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他從鬼獄來到天庭,與諸神交流。盡善極樂之城中隱藏著無數謎團,其中一些關乎他自己的過去。他在那裏的種種並不全都為人所知。但人們知道,他的確曾為了世界的緣故向諸神呼求,贏得了一些神靈的同情,也遭到了另一些的敵視。有人說,若他選擇背棄人類,接受諸神的提議,便能成為極樂城中的一位神祇永留天國,而不必死在卡尼布拉叢林中那幻影大貓的利爪之下。毀謗他的人卻說,他確實曾接受諸神的提議,後來卻又遭到了對方的背叛,這才在餘生不多的日子裏將感情轉回到受苦受難的人類身上,直到生命終結……
身披閃電,規則之主,帶來利劍、法輪與彎弓,
毀滅者、維持者。迦梨,世界盡頭的毀滅之夜,在暗夜行走於世間,
守護者、背叛者、安寧,可愛而為人所愛,婆羅門女、吠陀之母,駐留在寂渺與最隱秘之地,
吉兆、溫柔、無所不知,如思維般迅捷,戴著骷髏、盈滿力量、仿若黎明,無敵的領袖,滿心憐憫,
為迷途之人打開道路,賜予恩寵,老師,化作女身的勇猛,
變色龍般的心腸,苦行者、魔法師、賤民,不死的永恒……
·ryatarabhattarikanamashtottarásatakastotra(36-40)
這時,微風如往常一般拂過了她雪白的皮毛。
檸檬色的水晶在她四周微微顫動。她沿著一條蜿蜒的道路前進,走在深色的樹木和叢林中的鮮花之下,右邊是一簇簇水蒼玉結晶,礦脈**在四周,現出貫穿著橘紅色條紋的乳白色石頭。
這時,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她腳底厚厚的肉墊踏在地上,風撫摸著她大理石般白淨的皮毛,叢林與平原上的千種芬芳**漾在周圍,就在那裏,在微光中,在那個亦真亦幻的地方。
她孑然獨行在這條永恒的小徑上,穿過那半是幻境的叢林。白虎是孤獨的獵手,即使有同類擦身而過,也不會想要結伴同行。
這時,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光滑的灰色外殼,看了看如冰晶般閃耀其上的星辰。月牙形的眼瞳猛地一張,她停下腳步,坐在地上,朝空中望去。
她在追捕什麽?
從她的喉嚨裏溢出低沉的聲響,仿佛是一聲被咳嗽堵住的輕笑。她突然縱身一躍,跳上塊高大的岩石,然後坐下舔起自己肩上的皮毛來。一輪明月滑入她的視線中,她靜靜地注視著,宛如一尊由永不融化的白雪澆鑄而成的塑像,兩粒黃玉在眉下灼灼生輝。
然後,同過去一樣,她疑惑著,懷疑自己是否真坐在卡尼布拉的叢林中。她感到自己仍在真正的叢林之內。但她無法確定。
她在追捕什麽?
天庭位於一片高原之上,那裏原本曾是一係列山脈。群山被熔化、修理齊整,變成一個平坦的底座。從南方運來的肥沃表層土被鋪在這片荒蕪之上,使植被蔥翠起來。一個透明的穹頂籠罩著整個地區,既抵擋了極地的嚴寒,又讓任何不受歡迎的客人無從進入。
天庭高高在上,享受著溫和的氣候、長長的黃昏和漫長而慵懶的日子。抽入的新鮮空氣經過加熱後循環於極樂城與森林中。穹頂之內,人們能造出雲彩。從雲層中可以喚來雨滴,落在幾乎任何地方。人們甚至能製造降雪,隻是他們從未這樣做過。天國永遠停留在夏日。
盡善極樂之城就矗立在天國的夏日中。
人類建造城市時,會讓他們的城圍繞著某個港口,靠近上好的農田,或是緊鄰牧場、獵場、商路以及某個自然資源豐富的地方,盡善極樂之城卻截然不同。極樂城出自第一批居民心中的構想。它不是一點一點隨意建成的——在這裏加上一座房子,在那裏更改一條街道的走向,拆掉這個來為另一個騰出地方,最後所有部分湊到一起,變成一個不規則而缺乏美感的整體。不。對功能的每一個要求都被考慮在內,每一寸的華美都經過了最初的規劃者和設計增幅器的仔細計算。在完成統籌規劃之後,這份藍圖被帶到一個無與倫比的建築藝術家那裏。守護者毗濕奴將整個盡善極樂之城裝進了自己的腦海中,直到有一天,他跨上大鵬金翅鳥,盤旋在仞立之塔的上空俯視地表,極樂城就隨著他額上的一滴汗珠出現在了人世間,完美無瑕。
因此,天國來自一位神祇的精神,其構想源於諸神的願望。它被置於一片冰、雪和岩石構成的荒野之上,這是諸神的選擇,而非出於需要。那裏是世界永恒的地極,唯有強者才能將它變成家園。
(她在追捕什麽?)
在天國的穹頂下,偉大的森林卡尼布拉與盡善極樂之城比鄰而居。智慧的毗濕奴看得很清楚,諸神需要城市與荒野之間的平衡。荒野固然能脫離都市獨立存在,都市中人所需的卻遠不止庭院裏人工栽種的植物而已。他尋思著,假如城市占據了所有空間,人們便會將一部分都市變為荒原,因為在所有人心中都有某種東西,渴望著能在什麽地方看到秩序的終結和混沌的開端。因此,一片森林出現在他心中,為城市帶來溪流,帶來生長與腐敗的氣息;野生動物穿梭於森林的陰影之下,在風中聳著肩膀,在雨中閃耀光芒,生生不息。
荒野延伸到極樂城的邊緣,然後停了下來。它被禁止前行,正如極樂城也留在自己的界限之內。
然而,林中的生物包括一些凶猛的掠食者,它們從不理會邊界的限製,來去無不隨心所欲。其中的王者便是白虎。因此,諸神規定道,這些幻影大貓不得看到盡善極樂之城,通過它們雙眼之後的神經係統,它們的眼中將不會出現城市的影子。在這些白貓的腦子裏,卡尼布拉森林就是整個世界。它們走在天國的街道上,卻以為腳下是叢林中的小徑。假如諸神經過,輕輕撫摸它們的皮毛,那是風向它們伸出了雙手。寬闊的階梯是岩石形成的斜坡,房屋是峭壁,雕塑是樹木,行人全都隱去了身形。
不過,若是城中之人進入真正的森林,貓與神便會處在生存的同一平麵上——荒野、平衡者。
她又咳嗽起來,同過去毫無二致,風又一次拂上她雪白的毛皮。她是一隻幻影大貓,三天以來,她穿行在卡尼布拉森林的荒原中,捕獲獵物,吃掉鮮紅的生肉,用沙啞的嗓音發出挑戰,用粉紅色的大舌頭梳理皮毛。天空的中央,雲層不可思議地合攏過來,大雨傾瀉而下,雨滴從雲裏、從高懸的葉片上,落到她的後背。她的腰像是著了火。前一天夜裏,她同一隻體格碩大,毛色如死亡般慘白的大貓**,對方的爪子劃過她的肩膀,血腥味讓雙方都陷入了癲狂;她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清冷的微光照耀在她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三輪明月,仿佛她那不斷變幻的新月形瞳孔,金黃、銀白與暗褐色。她坐在岩石上,舔了舔爪子,心裏想著自己剛才捕到的是什麽。
四大天王的花園。天女們在池中嬉戲,池邊一張幽香的長榻上躺著女神拉克西米和世界的第四位守護神——四大天王之一的俱毗羅。今晚,其餘三位都不在這裏……天女們一麵吃吃笑著,一麵捧起芬芳的池水朝榻上潑去。然而,黑天奎師那在這時吹起了笛子,女孩子們於是把胖子俱毗羅和可愛的拉克西米拋在一旁,趴在池沿上盯住了黑天。他正慵懶地躺在一株繁花似錦的大樹下,身邊擺滿了葡萄酒囊和殘羹剩肴。
他的手在笛孔處上下移動,奏出一聲長長的悲鳴和一串類似山羊叫的咩咩聲。美人卡黎從他身邊站起來,一頭紮進了池水中,水下有許多洞穴,她在其中一個洞裏消失了蹤影。黑天剛剛花了一個鍾點為她寬衣解帶,現在卻似乎完全將她忘在了腦後。他打個嗝,吹出一個調子,而後停下來,又吹起了另一個。
“關於迦梨的傳言屬實嗎?”拉克西米問道。
“什麽傳言?”俱毗羅咕噥著,朝一碗酒伸出手去。
她從他手中奪過酒碗,抿上一口,然後還給了他。他將酒一飲而盡,放回到托盤裏,一個仆人上來把酒斟滿。
“說她想要活人作祭品,來為自己的婚禮助興?”
