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瘋狂的國王

我睡得很晚,起得也就遲了。快中午的時候,我才開始看自己記錄的關於宮廷禮儀的筆記,以及我的先行者——那些調查人員——對格森人心理和習俗的調研報告。我看得心不在焉,因為這些我都已經倒背如流,現在看隻是為了讓我內心那個家夥閉嘴,免得它不停嘮叨“徹底搞砸了”。但我無法讓它閉嘴,便隻好與它爭辯,堅持說沒有伊斯特拉凡我自己一樣可以幹——沒準會幹得更好呢。不管怎樣,這使命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而愛庫曼派出的首任機動使也總是隻有一位。愛庫曼人關於任何星球的最初消息都是由一個聲音說出來的,來自某個隻身前往的在場者。他也許會死於非命,就像在四金牛座遇害的佩雷格,也可能會被關進瘋人院,去往皋星的前三位機動使便相繼遭遇了這樣的命運;然而這種方法仍被保留了下來,因為它卓有成效。隻要有時間,有足夠的時間,一個訴說真理的聲音是比艦隊和軍隊還要強大的力量;而愛庫曼有的是時間……內心那個聲音說:“可你沒有。”但我最終說服了它,讓它保持沉默,隨後便帶著平靜而堅定的心情去了王宮,準備在下午兩點接受國王的召見。可是,當我還在接待室裏等候接見的時候,這份沉著與堅定便已經離我而去了。

皇宮衛士和侍從領著我穿過王宮的門廳和走廊去了接待室。一位侍從武官讓我在那裏等著,隨後便把我獨自留在了那間沒有窗戶的高大屋子裏。我站在那兒,一身謁見國王的齊整裝束。我已經賣掉了第四顆紅寶石(據觀察人員報告,格森人同地球人一樣,珍視含碳的珠寶,於是我來冬星時隨身揣了滿滿一袋子寶石,以應付各種必需的開支),花掉所得的三分之一為昨天的遊行和今天的覲見購置了裝備:典型的卡亥德服飾,每樣東西都是簇新的、沉甸甸的,做工精良,一件白色的織毛襯衫,一條灰色馬褲,一件很像傳令官製服的藍綠色皮質束腰外套(也就是他們所說的“赫布衣”),外套上鬆鬆地係著一根皮帶,嶄新的帽子,嶄新的皮靴,還有得體地塞在皮帶下麵的嶄新手套……我對自己這一身感覺良好,心裏的沉著與堅定由此進一步增強。我沉著而又堅定地環視四周。和國王官邸的其他房屋一樣,眼前這個朱紅色房間很高,很古老,空空****。屋裏寒氣逼人,彌漫著一股黴爛的氣息,仿佛氣流不是來自別的房間,而是來自數個世紀之前。壁爐裏火焰熊熊,但無濟於事。卡亥德的火焰隻能溫暖精神,並不能溫暖肉體。卡亥德機械工業的“創新時期”至少已經有三千年了,在這三十個世紀當中,卡亥德人以蒸汽、電力以及其他工作原理為基礎開發出了先進節能的中央加熱係統;可是,他們卻不把這些係統安裝在家裏。也許是因為家裏裝上這樣的係統,他們的身體就會喪失抗寒能力吧。情形就跟關在溫暖帳篷裏的北極鳥兒一樣,一旦被人放到外麵,腳就會被凍壞。可我是隻熱帶鳥,所以覺得很冷;屋外冷,屋裏也冷,無窮無盡的冷,徹骨鑽心的冷。我隻好來來回回地走,好讓自己暖和一些。除了我這個人和爐火之外,長長的接待室裏隻有一張凳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碗小石子,還有一台古老的木雕收音機。收音機上鑲著銀子和骨頭,稱得上是件相當不錯的工藝品。收音機開著,不過聲音非常小,於是我把音量稍稍調大了一些。就在這個時候,收音機裏播著的那首低沉單調的讚美詩還是什麽的歌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宮新聞公告。卡亥德人通常不怎麽讀書,他們喜歡聽而不是讀新聞和文學作品;書籍和電視媒介不如收音機普及,報紙則根本不存在。早上在家時我沒趕上聽早間新聞,現在也聽得心不在焉。新聞裏有一個名字重複了好幾遍,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伊斯特拉凡怎麽啦?這個時候,收音機裏正在重播一則公告。

