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2

突然之間,他們憑空升高了四十尺,位置也更加靠左。陀羅迦問:“這招如何?”

現在他們開始飛速上升,一長串融化的岩石緊跟在他們身後,直到魔物們呼嘯著扯下無比巨大的石塊,伴著颶風和片片火舌朝四位神靈扔去。

他們來到了井的邊緣,越過它,飛快地退到神靈的射程之外。

“現在我們必須一路繞過去,通向大門的走廊在那邊。”

一個羅刹從井裏上來,快速飛到他們身邊。

“他們在撤退!”他喊道,“女神摔倒了。紅衣的那個正扶著她逃走!”

“他們不是在撤退,”陀羅迦道,“他們想過來截斷我們的去路。擋住他們!毀掉小道!快去!”

羅刹像顆流星般往井裏落下。

“縛魔者,我累了。我不知道能否帶我倆從門外一直下到山腳。”

“如果隻是一部分路程,你行嗎?”

“可以。”

“最開始的三百尺左右,路最窄的那段?”

“我想沒問題。”

“好!”

他們跑起來。

他們正沿著鬼獄的邊緣飛奔,又一個羅刹來到他們身邊,同他們保持著相同的速度。

“報告!”他大喊道,“我們兩次把路摧毀,但每次火王都重新燒出一條路來!”

“那就別無他法了!現在跟我們一起走!我們在別的事情上需要你的協助。”

他衝到他們前頭,化作深紅色的光,照亮了他們的道路。

他們繞過井,衝上隧道。等來到隧道末端,他們猛地推開大門,跑到門外的岩脊上。剛才領路的羅刹砰一聲關上門,喊道:“他們追來了!”

薩姆跨過懸崖的邊緣。就在他下落時,上方的大門一閃,隨後便融化了。

靠著那羅刹的幫助,他們一路降落到查納山腳,接著他們登上一條小徑,轉了個彎。現在,這一座大山的底部把他們同諸神隔開了。但轉瞬間,這塊大石頭也遭到了火焰的攻擊。

羅刹急速升到高空中,盤旋著消失了蹤影。

他們沿著小徑朝戰車所在的山穀跑去。當他們來到戰車前時,剛才的羅刹也回來了。

“迦梨、閻摩和阿耆尼正往下趕,”他說,“濕婆留在後邊,堵住了隧道。阿耆尼跑在前頭,女神跛了腳,閻摩扶著她。”

山穀裏,雷霆戰車靜靜地立在他們眼前,站在這片長滿青草的開闊地上。戰車車身細長,沒有任何雕飾,泛著青銅的色澤,卻並非青銅所製。它仿佛一座倒塌的尖塔,或者某個巨人的鑰匙,再或者是天國的某件樂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閃耀的群星中脫落下來,墜入了凡間。雖然肉眼看不出什麽缺陷,但它總給人一種不完整的感覺。它擁有屬於最頂尖武器的那種獨特的美,隻有在運轉時才顯得完滿。

薩姆繞到側麵,找到艙口,登上了戰車。

“你能操控這輛戰車嗎,縛魔者?”陀羅迦問,“讓它掠過天際,在地麵散播毀滅?”

“我肯定閻摩會把操縱杆做得盡可能簡單。他一有機會就要把事情簡化。我過去開過天庭的飛行器,希望它們屬於同一種類型。”

他一頭鑽進機艙,坐在駕駛席上,盯著眼前的控製板。

“該死!”他伸出手去,然後又縮了回來。

剛才的羅刹突然再次出現,他穿過戰車的金屬外殼,懸停在控製台上方。

“神靈們的速度很快,”他報告說,“特別是阿耆尼。”

薩姆迅速撥動一連串的開關,然後按下一個按鈕。整個儀表盤都亮了起來,裏邊還傳出一陣嗡嗡聲。

“他離我們還有多遠?”陀羅迦問。

“幾乎到了半山腰。他用火擴寬了道路。現在他仿佛是在大道上奔跑。他燒掉了障礙物,一路暢通無阻。”

薩姆拉起一個控製杆,調整了某個刻度,然後注視著眼前的各種讀數。一陣震顫傳遍了機身。

“準備好了?”陀羅迦問道。

“我沒法這樣啟動,得先預熱。還有,控製板沒我想象中那麽簡單。”

“我們得爭分奪秒。”

“我知道。”

遠處傳來幾次爆炸聲,蓋住了戰車逐步增強的咆哮。薩姆再將操縱杆往下拉了一格,重新調整了刻度。

“我去拖住他們。”說著,前來報信的羅刹像來時一樣消失了蹤影。

薩姆又把操縱杆拉下兩格來,在某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劈啪一聲熄了火。戰車重新變得一動也不動了。

他將操縱杆推回原來的位置,扭轉刻度,按下剛才的按鈕。

戰車又是一陣震顫,同時傳出了咕嚕聲。薩姆把操縱杆拉下一格,調整刻度。

過了一會兒,他重複剛才的動作,咕嚕聲變成了柔和的低吼。

“完了,”陀羅迦道,“死了。”

“誰?什麽?”