“很可能,”俱毗羅道,“沒法說服她放棄,那條嗜血的母狗,總喜歡把靈魂注入猛獸的軀殼裏找樂子。有一次她變成隻火禽,抓破了西塔娜的臉,就因為她說了些不中聽的話。”
“什麽時候?”
“哦,十次——十一次化身以前。新身體的準備慢得要命,西塔娜隻好在麵紗後待了許久。”
“奇怪的一對,”拉克西米輕輕撕咬著俱毗羅的耳朵,喃喃地說道,“你的朋友閻摩大概是唯一會同她一起生活的人。想想看,要是她生起氣來,用她的死亡之眼盯住自己的愛人,除了閻摩,誰還能抵擋她的目光呢?”
“別開這樣的玩笑,”俱毗羅道,“我們就是這樣失去戰神卡爾提克耶的。”
“哦?”
“是的。她很奇特。就像閻摩,但又不像他。他是死神,沒錯。然而他的殺戮幹淨利落。迦梨卻更像一隻貓。”
“閻摩談到過她是如何令他神魂顛倒的嗎?”
“你來這兒是為了探聽流言蜚語,還是為了成為別人的談資呢?”
“二者都有。”她回答道。
就在這時,奎師那聚起法力,將自己的神性——神聖的酩酊——傾瀉到園中。感人至深的旋律從笛子中噴湧而出,苦惱而幽暗,甜美而酸澀。他的酩酊在整個花園中彌漫開來,一波波的歡樂與悲傷交替著。他站起身,優雅而黝黑的雙腿開始翩翩起舞。平板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濕漉漉的黑發像金屬絲般卷得緊緊的,連胡須也卷成一團。天女們走出水池,跟在他身後舞動起來。笛聲沿著古老的旋律飄忽不定,越來越狂亂,他的動作也越來越快,終於,他跳起了阿沙麗拉——欲望之舞;身後的天女們用雙手扶住臀部,跟著他加快了速度,完全沉浸在旋轉的舞步中。
俱毗羅抓緊了拉克西米。
“這才叫神性呢。”她說。
暴風之神樓陀羅開弓射箭。那箭不斷朝遠方的箭靶飛馳,直至正中靶心。
他身旁的穆盧幹王輕笑著放低了手中的弓。
“你又贏了,”他說,“我沒法做得更好。”
他們鬆開弓弦,順著箭矢飛去的路線朝箭靶走去。
“你見過他了嗎?”穆盧幹問。
“很久以前我就認識他。”樓陀羅答道。
“推進主義者?”
“那時還不是。他在政治上並沒任何明確的觀點。但他是原祖之一,一個曾親眼見過尤拉斯的人。”
“哦?”
“他在與海民和灼熱之母的戰爭中表現卓越。”說到這兒,樓陀羅抬手在空中一揮。“後來,”他繼續道,“因為這些,他被委以重任,指揮北路諸軍清剿魔物。在那些日子裏,他的名字還是迦爾基;自此之後,人們開始稱呼他縛魔者。他發展出一種能對付魔物的神性,借此消滅了大部分夜叉,束縛了所有羅刹。閻摩和迦梨在瑪瓦的鬼獄抓住他時,他已經成功地釋放了後者。因此,羅刹現在已重回世間。”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閻摩和阿耆尼說,他同羅刹的首領做了一筆交易。他們猜想他將自己的身體借給對方,用以換取魔軍參與對抗諸神的戰爭。”
“我們會遭到攻擊嗎?”
“這值得懷疑。魔物們並不蠢,既然它們無法在鬼獄戰勝四位神祇,我恐怕它們也不會來這裏向所有的神靈挑戰。況且,閻摩這會兒正在死亡之間設計特殊的武器。”
“他的準新娘又在哪兒?”
“誰知道呢?”樓陀羅道,“再說,誰在乎?”
穆盧幹微微一笑。
“我曾以為你自己也對她念念不忘呢。”
“太冷淡,也太尖刻。”
“她拒絕你了?”
樓陀羅那張從未有過笑意的深色臉孔轉向了俊美的青春之神。
“你們這些豐產之神比馬克思主義者還要糟,”他說,“你們以為除此之外,人與人之間再沒有別的可言。我們曾經是朋友,如此而已,但她對朋友們過於苛刻,因而失去了他們。”
“她真的拒絕了你?”
“我想是的。”
“後來,她讓摩根,那個平原詩人,做了自己的情人——有一天,他轉世成一隻灰冠雀飛走了——你於是開始捕獵灰冠雀,一個月之內,天庭中所有的灰冠雀幾乎都死在了你的箭下。”
“我仍在捕獵灰冠雀。”
“為什麽?”
“我不愛聽它們的聲音。”
“她太冷淡,也太尖刻。”穆盧幹讚許似的點點頭。
“我不喜歡被任何人嘲笑,青春之神。你能快過樓陀羅的箭嗎?”
