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馴服直覺

我的房東太太是一個很嘮叨的人,我的東部之旅就是他幫我安排的:“去隱居村得先穿過卡加伏。從那兒翻山越嶺可以進入古卡亥德王國,到達古代的列王之城赫爾。我跟你說啊,我有個族人在搞一個穿越伊斯卡爾關口的陸行艇商隊,昨天我們一起喝奧西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們的首航就放在今年夏天的奧斯米月吉瑟尼日。這個春天很暖和,到恩格哈爾的路麵的積雪現在已經融化,再過個幾天,關口的雪也該被那些雪橇弄幹淨了。你可別指望我跟你一起去卡加伏,埃爾亨朗可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我是一個米西教徒,隻要你真心讚頌九百位王位擁護者,虔誠地信仰米西之乳,那麽在任何地方你都可以成為真正的米西教徒。你看,不停有新生力量加入我們,我們的米西真主在2202年前降生,但古老的韓達拉道術可以追溯到那之前的一萬年。如果要尋求古老的道術,你就得回到舊大陸去。艾先生,我會在這個公島給你留一個房間,你隨時可以回來。不過我想,你暫時離開埃爾亨朗一段時間是很明智的,人人都知道,那個叛國賊在皇宮裏裝模作樣,表現得對你很友好。現在老泰博是國王的耳朵了,事情很快就會好起來。現在,如果你去新港就能找到我的同胞,如果你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

如此等等。我說過,他這個人很嘮叨,發現我不懂什麽希弗格雷瑟之後,就利用一切機會來對我循循善誘。不過,即便是他這樣的人說話時也會用一堆的“如果”“好像”來掩飾自己。他是我所居住的這個公島的主管,我將他看作是房東太太,因為他有一個胖胖的屁股,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臉很豐滿、線條很柔和,喜歡打聽偷看別人的事情,做事也總是鬼鬼祟祟,不過心腸倒是很好。他對我很不錯,我外出時,他會讓那些尋求刺激的人參觀我的房間,捎帶收取一點點費用,名目是“參觀神秘使者的房間”!他的長相跟做派都很女性化,所以我有次就問他有幾個小孩。他聽完臉色顯得很陰沉,說自己沒有生過小孩,卻是四個孩子的生身父親。這類事情每每讓我匪夷所思。文化差異讓我產生的觸動遠遠比不上生理差異帶來的觸動:我本人是一名男性,而我身邊的人,他們一生中有六分之五的時間都是雌雄同體的中性人。

廣播裏整天都在播報新首相佩米爾·哈吉·雷姆·伊阿·泰博的舉措。很多新聞都跟北部西諾斯穀事件有關。泰博顯然是想強行宣稱這個地區歸卡亥德所有:如果是在別的文明進程與其相當的國家,這樣的行為勢必會引發戰爭。不過在格森星是不會有戰爭的。爭執、謀殺、世仇、劫掠、宿怨、暗殺、酷刑以及仇恨之類的東西這裏都有,但都不會發展成戰爭。格森人似乎缺乏動員他人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表現得很像動物,或者說像女人,不像男人和螞蟻。總之,他們還從來沒有發動過戰爭。據我了解,在過去的五六百年間,歐格瑞恩正在日益發展成一個全民動員的社會,逐步向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靠攏。伊斯特拉凡曾說,迄今主要體現在經濟方麵的國力競爭可能會迫使卡亥德效仿鄰國,發展成一個真正的國家,而不僅僅是窩裏鬥;他還說,卡亥德可能由此醞釀出一種愛國情緒。如果這些都變成現實,格森人就很有可能發動戰爭了。

我想去歐格瑞恩看看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但還是想先完成在卡亥德的使命。於是我又賣了一顆紅寶石給恩格街那位刀疤臉珠寶商,然後隨身帶了點錢、安射波、幾樣工具和幾件換洗衣服,在夏天第一個月的第一天以旅客的身份跟著商隊出發了。

黎明時分,商隊的陸行艇從狂風肆虐的新港裝貨場出發。二十輛形如駁船、體積龐大的履帶式卡車排成一列,安靜地穿過埃爾亨朗陰暗幽深的街道,駛出大拱門,之後便轉上了東去的路途。

卡車上裝有一盒盒鏡片、一卷卷錄音帶、卷成軸狀的銅線和白金線、西瀑布出產的植物纖維布匹、一箱箱海灣出產的魚片幹、裝在柳條箱裏的滾珠軸承以及其他機械小配件,還有整整十卡車歐格瑞恩出產的卡迪克芽,所有這些貨物的目的地都是大陸東北角的佩靈風暴邊界。格雷特大陸所有貨物都是靠這種電力驅動的卡車運輸的,這些卡車在經過河流時還可作為渡船使用。在暴雪季節,除了滑雪板和人力雪橇之外,人們隻能乘坐速度很慢的拖犁、動力雪橇以及穿越冰河用的漂移冰船。到了融雪季節,什麽交通工具都不能用了。這樣一來,夏季的貨運交通就變得非常繁忙,道路上也擠滿商隊。這時候會有交通管製,所有車輛和商隊都必須跟沿途的檢查站保持無線電聯絡。路上雖然很擠,但並沒有產生擁堵,車流以每個時辰二十五英裏(陸地行駛)的速度穩步向前。格森人有能力讓車子跑得更快,但並沒有這麽做。如果有人問為什麽,他們就會說:“幹嗎要那麽快?”這就像有人問起地球人,為什麽他們的車子要跑得那麽快,他們就會說:“幹嗎不跑那麽快?”語氣同樣不容辯駁。地球人喜歡前進和進步的感覺,一直生活在元年的冬星人則認為前進並沒有當下重要。我是典型的地球人秉性。出埃爾亨朗的時候,我對商隊那種按部就班的前進速度感到很不耐煩,甚至想離開商隊自己往前走。我很高興能離開那些悠長的石頭街道,離開街道上那些陡峭的黑色屋簷和不計其數的城堡,離開那座陰森森的城市。在那裏,我的全部希望都化為了恐懼和背叛。

