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建造球形艙

卡沃爾給我講了他關於製造球形艙的想法,對於當時的情形,我記得一清二楚。他以前有過朦朦朧朧的想法,但當時好像那個主意一下子就成形了。我們正回平房喝茶,半路中他又開始哼哼。他忽然喊道:“就是這樣!這樣就能完成了!弄個卷簾就成了。”

“完成什麽?”我問。

“太空……任何地方!月亮!”

“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哎呀……做成球體不就好了!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意識到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講什麽,有那麽一會兒,我由著他自說自話。當時,我連他說的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喝完茶後便開始給我解惑。

“就像這樣。”他說,“上次我把這個物質放在了一個扁平的水槽裏,同時加了個蓋子把它壓住。溫度一降下來,製造就算完成,結果引起了軒然大波;它上麵的東西都失去了重量,空氣向上噴湧,房子向上飛了起來,如果東西本身沒有飛出來,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假如這種物質沒被固定,會自由上升嗎?”

“它會馬上升起來!”

“沒錯。而且,到時候不會出任何亂子,也就和拿著一支很大的槍開了一槍差不多。”

“那有什麽用呢?”

“我也要一起上去!”

我放下茶杯,盯著他。

“現在來想象一個球形艙。”他解釋說,“這個球形艙很大,可以容納兩個人和行李。球體由鋼鐵製成,內襯厚玻璃,裏麵存放著凝固空氣、壓縮食物、水蒸餾器等,鋼鐵球體的表麵還要塗上一層……”

“卡沃爾物質?”

“是的。”

“可要怎麽進去?”

“這跟做果餡布丁差不多。”

“是的,我知道。但怎麽進去呢?”

“容易得很。隻要加一個氣密的人孔就成了。這當然有點兒複雜,需要裝一個閥門,這樣的話,往外扔東西的時候,就不會損失掉太多的空氣。”

“就像儒勒·凡爾納在《月球旅行記》[1]中寫的儀器?”

但卡沃爾不看小說。

“我有點兒明白了。”我緩緩地說,“趁卡沃爾物質尚有餘溫的時候,你就進去把自己封閉在裏麵,它一冷卻,就不再受地心引力的影響,然後你就會飛走……”

“沿切線[2]方向飛出。”

“你將立即上升……”我突然停了下來,“怎麽才能阻止那東西沿直線一直在太空裏上升呢?”我問,“你連去哪裏都不知道,如果你進入了虛無……你要怎麽回來?”

“我剛才也在想這個問題。”卡沃爾說,“所以我剛才說‘這樣就能完成了’。除了人孔的部分,內層玻璃球可以做成一體氣密的,鋼球可以分段製作,每個分段可以像卷簾一樣卷起。隻要安裝彈簧,這一點就很容易做到,至於開關和檢查彈簧,都可以通過與玻璃熔合在一起的鉑絲所傳輸的電流進行。所有這些隻不過是小問題。卷簾的厚度就另當別論了,卡沃爾物質球形艙表麵安裝有窗戶或百葉窗,隨便怎麽叫吧。當所有的窗戶或百葉窗都關上,就沒有光,沒有熱,沒有引力,沒有任何形式的輻射能可以進入球形艙內部;就像你說的,它會在太空中直線飛行。但隻要打開一扇窗戶……想象打開一扇窗會是什麽樣!那個方向隻要有重物,就會立刻吸引我們……”

我坐在那裏消化他的話。

“明白了嗎?”他說。

“明白了。”

“實際上,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太空中遨遊。被這個或那個物體吸引。”

“是的。顯然是這樣的。隻是……”

“怎麽了?”

“我不太明白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不過就是飛離這個世界又回來而已。”

“當然!舉個例子!我們可以去月球。”

“即便是到了那兒,你能發現什麽?”

“我們應該去看看!……啊!想想那會有多少新知識吧!”

“那兒有空氣嗎?”

“可能有。”

我搖搖頭。“你的主意是不錯。”我說,“但我還是覺得這個目標有點兒大。月亮啊!我寧願先從小做起。”

“你說的根本不可能,因為沒有空氣。”

“為什麽不把彈簧百葉窗……強鋼艙卡沃爾物質百葉窗……這個主意用到舉重方麵?”

“這行不通的。”他堅持說,“畢竟,進入外層空間並不比極地探險危險。有很多人都去極地探險。”

“商人就不會。再說了,他們去極地探險,是有報酬的。如果出了什麽問題,還有救援隊。但現在呢,我們要把自己從這個世界發射進太空,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那就稱之為勘探好了。”

“也隻能這麽叫了……也許會有人把這件事寫成書。”

“我很肯定月球上有礦物質。”卡沃爾說。

“比如呢?”

