上我的床,硬說自己冷,後來就再沒回過自己的床墊。
瑪吉大學畢業(她的年紀比多數同學都要大,當時已是二十五歲)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半夜醒來,發現她坐在兩張床墊之間的空隙裏,雙手抱著膝蓋,正無聲地啜泣著。她的臉被又長又直的紅色頭發給遮住了。我問她怎麽了,她沉默良久,沒有回答我。
“我被詛咒了。”最後她終於說道。
“不,你沒有,”我說,然後又認真想了想,“嗯,你說的‘被詛咒’是什麽意思?”
“有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她固執地說。
“什麽事情,瑪吉?”
“有一些關於我的事情。你發現後就會鄙視我的,我知道。”
我向她保證,我絕不會鄙視她,事實上,我愛她。
“我不是你心裏以為的那個人。我是說,我或許是你心裏以為的那個人,可我還有其他部分。現在的我隻是你印象中的我的一部分。我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哦,瑪吉,”我說,“瑪吉。”那時我三十一歲,她所說的狀況在我看來隻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常有的可愛煩惱,“瑪吉,每個人畢業時都會經曆這個階段。”
她透過濃密的頭發往外看。她搖搖頭,神色暗淡地瞥了我一眼。“如果明天一切都變了……都變糟了,我是說……我們的這段時光,這幾個月真是太美妙了。我喜歡這個地下室。我喜歡我們一起住在這裏。”
她吻了吻我的額頭,似乎帶著點屈尊俯就的意味,然後回到另一張床墊上去睡了,這是她移居到我床墊上之後的第一次。
那晚剩下的時間,她睡得很沉,而我被弄醒後則是整夜未眠。我清醒地躺著,滿腦子都是她。就我所知,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
我想起去年十二月在聯邦大道遇見瑪吉的情形。我們當時已經同床共枕過一回,可我不確定我們以後還會不會這樣。她看到我時,大笑著喊出我的名字。她迫不及待,不等我先認出她來。
“真高興,還好我穿了一雙好靴子。”她說,“我本來已經要出門了,穿著冬天的木底鞋,但就在最後一秒我決定換上靴子。”
我瞧了瞧她的鞋。是薄薄的黑皮革靴,鞋頭和鞋跟都尖尖的,看起來不太能禦寒。“這就是你的好靴子?”我問。
她笑了。“跟我的木底鞋比起來,確實是的。你好像不認同?”她又笑了,“我當時有那種感覺,那種知道要遇上自己的前任,或是值得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一起約會的什麽男人的感覺。沒想到會是你。”
“要是知道是我,你還會穿這雙鞋嗎?”
她揚起頭,笑容慢慢漾開。“是的,”她說,“我會的。”
那慢慢漾開的笑容。我的天哪。
瑪吉在另一張床墊上打著呼嚕,而我回想起了對她表白那天的她。
“我愛你。”我說。就在說出口的一刹那,一輛車子鳴響了喇叭,好似考驗我一般。我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隻好再說一遍:“我愛你。”
她看上去說不出是困惑還是歡喜(瑪吉臉上的表情總有點模棱兩可,這兩種情緒可能看起來一模一樣),不過她一言未發。片刻之後,她沿著街道跑掉了。
大約六個小時後,電話響了。“我愛你。”她說完就掛了。