在卡加伏丘陵地帶,商隊不時在路邊的客棧短暫停留、用餐。到了下午,我們登上一座小山的製高點,終於看到了這片丘陵的全貌。我們看到了考斯托爾山,從山腳到山頂高度有四英裏,它高聳的西坡遮擋住北邊的一座座山峰,其中一些山峰高達三萬英尺。在考斯托爾山南邊聳立著一座又一座白雪皚皚的高峰,背景是無雲的藍天,我數了數,共有十三座,最後那一座在最南端,隻能透過霧靄看到一點微微的亮光。司機把這十三座山一一指給我看,跟我講了很多故事:雪崩、山風將陸行艇吹下路麵,雪犁司機在救援人員無法到達的高處被困了幾星期等,善意地想要嚇嚇我。他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親眼目睹前頭一輛卡車掉下萬丈懸崖的經過,當時他及時刹住了車子。他說,最令人記憶猶新的是,那輛車子墜落的速度非常慢,好像是在空中飄著往下掉。似乎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車子才墜入崖底,墜入四十英尺厚的積雪中,沒有發出一點聲息。車子終於消失不見的時候,他還有一種非常高興的感覺。

到了三時,我們在一家大客棧停下用餐。這家客棧很大,有許多爐火燒得正旺的大壁爐,還有很多屋頂帶有椽子的大房間,屋裏擺滿桌子,桌上擺滿美食。不過我們沒有在那兒過夜。我們這個商隊夜間也不休息,要快速(當然是以卡亥德人的方式)趕路,第一個到達佩靈風暴區,這樣商人們才好在市場上撈到最肥的油水。卡車電池已經充好了電,司機也換好了班,於是我們繼續進發。商隊裏的一輛卡車改裝成了臥鋪車,不過僅供司機使用。乘客是沒有鋪位的。整晚我都坐在駕駛室冷冰冰的硬座上,臨近午夜時分,才在高山上的一個小客棧稍事停留,用了晚餐。在卡亥德這個國度,沒有舒適可言。

我在黎明時分醒過來,發現車外隻剩下岩石、寒冰和亮光,車輪輾軋著那條狹窄的小道,不停地往上,往上……我打著寒戰,心想,這世上還是有很多東西比舒適更為重要,畢竟我不是一個老女人,也不是一隻貓。

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陡坡上已經沒有客棧了,有的隻是冰雪和岩石。到了飯點,陸行艇會在某個跟地麵成三十度角、覆蓋著皚皚白雪的斜坡上依次默默停下,大家鑽出駕駛室,聚到臥鋪車旁邊。有人從臥鋪車裏遞出一碗碗熱湯、一片片幹麵包果和一杯杯酸啤酒,我們則在雪地裏一邊跺著腳一邊狼吞虎咽。風裹挾著閃閃發光、粉末狀的幹雪,吹著我們的後背。

這之後,我們回到陸行艇上,繼續往上攀爬。中午時分,我們到了韋霍斯山口,這裏海拔大約一萬四千英尺,有陽光的地方溫度為華氏八十二度,背陰處則是十三度。電動機的聲音非常輕,我們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轟隆聲:二十英裏之外,峽穀另一頭那無邊無際的藍色陡坡上正在發生雪崩。

當天黃昏時分,我們穿過了海拔一萬五千二百英尺的伊斯卡爾主峰。順著考斯托爾南麵的山坡——我們這一整天在爬的就是這個山坡——往上看,我發現路麵上方四分之一英裏開外的地方有一個奇怪的岩層,一個像城堡一樣的岩層。“看到上頭那個隱居村了嗎?”司機問道。

“那是一個建築嗎?”

“是阿裏斯考斯托爾隱居村。”

“沒人能在那上麵生存啊。”

“哦,那些老男人就可以。以前我在另一個商隊開車,在夏末從埃爾亨朗給他們運食物上去。當然,一年中有十到十一個月那裏是無法進出的,不過他們並不在乎。那上頭住著七八個人。”

我盯著那兀立在孤寂的高處的石頭牆垣,無法相信司機的話。不過我還是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如果有人能在這樣的天寒地凍中生存,那他們肯定是卡亥德人。

下山的路忽而往北忽而往南,路外側便是萬丈懸崖,因為卡加伏東側的山坡比西側還要陡峭,山脈的斷層石塊形成巨大的天然階梯,一直通向底下的平原。日落時分,我們看到下方七千英尺處有一連串小黑點,在一片白茫茫的背陰地裏慢慢蠕動:那是比我們先一天離開埃爾亨朗的一支商隊。第二天傍晚,我們也到了那個地方,也緩緩穿過了那片雪坡。為了不引起雪崩,每個人都非常小心,噴嚏也不敢打一個。我們在那裏駐足片刻,往東邊我們的下方觀望。蒼茫的大地同雲層以及雲層投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其間還夾雜著幾條銀色的帶狀河流,那就是裏爾平原。