“去阻擋火王的那個。他失敗了。”

更多爆炸聲。

“鬼獄完了。”陀羅迦說。

薩姆的手放在操縱杆上,焦急地等待著,額頭上全是汗水。

“他來了——阿耆尼!”

薩姆透過長長的、傾斜的護罩向外望去。

火王進入了山穀。

“再見了,悉達多。”

“還不到時候。”薩姆說。

阿耆尼看著戰車,舉起了火杖。

什麽也沒發生。

他站在那兒,右臂直指戰車;隨後他垂下手臂,甩了甩手中的火杖。

他再次將它舉起。

仍然沒有火焰噴出。

他伸出左手,調了調頸後的盒子。這時,火光從法杖中湧出來,在他身旁的地表上燒出了一個大坑。

火杖又一次指向了戰車。

還是什麽也沒有。

於是他開始朝戰車跑去。

“電導?”陀羅迦問。

“是的。”

薩姆拉下操縱杆,再次調整刻度。周圍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

他按下另一個按鈕,從戰車的尾部傳來清脆的劈啪聲。就在阿耆尼來到艙口時,他調好了另一個刻度。

一道火光閃現,隨之而來的是金屬的叮當聲。

薩姆從座位上站起身,鑽出機艙,走進戰車的通道中。

阿耆尼已經進入了戰車,他舉起火杖。

“別動——薩姆!魔物!”他喊道,聲音蓋過了引擎的轟鳴。他的護目鏡一閃,變成了紅色,他微笑起來。“別動,否則你和你的寄主會一齊燃燒!”

薩姆朝他撲了過去。

阿耆尼沒料到對方能碰到自己,被薩姆輕易地擊倒在地。

“短路了,呃?”薩姆一拳擊中了他的喉嚨。

“還是太陽黑子的影響?”這次是太陽穴。

阿耆尼倒向一旁,薩姆用手掌外沿給了他最後一擊,正好打在鎖骨上方一點。

他將火杖踢到通道的另一頭,等他想過去關上艙門時,卻發現大勢已去。

“離開這兒,陀羅迦,”他說,“從現在起,這是我自己的戰鬥。你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保證過會幫助你。”

“你現在無法提供任何幫助。趁你還有機會,趕快離開。”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好吧。但最後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

“留著你的話!等下次我來的時候——”

“縛魔者,這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我很抱歉,我——”

一種可怕的扭曲感穿透了他的身心,使他痛苦不已,那是閻摩的死亡之眼落在了他的身上,擊中了比他的自我更深的地方。

迦梨也看進了他的雙眼;與此同時,她舉起了尖叫的權杖。

就仿佛一片陰影剛被移開,另一片又隨之落下。

這聲音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再見了,縛魔者。”

接著骷髏開始尖叫。

他感到自己摔了下去。

一陣抽痛。

在他的大腦裏。在全身各處。

他被這抽痛喚醒,感到自己被疼痛裹得嚴嚴實實,就像渾身纏滿了繃帶。

手腕和腳踝上套著鎖鏈。

他半坐在一個小隔間的地板上,紅衣人正坐在門邊吸煙。

閻摩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

“為什麽我還活著?”薩姆問道。

“許多年前,你在摩訶砂定下了一個約會,你活著就是為了赴約,”閻摩說,“梵天特別急於見到你。”

“但我卻不怎麽急於看到他。”

“這麽多年以來,這一點已經相當明顯了。”

“看來你平安無事地從泥裏脫身了。”

閻摩微微一笑。“你真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我知道。我時常練習。”

“這麽說你的買賣沒成?”

“很不幸,被你說中了。”

“也許你可以試著彌補自己的損失。我們離天庭還有一半路程。”

“你認為我還有機會?”

“不是沒有可能。沒準這周的梵天會變得仁慈。”

“我的主治醫師告訴我,應該專攻那些注定失敗的行動。”

閻摩聳了聳肩。

“那魔物怎麽樣了?”薩姆問,“跟我在一起的那個?”

“它狠狠地挨了我一下,”閻摩答道,“但我不清楚它是死了還是被趕開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已經在你身上塗滿了驅魔劑。如果那東西還活著,它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從這次接觸中恢複。也可能永遠無法複原。這究竟是怎麽發生的?我以為你是唯一對魔物附體免疫的人。”

“我也曾這麽想。驅魔劑是什麽?”

“我找到一種化學製劑,對我們無害,但卻令能量體無法忍受。”

“很方便嘛。在束縛魔物的那段日子裏,要有它該多好。”

“是的。這次下鬼獄我們就用上了。”

“就我所看到的部分來說,真是場不錯的戰鬥。”

“是的,”閻摩道,“感覺如何——我是說魔物附體?被另一個意誌製服是什麽感覺?”

“很奇怪,”薩姆答道。“也很可怕。同時還相當有教育意義。”

“怎麽講?”

“這原本就是他們的世界,”薩姆說,“卻被我們奪去了。他們為什麽不該成為我們所憎恨的樣子呢?對於他們而言,我們才是魔鬼。”

“但那是種什麽感覺?”

