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屋頂驚魂

每當內室屋頂上圓孔裏的扇葉旋轉起來,不僅可以瞥見夜晚的天空,還會有微弱的聲音飄進來。格拉哈姆站在風扇下麵,陰鬱地與囚禁他的未知力量做鬥爭,而他現在又故意向這股力量發起挑戰。這時,一個說話聲突然響起,他嚇了一跳。

他抬起頭來,在扇葉旋轉的間隙裏,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的臉和肩膀,那個人也在注視著他。接著,一隻黑乎乎的手伸出來,快速旋轉的扇葉擊打在那隻手上,翻轉了一下,繼續旋轉,薄而尖銳的邊緣出現了一小片褐色的汙漬,有什麽東西開始從那裏悄無聲息地掉到地板上。

格拉哈姆往下看,隻見腳邊有斑斑血跡。他又抬起頭,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興奮。那個人不見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的每一種感覺都集中在那片閃爍的黑暗上,因為外麵已經是深夜了。他發現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深色斑點輕輕地從外麵的空中飄過。它們斷斷續續地打著旋兒向他飄落下來,隨後又被扇葉卷起的氣流吹了出去。一道光閃爍著,斑點閃著白光,然後黑暗再次襲來。室內暖和明亮,但他還是發現,離他幾英尺遠的地方正在下雪。

格拉哈姆穿過房間,又回到換氣扇下麵。他看見一個人的腦袋忽地閃過。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傳來。然後,有什麽東西狠狠打在了某種金屬材料上,有人在一邊說話一邊搬運著什麽,然後,扇葉停了下來。一陣雪花飛入房間,還沒落到地板上就消失了。“別害怕。”一個聲音說。

格拉哈姆站在風扇下麵。“你是誰?”他低聲說。

有那麽一會兒,除了轉動的扇葉,什麽也沒有,接著一個男人的頭小心翼翼地探進了洞口。他的臉是倒著的,一頭黑發被融化的雪打濕了。他把手伸到黑暗中,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但格拉哈姆看不清那是什麽。這個人有一張年輕的臉和一雙明亮的眼睛,額頭上青筋凸起。他似乎在竭力維持現在的姿勢。

有好幾秒鍾,他和格拉哈姆都沒有說話。

“你是沉睡者?”陌生人終於說。

“是的。”格拉哈姆說,“你找我幹什麽?”

“我是奧斯特羅派來的,陛下。”

“奧斯特羅?”

換氣扇裏的那個人扭過頭,側臉向著格拉哈姆。他似乎在聽什麽。突然響起一聲急促的驚叫,闖入者猛地退了回去,正好躲過了橫掃過來的扇葉。格拉哈姆往上麵看,什麽也看不見,隻有雪慢慢飄落。

大概過了一刻鍾,才又有人回到換氣扇裏。但最後又出現了同樣的金屬幹擾,風扇停下,那張臉又出現了。格拉哈姆一直待在原地,他不光警覺,還激動得發抖。

“你是誰?你想幹什麽?”他說。

“我們想和您談談,陛下。”入侵者說,“我們想……我抓不住這東西了。這三天來,我們一直在想辦法進來找你。”

“你是來救我的嗎?”格拉哈姆低聲說,“救我出去?”

“是的,陛下。隻要你願意。“

“你是我的擁護者嗎?沉睡者的黨徒?”

“是的,陛下。”

“我該怎麽辦呢?”格拉哈姆說。

經過一番掙紮,陌生人的一隻胳膊伸進了排風扇,他的手還在流血。他的膝蓋從煙囪的邊緣露出來了。“站遠一點。”他說著重重地落在地上,兩隻手和一邊肩膀著地,摔在了格拉哈姆腳邊。被他鬆開的換氣扇嗡嗡地旋轉著。陌生人翻了個身,敏捷地跳了起來,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用一隻手捂住受傷的肩膀,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格拉哈姆。

“你真的是沉睡者?”他說,“我在你睡著的時候見過你。那時法律規定任何人都可以見你。”

“我就是那個一直在昏迷的人。”格拉哈姆說,“他們把我關在這裏了。我從醒過來就在這兒,至少有三天了。”

闖入者似乎正要說話,卻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迅速地瞥了一眼房門,然後,他突然離開格拉哈姆,朝門跑去,語無倫次地說著什麽。他手裏拿著一塊鋒利的鋼楔子,寒光閃閃,他開始咚咚咚地敲打著鉸鏈。“當心!”一個聲音喊道,“啊!”上麵傳來一個聲音。

格拉哈姆抬頭看到兩隻腳的腳底,他連忙彎下身子,但肩膀還是被其中一隻腳踹了一下,那人力道很大,他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他跪倒在地,身體向前傾,那個人踩在他的頭上。他跪了起來,看見又有一個人從上麵下來,坐在他麵前。