離開埃爾亨朗之後第四天的黃昏,我們抵達了裏爾。裏爾和埃爾亨朗之間隔著一千一百英裏的距離和一堵幾英裏高的牆,兩地的發展水平更有兩三千年的差距。商隊在裏爾西門外停下來,在這裏改乘運河駁船。任何陸行艇或是汽車都不得進入裏爾。這座城市早在卡亥德人使用動力交通工具之前便已建立,而後者使用這種工具已經超過兩千年了。裏爾城裏沒有街道,隻有如地道一般的帶屋頂的人行步道。夏天,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從步道裏頭走還是在頂上走。房屋、公島和住宅擠擠挨挨,雜亂無章(可與卡亥德的政治混亂相媲美),其間一個光輝奪目的製高點兀自突起:那是尤恩宮大城堡,每一座城堡都是血紅色的,也沒有窗戶。這些城堡建於一千七百年前,曆來是卡亥德曆代國王的居所,直到一千年之後才告廢棄,當時阿加文王朝的開國國王阿加文·哈吉穿越卡加伏,把首都遷到了西瀑布大峽穀。裏爾城內的每幢建築都龐大得驚人,地基挖得很深,既防風雪又防水。冬季,平原上的風可以將城內的雪刮走,不過逢大風雪天氣還是會有積雪,這時人們也不清掃街道,因為沒有街道需要清掃。他們使用石頭地道,或者在積雪中挖臨時通道。這時候隻有屋頂會露出雪麵,門就開在屋簷下,或者就像天窗一樣開在屋頂上。平原上有多條河流,因此,融雪期很不好過。那個時候,地道成了雨水道,房屋之間的空地則成了運河或湖泊,裏爾人就劃著船外出辦事,途中會有許多小塊浮冰,需要拿槳撥開。任何時候——無論是塵土飛揚的夏季,白雪覆蓋、隻能見到雜亂屋頂的冬季還是洪水洶湧的春季,那片紅色的城堡——這座城市已然掏空了的心髒——都永遠矗立在那裏,堅不可摧。

我在城堡腳下一家客棧裏過夜,這家客棧非常冷清,價格卻高得離譜。夜裏我做了很多噩夢,黎明時便起了床,付錢給那個敲竹杠的店主,費用包括房錢、早餐錢還有問路的酬勞。我要去阿仁霍德,那是裏爾附近一處古老的隱居村。那家夥含含糊糊給我指了方向,然後我就出發了。可是,走出客棧還不到五十碼遠,我就搞不清方向了。我朝著尤恩宮大城堡的反方向走,同時讓卡加伏那巨大的白色身影保持在自己右手邊,就這樣出了城,往南方走去。在路上我碰到了一個農夫的孩子,他告訴我去阿仁霍德應該在哪裏拐彎。

中午,我終於走到了。實際情況是這樣:我到達了一個地方,卻並不確定到底是什麽地方。這裏隻是一片稠密的樹林,樹木料理得很好,比這個國家那些普通的專業林務官弄得還要好,林間還有一條沿著山坡往上延伸的小路。走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就在我的右邊,緊挨著小路有一座小木屋,接著又看到左邊離小路稍遠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木頭房子。這時,不知從哪裏飄來一股烤鮮魚的香味。

我沿著小路慢慢往前走,心裏閃過一絲不安的感覺。我不知道韓達拉信徒會怎麽對待外來遊客,事實上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韓達拉這種宗教沒有教義、沒有牧師、沒有等級、沒有盟誓,也沒有信條,到現在我還是沒弄清楚他們是否有自己信仰的神靈。這個宗教是避世的,它似乎總是身在別處,存在的唯一確證就是那些隱居村。那些隱居村是隱者遁世之地,他們可能隻在那裏過一夜,也可能會在那裏度過一生。要不是為了解答先行調研者們未能解答的一個問題,我絕對不會到這些隱秘之所來探究這個奇怪而無可捉摸的宗教。這個問題就是:預言師們到底是些什麽人,他們到底都做些什麽?

到現在,我在卡亥德待的時間已經超過了那些先行調研者。我很懷疑,那些關於預言師以及他們預言能力的故事是否真實。在整個人類大家族中,關於預言的傳說都很普遍。神會預言,幽靈會預言,電腦也會預言。神諭都是模棱兩可的,加上統計學概率的因素,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圓其說,而忠貞的信仰又使得人們對其中的矛盾之處視而不見。不過,傳說還是值得調查一番的。到現在我還沒能說服哪個卡亥德人相信心靈感應的存在,因為他們要眼“見”為實:從這個角度來說,韓達拉預言師們的處境跟我一模一樣。