中間那段空缺,究竟意味著她愛得更多還是更少?要是沒有空缺的話,我會覺得她是本能地說出這話的,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畢竟,要是你朝誰開了一槍,他肯定也會回射你一槍。但有了那段空缺,我知道瑪吉說出這話並非出於本能。我知道她在那六小時裏,一定大部分時間都在思忖我的表白,考慮該如何回應。的確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是的,但終歸還是可以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在說愛她的那一刻,我其實並未太深刻地感受到我所表達的那種愛意。我隻是無比渴望聽到她的回答。又或者,我隻是想把話說出口。有時候,我們會言過其實。有時候,我們會說一些不是那麽真實的話,暗自希望說出來後即會成真。這一次,效果達到了;因為那段空缺,我愛上了她。
透過臥室的窗戶,可以看到人行道籠罩著淡淡的灰蒙蒙的光。這或許是入夜的信號,也可能是破曉的跡象,全看各人的不同視角。我今晚是睡不著了。於是我便開始回想**的瑪吉,回想初見時她躺在那裏的情景。
在遇見她之前,我已經在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名字中看見過她的名字(瑪格麗特?M.湯)。她是一門哲學必修課的學生,我恰巧是她所在那個分班的助教。學期業已過半,她一次都沒在討論課上露過麵,甚至連課程所需的那套教材都沒買過。我給她寫過紙條,寄過信,把助教該做的事都做了。那個時候,學校正在大力推行“關注個性化”的政策:U大學實際上隻是某所大型學校或是別的什麽無聊玩意兒下屬的一所小型文科大學。然而這一政策意味著在讓瑪格麗特?M.湯掛科前,我至少得找她麵談一次。
她住在一棟煤渣磚蓋的宿舍樓裏,這地方素來是給U大學的邊緣人住的:結過婚的,交換生,轉學生,或是“較成熟”的學生,等等。每所大學都有這樣的宿舍樓。乘電梯上樓找她時,我便懷揣著她也是個異類的念頭。
來到她住的那層,隻見幾個猜不出國籍的外國學生正在開一場派對。一位穿著緊身連衣褲的女孩遞給我一碗冒著泡泡的紅色食物。我委婉地拒絕後,問她能否指給我看瑪格麗特?湯的房間。女孩歎了口氣,指了指過道的盡頭。
她的房門上掛著塊寫字板,上麵用紫色墨水寫著她的名字。瑪格麗特(Margaret)的“M”的上半部分,和湯(Towne)的整個“e”都被擦掉了。字寫得工工整整,是頗為老式的寫法,就好像筆者曾經在隻有一間教室的學校裏學過書法(而且很可能別的都沒怎麽學)。我已經準備好見到一個家境富裕、沒有頭腦的女孩,這類人在U大學多不勝數。
我敲了敲門,讓我詫異的是,門自己開了。房間九英尺[2]長、七英尺寬,三麵都是煤渣磚,看上去頗像間囚室。擺下一張標準配置的加長型單人床後,就沒剩下多少空間了。床板上疊了大約有七張床墊。在這堆墊子上麵的正是瑪格麗特?湯本人。她長長的紅頭發亂蓬蓬的,有點纏繞打結。她的眼下有黑眼圈,看上去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或者隻是精疲力竭罷了。[簡,你可能會覺得七張墊子應該把人抬得很高了,但是U大學的床墊都薄得可憐。七張U大學的床墊,隻相當於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兩張那麽厚。]
“累死了,”她說,“我感覺好像很多很多年沒睡過覺了。”
“瑪格麗特,我是助——”
她打斷了我:“你看上去也很累。”
她說這話的樣子,差點兒就讓我哭了出來。“是的,”我說,“我是很累。”
“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睡在這裏。”她主動邀請。
“睡在你**?”我不敢相信。
“睡在我**。”
於是我睡了。這樣的大方邀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我在次日下午醒來,是個星期五。她正盯著我看。
“睡得如何?”她問。
“還行。”我打了個哈欠,“瑪格麗特,這麽多床墊是怎麽回事?”
