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奔向歐格瑞恩

廚師每天都來得很早,今天就是他把我叫醒的。我睡得很沉,他隻好推推我的身子,湊到我耳邊說:“醒一醒,醒一醒,伊斯特拉凡勳爵,國王的信使來了!”最後我終於聽明白了他的話,睡意蒙矓、手忙腳亂地起身跑到房間門口,信使就在門口等著。就這樣,就像一個新生兒來到新世界,我也全身**、懵懵懂懂地進入了流亡狀態。

我一邊看著信使給我的文件,一邊想: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想到這麽快。我本應看著信使把那張該死的文件釘在房子大門上,但是我覺得那些釘子好像都在往我眼睛裏敲,於是我走到一邊,孤單單、茫茫然地站在那兒,感覺既恥辱又痛苦,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種感覺過去之後,我就著手安排各項事宜。到大鍾敲響九時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皇宮。沒有什麽事情需要我久留。我把能帶的東西帶上了。至於財產和銀行裏的錢,我如果去折現,勢必危及那些跟我打交道的人,跟我越好的朋友危險越大。我給以前的克慕戀人阿什寫了封信,告訴他可以拿幾樣值錢的東西去換錢,以便撫養我們的兒子,同時告訴他不要給我寄錢,因為泰博也許會派人在邊境把守。我沒敢在這封信上署名。給我打電話很可能會讓他們麵臨牢獄之災,於是我趕在哪個朋友來看我之前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們來的時候還是清白之身,來了之後就會失去錢財和自由,那是他們為友情付出的代價。

我往城市西邊走去。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停下來想:我這樣一個徒步的可憐人,為什麽不往東走,穿過高山和平原回科爾姆,回到我出生的伊斯特爾,回到那片貧瘠山坡上那座石頭房子裏去?

為什麽不回家?我三四次停下腳步,回頭張望。每一次回頭,我都能在滿大街神情漠然的臉龐中找出也許是密探的人,也許他們就是派他來監視我出城的,每一次我都會想到,回家那個念頭是多麽愚蠢。看來,我命中注定要遭到流放,回家之途就是死亡之旅。於是我繼續向西,不再回頭。

如果一切順利,這三天寬限期最遠能走出八十五英裏,到達海灣的庫斯本。多數被流放者在頭天夜裏便提前得到警告,那個時候船長還不會因為對他們提供幫助而遭到懲罰,如此一來,他們便有機會搭船順賽斯河離開了。泰博是沒有這麽好心腸的。現在哪個船長都不敢捎上我了,在港口——我為阿加文修建的港口——的時候,他們就都知道我的事兒了。也沒有哪艘陸行艇可以讓我乘坐,從埃爾亨朗走陸路到邊境有四百英裏的距離。我別無選擇,隻能徒步前往庫斯本。

廚師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我當時就讓他離開,不過在離開之前,他把所有能找著的現成的食物都包好,作為我三天奔命的口糧。他的這番好意救了我,也給了我勇氣。在路上,每次吃著那些水果和麵包時,我就會想:“還有一個人不拿我當賣國賊看,因為他給了我這些吃的。”

我發現,被稱為賣國賊實在是件痛苦的事。這種痛苦難以言表,因為把別人稱作賣國賊是件很容易的事,而賣國賊這個稱號也很有附著力、很有說服力。我都差不多要相信自己是賣國賊了。

第三天的黃昏,我到了庫斯本,心力交瘁,雙腳酸痛不已。過去這幾年在埃爾亨朗,我養尊處優,已經喪失了走路的能力。在那個小鎮的鎮口,阿什正在等著我。

我們克慕了七年,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是他生的,都跟著他姓弗裏斯·雷姆·伊阿·奧斯博斯,在他的部族裏生活。三年前,他去了奧戈尼隱居村,現在身上戴著禁欲者預言師的金鏈子。我們已經整整三年沒見麵了,不過在那個石頭拱門下,借著黃昏時分的微光看到他的臉龐時,舊日的愛意再次湧上我的心頭,就跟我們昨天才分開一樣。我知道,是他心底對我的忠誠驅使他前來分享我的災難。當我意識到自己對他舊愛複燃時,我怒不可遏,因為阿什的愛總能讓我做出一些違心的舉動。