穆盧幹又笑了。“不,”他說,“我的朋友四大天王同樣辦不到——他們也無需這樣做。”
“當我積聚自己的法力,”樓陀羅道,“拿起死神親手贈與的巨弓,我便能射出熱跟蹤的箭,它能呼嘯著追蹤到數裏之外的移動目標,像一束霹靂般擊中它,必死無疑。”
“那麽,還是讓我們談談其他話題吧,”穆盧幹似乎突然對箭靶產生了興趣,“聽說我們的客人幾年前曾在摩訶砂嘲弄過梵天,並且玷汙了聖所。可是,我還聽說,他同時也是那個標榜和平與覺悟的宗教的創始人。”
“不錯。”
“有意思。”
“真是輕描淡寫。”
“梵天會如何行事呢。”
樓陀羅聳聳肩:“唯有梵天知道。”
天庭的最邊緣,被稱作世界盡頭的地方。穹頂閃爍於遠方,而在穹頂之下那片空曠的土地上,四麵鏤空的寂閣正掩映在煙白色的霧氣裏。雨水從未滴落到它灰色的圓頂上,清晨,白霧在露台與欄杆間翻騰,晨風在微光中走過。通風的房間裏,有時能看到沉思的神靈、受到重創的戰士或是傷心欲絕的戀人,他們來到諸神之橋後方的這片天空下,來到岩石中這個色彩單調、除去風聲外別無響動的所在,或是坐在樸實無華的深色家具上,或是徘徊在灰色的圓柱間,思考著所有悲傷的、徒勞的事情——自原祖到來後不久,這裏便成了眾人靜坐神思之處,有哲學家和女巫,智者與術士,想要自殺的人,還有超脫了重生與更新之欲的苦行者;在這離與棄、退與隱的領地中,人們能找到五間屋子,分別叫作回憶、恐懼、心碎、塵埃和絕望;胖子俱毗羅建造了這個地方,他本人對這些感情沒有絲毫興趣,但他是迦爾基大人的朋友,於是答應了狂暴的旃蒂——有時也被人稱作杜爾迦或迦梨——的要求,因為在所有的神祇中,唯獨他擁有透過非生命體進行交流的能力,這使他能賦予自己的作品感覺與**,使身處其間的人感同身受。
他們坐在名喚“心碎”的房間裏,喝著酒,卻毫無醉意。
寂閣沐浴在微光中,環繞天庭的風流過他們身邊。
他們穿著黑袍,身下是黑色的椅子,在兩人之間的桌麵上,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一堵牆隔開了天庭與天空,牆上的天宮圖回放出二人往昔的歲月;他們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曆史一頁頁翻過。
“薩姆,”她終於開口道,“我們的過去難道不是非常美好嗎?”
“是的。”
“在那段古老的歲月裏,在你離開天庭,到人類之中生活以前——那時你愛我嗎?”
“我記不真切了,”他說,“已經過了太久。那時的我們與現在截然不同——不同的心靈,不同的身體。那兩個人,不管他們是誰,很可能曾經相愛過。我不記得了。”
“但我還記得這個世界的春季,仿佛那就在昨天——日間我們一同駛向戰場,夜裏我們將空中那些剛畫好的星辰搖落!當時的世界是那麽新奇,那麽不同,每一朵花中都潛藏著危險,每一次日出後麵都有爆炸的轟鳴。我和你,我們共同征服了一個世界,因為沒有誰真正歡迎我們,一切都在抗拒我們的到來。我們以劍與火在陸地和海洋殺出一條血路,我們在海底、在空中戰鬥,直到再不剩任何抵抗。然後我們建起城市與王國,挑選出自己中意的統治者,等他們不再令我們開心時便將他們拋卻。那些年輕的神祇,他們哪裏知道那段日子呢?他們怎麽能了解我們原祖所熟知的力量?”
“他們不能。”他答道。
“那時,我們在海邊的宮殿中統治萬民,我為你帶來了許多兒女,我們的艦隊橫掃大洋,征服諸島,那難道不是段美好而充滿榮耀的時光嗎?那些夜晚,火焰、芳香和美酒……那時,你難道不愛我嗎?”
“我相信他們兩人的確相愛,是的。”
“他們倆?我們並沒有那麽不同。我們的改變還沒有那麽厲害。盡管歲月流逝,但一個人的自我中總有些東西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永遠不會改變,無論他更換了多少具肉體,有了多少個情人,無論他看見或是做出多少美好的、醜陋的事,也不管他有過多少思索,經曆過多少感情,他的自我都會站在這一切的中央冷眼旁觀。”
“剝開一個水果,你能找到一粒種子。這是中心嗎?打開種子,裏邊什麽也沒有。這是中心嗎?我們已不再是戰場上的男女主人公。我很高興那兩人曾存在過,但也僅此而已。”
“你離開天庭是因為對我感到厭倦嗎?”
“我想要換個角度思考。”
“有許多許多年,我為了你的離開而憎恨你。有時,我會坐在那名叫‘絕望’的房間內,然而我太過怯懦,不敢走出世界盡頭。還有些時候,我原諒了你,並讓七聖哲將你的影像帶到我眼前,我看著你在日間活動,仿佛我們又一次走在了從前。其餘的日子裏,我希望你死去,但你將我的行刑者變成了朋友,正如你將我的憤怒化為寬恕。你的意思是說,你對我毫無感覺嗎?”
“我的意思是,我已不再愛你。若宇宙中存在著某種持續不變的東西,那當然再好不過。但假如這樣的東西果真存在,它也必須比愛情更加強大,而我還沒有找到它。”
“我沒有變,薩姆。”
“好好想想,女士,想想你自己所說的一切,想想你今天帶給我的回憶。你所記得的並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你們倆一道馳騁於血腥戰場的日子。世界已經馴服多了,而你渴望著昔日的鐵與火。你以為自己心中所想的是那個男人,但真正打動你的卻是你們曾經共同分享的命運;那命運已然成為過去,但你卻將它稱作愛情。”
“無論怎樣稱呼,它都沒有改變!它的時光沒有過去。它是宇宙中那持續不變的事物,而我要你再度同我分享!”
“那麽閻摩大人呢?”
“他?你對付過與他旗鼓相當的人,他們還活著嗎?”
“這麽說,你想要的不過是他的法力?”
她在陰影與微風中露出了笑容。
“當然。”
“女士,女士,女士,忘記我!去與閻摩一起生活,去愛他。我們的日子已經過去,而我也不願再回憶。那些日子的確美好,但它們已經逝去了。每件事都會在適當的時刻發生,也必將在適當的時刻結束。現在人類應該鞏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所得。現在該分享知識,而不是舉劍相向。”
“你會為了這知識對抗天庭嗎?你會試著攻破盡善極樂之城,將它的寶藏向世界開放嗎?”
“你知道我會的。”
“那麽也許我們仍舊有一個共同的事業。”
“不,女士,不要欺騙自己。你很清楚,你的忠誠屬於天庭,而非這個世界。倘若我贏得自由,並讓你加入進來與我共同作戰,那麽你或許會擁有短暫的快樂。但無論勝負,我恐怕你最終都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不滿足。”
“紫色樹林裏好心腸的聖人啊,聽我說。你真是仁慈,竟來預測我的感覺,但迦梨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她的忠誠屬於她所選擇的人,全憑她的願望決定。她是唯利是圖的女神,記住這點!也許你所說的全是真實,也許她說自己依然愛你不過是個謊言。然而,她冷酷無情,內心充滿對戰鬥的渴望,她會追隨鮮血的氣味。我感到她也許可以成為一個推進主義者。”
“小心你自己的話,女神。誰知道什麽樣的耳朵正在傾聽?”
“沒人監聽我們的談話,”她說,“因為言語幾乎從不會出現在這裏。”
“正因為如此,當它們出現時人們便會更加好奇。”
她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說:“沒人在聽。”
“你的力量增強了。”
“是的,你呢?”
“我想也差不多。”
“那麽,你會以推進主義的名義接受我的劍、我的弓和我的法輪嗎?”
“不。”
“為什麽?”