我繼續沿著小路往前走,發現整個村莊或者說小鎮的房子就散落在那片斜坡上的林蔭地裏,跟裏爾城一樣雜亂。不過,這個村子很隱蔽、很平靜,一派田園風光。房前屋後到處都有海曼樹,這是一種低矮的鬆樹,長著淺紅色的鬆針,是冬季裏最常見的樹。村裏的每條路上都散落著許多海曼鬆果,空氣裏飄著一股海曼花粉的香味,所有房子都是用深色的海曼木建造的。最後我停下腳步,猶豫著該去敲哪一家的門。這時候,樹林裏走出一個人。他慢悠悠地踱著步,親切地跟我打了招呼。“你是要找住的地方嗎?”他問。

“我有個問題想問預言師。”我已經想好了,至少剛開始,要讓他們以為我是卡亥德人。跟那些先行調研者一樣,隻要自己願意,我喬裝成本地人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卡亥德有很多種不同的方言,別人因此注意不到我的口音,而我的性別特征也被厚厚的衣物掩蓋住了。我沒有格森星人所特有的一頭濃密的纖細頭發、下垂的眼睫毛,也比多數人黑一點、高一點,但這些差異還在正常範圍之內。離開奧魯爾之前,我的胡須就被永久除去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培朗特“剝皮”部落的存在,那些部落的人不僅留胡子,而且全身上下都有毛發,就像白種地球人一樣)。偶爾會有人問我鼻子怎麽塌了,我的鼻子很平,而格森人的鼻子全都又窄又挺,鼻孔收得很緊,那是為了適應呼吸極寒空氣的需要。現在,阿仁霍德這位仁兄就好奇地盯著我的鼻子,一邊說:“那麽說,你是想去找預言師?如果沒有乘雪橇出去,他這會兒應該在下麵那片空地裏。還是說,你想先找一位禁欲者問問?”

“我不知道。我很無知——”

年輕人大笑著鞠了一躬。“那我真是太榮幸了!”他說,“我在這裏住了三年,可我的無知程度還是不值一提。”他樂得不行,不過態度還是很文雅,我趕緊在腦海中搜羅關於韓達拉教的零星知識,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話等於吹牛,就跟走到他麵前說“我很帥”一樣。

“我的意思是,我對預言師沒有了解——”

“真是令人羨慕!”年輕人說,“看,如果要去什麽地方,我們就隻能用腳印玷汙這平整的雪地。我帶你去空地吧?我叫戈斯。”

他說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姓。“我是金瑞。”我說的是金瑞而不是金利。我跟在戈斯後頭走進陰森的樹林深處。林中那條狹窄的小路蜿蜒曲折,忽而順著山坡往上忽而又急轉直下;路兩旁,在那些粗大的海曼樹之間,遠遠近近散落著許多跟樹林融為一體的小房子。視線所及之處,隻有紅色和棕色兩種色彩,所有東西都是潮乎乎的、靜止不動的,散發著一股芳香和陰鬱的氣息,有一棟房子裏還隱隱傳出卡亥德長笛甜美的聲音。戈斯就在我前麵幾碼遠的地方,步履輕快,優雅得像個女孩子。突然,他的白襯衣開始閃閃發光,隨後我也走出了陰地,進入一片陽光普照的寬闊草坪。

離我們二十英尺的地方,有個人一動不動地直挺挺站著,整個人似乎定格了。他穿著鮮紅色的長袍和白襯衣,像一塊鮮豔的琺琅鑲嵌在那些高高的綠草之間。離他一百碼的地方站著另外一個人,穿著藍色和白色的衣服。我們跟第一個人交談的時候,這個人始終一動不動,也沒有往我們這邊看過一眼。他們是在練習韓達拉教的意念功,那是一種催眠術——慣於使用否定說法的韓達拉教徒則稱之為“非眠”,練習者使自己的感受力和意識達到極度敏銳、極度清醒的程度,由此進入自我迷失(自我延伸?)的狀態。這種功法跟大多數神秘論功法大相徑庭,但它本身很可能也是一種神秘論功法,同樣是為了獲得天人合一的體驗。不過,對韓達拉教的任何做法我都無法確切地加以歸類。戈斯衝那個紅衣人說了句什麽,他從靜默狀態中醒過來,看著我們,慢慢地向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正午的太陽當頭照射,他身上卻依然閃耀著一種獨特的光芒。

他的身高跟我相仿,身材纖細,眉目俊朗,神態溫和。我們目光相接之時,我忽然有一種跟他交談的衝動,很想用神交術跟他溝通。來到冬星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用過神交術,當然也不應該用。不過,這種衝動強烈得無法克製。我跟他溝通了,卻沒有得到回應,我們之間並沒有建立起關聯。他繼續直直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笑了笑,用溫和卻相當高亢的聲音說:“你是特使,對吧?”

我磕磕巴巴地說:“是的。”

“我是法科西。你的到來讓我們備感榮幸。你願意在阿仁霍德逗留一段時間嗎?”

“樂意之至。我想了解你們的預言術。如果你們想了解什麽,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是誰,我來自哪裏——”

“你想了解什麽都可以。”法科西平靜地微笑著,“你穿越了遼闊的太空,之後又多走了一千英裏,穿越卡加伏來到我們這裏,為此我們很是高興。”

“我是慕名來阿仁霍德的,因為這裏的預言術。”

“那麽,你是想看看我們是如何進行預言的,還是說你自己也有問題要問?”