“國王詔令,革去科爾姆的伊斯特拉凡勳爵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王國首相及王國議會議員職務,並將其驅逐出卡亥德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若該犯三天內未離開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或日後重返王國,任何人均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同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交談,不得在家中或領地收留他,違者將處以監禁。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贈予、借貸錢物予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或者幫他償還債務,違者將處以監禁及罰款。卡亥德全體臣民一體知悉,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因叛國罪而遭流放:此人打著效忠國王的幌子,在議會和宮廷或秘密地或公開地鼓吹卡亥德聯邦自治領地應該放棄主權,拱手交出權力,向某個民眾聯盟俯首稱臣。全體國民一體知悉,此等民眾聯盟純屬子虛烏有,係一小撮賣國賊憑空編造,旨在削弱卡亥德國王的威權,為本王國目前真正的敵人效勞。七月二十三日八點於埃爾亨朗,阿加文·哈格。”

這道詔令已經成文付印,張貼在城裏的幾個城門和路杆上,上述播報內容便是詔令全文。

我的第一反應很簡單:關掉收音機,似乎這樣它就不再能提出於我不利的證據,接著一個箭步衝到了門前。當然,到門口我就止住腳步,轉身回到壁爐邊的桌子跟前。我呆立在那裏,心裏的沉著與堅定消失無蹤。我很想打開公文包,取出安射波,向海恩發一份警告加急信息。但我克製住了,因為這個念頭似乎比起初的衝動更為愚蠢。好在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衝動了。這時,接待室另一頭的雙層門開了,侍從武官站在門口的一側(好讓我通過)宣我進殿:“金瑞·艾!”——我的名字是金利,不過卡亥德人發不出“利”這個音——隨後便把我領進紅廳,覲見國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室官邸的紅廳寬大無比,天花板很高,縱深很長。我站的地方離壁爐足有半英裏遠,屋頂離地麵也有半英裏。天花板上有許多椽木,上麵掛著許多紅色的帷幕和旗幟。這些東西上頭都已遍布灰塵,因為年月久遠而破爛不堪。窗戶其實就是厚重的牆上一道道窄窄的縫。屋裏燈很少,吊得很高,發出的光線很暗淡。我朝國王那邊走去,新靴子在腳底發出軋軋的響聲。我感覺這段路足足走了半年。

屋裏共有三個壁爐,中間那個最大,前麵立著一座低矮的大平台,阿加文就站在這個平台上:暗紅色的微光中一個矮小的身影,肚子挺得老高,站得很直。出現在我眼前的隻是一個大致的輪廓,除了他拇指上那枚大大的印章戒指發出的微光,我看不出其他任何細節。

我走到平台邊,站定。按照預先的吩咐,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過來吧,艾先生。請坐。”

我依言在中間壁爐右手邊那把椅子上就座。這一切我都反複操練過。阿加文自己沒有坐下,他站在離我十英尺遠的地方,身後就是熊熊的爐火。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有什麽話就告訴我吧,艾先生。他們說你帶來了一個消息。”

他轉過身對著我,火光照到他臉龐的局部,映紅了他的臉,也讓臉部的輪廓變得立體起來。這張臉就跟月亮——冬星那個暗紅色的月亮一樣扁平,一樣冷酷。從遠處看到的朝臣簇擁之下的阿加文,比近看要有帝王派頭一些、偉岸一些。他的聲音很空洞,那顆錯亂、愚蠢的腦袋安放在一個很奇怪的角度,顯得極其傲慢。

“陛下,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我剛剛得知伊斯特拉凡勳爵被革職了。”

聽到這話,阿加文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誇張而又咄咄逼人,笑聲也很刺耳,樣子就像一個怒火中燒卻又假裝開心的女人。“這個該死的家夥,”他說,“這個妄自尊大、裝腔作勢、背信棄義的賣國賊!昨天晚上你和他共進晚餐了吧?他跟你說自己是如何有權有勢、如何玩弄國王於股掌之間,又是如何一直在我麵前替你美言,所以你會發現我是多麽好對付,是吧?他是跟你講了這些吧,艾先生?”