“你太過輕易地許下承諾,你會同樣毫不遲疑地違背誓言,為此我永遠無法相信你。如果我們為推進主義而戰,最終取得勝利,它也可能成為世上最後一場偉大的戰爭。你不會接受這樣的結局,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真是個傻瓜,薩姆,竟說什麽最後一場偉大的戰爭,最偉大的永遠都是下一場戰爭。也許我該以更加清麗的形象出現,好說服你相信我?也許我該以一具烙有貞潔封印的身體來擁抱你?這會讓你信任我嗎?”
“懷疑是心靈的貞潔,女士,而我自己的身體上早已有了它的封印。”
“那麽你聽著,我帶你來這兒不過是為了折磨你,你是對的——我唾棄你的推進主義,並且早已經算好了你剩下的日子。我本想給你虛假的希望,好讓你從更高處摔下。隻是你的愚蠢和軟弱救了你,讓你擺脫了這樣的命運。”
“我很抱歉,迦梨——”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不過我本倒想得到你的愛情,這樣我就能利用它,讓你最後的日子加倍難熬。可是,正如你所說的,我們改變了太多——你已配不上我這許多心思。別以為我無法像過去那樣,用微笑和親吻讓你再次愛上我,因為我感到了你體內的燥熱,我很容易便能煽動它,讓它在一個男人身體裏燃燒。但這會讓你從**的頂端落入絕望的深淵,而你不配擁有如此偉大的死亡。除了鄙視,我再沒有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星辰在他們周圍旋轉,流暢而熱烈,她從他手下抽回自己的手,倒上兩杯酒,為他們驅除夜晚的寒意。
“迦梨?”
“嗯?”
“我依然關心你,如果這能讓你感到些許滿足的話。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愛,或許我無數次感受到的並非這個詞的真正含義。這是一種無名的感情,真的——最好由它保持原狀。拿上它,離開這兒,盡情地嘲弄它吧。你很清楚,一旦共同的敵人被消滅,我們總有一天會拚個你死我活。我們曾和解過許多次,但為了贏得它們而遭受那樣的痛苦,果真值得嗎?你贏了,你是我所崇拜的女神,記住這點——因為,難道崇拜與宗教的虔敬不正是愛與恨、欲望與恐懼的結合嗎?”
他們在那名為“心碎”的房間中喝著酒,俱毗羅的魔法散布在四周。
迦梨開口道:“我是否應該撲上來吻你,告訴你當我說自己撒了謊時,那不過是個謊言?——這樣你便能放聲大笑,說自己也撒了謊,以此贏得最終的報複?盡管笑吧,悉達多殿下!原祖都太過驕傲,為什麽我們中的一個不死在鬼獄?我們不該來這兒——不該來這個地方。”
“是的。”
“那麽我們應該離開嗎?”
“不。”
“這我同意。就讓我們坐在這裏崇拜對方一會兒。”
她伸手撫摩著他的手。“薩姆?”
“什麽?”
“想同我**嗎?”
“以此來為我的末日打上封印?當然。”
“那就讓我們去‘絕望’之間,那裏的風靜止不動,還有一張矮榻……”
他跟在她身後,從“心碎”來到“絕望”,感到自己喉嚨裏的血流加快了速度。當他將她**放在榻上,伸手摩挲著她雪白的小腹時,他意識到俱毗羅的確是四大天王中最為強大的——即使欲望正在體內奔湧,即使她就在身下,俱毗羅賦予房間的情感依舊占據了他的內心,於是,隨著一鬆、一緊和一聲歎息,他感到滾燙的淚水終於滑下了麵頰。
“你想要什麽,摩耶夫人?”
“卷宗的管理者塔克,告訴我推進主義的事。”
塔克伸展開頎長瘦削的軀體,身下的椅子吱吱地向後調整。
在他身後,數據庫悄無聲息,珍貴的文檔靜靜地躺在架上,色彩斑斕的封麵填滿了好幾個又長又寬的書架,向空氣中散發出陣陣黴味。
他的眼睛撫過站在自己身前的這位女士,微笑著搖了搖頭。她一身綠色,衣服繃得很緊,滿臉不耐煩的表情;頭發是傲慢的紅色,鼻尖和眼睛下微微有些雀斑。她的肩膀和臀部都很寬,一抹纖腰則頑強地朝反方向發展。
“你為什麽搖頭?每個人都向你索要情報。”
“你還年輕,女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僅僅經曆了三次化身。我敢肯定,在人生中的這個階段,你並不真的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那張特別名單上,去與其他尋求這一知識的年輕人作伴。”
“名單?”
“名單。”
“為什麽要把這些人的名字記在名單上?”
塔克聳聳肩。“諸神搜集最奇特的東西,其中一些愛好保存名單。”
“大家談起推進主義時,總說它已經完全消亡了。”
“那為什麽突然對已經消亡的東西發生興趣呢?”
她大笑起來,綠色的眼睛深深地看進他那雙灰色的眸子裏。
卷宗在他周圍爆炸,他站在了仞立之塔中間一層的舞廳中。那是在夜裏。夜已深了,黎明幾乎近在咫尺。晚會顯然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現在,人群全都聚攏在房間的一角,他也擠在他們中間。他們倚在牆邊,坐著,靠著,傾聽著迦梨女神身旁那個矮小、黝黑的男人沙啞的聲音。這是聖雄薩姆,佛陀剛剛與他的看守一同來到這裏。他談起佛教和推進主義,談起鬼獄和束縛魔物的日子,還有悉達多殿下在海邊的摩訶砂對諸神的褻瀆。他不斷地說著,說著,用聲音催眠自己的聽眾,他輻射出力量、自信和熱度,同樣地令人沉醉。所有的女人都相當醜陋,隻有摩耶除外,她竊笑著拍了拍手,卷宗又回到了他們的周圍,塔克也回到自己的椅子裏,嘴角仍舊掛著微笑。
“為什麽突然對已經消亡的東西發生興趣呢?”他重複道。
“那個人,他還沒有死!”
“沒有?”塔克反問道,“他還沒有死嗎?……摩耶夫人,從他踏上盡善極樂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死了。忘記他。忘掉他所說的話,就好像他從未存在過。不要在你心中留下任何他的痕跡。有一天你會需要更換新的身體——要知道,業報大師們會在每一個經過業報大廳的人心中搜尋他的蹤影。在諸神的眼睛裏,佛陀和他的教導是可憎的。”
“可是為什麽?”
“他是一個四處點火的無政府主義者,一個滿眼不屑的革命家。他連天庭也想要摧毀。若要了解更多詳情,我就得用機器檢索數據。你願意為此簽署授權嗎?”
“不……”
“那就把他從你的腦子裏趕出去,別忘了再加把鎖。”
“他真有那麽糟嗎?”
“比那更糟。”
“可當你談到這些事時,又為什麽麵帶微笑?”
“因為我這人原本就不怎麽嚴肅,但我個人的性格同我發出的警示毫無關係,所以你最好留心。”
“看起來你自己對此倒是無所不知。卷宗的管理者們不受名單影響嗎?”
“並非如此,名單上的第一個就是我。不過這與卷宗管理者什麽的無關,他是我父親。”
“那個人?你父親?”