“我沒有看見你,陛下。”那人喘著氣說。他站起來,扶著格拉哈姆站起來。“你受傷了嗎,陛下?”他喘著粗氣說。接連不斷重重撞擊排風扇的聲音又開始了,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擦著格拉哈姆的臉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塊白色的金屬,顫抖著彈了幾下,落在地上不動了。

“這是什麽?”格拉哈姆困惑地看著排風扇喊道,“你是誰?你們打算做什麽?記住,我什麽也不知道。”

“往後站。”陌生人說著,把他從排風扇下麵拉開,這時,另一塊金屬碎片重重地落了下來。

“我們要你和我們一起走,陛下。”新來的人氣喘籲籲地說,格拉哈姆又看了看他的臉,發現他的額頭上有道新傷口從白色變成了紅色,還有幾滴血從傷口裏流了出來,“你的子民在召喚你。”

“走去哪裏?我的子民?”

“到市場附近的大廳裏。你在這裏有生命危險。我們派出的間諜及時刺探到了消息。委員會今天決定了,不是要給你下毒,就是殺了你。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的子民個個兒都很有本事,那些兩麵派的警察、工程師,以及一半的移動公路操縱員都是我們的人。我們的大廳裏擠滿了人,他們一直在大喊大叫。全城的人都在大喊大叫,他們反對委員會。我們有武器。”他用手擦了擦血,“你在這裏送命就太不值得了。”

“但是為什麽非要使用武力呢?”

“陛下,人民起來保護你了。怎麽了?”

第一個下來的人從牙縫間發出嘶嘶聲,他迅速轉過身來。格拉哈姆看見後者往後一退,向他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藏起來,然後他自己也動了起來,像是要躲在慢慢打開的門後。

與此同時,霍華德走了進來,一隻手拿著一個小托盤,他目光低垂,臉上帶著陰沉的表情。他吃了一驚,抬頭一看,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托盤歪向一邊,鋼楔擊中了他的耳後。他像一棵樹一樣倒了下去,橫躺在外室的地上。那個打他的人急忙彎下腰,端詳了一會兒他的臉,隨即站起身來回到門口,繼續剛才未完的工作。

“這就是給你的毒藥!”格拉哈姆耳邊有個聲音說。

然後,他們突然陷入了黑暗。飛簷上無數的電燈都熄滅了。格拉哈姆看見,在排風扇所在的圓孔外麵,雪花猶如幽靈一樣在旋轉,還有黑影在匆匆移動。三個人跪在扇葉上。一個模糊的東西從孔洞放下來,看樣子像個梯子,還可以看到一隻手拿著一盞閃爍的黃燈。

他猶豫了一會兒。但是這些人的態度,他們敏捷的行動,他們說的話,完全體現了他自己對委員會的恐懼、想法以及獲救的希望,所以他便不再遲疑。而且,他的子民還在等他。

“我不明白。”他說,“我相信你們。告訴我該怎麽做。”

額頭有傷口的那個人抓住格拉哈姆的胳膊。“上梯子,”他低聲道,“麻利點。他們會聽到……”

格拉哈姆伸手摸到梯子,把腳放在較低的橫檔上,然後轉過頭,在黃色的燈光閃爍中,他的視線越過最近的那個人的肩膀上方,看到第一個進來的人跨在霍華德身上,還在門邊忙活著。格拉哈姆又轉向梯子,領路人在下麵推他,上麵的人在上麵拉他,就這樣,他來到了排風煙囪的外麵,站在一個又硬又滑的地方,而且非常冷。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他覺察到外麵比室內要冷得多。六個男人站在他身邊,雪花輕輕地落在他的手和臉上,隨即融化。一會兒天色黑暗,一會兒黑暗中出現了可怕的紫白色,然後天地間又是一片漆黑。

他看到自己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建築的屋頂上,這座建築取代了維多利亞時代倫敦的雜七雜八的房屋、街道和空地。他所站的地方是平的,四周都是粗大的蛇形纜繩,橫向朝各個方向延伸。許多風車的圓形輪盤在黑暗和大雪中隱約可見,巨大無比,隨著一陣陣的風吹過,發出高高低低的呼嘯聲。在遠處,一道斷斷續續的白光從下麵射了上來,將短暫的光亮投射到打著旋兒的落雪上,像是黑夜裏一個逐漸消失的幽靈。在低處,到處都是一些輪廓模糊的風力驅動裝置,閃爍著青灰色的火花。

他看著眼前這些模模糊糊的景象,而救他的人就站在他的周圍。有人給他披了一件又厚又軟的毛皮鬥篷,用帶扣的帶子係在他的腰間和肩上。他們簡短而堅定地給他介紹了幾句,然後便推著他向前走。

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一個黑影就抓住了他的胳膊。“這邊走。”這個人催促他往前走,並指了指,示意格拉哈姆穿過平坦的屋頂,朝一團昏暗的半圓形光線走。格拉哈姆照辦。