在他清澈雙眸的注視下,別人是無所遁形的。“我不知道。”我說。

“那夙思,”他說,“沒關係。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也許你就會知道自己有沒有問題要問……你看,隻有在特定的一些時間,預言師們才能聚集到一起,所以無論如何,你都要在我們這裏住上幾天。”

我依言住下了,在那裏度過了非常愜意的一段時光。除了集體勞作,大部分時間我都很自由。這些勞作包括地裏的農活、園藝活、砍樹以及維修工作等,像我這樣的暫住居民都會被安排到最需要人手的組裏去幫忙。除了幹活之外,有時候我一整天都不會跟人說上一句話;而這地方最引人入勝的一點是那些跟我交談的人——基本上我都是跟年輕的戈斯還有法科西巫師交談,法科西有著超乎常人的品格,像一口清澈而又深不可測的水井。晚上會有聚會活動,地點就在某一棟樹木掩映的低矮屋子的客廳裏,大家一起談話、喝啤酒,此外還有音樂,是那種充滿了活力的卡亥德樂曲,旋律很簡單,節奏卻很複雜,都是即興演奏的。有天晚上,有兩位村民在聚會上跳起了舞。這兩個人都已經很老了,頭發雪白,手腳瘦得皮包骨,耷拉的上眼瞼把他們混濁的眼睛擋住了一半。他們跳得很慢,步子踩得非常精確,還非常有節製,看得人心醉神迷。他們從用過晚餐之後的三時開始跳。伴奏的樂聲時斷時續,因樂手們的興致而定,隻有鼓手那變幻精妙的鼓點一直不曾中斷。到了六時,兩位老者還沒有停下舞步。此時已是午夜,按地球時間來算,他們已經跳了五小時。這是我頭一回見識到多瑟現象——對我們所謂的“狂暴力量”自發而有節製的利用——由此便比以前更能夠接受關於韓達拉老人的那些傳說了。

這是一種閉關自守的生活,自給自足、節奏遲緩,沉浸在韓達拉人所推崇的那種“無知”狀態之中,遵循著無為或者說勿擾的原則。那個原則(他們稱之為“那夙思”,我隻能將它翻作“無所謂”)是他們這種宗教的靈魂,而我還不能說自己已經理解了這一靈魂。不過,在阿仁霍德住了半個月之後,我開始對卡亥德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在這個國家的政治、遊行大典和**的背後湧動著一股古老的暗流,那就是冷眼旁觀、漠視權勢、寂然無聲卻又生生不息的韓達拉教。

年輕人戈斯很樂意充當我的向導,他告訴我,我問預言師的那個問題內容不限,措辭也由我自己決定。“問題問得越明確,答案也就越準。”他說,“含糊不清的問題會得到含糊不清的答案。當然,也有一些問題是無法回答的。”

“如果我的問題無法回答,又會怎樣?”我問。這樣的遁詞聽起來高深莫測,卻並不新鮮。不過,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巫師會拒絕回答。無法回答的問題曾經讓預言師團隊倒過大黴。”

“倒大黴?”

“你聽過肖斯領主的故事嗎?他強迫阿森隱居村的預言師回答這個問題——生命的意義何在?呃,那已經是兩千年前的事了。預言師們為此在幽思狀態下待了整整六天六夜。到最後,禁欲者們都患上了緊張症,小醜們都死了,那個性變態者則拿一塊石頭砸死了肖斯領主,而巫師……他的名字叫米西。”

“就是堯米西教的創始人?”

“是的。”戈斯哈哈大笑,仿佛這個故事非常滑稽。不過,我沒鬧明白他笑的是堯米西教徒還是我。

我決定問一個是非題,這樣至少答案一目了然,不會晦澀難懂,也不會模棱兩可。法科西證實了戈斯的話,問題可以是關於預言師們一無所知的事物。比如說,我可以問S星北半球今年的胡爾姆作物收成好不好,他們能夠給出答案,即便他們此前從未聽說過一個叫S的星球。如此看來,這事情跟用歐蓍草莖占卜或者扔硬幣之類的純粹概率差不多。“不是的,”法科西說,“完全不是這樣,跟概率毫無相幹。實際上,整個過程跟概率估計恰恰相反。”

“那麽,你們用的是讀心術。”

“不是。”法科西還是那樣平靜坦然地微笑著。

“說不定你們用的就是讀心術,隻不過自己沒意識到而已。”

“那要我們預言何用呢?如果自己已經知道答案,提問者何必花錢請我們預言?”

我選擇了一個眼下我肯定不知道答案的問題。隻有時間能夠證實此次預言是否準確,除非他們給出的是那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職業性預測。我問的可不是什麽小問題。我原先想問問雨什麽時候會停之類的瑣碎小事,得知預言對九位阿仁霍德預言師來說既辛苦又危險之後便放棄了這個念頭。提問者要付出的代價很高——我的兩顆紅寶石就這樣進了隱居村的保險櫃——回答者付出的代價卻更高。而且,對法科西的了解越深入,我就越不相信他會是那種職業騙子,更沒法相信他是一個連自己也被蒙在鼓裏的老實騙子。他的智慧就跟我的紅寶石一般剛硬、純粹、完美。我不敢對他設什麽圈套,於是便問了我最想知道答案的一個問題。