“硫黃、礦石、黃金,可能還有新元素。”

“還有運費的問題。”我說,“你知道你這個人就是不太務實。月球可是在二十五萬英裏之外。”

“在我看來,如果是在卡沃爾物質運載艙裏,隨便多大的重量,去任何地方,都花不了多少錢。”

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那就不存在運輸成本問題了,是嗎?”

“又不是僅限於月球。”

“你的意思是?”

“還可以去火星呀,那裏有清澈的大氣層、新奇的環境、令人振奮的輕盈感。到那兒去也許會是很愉快的體驗。”

“火星上有空氣?”

“是的!”

“說得好像你會在火星開家療養院似的。順便問一下,火星有多遠?”

“目前看有兩億英裏。”卡沃爾輕快地說,“那裏距離太陽不遠。”

我的想象力又活躍起來了。“你說的這些倒是有幾分吸引力。”我道,“星際旅行……”

一種不同尋常的可能性突然湧入我的腦海。突然間,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麵:卡沃爾物質豪華球形太空艙在整個太陽係裏飛來飛去。“優先購買權”這幾個字浮現在我的眼前……行星優先購買權。我想起了昔日西班牙對美國黃金的壟斷。[3]這可不是一兩顆行星的事,所有的行星都包括在內。我盯著卡沃爾紅潤的臉,突然,我的想象力活躍起來。我站起來,走來走去,我的舌頭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我明白了。”我說,“我明白了。”我似乎在一瞬間就完成了從懷疑到熱情的轉變。“太了不起了!”我大喊道,“前途不可估量啊!我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事啊。”

見我不再反對,他那被壓抑的激動情緒就冒了出來。他也站起來踱步。他也一邊比畫一邊大聲喊。我們就像是兩個受到鼓舞的人。我們就是兩個受到鼓舞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會解決的!”他說,對我不時提出的難題,他就這樣回答,“我們很快就能搞定一切。我們今天晚上就開始畫圖紙。”

“我們現在就畫吧。”我回答,我們急忙跑到實驗室,忙活了起來。

整個晚上我就跟身處仙境裏的孩子差不多。我們一直工作到了天亮,由於電燈一直開著,我們壓根兒都沒注意到天邊已經出現了魚肚白。我現在清楚地記得那些圖紙,卡沃爾負責畫,我負責塗陰影和上色,每一個線條都被弄汙了,雖然畫得匆忙,但每一條線都很精準。我們那晚就發出了我們所需的鋼製百葉窗和框架的訂單,在一周之內就設計好了玻璃球。我們徹底放棄了下午的談天,不再做我們以前在一起會做的事。我們不停地工作,實在餓極了才吃飯,困極了才睡覺。我們的熱情甚至感染了三個助手,盡管他們不知道這個球形艙是幹什麽用的。在那些日子裏,吉布斯不再閑庭信步,哪怕隻是到房間的另一頭,他也會跑著去。

球形艙逐漸成型。十二月過去了,轉眼到了第二年的一月,我每天都用掃帚在雪地裏清理出一條從平房到實驗室的小路,就這樣,一月過去了,二月、三月也結束了。到三月底,項目完工在望。一月份的時候馬車運來了一個大箱子,當時厚玻璃球已經準備完畢,我們把玻璃球放在我們組裝好的起重機下,準備把它吊入鋼殼內。鋼殼的所有鋼條和百葉窗都在2月前送達,那並不是真正的球形外殼,而是一個多麵體,每個麵都裝有一扇卷簾百葉窗,它的下半部分用螺栓固定在一起。到三月,卡沃爾物質的製作進度過半,金屬漿料已經經過了兩個製作階段,我們把一半的漿料塗在了鋼條和百葉窗上。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嚴格遵循的竟然是卡沃爾最初的靈感。用螺栓把球形艙連接完成後,他提議拆除臨時實驗室的粗糙屋頂,並在其周圍建一個熔爐。就這樣,卡沃爾物質進入了最後一個製造階段,也就是在氦氣流中將漿料加熱到暗紅色,然後將其塗抹在球形艙上。

然後我們必須討論並決定帶哪些補給品,比如壓縮食品,濃縮精華,含有儲備氧氣的鋼瓶,瓶內的空氣中去除了碳酸和廢物,使用的時候可以通過過氧化鈉還原氧氣,此外,我們還準備了水冷凝器。我記得這些東西在角落裏堆成了一小堆,有的裝在錫罐裏,有的是一卷卷的,還有的裝在箱子裏。

那段時間是很難熬的,幾乎沒有機會思考。但就在即將完工的時候,有一天,一種奇怪的情緒突然將我包圍了。整個上午我都在用磚頭砌熔爐,我累壞了,便在這些東西旁邊坐了下來。一切都顯得那麽枯燥而又不可思議。

“可是,卡沃爾,”我說,“說到底,我們做這些是為了什麽?”