“當心!”一個聲音說,與此同時,格拉哈姆被一根纜繩絆了一下,“在纜繩之間走,不要從纜繩上跨過去。”那個聲音說,“我們必須快點。”

“人在哪裏?”格拉哈姆說,“你說過有人在等我的。”

陌生人沒有回答。小路越走越窄,他隻好鬆開格拉哈姆的胳膊,快步走在前麵帶路。格拉哈姆隻能盲目地跟隨。一分鍾後,他發現自己跑了起來。“其他人一起去嗎?”他喘著氣說,但是沒有得到回答。他的同伴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跑。他們來到一條露天金屬公路上,這條路和他們來的方向是平行的,他們轉彎沿路而行。格拉哈姆回頭看了看,但是其他人都隱沒在了暴風雪中。

“走吧!”向導說。他們跑了起來,不久便來到一個在高空旋轉的小風車下麵。“彎腰。”格拉哈姆的向導說,他們避開了一長串呼嘯而上的輪葉。“這邊!”他們走進一條排水溝,溝裏積滿了融化的雪,深及腳踝,兩側是兩堵低矮的金屬牆,此時,牆隻有齊腰高。“我先走。”向導說。格拉哈姆拉了拉鬥篷,跟了上去。然後,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狹窄的深淵,排水溝橫跨深淵,延伸向另一邊的風雪黑暗中。有一次,格拉哈姆向側麵看了看,隻見深淵裏一片漆黑。有那麽一會兒,他真後悔逃出來。他不敢再看了,頭暈目眩地蹚過正在融化的雪水。

然後,他們走出排水溝,匆匆穿過一個寬闊平坦的空間,積雪正在融化,地麵上濕漉漉的,而且地麵有些透明,可以看到燈光在下麵來回閃爍。他猶豫著不敢走在這種看上去很不結實的地麵上,但是他的向導毫不在意,繼續往前跑。就這樣,他們來到光滑的台階前,爬上台階,來到了一個巨大的玻璃圓頂的邊緣。他們繞著穹頂走。下麵似乎有許多人在跳舞,音樂透過穹頂飄了出來……格拉哈姆仿佛聽到暴風雪中傳來一聲喊叫,他的向導又著急起來,一個勁兒地催著他繼續趕路。他們氣喘籲籲地爬上一個地方,那裏有很多巨大的風車,風車是如此之大,隻能看到扇葉下麵的邊緣,隨即扇葉會再次旋轉往上,消失在雪夜裏。他們匆匆穿過巨大的金屬支架,最後來到一個有很多移動平台的地方的上方,這裏就與格拉哈姆從陽台上看到的那個地方差不多。他們爬過覆蓋著街道平台的傾斜透明罩子,由於雪滑,他們隻好手腳並用地爬行。

大部分玻璃都是濕的,格拉哈姆隻能隱約看到下麵的人影,但在透明屋頂的頂端附近的玻璃是透明的,他發現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有那麽一會兒,盡管向導很著急,他還是頭暈目眩,呈大字形躺在玻璃上,隻覺得惡心反胃、四肢僵硬。在下麵很遠的地方,人們在永恒的白晝下活動,看起來僅僅是一個個不停移動的小斑點,在這座無眠的城市裏活動著,移動平台也在不停地移動著。郵差和從事不知名業務的人沿著垂落的纜繩快速地來回移動,脆弱的橋梁上擠滿了人。這就像往一個巨大的玻璃蜂箱裏窺視,而蜂箱就在他的正下麵,隻有一塊不知多厚的堅硬玻璃以防他摔下去。街上很暖和,燈火通明,格拉哈姆的皮膚被融化的雪打濕,他的腳凍得麻木。他一時動彈不得。“走吧!”向導喊道,聲音裏充滿了恐懼,“快點!”

格拉哈姆費了很大勁才到達屋頂的最高處。

在向導的指引下,他翻過屋脊,轉過身來,迅速地倒著從對麵的斜坡上滑了下去,還帶下了一些積雪。他一麵往下滑,一麵想著如果身下有一個裂縫,那他肯定要摔個稀巴爛。在屋頂邊緣,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腳深陷泥中,再次感謝上天讓他能站在一個不透明的地方。他的向導已經爬上了一個金屬屏風,朝一片平地移動。

在稀稀拉拉落下的雪花中間,又有一排巨大的風車闖入視線中。突然間,在旋轉的輪葉發出的斷續聲中,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那是機械發出的巨響,似乎從四麵八方同時響起。