“我以為它們能幫助我入睡,可事實上並不起作用,”她一邊說著一邊從**爬起來,“我要去刷牙了。之前就想起來了,可又不想弄醒你。”
我躺在瑪格麗特的**,享受著充分休息過後的幸福感。我往床中間移動,就在那時我感受到了——一塊凸起。雖然很小,但能摸到。我從**起來,掀起第一層床墊。什麽都沒有。又掀起第二層。什麽都沒有。接著第三層,第四層,第五層,第六層。什麽都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最後,我掀起第七層床墊,緊貼著床板的那層。我在那裏找到了它——一支鋼筆。一支陳舊的比克黑鋼筆,一頭有輕微咬過的痕跡,是那種一美元能買十支的普通鋼筆。
她重新回到房間,高高地仰著頭。
我把這個硌人的東西拿給她看,“你睡在一支鋼筆上了。”
“鋼筆。”她笑著說,“哦。”她從我手裏接過鋼筆,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她吻了我,對我說謝謝,接著又吻了我。她開心地回到**,並邀請我跟她一起。我這麽做了,簡,我真這麽做了。
“瑪格麗特。”我開口道。
“大家都叫我瑪吉。”她說,“你叫我瑪格麗特時,我差點沒反應過來你在跟誰說話。”她笑了,是那種緩緩的睡意繾綣的笑容,然後翻了個身側臥著。“那支鋼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可能用不了了,看上去太舊了。”
她很固執。“我還是想知道到底能不能用。”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下床找來一張活頁紙。為了讓墨水出來,我開始心不在焉地畫一個歪歪扭扭的無限符號。
“貌似不行了。”大概一分鍾後,我說。在筆頭的壓力和反複的書寫下,紙都要破了。
“再試一試,”她說,“拜托你了。”
於是我繼續試。我改為畫愛心。接著是字母表。然後開始寫自己的名字。就在這時,鋼筆開始出墨了。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我真開心。”她說,“我都不知道為什麽這麽開心,可就是很開心。”她看著那支鋼筆,仿佛它是世間出現的第一支鋼筆。她看著我,仿佛我是這世上第一支鋼筆的發明者。“那是你的名字嗎?”她審視著我寫的字問。
“是的。”我說。
“是個好名字。很高興你叫這個名字。這是個相當不錯的名字。”
“謝謝你,或許是的。”
“這筆,看上去是個好兆頭,不是嗎?”
我表示同意,確實是好兆頭。
她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點點頭。“你是《道德論證》課的助教,是嗎?”
“是的,”我不情願地承認,“實際上還是助教組長。”
“那課純粹是無聊的胡扯,對吧?”
“沒錯。”我讚同。
“沒錯。”她重複道,“那現在,你幹嗎不回到**來?”
於是我又睡了過去,但心卻醒著。瑪格麗特有種獨特的方式,能讓人覺得自己是世上第一個發現她**這塊寶地的人。
一層淡黃的色彩披上人行道,這意味著我徹夜未眠。我望向瑪吉。她的紅頭發無處不在,她的雙眼腫脹,口氣很重,還有一簇若隱若現的小胡子。忽然間,我突然想和這個女人共度餘生,不管她是否被詛咒了。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她說什麽或是不說什麽,無論她做了什麽或是將會做什麽,一切都無法改變這一點。現在是清晨五點,我如此確信。
瑪吉上周搬出了宿舍樓。我臥室的牆邊擺滿了她的箱子。(她在那間九英尺長七英尺寬的囚室裏放下了數量驚人的東西。)在貼著“瑪格麗特?湯——雜物”標簽的箱子上,擺著打包用的工具,其中有一個大線團和一把刀。我從**起來,從線團上剪下一段三英寸長的線。我爬上她的床,打量著赤身**睡在床單上的我的女孩。
一條腿彎曲著,一條腿是伸直的,然而兩條長腿通往的是同一個盡頭:一座小小的毛茸茸的山丘,濃密的黃色褐色的毛如同麥穗一般,掩藏著一口井。(那些日子裏,我喜歡想象隻有自己知道那口井的所在。)接著,是她腹部的廣闊平原——光滑、柔軟卻不太平坦。越過平原是另外兩座小小的山丘——很可愛,很可愛。在這兩座可愛的小山丘之間,是一條狹長潔白的通道,那是她的脖頸。她的眼睛閉著,但我知道這雙眼睛在有的光線下看是棕色的,有的光線下看則是金色的。她聞起來有蘋果的香氣,兩頰滾燙,好似一對火炬,而她的紅頭發則像是西班牙房屋頂上褪色瓦片的顏色。這整片肉體的大地都將是我的,我一邊在她手指上係蝴蝶結,一邊這樣想著。
“你在做什麽呢?”她睡意蒙矓地問。
“打了結我就不會忘記了。”
“忘記什麽?”她問。
“我想要記住的事情。”
“那你不是應該在自己的手指上打個結?”
“繼續睡吧。明天可是漫長的一天呢。”
她翻過身來趴著睡。一秒鍾後,她又翻身側臥,衝著我微笑。“我給你騰出了地方,”她說,“你要是想睡的話,就睡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