我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既然我必須表現得殘忍,那就該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西勒姆。”他在我身後大聲叫道,一邊跟了過來。我沿著庫斯本陡峭的街道往下走,往碼頭走去。海麵上刮起一陣南風,吹得花園裏那些黑色的樹木颯颯作響。就在這夏日黃昏的暖風裏,我從他身邊迅速走過,仿佛他是個殺人犯。我腳疼走不快,所以他很快追上了我。他說:“西勒姆,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沒有作答。

“十年前,就是在這個月份,圖瓦月,我們彼此立下了盟誓——”

“可是你三年前就毀誓了,離開了我,那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聽我說,我沒有毀誓。”

“沒錯,根本沒有盟誓可毀。那是一個假盟誓,第二次盟誓。你知道的,你當時就知道。我立下的唯一一個真正的盟誓並沒有說出來,也無法言說。很早以前,我盟誓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盟誓也就毀了。你不欠我什麽,我也不欠你。讓我走吧。”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怒氣和仇恨針對的其實不是阿什,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像一個毀了的盟誓。不過阿什並不明白這一點,他的眼中噙著淚水,說:“那你帶上這個好嗎,西勒姆?我不欠你什麽,可我還是很愛你。”說著遞給我一個小包裹。

“不用,我有錢,阿什。讓我走吧。我必須單獨走。”我繼續往前走,他沒有跟上來。不過,我兄長的陰影卻始終跟隨著我。我真不應該提到他,我做的一切都不應該。

在港口,我發現並沒有什麽好運等著我。港口如果有歐格瑞恩的船,我就可以坐船,按照預定時間在午夜之前離開卡亥德的國土,但是沒有。碼頭上隻有很少幾個人,也都急著要回家。有一個漁夫正在修理他那艘小船的發動機,我過去跟他搭話,他看了我一眼,就把身子轉過去,沒有開腔。我很擔心。這個人認得我,肯定是有人提前向他發出了警告,否則他不會認出我的。泰博已經趕在我到之前派人打過招呼了,這樣我就隻能被困在卡亥德,直到大限的到來。在此之前我隻覺得痛苦和憤怒,現在卻覺得害怕了。我沒有想到,放逐令不過是處死我的一個借口。六時的鍾聲一響,我就成了泰博手下的獵物,沒人會說這是謀殺,他們隻是在實施正義。

我在一個壓艙沙袋上坐了下來,坐在港口的寒風與黑暗之中。海水拍打著碼頭的木樁,漁船擁擠在泊位裏,棧橋的盡頭亮著一盞燈。我坐在那裏看著那盞燈,之後又看著遠處的黑暗海麵。有些人臨危不亂,我不行。我的特長是預謀,謀定而後動。眼下危機當頭,我卻變傻了,隻是坐在那袋沙子上,在想一個人是否可以遊到歐格瑞恩去。查理蘇恩海灣的冰已經融化一兩個月了,人在水裏應該可以堅持一會兒。從這裏到歐格瑞恩海灘有一百五十英裏,我不知道該怎麽遊過去。我把目光從海麵轉回庫斯本街道,發現自己是在尋找阿什,內心希望他還跟著我。羞恥感將我從暈暈乎乎的狀態中拽出來,我終於可以思考了。