“是的。你說話的語氣顯示出你是多麽的年輕。我懷疑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生下了我。對神靈而言,父子關係算得了什麽呢?他們連續不斷地更換身體,與那些同樣在一個世紀中更換四五具身體的人生下幾十個後代,這樣的關係算得了什麽?我是他曾經使用過的一具肉身的產物,我的母親同樣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更迭,而我自己也不再使用出生時的身體了。因此,我們之間的關係幾乎難以察覺,隻在玄學思辨的層麵上讓人感到趣味。一個人真正的父親是誰?是那將生育他的兩人帶到一起的情勢?是這兩個人,為了某種緣故,在某個時刻一致選擇了對方這樣的事實?那麽他們又為何這樣做?僅僅是出於肉體的欲望嗎?或是好奇與意誌?會不會是別的什麽?憐憫?孤獨?還是支配對方的渴望?當我首次產生意識時,誰是那具身體的父親?是什麽樣的情感、什麽樣的想法生下了我?我知道,在生下我的那一瞬間,作為我父親的那具肉體被一個複雜而強大的人格占據著。對於我們,染色體並不真有什麽意義,我們不會在歲月中一直帶著這些標記。其實,除了偶爾贈與的財產和現金之外,我們根本沒有繼承任何東西。從長遠看,肉體實在微不足道,思索那將我們從混沌中拉出來的精神過程則要有趣得多。我很高興是他把我帶到了世間,並且時常推想其中的緣由。你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女士。我說這番話並非故意讓你心煩,不過是為了稍稍滿足你的好奇心,讓你看看我們這些老資格是如何思考這類問題的。總有一天,你也會以相同的方式對待它們。但看到你如此苦惱真令我難過。請坐下來。原諒我的胡扯。你是幻影的女神,我所說的難道不正像是你掌管的那些東西嗎?我敢肯定,你從我說話的方式就能猜出我的名字為何會列在名單的首位。我想這就像是某種英雄崇拜。我的創造者非常特別……哪,你看上去有些燥熱。願意來杯冷飲嗎?稍等片刻……拿著。喝一口。好了,說到推進主義——那是個關於分享的簡單教條。它提議要我們這些天庭中人將自己的所有全都贈與那些在知識、力量和物質上低於我們的人。這種慷慨的目的,是將他們的生存狀態抬高到同我們自己相似的水平。你看,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像神靈一般了。當然,這樣做的問題在於,世界上從此將不再有神,隻剩下凡人。我們可以教給他們科學和藝術的知識,可這樣便會摧毀他們單純的信念以及對一個更加美好的明天的希望——因為要摧毀信念或希望,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實現它們。那些推進主義者其實想要所有人共同負擔作為神靈的重擔,而我們卻在有人配得上這一使命時將它賦予這個個體。一個人在十六歲時便要來到業報大廳,接受審判。如果他謹受教條和本種姓的約束,對天庭奉上合適的敬禮,在智力與道德上提高自己,那麽這個人就會被提升到更高的種姓,並最終成為神靈,來到極樂城中。每個人最後都會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份點心——當然,除非發生什麽不幸的意外——這樣,每一個人都會得到聖神的遺產,而不是像那些野心勃勃的推進主義者所追求的,讓整個社會突然獲得這一切,把一切都分發給所有人——包括那些尚未做好準備的。你看,這種態度不公得可怕,而且顯然具有無產階級傾向。他們想要的其實是降低成為神靈的門檻。條件本來很嚴格,這是必須的。你會將濕婆、閻摩或是阿耆尼的力量交給一個嬰孩嗎?除非你愚蠢透頂,除非你希望某個早晨醒來時,發現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否則你是不會的。但這就是推進主義者的理想,這也是為什麽必須阻止他們的理由。現在你了解關於推進主義的一切了……怎麽,你看上去熱得不行?讓我再為你拿杯飲料,我幫你把外衣掛起來吧?……很好……啊,說到哪兒了,摩耶?哦,是的,我們正講到湯裏的老鼠屎……嗯,推進主義者們聲稱,我剛才所說的都不假,隻除了一點:這是一個腐敗的係統。他們中傷那些對輪回轉生擁有決定權的人,說他們不夠正直。有的人甚至將天庭比作一個永恒的貴族政權,說裏邊全是些任性的享樂主義者,把世界玩弄於股掌之間。還有人膽敢聲稱,最優秀的人從來沒能成為神祇,他們最後都遭受了真正的死亡,或是被困在某種低級生命的肉體中。還有的甚至說,有些人,例如你自己,親愛的,被選中成為神靈,不過是由於你最初的身體和姿態符合某個****神祇的口味,而不是因為你那些顯而易見的美德……可你滿臉都是雀斑,不是嗎?……是的,這就是那些推進主義者所宣揚的道理,三倍地詛咒他們!我不得不承認,以上就是我靈魂的父親所支持的東西,這些指控真讓我羞恥。麵對如此的遺產,一個人除了迷惑不解還能怎樣呢?他經曆過偉大的日子,他代表了諸神之間最後一次大分裂。盡管他無疑是邪惡的,他,我靈魂的父親,依然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尊敬他,就像過去的兒子尊敬自己肉身的父親……你現在覺得冷了嗎?這兒,讓我……嗯……嗯……嗯……來吧,美人,為我們編織一個幻境,一個不存在這種癲狂的世界……這邊。轉過來……現在,在這個洞裏創造一個伊甸園,我綠眼睛的愛人啊,你的雙唇是這般濕潤……那是什麽?……在這一刻,我體內至高無上的是什麽?……是真實,我的愛——還有誠摯——還有分享的渴望……”
濕婆與號稱神靈創造者的格涅沙一道走在卡尼布拉叢林中。
“毀滅之王,”他說,“在極樂城裏,有些人對於悉達多的話並不僅隻報以毫無興趣的嘲笑,我發現你已經準備報複他們了。”
“當然。”濕婆道。
“你這樣做便摧毀了他的影響。”
“‘影響’?這是什麽意思?”
“為我殺死那邊樹枝上的綠鳥。”
濕婆一揮手中的三叉戟,鳥落到了地上。
“現在殺死它的伴侶。”
“我沒有看見它的伴侶。”
“那就殺死它那群中的另一隻。”
“我也找不到鳥群。”
“既然現在它已經死了,你便再也找不到了。所以,如果你願意,盡管去攻擊那些最先傾聽悉達多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格涅沙。在一段時間內,他將可以自由行動。是的,他將可以自由行動。”
神靈的創造者格涅沙注視著四周的叢林。雖然走在幻影大貓的國度裏,他卻沒有任何畏懼之情。因為混沌之王就在他身邊,而毀滅的三叉戟讓他安心。
毗濕奴、毗濕奴、毗濕奴、看著、看著、看著、梵天、梵天、梵天……
他們坐在鏡廳之中。
梵天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八正道和涅槃的榮耀。
在抽過三支煙後,毗濕奴清了清嗓子。
“怎麽了,大人?”梵天問。
“請告訴我,為什麽要為佛教唱頌歌呢?”
“很迷人,不是嗎?”
“恐怕我對此沒什麽感覺。”
“你真是太過吹毛求疵了。”
“什麽意思?”
“對於自己的教誨,一個導師至少要表現出象征性的興趣吧。”
“教誨?導師?”
“當然了,如來。毗濕奴大神不是化身為人,去教導凡人覺悟之道嗎?否則,這些年他為何一再化身,停留在人間呢?”