他笑了:“啟程的時間就快到了。”

“月亮。”我沉思著說,“可你想要什麽?月球上想必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

他聳了聳肩。

“你想要什麽?”

“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了。”

“我們?”我說,微微有些出神。

“你累了。”他說,“下午你去散散步吧。”

“不,”我固執地說,“我要把磚砌好。”

我說到做到,然後,我一夜未眠。

我想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夜晚。經商失敗前,我也有過一段艱難的時間,但即使是那些最糟糕的日子,我也能酣睡到天明,而現在,我卻陷入了無盡的痛苦和清醒之中。我突然對我們將要做的事感到極度恐懼。

我不記得在那天晚上之前,我有沒有考慮過我們所冒的所有風險。現在那些風險就像曾經圍攻布拉格的幽靈一樣,向我襲來,還在我周圍安營紮寨。我們將要做的事前無古人,看起來是那麽怪異可怕,我簡直有些不知所措。我像是從美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恐怖至極的環境。我躺著,睜大眼睛,球形艙似乎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虛弱,卡沃爾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不可思議,整件事越來越瘋狂,每過一刻,瘋狂都加深一分。

我從**爬起來,四處閑逛。我坐在窗前,凝視著無邊無際的蒼穹。繁星點點,每顆星星之間都是一片虛空,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我試圖回憶我從偶爾的閱讀中獲得的零碎天文知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無法得出任何我們期待的答案。最後,我回到**,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會兒,卻噩夢連連,我夢見自己不停地往下掉啊,掉啊,在無底的天空中一直往下墜落。

早飯時,我突然向卡沃爾道出了我的心聲。我簡短地告訴他:“我不會和你一起乘球形艙去月球。”

他當然不答應,但我沉著臉,堅持自己的決定。“這件事太瘋狂了。”我說,“我不會去的。太瘋狂了。”

我不願和他一起去實驗室。我在平房待了一會兒,隻覺得坐立不安,便拿起帽子和手杖,一個人出了門,隻是我並不知道要去哪兒。那天天氣晴朗,和風徐徐吹來,天空湛藍無比,初春的綠意渲染了大地,有很多鳥兒在歌唱。我在埃勒姆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吃了午飯,點的是牛肉和啤酒。和店主談到天氣的時候,我說了一句話,叫他吃了一驚:“天氣這麽好,誰要是離開這個世界,那就是傻瓜!”

“我也這麽覺得!”老板說。我發現,至少對可憐人而言,這個世界是太奢侈了,一直都充滿了激烈的競爭。離開酒館的時候,我的想法發生了一些變化。

下午,我在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美美地睡了一覺,神清氣爽地繼續上路。

我來到坎特伯雷[4]附近一家看上去很舒適的旅館。牆上爬滿了碧綠的藤蔓,老板娘很合我的眼緣,她年紀不小了,渾身上下幹淨整潔。我發現我剛好有足夠的錢支付住宿費。於是,我決定在旅館裏住一宿。老板娘這人很健談,而且,我了解到她從未去過倫敦。“坎特伯雷是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她說,“我可不是你們這種遊手好閑的人。”

“你想去月球旅行嗎?”我大聲問道。

“我從來都不讚同坐熱氣球。”她說,顯然她是覺得我所說的不過是一次很平常的旅行,“我可不會坐熱氣球升空,這輩子都不會。”

我聽了隻覺得很好笑。吃過晚飯,我坐在旅店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和兩個工人閑聊起了砌磚、汽車和去年的板球賽。一彎淡淡的新月掛在夜空中,像遠處的高山一樣泛著青色,看來隱隱約約,在太陽之後向西沉落。

第二天,我回去找卡沃爾。“我來了。”我說,“我前幾天心裏有點兒亂,現在沒事了。”

這是我唯一一次對我們的事業產生嚴重的懷疑。這純粹就是神經過敏!從那以後,我工作得更認真了,而且每天都去散步一個鍾頭。最後,除了在熔爐裏燒煉這一步,我們完成了所有工序。

[1]法國作家,被譽為科幻小說之父。在其創作的科幻小說《月球旅行記》中,宇航員不得不處理一條死狗的屍體。他們打開飛船的一個玻璃舷窗,把狗扔出去,然後又迅速關上舷窗,這期間幾乎沒有空氣流失。

[2]切線指的是一條剛好觸碰到曲線上某一點的直線。

[3]16世紀,西班牙從美洲大陸的殖民地進口了大量的黃金和其他貴重金屬。貝德福德顯然將卡沃爾公司的潛在收益與西班牙從殖民地進口珍貴商品所帶來的好處聯係起來。

[4]林姆尼港東北方向七英裏處的一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