如果那個漁夫還在內碼頭修他的小船,我可以試著收買他或者使用暴力。不過,為了一個壞發動機這麽做似乎不值當。那麽就去偷。可是那些小漁船的發動機都被鎖起來了。要偷接好鎖閉的線路、發動機器,再在碼頭明晃晃的燈光下將小艇開出碼頭、駛向歐格瑞恩,對於一個從來沒有開過摩托艇的人,無異於愚蠢的死亡之旅。我沒有駕駛過機動艇,隻在科爾姆的冰腳湖劃過船。這時,我看到在外碼頭的兩艘汽艇之間,係著一條劃艇。人隨眼動,我馬上實施了偷盜行動。明晃晃的燈光下,我衝下碼頭,跳上小艇,解開纜繩,支起槳,全速把小艇劃向港口不停上漲的水麵,燈光在漆黑的海浪上炫目地跳躍著。劃出一段距離後,我停下,把一支槳的槳架重新調整了一下,因為劃得不是很順手。雖然我希望第二天能碰上一艘歐格瑞恩巡邏艇或是一位漁夫,但還是有很多距離需要自己劃船前進。俯身去看槳架時,我忽然感覺全身無力。我想自己大概要暈過去了,趕緊在劃手座上蜷成一團。我以為自己是被怯懦打倒了,卻不知道我的怯懦其實來自我的肚子。我抬起雙眼,借著遠處的燈光看到港口邊緣有兩個人影,就像兩根跳動的黑色樹枝。然後我意識到,我身體的麻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支射程極遠的槍。

我能看到,其中一人手裏端著一支劫掠槍,如果當時已過午夜,我想他肯定會開槍打死我。不過這種劫掠槍聲音很大,容易驚動他人,所以他們剛才用的是聲波槍。如果設置在致暈狀態,聲波槍隻能在一百英尺左右的範圍內確定其共鳴場。我不知道這種槍的致命射程有多遠,但當時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肯定比那長不了多少,因為我痛得像嬰兒一樣蜷成了一團。聲波槍產生的共鳴場波及我的胸部,讓我呼吸困難。他們很快就能找到一艘機動艇追上我,把我幹掉,我不能繼續趴在船槳上喘氣了。我身後一片漆黑,前方也是一片漆黑,而我必須劃向黑暗。我抬起虛弱的雙臂開始劃槳,同時還要看著雙手以確保自己抓著槳,因為我的手已經失去了知覺。就這樣,我進入了開闊的海灣,進入洶湧海水與茫茫黑暗之中。這之後,我不得不停下來。每劃一次槳,我雙臂的麻木感就加強一分。我的心跳沒了節律,肺也忘了如何呼吸。我試著繼續劃槳,卻無法確知自己的雙臂是否在動。我試著把槳拽進船裏,卻無力做到。一艘港口巡邏艇的探照燈在蒼茫夜色中照到了我,輕而易舉,就像從一堆煤煙裏挑出一片雪花。那個時候,我連轉眼躲避燈光掃射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扳開我緊攥著船槳的雙手,把我抬出小艇,又把我放在巡邏艇的甲板上,就像處理一條已經開膛破肚的黑魚。我意識到他們都在低頭看我,卻沒太明白他們都說了些什麽。隻有一個人的話我聽清了,從說話的語氣來看他應該是船長。他說:“還不到六時呢。”接著又針對另一個人的話回答道,“這事兒跟我有什麽相幹?國王把他放逐了,我隻執行國王的命令,那個小人物的命令不用聽。”

就這樣,庫斯本港口巡警局的那位官員,不顧岸上的泰博手下用無線電發來的命令,也不顧害怕遭到報複的助手的意見,帶著我穿過查理蘇恩海灣,把我安然送到了歐格瑞恩謝爾特港口的岸上。我無從知曉,他這麽做是出於希弗格雷瑟,不滿泰博手下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下手,還是出於純粹的好心。那夙思。“令人欽佩的東西是難以言表的。”

歐格瑞恩海岸線在晨霧中露出隱約的輪廓,我站起身,努力邁動雙腿,從船上往謝爾特的海濱街道走去,卻又一次摔倒在街上的某個地方。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西奈斯尼二十四號共生區查理蘇恩沿海四區共生醫院裏。這個名字我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床罩上、窗邊的燈柱上、床頭櫃的金屬杯子上、床頭櫃上、護士的赫布衣上、被套和我穿的睡衣上,全都刻有或繡有這個名字。一個醫生過來問我:“你為什麽要硬扛多瑟呢?”

“我不是處於多瑟期。”我說,“是被音波場弄傷了。”

“你的症狀很典型,就是因為在多瑟的放鬆期硬扛。”這位老醫生非常專斷,到最後我不得不承認,劃船時我也許不自覺使用了多瑟力量緩解麻痹,而今天早上,在必須保持不動的散根期,我又起來四處走動,所以才差點死掉。等整件事都按照合他心意的方式得到解釋之後,他告訴我,我這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上別的地方去住。他走了之後,檢查員就來了。

在歐格瑞恩,每個人身後都有一個檢查員。

“名字?”