“我……?”
“向你致敬,改革者。你使人們對真正的死亡不再恐懼。那些沒有重生為人的,都已進入了涅槃。”
毗濕奴笑了。“與其費力根除,倒不如收為己用?”
“幾乎稱得上一闋警句了。”
梵天站起身,看著鏡子,看著毗濕奴。
“所以,在我們處理掉薩姆之後,你就會成為一直以來那個真正的如來。”
“我們該怎樣處理薩姆?”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歡迎提供建議。”
“我能提議讓他成為一隻灰冠雀嗎?”
“你當然可以。不過,有人也許會希望讓這隻灰冠雀再次化身為人。我感到他並非沒有支持者。”
“嗯,還有很多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既然他已經落入了天庭手中,我們便無需倉促行事了。等有了什麽新想法,我會立刻通知你。”
“目前這就足夠了。”
他們、他們、他們、走出了、走出了、走出了、大廳、大廳。
聽見樂聲,梵天走了過來。
“迦梨!美麗的女士……”
“梵天為大。”她回答道。
“是的,”梵天表示讚同,“與任何人所能期望的一樣偉大。而你幾乎從未來過我這裏,這次到訪更是讓我大為高興。讓我們在鋪滿鮮花的道路上一邊散步一邊交談。你的衣裳可愛極了。”
“謝謝。”
他們走在鮮花鋪就的小徑上。“婚禮籌備得怎樣?”
“很好。”
“你們會在天庭度蜜月嗎?”
“我們計劃去很遠的地方。”
“能問問是哪裏嗎?”
“我們還沒有達成一致意見。”
“光陰會從灰冠雀的羽翼中溜走的,親愛的。如果你們願意,你和閻摩大人可以在我的歡園中度過一段時間。”
“謝謝你,創造者,不過歡園太過輝煌,兩個毀滅者在這裏是不會自在的。我們應該找個地方,離開這裏。”
“如你所願。”他聳聳肩,“你還有什麽別的心事嗎?”
“那個叫作佛陀的人呢?”
“薩姆?你的老情人?真的,對他還有什麽好說的?你想知道些什麽?”
“他會被如何——處置?”
“我還沒有最後決定。濕婆建議暫時按兵不動,等上一段時間,好讓我們能評估他對天庭中眾人的影響。我已經決定,為了曆史和神學的目的,讓毗濕奴成為佛陀。至於薩姆本人,我願意傾聽任何合理的意見。”
“你曾經向他提議,讓他成為神靈,不是嗎?”
“是的。但他並沒有接受。”
“如果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呢?”
“為什麽?”
“假使他不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當前的問題也就不會出現了。他的才能值得加入萬神殿中。”
“我也曾這樣考慮。不過,無論他是否真心願意接受,現在也必定會同意。因為我敢肯定,他希望繼續生存下去。”
“但我們有的是辦法確定人的心意。”
“例如?”
“心理探針。”
“如果探針顯示他缺乏對天庭的忠誠——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
“難道魔羅大人之流無法使心靈本身發生改變嗎?”
“我從未想到過你竟也會感情用事,女神。但現在看來,你似乎非常急切地想要他繼續存在下去,無論是以何種形式。”
“也許。”
“你知道他將會——發生很大變化。如果我們這樣做,他將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他的‘才能’也許會完全消失。”
“在歲月中,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改變——看法、信仰、信念。一部分精神也許會沉睡,其他部分也許會蘇醒。在我看來,才能是很難毀滅的——隻要生命本身還在延續。生總勝過死。”
“多久?”
“嗯,三天吧。”
“那就三天。”
“那麽,讓我們換個地方,到我的歡亭中充分地討論這個問題。”
“很好。”
“閻摩大人現在何處?”
“他在自己的工房中勞作。”
“一項耗時巨大的工程,我相信。”
“至少會持續三天。”
“好。是的,我想薩姆不是全無希望。縱然這違背了我的理智,但我也能欣賞這主意。是的,我能。”
那個夏日,藍色的八臂女神像彈起了七弦琴,他們步入花園,立刻被琴聲包裹起來。
赫爾巴住在天庭的遠端,靠近荒野的邊界。事實上,那座名叫“劫掠”的宮殿離森林如此之近,以至動物們常會來到宮殿一側那堵透明的牆壁附近,從牆邊輕輕擦過。從一間被稱作“強暴”的房間向外望去,還能看見叢林之中樹影下的小徑。
房間的四壁掛滿了過去無數次生命中偷來的寶物,赫爾巴就在這裏招待人稱薩姆的那個人。
赫爾巴是竊賊之神,或者說竊賊女神。
誰也不知道赫爾巴的真實性別,因為赫爾巴習慣在每次更新時改變性別。
在薩姆眼前的,是一個膚色黝黑的苗條女人,她穿著黃色的紗麗,戴著黃色麵紗。她的涼鞋和趾甲都是肉桂色的,黑發上有一頂金色的冠冕。
“我很同情你,”她的聲音是一種輕柔的鼻音,“但是,薩姆,我隻在自己化身為男人的時節才施展我的神性,開展真正的劫掠。”
“我敢肯定,你現在就能聚起法力。”
“當然。”
“並且發揮神性?”
“大概可以吧。”
“但你不會那麽做?”
“在我還是女兒身的時候,不會。作為一個男人,我願意前往任何地方,竊取任何東西……看那兒,看見最遠的那堵牆上掛著的戰利品了嗎?那件巨大的藍色鬥篷屬於塞裏特,伽塔普納魔物的首領。那是我藥倒了他的地獄犬,趁它昏睡不醒時從他的洞穴中偷來的。那件不斷變幻形狀的首飾來自灼熱之母的圓頂,我在腰、膝蓋和腳趾貼上吸盤,灼熱之母們就在我的下麵——”
“夠了!”薩姆道,“這些我都知道,赫爾巴,因為你總在講這些故事。你已經太久沒有像過去那樣,進行真正有膽有識的偷竊了,我猜這些故事必定早已重複了無數次。否則,即使資曆最老的神靈也會忘記你曾是怎樣一個人。我發現自己來錯了地方,我會去別處試試。”
他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赫爾巴動了動。
薩姆停下來。“嗯?”
“至少告訴我你在計劃偷什麽,怎樣去偷。或許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議——”
“竊賊之王啊,對我來說,即使你最寶貴的意見又有何用?我不需要言語。我要的是行動。”
“好吧,”薩姆道,“雖然我懷疑你不會對如此艱難的任務產生什麽興趣——”
“收起你那套對付稚兒的心理戰術吧,告訴我你想偷的究竟是什麽?”
“在天庭的博物館裏——那幢建築結構嚴密,總是有人守衛——”
“並且總是門戶大開。接著說。”
“裏邊有一個由電腦保護的罩子——”
“隻要有足夠的技巧,這些都不成問題。”
“罩子裏有一個人體模型,它穿著一件帶斑點的灰色製服。旁邊還放著許多武器。”
“那是誰的東西?”
“它屬於在對抗魔物的戰爭中隸屬北方部隊的那個人,這是他的一個老習慣。”
“那不正是你自己嗎?”