“自己的意誌被另一個意誌製服?你應該很清楚。”

閻摩的微笑突然褪去,隨後又回到了他臉上。“你想讓我打你,不是嗎,佛陀?那會讓你產生優越感。很可惜,我是個虐待狂,不會遂了你的心願。”

薩姆哈哈大笑。

“說得好,死神。”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能給我支香煙嗎?”

閻摩遞給他一支,為他點上火。

“第一基地現在什麽樣?”

“你恐怕都認不出那地方了,”閻摩道,“即使裏頭的每個人都在這一秒死去,一萬年之後它仍會是完美無缺的。鮮花會綻放,音樂聲會響起,噴泉會依光譜而噴湧,熱氣騰騰的食物依然會出現在花園的涼亭裏。這座城本身是不朽的。”

“我猜,對於那些自稱為神靈的人而言,這是個很合適的居所。”

“自稱?”閻摩問道,“你錯了,薩姆。‘神’不止是一個名字,它是一種生存狀態。人並不會因為永生不死就變成神,因為即使那些整日在田間勞作的最低等的人也能持續地存在下去。那麽它是對法力的塑造嗎?不。任何稱職的催眠術士都能對人的自我形象做手腳。是施展神性的能力嗎?當然不是。我所設計的機器比人所能培養出的任何本領都更準確,更具威力。所謂神,是指一個人能完全地活出自己,以至你的**與宇宙的力和諧統一,以至那些看見你的人無需聽到你的名字就能意識到這點。某個古代的詩人曾說過,世界滿是回聲與和諧。另一個寫了一首關於地獄的長詩,詩裏每個人都在忍受著折磨,而這折磨在本性上正與統治其生命的那些力量相一致。作為神,就是能夠在自我中識別出重要的東西,然後敲響那唯一的音符,讓這些要緊的東西與其他一切和諧共存。在那之後,他就超越了道德、邏輯或是美感,他是風或火,是海,是山,是雨,是太陽或是星辰,是箭矢的飛行,是一天的結束,是愛的擁抱。他憑著在自己心中占著主導的誌趣而統治。人們盡管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看見他們,就不由地說,‘他是火。她是舞蹈。他是毀滅。她是愛情。’所以,回應你剛才那句話,他們並不是自稱為神。但其他人會這麽稱呼他們,其他所有人。”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法西斯班卓琴所彈的調子,嗯?”

“你選錯了形容詞。”

“你已經把其他詞都用光啦。”

“看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永遠無法達成共識。”

“如果有人問你們為什麽要壓製一個世界,而你卻拿一堆富有詩意的廢話作為回答,那麽我猜,共識是沒法達成的。”

“那就讓我們另選一個話題吧。”

“不過,我的確會看著你,然後說,‘他是死亡。’”

閻摩沒有作聲。

“奇怪的誌趣。我曾聽說你在年輕之前就已經衰老了……”

“你知道那是事實。”

“你曾是一個機械奇才,一個武器大師。你在一場大火中失去了少年時代,然後在同一天變成了一個老人。死亡就在那時成了你的最愛嗎?或是在此之前,在此之後?”

“那無關緊要。”

“你為什麽要為眾神服務?是因為相信剛才的那些話——或者因為你憎恨人性的絕大部分?”

“我並未對你撒謊。”

“這麽說,死神是個理想主義者。有意思。”

“並非如此。”

“或者,閻摩大人,也許兩種猜測都不正確?你的最愛其實是——”

“你曾提到過她的名字,”閻摩說,“在那次談話中,你將她比作疾病。那時你錯了,現在你依舊是錯的。我沒興趣再聽一次你的講道,而且既然現在沒有流沙的限製,我是不會坐在原地聽你胡說的。”

“放鬆點兒,”薩姆道,“告訴我,眾神的誌趣會改變嗎?”

閻摩笑了。

“舞蹈女神曾是戰神,所以,看起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改變的。”

“等我真正死去之後,”薩姆說,“我會被改變。但在那之前,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會伴隨著對天庭的憎恨。如果梵天下令燒死我,我會往火裏吐唾沫。如果他要扼死我,我會試著在行刑人的手上狠咬一口。如果要割開我的喉嚨,我的血會腐蝕那把劍。這也算是一種誌趣嗎?”

“你是做神的好材料。”

“天啊!”

“在可能發生的一切發生之前,”閻摩道,“他們保證說,將允許你參加婚禮。”

“婚禮?你和迦梨?最近嗎?”

“在次月滿月之時。”閻摩回答道,“所以無論梵天做出怎樣的決定,至少在那之前我還能為你買杯酒喝。”

“為此我謝謝你,死神。不過我一直以為婚禮不會在天庭舉行。”

“那項傳統就要被打破了,”閻摩說,“沒有什麽傳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那麽祝你好運。”

閻摩點點頭,打個哈欠,為自己點上第二支香煙。

“順便問一句,”薩姆道,“在天庭裏,死刑的最新流行趨勢是什麽樣的?我純粹隻是想了解了解情況。”

“我們不在天庭行刑。”閻摩打開壁櫥,拿出一個棋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