我沒有問他的名字。我必須像歐格瑞恩人一樣學會無遮無掩地生活,規規矩矩,不去無謂地冒犯他人。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我領地的名字,歐格瑞恩人的生活裏是沒有這種東西的。

“西勒姆·哈斯?這不是歐格瑞恩人的名字。你是哪個共生區的?”

“卡亥德。”

“這地方不是歐格瑞恩的共生區。你的入關文件和身份證明呢?”

我的文件呢?

我整個人蜷成一團躺在謝爾特的街道上,然後有人用車子把我推到了醫院,我到醫院時身無長物:文件、隨身物品、外套、鞋子、現金,全都沒有了。聽到他問,我居然沒有生氣,還笑了起來。人倒黴到家的時候連火氣也沒了。檢查官被我的笑聲弄得很惱火:“你這個一貧如洗又沒有登記文件的外國佬,還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嗎?你想怎麽回卡亥德?”

“躺在棺材裏回去。”

“你不可以這麽隨意地回答官方的問題。如果不打算回國,那你將被遣送到誌願農場,那是專門收容罪犯、外國人和身份不明人士的地方。在歐格瑞恩,隻有這麽一個地方可以接受窮光蛋和危險分子。如果你還想回卡亥德,最好在三天之內告訴我,否則我就——”

“我是被卡亥德放逐出來的。”

在我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醫生從旁邊那張病床走了回來,這會兒把檢查官拉到一旁,跟他小聲嘀咕了一會兒。檢查官臉色立刻變得酸溜溜的,就像餿了的啤酒,之後又走回來,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說:“照我看,你是打算向我申請大歐格瑞恩共生區的永久居留權,然後作為共生區成員申請並從事有益的工作嘍?”

我說:“是的。”聽到永久這個詞,我再不覺得好笑了。如果這世上存在要命的詞匯,永久這個詞就是。

五天後,我得到了永久居留權,成為米什諾裏市的成員(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們還給我派發了臨時身份證,讓我可以前往那座城市。要不是那位老醫生讓我繼續留在醫院,那五天我就得挨餓了。他很喜歡一位卡亥德首相受自己保護的感覺,而這位首相對他也是感恩戴德。

從謝爾特到米什諾裏這段路程,我一直跟著一支運送鮮魚的商隊,為商隊的陸行艇搬運貨物。我們走得倒是很快,不過一路上都是臭氣熏天。最後我到了南米什諾裏大集市,很快就在那裏一家製冰廠找到了工作。夏季,這種地方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有大量容易變質的物品需要裝卸、包裝、儲存和運輸。我的工作主要是處理各種魚,並跟製冰廠的同事們一起住在市場旁邊的一個公島裏。他們管那個地方叫魚島,島上整天彌漫著我們身上散發的臭味。不過我喜歡這個工作,因為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可以在冷庫裏度過。夏天的米什諾裏簡直就是一個大桑拿房,周圍的山就像緊閉的門,河流熱氣騰騰,人人汗如雨下。在奧克裏月,整整十天十夜,氣溫沒有低於六十度,有一天甚至達到八十八度。每天,從腥臭冰冷的避難所回那個大熔爐的時候,我會走上兩英裏的路到康德勒大堤,大堤上有很多樹,還能看到大河,隻是不能下河裏去。我會在那裏轉悠到很晚,然後在悶熱難耐的夜色中回到魚島。在我住的這一帶,人們把街燈都打掉了,為的是用黑暗遮掩自己的勾當。不過,巡官們總是開著車四處轉悠,車燈也總是照亮那些黑暗的街道,由此剝奪了窮人唯一的隱私——夜晚。