薩姆露出一絲微笑,繼續說道:“許多人都不知道,這堆展品裏包含著一個小物件,曾經被稱作縛魔者的護身符。也許它現在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功效,然而,另一種可能性依然存在,它或許仍舊有用。它能將縛魔者那特殊的神性集中到一點,而他發現自己又一次需要它了。”
“你要偷的東西是什麽樣的?”
“一條寬大的貝殼腰帶,就係在製服中央;它是粉色和黃色的,裏邊充滿了超微電路,這東西今天恐怕已經無法複製。”
“這並非什麽驚天動地的行動。我看可以這樣——”
“我很快就要用到它,否則就永遠不需要了。”
“多快?”
“恐怕在六天之內。”
“假如我將它交到你手中,你願意以什麽作為報酬呢?”
“我願意給你任何東西——如果我有任何東西的話。”
“哦,你來天庭時竟沒有一筆財富?”
“是的。”
“無福的家夥。”
“倘若我能成功逃脫,你可以要求任何東西。”
“而如果你失敗了,我便什麽也得不到。”
“看來是這樣。”
“讓我想想看。也許我該出馬,讓你欠我一個人情,這似乎挺有趣。”
“請不要考慮太久。”
“來我身邊坐下,縛魔者,來跟我講講你過去的輝煌——講講你和那位永恒的女神如何在世上馳騁,四處散播混沌的種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薩姆道。
“一旦你獲得自由,那些日子便可能重現,不是嗎?”
“也許。”
“很高興聽你這麽說。是的……”
“你答應了?”
“萬歲,悉達多!解放者!”
“萬歲?”
“還有閃電與轟雷,願它們重回世間!”
“這很好。”
“現在跟我講講你昔日的輝煌,然後我會再次告訴你我的那段日子。”
“好吧。”
奎師那在森林中飛奔,他渾身上下隻纏著一條皮質腰帶,正在追逐那位拒絕與自己**的拉特莉夫人。這是在婚禮的前一天,婚禮預演之後的晚宴剛剛結束,空氣清朗,帶著香氣,但他左手中的深藍色沙麗卻更加芬芳撲鼻。她在樹下奔跑,就在他前邊不遠;奎師那緊追不舍,她轉入導向開闊地的一條支路,暫時消失在他視線之外。
他意識到她已聚起法力,很可能正要施展她的神性。
他喘息著朝她跑去。
她睜開眼睛,放下手臂,低頭向他微笑起來。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她舞動麵紗擋住了他的視線;她在某處放聲大笑——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了他。
一片漆黑,沒有星辰與明月,沒有一點閃爍、一絲微光,沒有一丁點火星或是色彩。籠罩四周的黑夜同失明毫無二致。
沙麗被從他指尖奪走,他哼了一聲,停下腳步,微微有些發抖。她的笑聲在他身邊**漾。
“你太自大了,奎師那大人,”她告訴他,“竟敢冒犯神聖的夜。作為懲罰,我將讓這黑暗在天空停留一段時間。”
“我並不畏懼黑暗,女神。”他輕笑著回答道。
“那麽,正如大家常說的那樣,你的腦袋的確是長在了性腺裏——獨自迷失在卡尼布拉的叢林中,目不能視,卻毫無懼意;這裏的居民甚至無需發動攻擊——我想這的確有些莽撞。再見了,黑天。也許我們會在婚禮上再度相見。”
“等等,美麗的女士!你願意接受我的歉意嗎?”
“當然,因為你確實欠我一個道歉。”
“那麽讓黑暗離開這個地方。”
“下次吧,奎師那——等我準備好之後。”
“但在那之前我該怎麽辦?”
“據說,先生,你的笛聲能魅惑最為凶猛的野獸。如果這是真的,我建議你立刻拿出笛子,吹出最能安撫它們的曲調,直到我認為可以讓光明再次進入天國為止。”
“女士,你太殘忍了。”
“笛之王啊,這就是生活。”說完,她離開了。
他開始吹奏,頭腦中盡是些陰暗的念頭。
他們來了。騎在極地的風上穿越天空,掠過大洋、陸地和茫茫的白雪,從雪下、雪中,他們來了。從白色的大地上空飄過,從空中如樹葉般落下;號角在海上響起;雪地戰車轟鳴著向前推進,長矛般的光束從鋥亮的車壁躍出;毛皮鬥篷仿佛著了火,呼出的白氣如巨大的羽毛,飄**在頭頂和身後,金色的護手、太陽般的眼睛,叮當聲、刹車聲,猛衝、旋轉,他們來了,戴著明亮的肩帶、狼人麵具、火焰頭巾、魔鬼的靴子、霜脛甲和動力頭盔。在他們身後的世界中,所有的神廟都在歡慶,人們載歌載舞,到處是供奉、遊行、祭獻和大赦,四周都是華美與色彩。因為那位令人畏懼的女神將要同死神結合,人人都在暗自期待,希望這能稍稍緩和雙方的脾性。慶典的氣氛同樣在天庭裏蔓延開來,神靈、半神、英雄和貴族,高階司祭、受寵的王侯和地位最高的婆羅門聚集在一起,賦予這氛圍影響與衝力,讓它如一股五彩的旋風,在原祖和新神的頭腦中引發同樣的轟鳴。
他們來了。
當檔案館的秘密警報響起時,塔克一把從牆上的匣子裏抓起了他的明矛。在一天中的不同時刻,警報會向不同的守衛報警。塔克對引發警報的原因早有預感,暗自慶幸它沒有在另一個時間響起。他上到極樂城的高度,然後衝上了位於小丘之上的博物館。
不過,已經太晚了。
罩子已被打開,管理員昏迷不醒。因為城裏的活動,博物館的其他地方空無一人。
檔案館離博物館大樓隻有咫尺之遙,這使他得以發現正從小丘另一側離開的兩個人影。
他揮舞著手中的明矛,卻不敢使用它。“停下!”他喊道。
他們朝他轉過身來。
“你就是碰到警報了!”其中一個一麵指責自己的同伴,一麵迅速將腰帶扣好。
“走吧,離開這兒!”他說,“我來對付這個人!”
“我不可能觸動警報器!”他的同伴高聲叫道。
“離開這兒!”
他麵對塔克,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同伴繼續朝小丘下移動。塔克看出那是個女人。
“把它放回去,”他氣喘籲籲地說道,“無論你拿了什麽,把它放回去——這樣也許我能幫你掩蓋——”
“不,”薩姆道,“太晚了。現在我同天庭中的任何人一樣強大,而這是我離開的唯一機會。我認識你,卷宗的管理者塔克,我不願毀掉你。你走吧——要快!”
“閻摩很快就會來這兒!而且——”
“我並不怕他。攻擊或者離開——現在!”
“我不能攻擊你。”
“那麽再見了。”說完,薩姆就像氣球般升上了半空。
他舉起武器,瞄準了薩姆。“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他喊道。但薩姆繼續上升。
他開了火,頭頂上,穹頂遠遠地發出劈啪一聲。
“他已經聚起法力,施展出神性,”塔克道,“他束縛了武器的能量。”
“你為什麽沒有阻止他?”閻摩問。
“我無能為力,大人。他的神性壓製了我。”
“沒有關係,”閻摩道,“第三個守衛會戰勝他。”
他升了起來,迫使重力屈服於他的意誌。
在加速前進時,他發現了一個追逐的陰影。
它潛伏著,剛好處於他目力可及的範圍之外。無論他怎樣轉動脖子,它總能逃脫他的視線。但它一直在那裏,而且正不斷膨脹。
前方有一把鎖。通向外界的門就懸在前邊稍稍靠上的地方。護身符能打開那把鎖,能為他抵擋嚴寒,能把他送到世界的任何地方……
他聽到了擊打羽翼的聲音。
“快逃!”一個聲音出現在他腦海中,“加快速度,縛魔者!再快些!再快些!”