當月奧尼瑟爾哈德日,九位預言師在一個大房子裏會合。那是一個高大的禮堂,平常都是鎖著的,屋裏鋪著石頭地麵,溫度很低,陰暗的光線來自兩道狹窄的窗縫和屋子一頭那個深壁爐的火光。巫師們圍成一圈,坐在光禿禿的石頭地麵上。每個人都穿著鬥篷,戴著風帽,身體紋絲不動,就像一圈史前墓石牌坊,離他們幾碼遠的地方就是壁爐發出的微弱火光。戈斯和另外兩個年輕村民以及一位來自最近那個領地的醫生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安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我穿過禮堂,走進預言師們圍成的那個圈子。

這個儀式並不是很正式,氣氛卻很緊張。我走進圈子的時候,其中一個戴著風帽的預言師抬起頭。我看到一張線條粗糙、臉色陰沉的陌生麵龐,那人傲慢地打量著我。

法科西盤腿而坐,身子沒有動,但充滿力量,原本輕柔的聲音也變得如霹靂一般刺耳。“提問吧。”他說。

我站在圓圈當中,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五年之後,格森星會成為愛庫曼聯盟的成員嗎?”

一片沉寂。我站在那兒,掛在沉默織成的蛛網當中。

“無法回答。”巫師平靜地說。

氣氛變得輕鬆起來。那些戴著風帽、僵硬如石頭的身影似乎開始變得柔軟,動彈起來了,之前用奇怪眼神看著我的那個人也小聲跟身邊的同伴說起了話。我走出圓圈,走到壁爐邊加入那些旁觀者的行列。

有兩位預言師還是靜默不語。其中一個不時抬起左手,飛快地輕敲地麵,一共敲了十次、二十次之後,便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兩個人我之前都沒有見過,戈斯說過,他們都是小醜,精神都不正常。戈斯稱他們為“時間分裂者”,大概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意思。卡亥德的心理學家沒有神交能力,從這點上說就跟瞎眼的外科醫生一樣,但他們對藥物、催眠、定點刺激、低溫診斷以及各類精神療法卻很在行。我問,這兩個精神病患者難道無法醫治嗎?“醫治?”戈斯說,“你會因為一位歌唱家的歌喉獨特而去醫治他嗎?”

據戈斯說,圓圈中另外那五個人都是阿仁霍德的村民,也是韓達拉意念功的高手。擔當預言師期間,他們都是禁欲者,即便是在**期也不會有伴侶。現在他們當中有一位肯定就處於克慕期,我看得出來,我現在已經學會辨別人在進入克慕期時身體上的細微變化。這個人容光煥發,這是進入克慕期第一階段的標誌。

坐在這位進入克慕期的人旁邊的就是性變態者。

“他是跟醫生一起從斯普裏夫過來的。”戈斯告訴我,“在進行預言之前,有一些預言團隊會人為地將一個正常人搞成性變態——方法是在之前的幾天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如果這個人本來就是一個性變態,那是最好的。他是自願來的,因為他喜歡性變態者的惡名。”

說到這個人的時候,戈斯用的是指代雄性動物的代詞,而不是指代克慕期間男性角色扮演者的那個詞。他的表情有一點尷尬。卡亥德人在談論性問題時非常直率,會饒有興味又帶有敬意地談論克慕現象,但很少會提到性變態——至少跟我不會說。克慕期的無限延伸,雄性或雌性激素的永久性失衡,就是他們所謂的性變態。這種現象並不少見,成年人中有三到四成在生理上是性變態或者說性反常,而按照我們的標準,這些人才是正常的。他們並沒有為社會所不容,別人容忍了他們的存在,不過多少有些蔑視,正如同性戀者在很多雙性社會中所受的待遇。卡亥德俚語稱呼他們為半死人。他們是無法生育的。

這位性變態者隻在一開始怪怪地盯著我看了很久,隨後便把注意力轉向了他身旁那個處於克慕期的人。後者正處於性欲日益旺盛、性特征逐步明顯的時期,而性變態者源源不斷釋放出的極強的男性氣概會進一步激起他的性欲,最終使他發展出十足的女性特征。那個性變態者把身子往同伴這邊傾,一直柔聲說著話,他的同伴幾乎沒怎麽回應,好像在一個勁兒往後縮。其他人現在都不怎麽說話了,屋裏隻有性變態者的竊竊私語聲。法科西一直在盯著一個小醜看。性變態者很快伸出一隻手,溫柔地放在處於克慕期的那個人手上。對方半是恐懼半是厭惡地趕緊拿開了手,之後便看著對麵的法科西,似乎是想尋求幫助。法科西無動於衷,處於克慕期的人隻好在原位坐著。性變態者再次伸手摸他時,他也沒有再動。有一個小醜仰頭低低地長笑著,笑聲聽起來很是做作:“啊——啊——啊——啊——”