我躊躇了一下。

“如果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他都跟我講了些什麽。他一直勸我不要召見你,讓你一直等著,或者把你打發去歐格瑞恩或群島上去。這半個月來他一直跟我叨叨這個,該死的傲慢的家夥!現在他自己倒是被打發去歐格瑞恩了,哈哈哈——”阿加文又是一陣尖厲的假笑,一邊還拍起巴掌。平台那頭的帷幕之間馬上冒出一位警覺的衛士。阿加文衝他咆哮了一聲,衛士應聲消失。阿加文繼續大笑著、咆哮著,走到我身邊,直盯著我,黑色的虹膜上閃耀著橙色的微光。他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如此語無倫次,我實在無法理清頭緒,隻能采取直截了當的方法。於是我問道:“陛下,我鬥膽問一句,伊斯特拉凡的事,我是否也會受到牽連?”

“你?不會。”他更加專注地凝視著我,“艾先生,我還沒鬧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麽人,是一個性變態、人造怪物還是來自烏有邦的訪客?不過你不是賣國賊,你隻是別人的工具。我從不懲罰工具,因為工具隻有在壞工匠手裏才會變成禍害。我來給你一點建議吧。”說到這裏,阿加文很奇怪地加重了語氣,顯得非常得意。到這時我才想起,在這兩年裏,別的人從來沒有給我提過建議。他們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卻從來不會坦率地給我提建議,即便是伊斯特拉凡,在他最熱心幫助我的時候,也沒有。這肯定跟希弗格雷瑟有關。“不要讓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國王說,“不要卷入任何派係,謊要自己來撒,事要自己來做,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聽明白了嗎?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個該死的滿嘴謊話的冷血的賣國賊,我居然相信了他,還把那根銀項鏈戴到了他那該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能拿那根鏈子絞死他。我不會再相信他了,絕不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要讓他忍饑挨餓,在米什諾裏的垃圾坑裏翻垃圾充饑,讓他的五髒六腑全都爛掉,永遠不——”阿加文國王渾身打戰,氣喘不已,喉嚨裏發出了像是嘔吐的聲音。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我,伸腳去踢火爐裏的木柴。團團火花在他麵前旋轉飛舞,落在他的頭發和黑色束腰外套上。他攤開手掌去接那些火花。

他繼續背對著我,用尖厲痛苦的聲音說:“你說你的吧,艾先生。”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陛下?”

“可以。”他仍然麵對火爐,身子左右搖擺著。我隻好對著他的後背說話:“我說自己是什麽人,您相信嗎?”

“伊斯特拉凡讓醫生源源不斷送來關於你的錄像帶,你的飛船停放過的那些工廠的工程師送來了更多錄像帶,還有其他人送來的錄像帶。他們都說你不是人類,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謊吧?對此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我要說的是,陛下,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也就是說,我是一個代表……”

“代表那個聯盟、那個政權,好,很好。他們派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你是不是希望我問你這個?”

阿加文也許腦子不正常,人也並不精明,可他也跟那些畢生目標就是建立並維持高水準希弗格雷瑟關係的人一樣,早就習慣了聲東擊西、含沙射影的說話方式。我對那種類型的關係幾乎全無了解,卻也知道其中存在競爭激烈、追逐聲名的一麵,也知道它可以讓交談變成永無休止的決鬥。我不想跟阿加文決鬥,隻是想努力跟他交流,這個事實本身就很難讓他理解。

“對此我並沒有隱瞞,陛下。愛庫曼想要跟格森星各國聯盟。”

“為什麽?”

“增進物質利益、開闊視野,使智慧生命的領域更加豐富、更加輝煌,增進和諧,讓上帝的光輝普照宇宙。獵奇,探險,愉悅。”

我用的不是那些統治者——國王、征服者、獨裁者和將軍的口氣,那些人說的話是不需要回答的。阿加文臉色陰沉,漫不經心地盯著爐火,身體的重心在雙腳之間交替著。

“這個烏有邦的王國,這個愛庫曼,有多大?”

“全愛庫曼聯盟一共有八十三顆宜居星球,上麵大約有三千個國家或者說族群——”

“三千個?我知道了。我們隻是一個國家,而他們卻有三千個之多。現在告訴我,為什麽我們非得跟虛無空間裏的這些怪物發生關聯呢?”他轉過身看著我,仍然是一副決鬥的架勢,他提出了一個設問句,或者說開了個玩笑,不過這個玩笑可不怎麽深刻。他這個人——正如伊斯特拉凡警告過我的那樣——驚恐不安,警覺過度。