這是他所體驗過的最奇特的感覺之一。
他感到自己在向前移動,在往上飛奔。
但什麽也沒有改變。門還是那麽遙遠。雖然移動的感覺如此強烈,他卻絲毫沒有動彈。
“快些,縛魔者!再快些!”那個狂亂而急促的聲音高叫道,“要像閃電與颶風一般淩厲!”
他努力停下那運動的感覺。
循環在天庭中的大風擊打著他。
他對抗著它們,但聲音已經來到了他身旁,盡管除了陰影外他依然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感觀是馬,物體是其行進的道路,’”那個聲音說。“‘若悟性與紛亂的精神相連,它便會失去自己的辨別力,’”薩姆聽出身後咆哮的是《卡陀奧義書》中的聖言。“‘如此一來,’”那個聲音接著說道,“‘感觀便會失去控製,仿佛狂亂的野馬被置於軟弱的馭者手中。’”
閃電在周圍的天空中爆炸開來,黑暗籠罩了他。
他想要束縛那些攻擊自己的能量,然而他找不到任何對手。
“這不是真實!”
“什麽是真實?什麽又不是?”那聲音回答道,“現在你的馬逃脫了你的控製。”
有一會兒工夫,他落入了可怕的黑暗中,仿佛身陷感覺的真空一般。接著是疼痛。接著一切都消失了。
要當好最老的青春之神的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走進業報大廳,要求會見大法輪的代表,他被帶到一位大師麵前,此人在兩天前剛剛放棄了對他使用探針的打算。
“怎麽樣?”他問。
“我為這次延誤感到遺憾,穆盧幹大人。我們的人手正在幫忙籌備婚禮。”
“你不該這樣說,大人,就好像這真是你的身體一般。這是大法輪根據你當前業報的需要而借給你的——”
“而它之所以沒有準備好,是因為你們的人都在參加狂歡?”
“它沒有準備好,是因為大法輪的轉動是——”
“你們必須做好準備,最遲明晚。否則大法輪或許會化作一股毀滅的力量,碾碎它的仆人。你聽懂了嗎,業報大師?”
“我聽得很清楚,但你的話在這樣的地點實在太不恰當——”
“建議我更換身體的是梵天,他會很高興看到我以新的身體參加仞立之塔的婚禮晚宴。我是否該告訴他,大法輪轉動得太慢,以致無法滿足他的願望?”
“不,大人。我們會按時準備就緒。”
“很好。”
他轉身走了出去。
身後的業報大師劃出一個古老而神秘的符號。
“梵天。”
“什麽事,女神?”
“關於我的建議……”
“你的願望將會達成,夫人。”
“我的想法改變了。”
“改變了?”
“沒錯,大人。我想要人牲。”
“不會是……”
“是的。”
“你的確比我想象中還要感情用事。”
“行還是不行?”
“坦白說——鑒於最近的事件,我更願意這樣。”
“那就是沒問題了?”
“如你所願。那個人所擁有的力量超乎我的想象。假如當時沒有幻王擔當守衛——總之,這個人沉寂了那麽久,我沒有料到他竟還如此——用你的話講——才華橫溢。”
“你會讓我全權處理此事嗎,創造者?”
“非常樂意。”
“再加上竊賊之王作為甜點?”
“就這麽辦吧。”
“謝謝你,大能的梵天。”
“這沒什麽。”
“很快便不會剩下什麽了。晚安。”
“晚安。”
人們說,在那一天,在那個偉大的日子,風神伐由止住了天庭的風,盡善極樂之城和卡尼布拉森林陷入了一片寂靜。閻摩大人的侍從司塔穀普塔拿來了熏香、香料、橡膠,還有昂貴的布匹和芬芳的木材,在世界盡頭壘起一個巨大的柴堆;柴堆上放著縛魔者的護身符,那件曾經屬於伽塔普納魔物首領塞裏特的藍色大鬥篷,從灼熱之母那裏偷來的不斷變幻形狀的首飾,最後還有來自阿蘭邸樹林中的藏紅花色僧袍,據說它曾屬於佛祖如來。原祖的慶典持續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整個天庭中聽不到一絲聲響,看不見任何動靜。人們說,隱去了身形的魔物在上空來回飛舞,卻不敢靠近匯聚在一起的強大力量。人們說,當時出現了許多跡象與征兆,預示著強者的隕落。神學家與聖史學家宣稱,那個被稱作薩姆的人最終放棄了自己的異端邪說,匍匐於三神一體腳下,請求寬恕。還有人說,那位據稱是他的妻子或母親或妹妹或女兒或集所有這些於一身的女神帕瓦蒂逃離了天庭,來到東部大陸,在被她視為親人的女巫那裏盡情哀悼。太陽升起之時,毗濕奴的坐騎,那能用喙摧毀戰車的大鵬金翅鳥在籠中一陣**,他從睡夢中醒來,發出一聲嘶啞的悲鳴;叫聲響徹天庭,震碎了玻璃,它回**在大陸上空,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在天庭這寂靜的夏日,愛與死的一天拉開了序幕。
諸神釋放了竊賊和薩姆——他的追隨者尊其為無量薩姆大神,以為他是一位神祇。空氣中突然有股寒意,命運的大網張開了。
在仞立之塔的頂端,一個平台高高地矗立於極樂城上空。幻王魔羅站在台上,身著色彩繽紛的鬥篷,高舉雙臂,所有神靈的力量都穿過他的身體,與他自己的力量合而為一。
他心中幻化出一個夢境。接著,他像洶湧的海浪般將夢之水推向了沙灘。
自毗濕奴大人塑造出天庭的無數歲月中,盡善極樂之城與荒野都並肩而立,相鄰卻從未真正接觸,它們並非僅僅被自然的空間隔開,而是由心靈在其間投下了遙不可及的距離。毗濕奴是守護者,他這樣做自有道理。要知道,他並不讚成移開自己設下的屏障,即使隻是部分和暫時的。他不希望看見任何野生之物進入極樂城,因為借著他的精神,這城已完美地戰勝了混沌。
然而,夢者的力量使幻影大貓們得以暫時望見天庭的榮光。
在那亦真亦幻的叢林中,在那不老的幽暗小徑上,白虎不安地**起來。在那個半是幻境的地方,一種全新的景象印入了它們眼中,隨之而來的是難以名狀的煩亂和狩獵的召喚。
在水手們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任何事情似乎都瞞不過這些足跡遍布整個世界、將流言與故事帶往四海的人——他們說,那一日,有些參與狩獵的幻影大貓其實根本不是真正的大貓。他們宣稱自己曾在神靈們事後去過的地方聽到流言:盡善極樂之城中的某些神祇曾在那日取了卡尼布拉白虎的身體,進入天庭的街道中,狩獵那失手的竊賊和那個被稱作佛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