為了跟卡亥德之間的無形競爭,歐格瑞恩在卡斯月頒布了新的外國人登記法令。我原先的登記由此失效,我也就失了業。整整半個月,我一直在形形色色的檢查員接待室裏等候。我的同伴們借錢給我,還偷魚來給我吃,這樣我才得以在餓死之前重新登記在冊。不過,我學到了一個教訓。我喜歡這些生活艱辛的義氣哥們兒,可他們生活在一個陷阱裏,永無出頭之日,我得讓自己成為我不那麽喜歡的那些人當中的一員。於是我給一些人打了電話,這些電話本該在三個月之前就打的。

第二天,我在魚島院子的洗衣房裏洗襯衣,還有另外幾個人跟我一起。我們都**或半**身子,屋裏熱氣騰騰,彌漫著髒衣服的臭味跟魚腥味。這之後,透過嘩嘩的水聲,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葉吉總督,幾個月前我們在埃爾亨朗宮典禮廳列島大使歡迎儀式上見過麵,他現在跟那時候沒什麽變化。“伊斯特拉凡,我們到外麵去吧。”他說話是米什諾裏的富人們特有的那種做派,帶著鼻音,調子很高,聲音洪亮,“哦,那件破襯衫就別要了。”

“可我隻有這一件襯衫。”

“那就趕緊把它撈出來走吧。這裏太熱了。”

我的同伴們陰沉著臉,好奇地看著他,他們知道他是個有錢人,不過不知道他是位總督。我並不希望他本人親自前來,其實他隻要派別人來找我就可以了。歐格瑞恩人基本上都沒什麽尊卑的概念。我想趕緊讓他離開這個地方。襯衫濕漉漉的沒法穿,於是我叫一個老在院子裏轉悠的流浪漢暫時替我保管,等我回來再還給我。有人替我付清了債務和房租,於是我把證件揣在赫布衣的口袋裏,沒穿襯衣就離開了集市裏的這個公島,跟著葉吉回到那些達官顯貴的府邸裏。

我以他“秘書”的名義在歐格瑞恩的名冊上重新做了登記,這次的身份不再是獨立的單元,而是一名隨從。對他們來說,名字沒有意義,隻有標簽才能說明問題。待人處事的時候,他們首先看見的是種類劃分。不過,這次他們給的標簽很貼切,我確實是一名隨從,而且很快就開始詛咒自己原來的計劃,那個計劃讓我落到了仰賴他人的境地。時間整整過去了一個月,我的處境還跟在魚島時一樣,完全看不到實現當初那個計劃的希望。

夏季最後一天的晚上,天下著雨,葉吉派人叫我去他的書房。他正在跟西科夫區總督奧本索交談,我認識這位總督,當年正是他率領歐格瑞恩海軍商貿代表團前往埃爾亨朗。他個子很矮,脊柱前凸,有著一張扁平的胖臉和一雙小小的三角眼,跟身材纖細瘦弱的葉吉真是相映成趣。看上去,一個像邋遢女人,一個像花花公子。不過,兩人都大有來頭,都是統治歐格瑞恩的三十三巨頭中的成員。當然,他們的權勢還遠遠不止於此。

大家彼此問候致意,每人又喝了一杯西瑟什生命水。奧本索歎了口氣,對我說:“伊斯特拉凡,現在跟我說說,你在薩西諾斯的所作所為目的何在?我原以為,如果說有一個人在把握行動時機跟希弗格雷瑟上絕對不會出錯,那就非你莫屬了。”

“恐懼壓倒了謹慎,總督。”

“到底恐懼什麽?你在害怕什麽,伊斯特拉凡?”

“害怕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西諾斯穀的聲望之爭持續不斷,卡亥德備受屈辱。這種屈辱導致了憤怒,而卡亥德政府又在利用這種憤怒。”

“利用?什麽目的?”

奧本索緊追不舍。比較敏感的葉吉插了進來:“總督,伊斯特拉凡勳爵是我的客人,不用接受別人的審問——”

“伊斯特拉凡勳爵會在他認為恰當的時候,以恰當的方式回答問題,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奧本索咧開嘴笑起來,他的話語可謂綿裏藏針,“他知道,現在站在他身邊的都是朋友。”

“總督,無論我的朋友身在何方,我都會收留他們,但我不會老是纏著他們。”

“看出來了。不過我們西科夫有一種說法,我們不用成為克慕戀人也可以同心協力,不是嗎?不妨直截了當地說吧,我知道你為什麽遭到放逐,親愛的朋友:因為你愛卡亥德勝過愛卡亥德國王。”

“也不妨說是因為愛國王勝過愛他的堂弟。”

“或者說愛卡亥德勝過愛歐格瑞恩。”葉吉說,“我說得對嗎,伊斯特拉凡勳爵?”