我們來禮堂時已經是下午了,還下著雨。從屋簷下那兩道窄窄窗縫照進來的昏暗日光很快便消失了。現在,牆上、地上,還有九位預言師的臉上,都映射著一道道傾斜的白光,像一艘艘幽靈船,呈現出長三角和橢圓的形狀,那是月亮透過樹林映射進來的斑駁光影。壁爐裏的火早已熄滅,屋裏隻有這些帶狀的微弱光斑,投射在預言師們圍坐的那個圓圈上,勾勒出這個人的一張臉、那個人的一隻手以及另一個人一動不動的背部。有那麽一會兒,光線照到了法科西身上,我由此看到他的側影,就像一塊僵硬蒼白的石頭。月影繼續移動,照到了一個黑黢黢的隆起的後背,是那個處於克慕期的預言師,他的頭低到膝蓋處,雙手握拳抵著地麵,身體有節奏地顫抖著,跟對麵那個小醜打擊石頭的啪啪節奏正好一致。他們所有人都已經彼此連接了,每個人都像是一麵蛛網上的一個點。無論情願與否,我都感覺到了這種連接。這種無聲無息、難以言表的溝通是通過法科西進行的,法科西在努力地調節和控製這張網,因為他是這張網的中心,是織網者。微光變得越來越零碎,最後爬到東邊的牆上消失不見了,而那張充滿力量和緊張的靜默網絡還在不停地發展壯大。

我試圖擺脫預言師之間的那種精神連接。空氣中有一種帶電的無聲張力,我心神不寧,感覺自己正被拽進其中,變成這個圖形、這張網上的某一個點或圖形。可是,正當我為自己築起一道屏障的時候,情況卻越發糟糕了:我發現自己被孤立在自己的內心世界當中,滿心都是幻象和幻覺,其中混合著充滿色情意味的瘋狂景象、念頭、零碎片斷和感覺,還有怪異莫名、紅黑交織的暴力場景。我周圍是一個個巨大的深淵,一個個殘破的嘴唇、**、傷口、地獄入口,我失去了平衡,我正在墜落……如果無法擺脫這片混沌,我將徹底墜落,墜入瘋狂的境地。可是我根本無法擺脫這一切。借助性別的錯亂和挫敗,借助令時間扭曲的那種瘋狂,借助那種高度集中的意念來理解當下現實的驚人道術,一股極其強大的超語言感情移入力量洶湧而至,讓我完全無法阻止、無法控製。不過,這些東西仍然是受到控製的:法科西仍然是這一切的中心。時間一秒一秒、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過去,月光照到了別處,再也沒有月光,隻剩一片黑暗,黑暗的中央是法科西,是巫師,是一個女人,一個全身籠罩在亮光中的女人。亮光是銀色的,如銀色的盔甲,一個持劍女人穿著銀色的盔甲。突然間,亮光變得灼熱難當——她的手和腳都燃燒起來了,而她用極度恐懼極度痛苦的聲音尖叫著:“會的,會的,會的!”

耳邊傳來小醜低沉的笑聲:“哈——哈——哈”,音量逐漸升高,最後變成一種顫巍巍的號叫。這個聲音持續了很久很久,我從來沒聽過有誰能大聲號叫這麽長時間。黑暗中傳來窸窣聲,那是遠古諸世紀在重新組合,是預兆在躲閃逃遁。“光,光。”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我沒聽清他是拖長音調說了一遍,還是把這個詞說了無數遍。“光。用木頭點上火,要有亮光。”說話的是斯普裏夫來的那個醫生,他已經走進了圈子。圈子不複完整。醫生跪在那兩個小醜麵前。他們倆是最脆弱的,是熔點,兩個人都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那個處於克慕期的人躺在法科西身邊,頭枕在法科西膝蓋上,大口喘著氣,身子還在不住打戰,法科西的一隻手漫不經心地輕撫著他的頭發。性變態者獨自待在一個角落裏,臉色陰沉,情緒低落。預言完成,時間又像平常一樣前進。力量之網支離破碎,剩下的隻有羞恥和疲憊。我的答案,那謎一般的神諭、模棱兩可的預言,在哪裏?

我在法科西身邊跪了下來,他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那一刹那,我眼前又浮現出他在黑暗中的模樣,一個全副武裝、在亮光中燃燒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叫著:“會的——”

法科西柔和的聲音打破了這個幻覺:“你的問題得到解答了嗎,提問者?”

“解答了,預言師。”

千真萬確,我的問題得到了解答。五年之後,格森星會成為愛庫曼的成員。千真萬確。沒有故弄玄虛,沒有模棱兩可。到此時我才意識到,這個答案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一個發現。在內心深處,我堅信這個答案是正確的。它像直覺一般準確無疑,讓人無法不相信。

我們有納法爾飛船、即時通信和神交術,卻還沒有把直覺利用起來。為了這種技藝,我們應該來格森星。

“我的作用就是一根細絲。”預言一兩天之後,法科西對我說,“我們體內的能量不停地積聚,同時又源源不斷地反彈回來,每一次都使推動力進一步加強,直到推動力爆發出來,靈光進入我的身體,靈光把我包圍,我成了靈光……阿爾濱隱居村的長老曾說,在得出答案的那一瞬間,即使讓預言師進入真空,他也可以持續燃燒好幾年。這就是堯米西信徒信奉米西的原因:他能清楚地看到過去和未來,不隻是靈感的乍現。在回答了肖斯領主的問題之後,他便終身具有這種能力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我很懷疑一個人能否一直保有這種能力。不過無所謂……”

又是那夙思,韓達拉教那無處不在、難以捉摸的消極特性。

說這番話時我們正一起散步,法科西轉過頭看著我,他的臉——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臉龐之一——像石雕一般堅硬又精致。“在當時的黑暗之中,”他說,“有十個人,而不是九個。還有一個陌生人。”

他饒有興味地聽著,臉色凝重:“真是奇怪,居然可以從一個外人的角度,從你的角度審視我們這種道術的奧秘。我隻從內部的角度,從執行者的角度審視過。”

“如果你允許——如果你願意,法科西,我很希望能通過神交術跟你交流。”我現在確信他是一個天生的神交溝通者,他本人的意願加上些許練習就可以讓他潛意識裏的屏障放低。

“那樣我就可以聽到他人心中所想嗎?”