“三千個國家是分布在八十三顆星球上的,陛下。而且,離格森星最近的那個星球,搭乘近光速飛船也得十七年才能到達。如果您擔心格森星會遭到這些鄰居的襲擊和騷擾,不妨想想這其間的距離。要穿越這樣遙遠的空間,襲擊是得不償失的。”我沒用戰爭一詞:在卡亥德語中沒有戰爭這個詞。“不過,貿易卻是值得的。可以通過安射波交流思想和技術,通過有人或無人飛船交換物資及工藝品。他們可以派一些使者、學者和商人來這裏;你們也可以派一些去那邊。愛庫曼不是一個王國,而是一個協調組織、一個進行貿易和知識交流的場所,沒有它,人類各個星球之間的交流會變得毫無章法,貿易也會危險重重,這一點您看得出來。人的生命短暫,如果沒有網絡和中央係統,沒有調控,沒有一個具有延續性的工作機製,人們就無法應對不同星球之間巨大的時間差異。正因為如此,他們成立了愛庫曼聯盟並成為其中一員……您看,陛下,我們都是人類。所有星球上的人類都是在遠古時期從同一個星球派生出來的,那就是海恩星球。我們彼此之間存在著差異,但我們都是同宗的……”

我這一番話沒有激起國王的好奇,也沒有讓他感到心安。於是我接著往下說,試圖讓他相信,愛庫曼的存在不僅不會危及他的希弗格雷瑟或者說卡亥德的希弗格雷瑟,相反會使其得到強化,卻仍然無濟於事。阿加文猶如被困籠中的一頭母水獺,臉色陰沉,身子前後左右不停搖擺,一邊咧嘴苦笑著。我隻好打住了話頭。

“他們的皮膚都跟你一樣黑嗎?”

格森星人的膚色一般是黃褐色或紅褐色,不過我也看到過很多跟我一樣黑的人。“有些人會更黑一些,”我說,“我們的人有各種膚色。”我打開公文包(在我來紅廳的途中,我的公文包被皇宮的衛士禮貌地檢查過四次),裏頭是我的安射波和各種圖片文件。那些圖片——有影片、照片、繪畫,還有活動的和立體的圖像——儼然一個小小的人種畫廊:海恩人、齊佛沃爾人、西蒂安人、S星人、地球人、艾爾蒂拉人、亞特-莫斯特人、凱普特因人、奧魯爾人、四金牛座人、羅卡南人、恩斯博人、希姆人、吉德人、西謝爾港人……國王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其中的兩張,問道:“這是什麽?”

“一個希姆人,雌性。”我隻好用了這個詞——格森人用它來形容處於克慕期**階段的人,也用這個詞形容雌性動物。

“永久性的?”

“是的。”

他把立體圖片扔掉,身子重心在雙腳間交替,凝視著我,也許是看著我的後方,火光在他臉上搖曳變換:“他們都是這樣的——就像你一樣?”

這道障礙我無法幫他們消除,最終他們必須自己跨越。

“是的,就我們目前所知,格森人的性生理在人類中是獨一無二的。”

“這麽說,其他星球上所有人都永遠處於克慕狀態?是一個性變態的社會?泰博勳爵曾經說過這個,我當時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呢。呃,這也許是事實,不過想想就讓人惡心。艾先生,我看不出來,我們這裏的人有什麽理由會想要或者說忍受跟這些同我們大相徑庭的怪物打交道。不過,也許你來這裏是要告訴我,關於此事,我別無選擇。”

“卡亥德的選擇權在您手上,陛下。”

“那麽如果我把你轟走呢?”

“啊,那我就走。不過我還會再試的,跟你們的下一代……”

這句話讓他有所觸動,他厲聲問道:“你能長生不死嗎?”

“不,當然不能,陛下。不過時間跳躍自有其用處。假如我現在離開格森星去往最近的星球奧魯爾,需要花十七個行星年的時間。時間跳躍可以讓旅行的速度接近光速。如果我上了飛船之後便掉頭返回,我在飛船上隻過了幾個時辰,而這裏卻已經過去三十四年了,然後我就可以重新來過了。”通過時間跳躍,人似乎可以長生不死,所以每一個聽我講過這個概念的人,從霍爾頓島上的那位漁夫到首相大人,都會為之傾倒。阿加文對此卻無動於衷。他指著安射波,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問道:“那是什麽?”

“安射波通信儀,陛下。”

“是無線電裝置嗎?”