“沒錯,總督。”

“那麽,照你看,”奧本索說,“泰博真的想用我們管理歐格瑞恩的方式管理卡亥德嗎?”

“是的。我認為,泰博利用西諾斯穀爭端作為導火索,還會在需要的時候擴大事態。也許在一年之內,他就能讓卡亥德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比過去一千年裏的變化還要大。他有一個榜樣可以效仿,薩爾伏。他也知道怎樣利用阿加文的恐懼,這比喚起阿加文的勇氣要容易得多,而我之前在嚐試那樣做。如果泰博得逞,你們就會有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奧本索點點頭。“我就不跟你講什麽希弗格雷瑟了,”葉吉說,“你到底想說明什麽呢,伊斯特拉凡?”

“那就是:格雷特大陸容得下兩個歐格瑞恩嗎?”

“是的,是的,讚同,”奧本索說,“讚同:很久以前你就將這個觀念灌輸到我腦子裏了,伊斯特拉凡,而我也始終無法忘懷。我們的勢力擴張得太大,卡亥德也會受到影響。兩個部族相互對抗,正常;兩個市鎮相互襲擊,正常;邊界爭端,燒掉幾個穀倉,殺死幾個人,正常;可是兩個國家也會有對抗嗎?牽涉到五千萬人口的對抗?哦,米西之乳啊!很多個夜晚,我都會被那樣一幅景象從睡夢中驚醒,汗如雨下……我們並不安全,不安全。你知道的,葉吉,你也從你的角度這麽說過,好幾次。”

“到現在,我已經投了十三次反對票,反對在西諾斯穀事件上繼續加壓。可那又有什麽用呢?主控派占了二十票,泰博的每一次舉動都進一步鞏固了薩爾伏派對這二十個席位的控製。泰博在穀裏建起一道防線,派衛兵在防線一帶駐防,他們配備的是劫掠槍——劫掠槍啊!我原以為這種槍已經進博物館了呢。每當主控派需要挑戰來做借口,泰博總會及時滿足他們的需求。”

“這樣歐格瑞恩就會更為強大,但卡亥德也會強大起來。你們對他挑釁的每一次回應、你們讓卡亥德蒙受的每一次羞辱、你們威望的每一次提高,最終都會促成卡亥德的強大。到最後,它會跟你們勢均力敵——跟歐格瑞恩一樣,變成一個中央集權國家。在卡亥德,劫掠槍沒有被送進博物館。國王的衛士帶的就是這種槍。”

葉吉又給每人倒上一杯生命水。這種珍貴的水是從五千英裏之遙霧茫茫的大海上取來的,歐格瑞恩貴族把它當啤酒喝。奧本索擦擦嘴,又眨了眨眼。

“呃,”他說,“以前我就是這麽想的,現在也還是這麽想。要我說,我們需要齊心協力,共同奮戰。不過,在我們達成共識之前,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伊斯特拉凡。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被你弄得完全摸不著頭腦了。現在你告訴我:那個來自月球之外的特使身上裹著重重迷霧,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來,金利·艾已經提出了進入歐格瑞恩的申請。

“那位特使?他說的都是真的。”

“那麽——”

“他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特使。”

“現在,不要再跟我來那套該死的讓人雲裏霧裏的卡亥德式隱喻了,伊斯特拉凡。我不講什麽希弗格雷瑟,我才不要那一套呢。你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好嗎?”

“我是這麽做的啊。”

“他是一個外星人?”奧本索問。葉吉接著又問:“他覲見了阿加文國王?”

兩個問題我都答了“是”。他們沉默片刻,接著又異口同聲講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對此事的濃厚興趣。葉吉問得還比較委婉,奧本索則是一針見血:“那麽,在你的計劃中他是什麽角色?你好像把寶押在了他身上,但輸掉了。為什麽?”