“不是的。從通感方麵來說,跟你現在所做的差不多。神交術是一種溝通,信息的發送及接收都必須建立在雙方自願的基礎上。”

“那為什麽不直接說話呢?”

“呃,說話的時候人可以撒謊。”

“神交時就不會?”

“不會故意撒謊。”

法科西思索片刻:“這種方法會引起國王、政治家和商人的興趣。”

“神交術成為一種可教授的技藝之初,商人們奮起反對這種技藝的應用,他們為此抵製了幾十年。”

法科西笑了起來:“那麽國王呢?”

“我們已經沒有國王了。”

“嗯,我明白了……呃,謝謝你,金瑞。不過,我的職責是忘卻,而不是學習。這門能夠徹底顛覆世界的技藝,我不學也罷。”

“根據你自己的預言,這個世界會改變的,就在五年之內。”

“那我也會跟著變的,金瑞。但我無意去主動改變它。”

天正在下雨,是格森星夏季特有的那種毛毛雨,下起來沒完沒了。我們散步的地方是俯瞰隱居村的一處斜坡,這裏根本就沒有路,我們就在海曼樹下穿行。陰森的樹枝間透出慘淡的光,清澈的水滴從鮮紅色的鬆針上落下。空氣中有些微寒意,不過很宜人,滿世界都是雨水滴落的聲音。

“法科西,告訴我,你們韓達拉人有一種天賦,每一個星球上的人對此都夢寐以求。你們可以預測未來,隻有你們擁有這種本事。可是,你們的生活卻跟我們其他人沒有分別,好像並沒有派上什麽用場——”

“那你說該派上什麽用場呢,金瑞?”

“呃,你看,比如說,卡亥德跟歐格瑞恩之間的對抗,這次的西諾斯穀之爭。依我之見,卡亥德在過去這幾周裏可說是顏麵盡失。那麽阿加文國王為什麽不向他的預言師們谘詢,問問自己應該采取什麽行動,或者說應該選哪位議員當首相,諸如此類的問題呢?”

“我不覺得難啊。他可以就這樣問,誰當首相於我最為有利?這樣就可以了。”

“他是可以這麽問,但無法說清何為於他最為有利。有可能是指那個人會將山穀拱手讓給歐格瑞恩,或者是會被流放、會暗殺國王,對於這一點可以有很多種理解,其中有些也許是他根本無法預料或者無法接受的。”

“他必須把問題問得非常具體。”

“是的。那麽你看,要問的問題就會有很多。即便他貴為國王,不付酬也是不行的。”

“你們給他開的價碼很高?”

“非常高。”法科西平靜地說,“你知道的,提問者需要盡己所能地付酬。確實有國王來找過預言師,不過次數很少……”

“如果某位預言師本人就是一個很有權勢的人物呢?”

“隱居村的村民沒有頭銜也沒有身份。我可以去埃爾亨朗,進入科尤雷米,呃,如果我去了,我就可以恢複我的地位和聲望,但會喪失我的預言師身份。如果我在科尤雷米就職期間想問某個問題,就得去那裏的奧戈尼隱居村,支付應付的酬勞,由此得到答案。不過,我們韓達拉教徒並不想知道答案,做到這點很難,不過我們一直在努力。”

“法科西,我覺得自己沒聽明白。”

“呃,我們來到隱居村,主要是為了學習哪些問題不該問。”

“可你們就是回答者啊!”

“金瑞,你難道還沒有明白,我們為什麽要不斷完善預言術、不斷演習嗎?”

“不明白——”

“是為了向世人展示,知道錯誤問題的答案是毫無用處的。”

我久久地思索著這句話。我們現在還是在阿仁霍德樹林那些森森然的樹枝下,並肩在雨中行走。法科西戴著白色風帽,神態安詳,一臉倦意,臉上的那種光芒已經退去。不過,我對他還是有些許敬畏。當他用清澈、善意、率直的眼神看著我時,眼神中包含了一種有著一萬三千年曆史的傳統:一種古老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這種傳統如此深入人心,如此完整一致,可以讓一個人像一頭野獸一般毫無羈絆,那麽富有權威、那麽完美,讓他成為一個奇怪的偉大生物。他是永生的,可以一直看到你的內心。

“未知,”法科西柔和的聲音在林間回響,“未被預先說破、未經證實的一切,才是生命的根基所在。無知是思想的基礎,無證是行動的基礎。如果證實了神靈並不存在,那麽也就不會有宗教的存在,不會有韓達拉,不會有堯米西,不會有爐邊神靈,一切都將不複存在。反過來說,如果證實了神靈的存在,宗教還是不會存在……告訴我,金瑞,什麽事是我們所確知的?什麽事是確定、可預測、無可避免的?就是說,什麽事在你我的將來都肯定會發生?”

“是的。金瑞,隻有一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早已知道……造就生命的是永恒而難以容忍的不確定性:你永遠無從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