“這個裝置跟無線電波以及其他任何能量形式無關。它的工作原理——共時恒量,在某些方麵類似萬有引力——”我又忘了現在我的聽者不是伊斯特拉凡——他讀過關於我的每一份報告,專注地聽了我所有的解釋並有所收獲——而是一位心不在焉的國王。“這個裝置的功能,陛下,就是在不同的兩個地點同時生成同一個信息,任何地方。必須先確定其中一個地點,必須是在一個有一定質量的星球上,另外那個地點則是隨機的。現在我們這裏是其中的一個點,我把另外一點定在了主星——海恩星上。乘納法爾飛船從格森星到海恩星需要六十七年時間,不過如果我現在在鍵盤上輸入一則信息,在我輸入的同時,海恩星上便已經收到了。您想要同海恩星上的固定站通話嗎,陛下?”

“我可不會說烏有邦的語言。”國王一臉猙獰,惡狠狠地說。

“他們安排了一位助手——我事先通知他們了——那個人會說卡亥德語。”

“你說什麽?怎麽回事?”

“呃,您知道的,陛下,我不是第一個來到格森星的外星人。在我之前還有一隊調查研究人員,他們秘密前來,喬裝成格森人,在卡亥德、歐格瑞恩以及列島遊曆了一年。隨後他們離開格森星,向愛庫曼議會報告了這趟行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正值您祖父在位期間。他們的報告很有用,我研究了他們搜集的信息和錄製下來的語言,隨後才來到這裏。您要不要看看這個裝置是如何運行的,陛下?”

“我不喜歡什麽奇技**巧,艾先生。”

“這不是奇技**巧,陛下。您手下有些科學家已經檢查過——”

“我不是科學家。”

“您是一位君主,陛下。愛庫曼主星上的那些君主正在等您的消息呢。”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這樣千方百計奉承他、努力引起他的興趣,事實上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名望的陷阱之中。現在的局麵很不對勁了。

“很好。那麽問問你的機器,一個人為什麽會變成賣國賊。”

我在鍵盤上慢慢輸入文字,鍵盤被設置成了卡亥德語:“卡亥德阿加文國王詢問海恩星的固定使,一個人為什麽會變成賣國賊。”那些字母在小小的屏幕上一閃而過。阿加文盯著屏幕,身體的動作終於消停了一下。

機器停頓下來,停了很長時間。在七十二光年之遙的遠方,肯定有什麽人正在興奮地將指令輸入為卡亥德語專設的語言電腦,如果他們用的不是知識庫電腦的話。終於,屏幕上閃出一些字母,在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慢慢隱去:“向格森星卡亥德阿加文國王致以問候。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麽會變成賣國賊。沒有人會自認是賣國賊。正因為如此,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謹此,固定站代表斯皮莫爾·G.F.,於海恩星賽爾國,93/1491/45。”

信息錄好後,我取出磁帶,遞給阿加文。他把磁帶扔在桌上,又走到中間那個壁爐旁邊。再往前一點,他就整個人鑽到壁爐裏去了。他一邊用力踢著那些熊熊燃燒的木柴,一邊用雙手撲打著火星:“這樣的回答跟那些預言師的話一樣沒用。光有回答是不夠的,艾先生,你那個箱子、那個機器不行,你那個飛行器、那艘飛船也不行。你是個騙子,帶著一堆騙人的道具。你想讓我相信你,相信你那些故事和你那些信息。可是我為什麽非要相信你,聽你的話呢?就算太空裏有八萬顆住滿了怪物的星球,那又如何?我們對他們一無所求。我們已經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還按照這種方式度過了漫長的歲月。而現在,卡亥德馬上就要進入一個新紀元,一個偉大的新時代。我們要按照自己的方向前進。”他遲疑了片刻,似乎思緒有了中斷——也許,他所說的這些本來就不是他自己的觀點。就算伊斯特拉凡不再是國王的耳朵了,總會有別的人取而代之。“如果這些愛庫曼人對我們有所企圖,就不會隻派一個人前來。這種說法隻是一個玩笑、一個騙局。說不定,我們這裏已經有了數以千計的外星人。”

“可是陛下,要打開一扇門,不需要用一千個人。”

“讓門一直敞開的話,也許就需要了。”

“愛庫曼會一直等到您親手把門打開的,陛下。愛庫曼從不強人所難。他們派我隻身前來,獨自留在這裏,就是為了確保您不會害怕我。”