“因為泰博算計了我。我把注意力投向了天上的星星,卻忽略了腳下的泥濘。”

“你喜歡上了星相學嗎,老夥計?”

“我們最好都研究一下星相學,奧本索。”

“他對我們會有威脅嗎,這位特使?”

“我想沒有。他從他的人民那裏帶來友好提議,希望雙方通信、貿易、締約、聯盟,除此無他。他是一個人來的,沒帶武器也沒帶防衛品,隻有一個通信儀,還有一艘飛船,那艘飛船他也讓我們徹底檢查過了。按我看,我們不必害怕他。不過,他雖然兩手空空,卻可以促成王國和共生區的終結。”

“為什麽?”

“我們隻能像對兄弟一樣對待陌生人,除此之外還能怎麽做?格森星麵對的是一個由八十顆星球組成的聯盟,除了將它看作一個世界,我們還能怎麽做?”

“八十顆星球?”葉吉心神不寧地笑了起來。奧本索斜眼看著我,說:“我寧可相信,你是在皇宮裏跟那個瘋子一起待久了,現在自己也瘋了……米西神啊!什麽跟恒星聯盟、跟月球締約,胡說什麽呢?那個家夥怎麽來的,騎彗星,還是搭著流星?一艘飛船,什麽飛船能在空中飄浮?在真空裏?不過,你倒也沒有比以前更瘋,伊斯特拉凡,也就是說,你瘋得很狡猾,瘋得有智慧。卡亥德全是瘋子。繼續牽著我們的鼻子走啊,先生,我跟著呢,走啊!”

“我沒處可走,奧本索。我往哪兒去呢?不過,你們倒是有地方可去。如果你們跟著那個特使,他也許能告訴你們如何擺脫西諾斯穀困境,如何擺脫我們所處的邪惡現狀。”

“很好。等我老了,我會去研究星相學的。它會把我領向何方?”

“領向輝煌,如果你行事比我明智的話。先生們,我跟這位特使打了很久的交道,還曾親眼目睹他的飛船在真空中穿行,我知道他確確實實是來自這個星球之外的信使。至於他帶來的這則信息是否真誠、他對另一個世界的描述是否真切,那就無從得知了,我們隻能像判斷其他人一樣來判斷他。如果他是我們中的一員,我會說他是一個誠實的人。當然,你們也會有自己的判斷。不過,有一點千真萬確:在他麵前,我們這個星球是沒有邊界,也沒有任何防禦的。在歐格瑞恩門口,有一個比卡亥德更為強大的挑戰者。誰最先迎接這一挑戰,誰最先打開我們星球的大門,誰就能成為我們所有人的領袖。所有人——三個大洲,整個星球。現在,我們之間的邊界不是兩座山,而是我們這顆星球繞日旋轉的軌道。現在,把希弗格雷瑟押到其他任何微不足道的賭注上都是傻瓜的行為。”

我說服了葉吉,奧本索卻不為所動,他坐在那裏,肥胖的身軀縮成一團,一雙小眼睛審視著我。“我得花一個月時間來相信這些。”他說,“如果這些話不是你說的,伊斯特拉凡,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我都會說它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是用星光編織的尊嚴陷阱。我了解你的倔脾氣,倔得不會為愚弄我們去做哪怕是想象中的下流事情。我無法相信你說的這些是事實,可又知道謊言會令你如鯁在喉……呃,呃。他會直接跟我們交談嗎?好像他跟你是交談過的吧?”

“這正是他所尋求的:跟人交談,有人聆聽。不管在那裏還是在這裏。如果他在卡亥德繼續宣傳,泰博會讓他銷聲匿跡的。我很擔心他,他似乎對自身麵臨的危險沒有概念。”

“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們嗎?”

“可以。不過,為什麽不讓他來這裏,由他本人親自告訴你們?有理由不讓他來嗎?”

葉吉優雅地啃著指甲蓋:“依我看沒有理由。他已經申請入境,卡亥德那邊沒有駁回他的申請,我們也正在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