“害怕你?”國王轉過他那張光影斑駁的臉,齜著牙,大聲說道,“可是我確實害怕你,使者。我害怕派你來的那些人。我害怕撒謊的人、害怕騙子,更害怕殘酷的事實。這樣我才能治理好我的國家,因為恐懼是統治他人的唯一手段,而其他的一切都沒用,都維持不了多久。你的角色確實如你所言,不過你同時還是一個玩笑、一個騙局。星球與星球之間隻有虛無、恐懼和黑暗,而你穿越了這一切,獨自前來,企圖恐嚇我。我確實害怕了,因為我是國王。恐懼就是國王!現在帶著你的圈套和騙術走吧,別再枉費口舌了。我已經下令,你可以自由離開卡亥德王國。”

我就這樣離開了國王,陰森的紅色大廳裏長長的紅色走廊上又響起了嗒嗒的腳步聲。最後,雙層門將我跟國王徹底隔離開來。

我失敗了,一敗塗地。不過,當走出王室官邸,穿行在皇宮裏,我擔心的並不是自己的失敗,而是伊斯特拉凡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國王為什麽(詔命的意思顯然就是這樣)會以他支持愛庫曼為由放逐他,既然(據國王自己所說)他的所作所為與此正好相反?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建議國王對我敬而遠之的?這麽做又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遭到流放,我卻能以自由之身離開?他們當中誰的謊撒得更多?他們到底為什麽要撒謊?最後我得出結論,伊斯特拉凡撒謊是為了保全性命,國王則是為了保全顏麵。這樣的解釋相當合理。不過,伊斯特拉凡到底有沒有對我撒謊?我想來想去,卻發現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從紅角宮旁邊經過,花園的大門敞開著。我往裏瞟了一眼,午後幽暗的天光下,幽黑的池子上方那些塞萊姆樹還是那麽白,粉紅色的磚砌小徑上闃無一人。池子邊石頭下方的背光處,還積著一層薄薄的雪。我想起昨天晚上,想起伊斯特拉凡冒雪站在外頭等我的情景,一股強烈的同情湧上心頭,那是一種很單純的同情。昨天的遊行慶典上,這個人還在一身華服和權力的重壓之下汗流不止,當時的他正處於事業頂峰,位高權重,顯赫一時——而現在,那個高位轟然倒塌,這個人也徹底完結了:他現在應該正往邊界狂奔,因為三天不出這個國家,他的死期也就到了。一路上,沒有任何人會跟他交談。卡亥德很少會有死刑判決。在冬星上生存不易,這裏的人通常隻會讓上天或是一時的怒火決定人的死亡,不會通過法律來這樣做。我在想,身背這麽一個判決,伊斯特拉凡會怎麽走?不可能坐汽車,因為在這裏,所有汽車都歸王室所有。那麽,他能搭船或是陸行艇嗎?難道他隻能步行前進,帶著所有能帶上的家當嗎?卡亥德人出門通常都是步行,他們沒有負重的牲畜,沒有飛行工具,而且因為氣候的緣故,動力交通工具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走不快,此外,他們也都不是什麽急性子。我想象著,那個曾經趾高氣揚的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入流放的生涯,想象著一個身影在西去海灣的漫漫長路上艱難跋涉的情景。經過紅角宮大門時,這一切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與此同時,我也在困惑地思索伊斯特拉凡和國王如此舉動的動機。我已經徹底失敗,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下一步該怎麽走呢?

我應該去歐格瑞恩,那是卡亥德的鄰居兼死對頭。可是一旦去了那裏,我就很難回到卡亥德了,而我在這裏的任務並沒有完成。有一點我必須銘記在心:我的一生應該(事實上也很可能)要貢獻給完成愛庫曼賦予我的使命,不能操之過急。在更多地了解卡亥德尤其是隱居村的情況之前,我沒必要急著去歐格瑞恩。這兩年來,一直是我在回答別人的問題,現在應該由我提出問題了,隻不過不是在埃爾亨朗。我終於理解了伊斯特拉凡的警告,就算不同意他的警告,我也不能置之不理。雖然說得很隱諱,但他確實說過,我應該遠離這個城市、遠離宮廷。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到了泰博勳爵的牙齒……國王給了我自由離開卡亥德的權利,我應該好好利用這一點。正如愛庫曼學院的人所說,行動不利時,就搜集信息;形勢不利時,就倒頭大睡。不過,我現在還不困。我應該往東去隱居村,也許可以從預言師那裏得到一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