“他們沒打中我們!”格拉哈姆的向導驚恐地喊道。突然,隨著一道炫目的閃光,黑夜變成了白天。

在飛雪之上,風輪的頂端出現了巨大的桅杆,上麵掛著青灰色的光球。它們在四麵八方漸漸隱沒在了無限的遠景中。雪花漫天飛舞,他隱約能看到光球在遠處發著光。

“上來。”向導朝格拉哈姆叫道,把他推到一個沒有積雪的金屬長格柵前,格柵像一條帶子,矗立在兩道稍微傾斜的巨大積雪之間。格拉哈姆麻木的雙腳感到一陣溫暖,一股微弱的蒸汽旋轉著從格柵升起。

“走吧!”向導在十碼開外喊道,他也不等格拉哈姆趕上,便飛快地穿過熾熱的燈光,奔向下一排風輪的鐵支架。格拉哈姆從驚訝中恢複過來,快步跟上,確信自己可能即將落入別人的手裏……

幾十秒後,他們就進入了一道窗花格形狀的光影中,而光與影都是巨大輪車下方的移動鐵條投射出的。格拉哈姆的向導繼續跑了一段時間,突然向旁邊一衝,消失在一個巨大支架腳下一角的陰影裏。又過了一會兒,格拉哈姆來到了他身邊。

他們蜷縮在一起,不停地喘著粗氣,同時望著外麵。

格拉哈姆看到了一幅既狂野又奇怪的景象。雪幾乎停了,隻有一些遲來的雪花不時飄落下來。但是他們麵前的廣闊平地上卻是一片慘白,有些地方分布著巨大的團塊、移動的形狀,以及看不清的黝黑的長條狀物,像是巨大而醜陋的陰影巨人。四周都是巨大的金屬結構和鐵梁,這些在他看來大得出奇的東西交錯在一起,風輪的邊緣在平靜中看似動也不動,但其實越升越高,它們那巨大的閃光曲線最後變成一片發光的霧靄。雪花慢慢飄落,無論燈光照射到什麽地方,都能看到無數的大梁,還能看到傳送帶走走停停地移動著,延伸到黑暗之中。這些機械裝置位於荒無人煙的雪地上,移動起來十分沉重,動機和設計感無處不在,這裏除了他們,似乎沒有別人,就像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原,找不到任何人跡。

“他們會來追我們的。”向導說,“我們走了還不到一半路。這裏很冷,但我們必須在這裏躲一段時間,至少要等到雪變大。”

他的牙齒直打戰。

“集市在哪裏?”格拉哈姆盯著外麵問道,“人都在哪裏?”

對方沒有回答。

“看!”格拉哈姆低聲說,他蹲在向導身邊,一動也不動。

雪突然又變大了,然後,一個巨大而模糊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打著旋兒從墨黑的天空落下來。那東西劃了一個陡峭的曲線,盤旋著,展開寬大的翅膀,身後帶著一道白色的冷凝蒸汽。它輕鬆地迅速上升,在空中滑翔,拐了一個大彎水平地向前掠去,然後又消失在冒著熱氣的皚皚白雪中。通過它的肋部,格拉哈姆看到了兩個小個子男人,他們小而靈活,他覺得他們像是正在用望遠鏡搜尋他周圍的雪地。有那麽一會兒,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兩個人,然後,雪越下越大,他們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接著他們飛遠了,身體越來越小,不一會兒就不見了。

“快點!”他的同伴叫道,“快呀!”

他拉了拉格拉哈姆的袖子,兩個人不由自主地沿著風輪下的鐵拱廊向前奔去。格拉哈姆盲目地跑著,但他前麵的向導突然轉身,他一頭撞在了向導的身上。他發現前方十幾碼處有一個漆黑的裂口。深淵向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頭。這樣一來,在兩個方向上他們都沒有路可走了。

“學著我的樣子做。”向導低聲說。他躺下,爬到邊緣,把頭探過去,同時扭動身體,把一條腿垂下邊緣。他好像在用腳尋找著什麽,找到後,從邊上滑進了裂縫。他又把頭探了出來。“這是一塊壁架。”他低聲說,“下麵很黑。學著我的樣子做。”

格拉哈姆猶豫了一下,四肢著地爬到邊緣,凝視著天鵝絨般的黑暗。有那麽一瞬間,他有點惡心,既沒有勇氣向前走,也沒有勇氣向後退。於是他坐了下來,把一條腿垂在下麵,感到向導在拉他,他忽然有種可怕的感覺,好像自己從邊緣滑進了深不可測的深淵。接著,他濺起了水花,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一條泥濘的陰溝,四周的黑暗令人透不過氣來。

“這邊走。”那個聲音低聲說,他開始緊貼著牆,沿著水溝爬過涓涓雪水。他們就這樣走了幾分鍾。他吃盡了苦頭,一分鍾又一分鍾地忍受著寒冷、潮濕和疲勞。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和腳都失去了知覺。

排水溝向下傾斜。他注意到他們現在位於建築物邊緣下方,距離有好幾英尺。一排排幽靈般的白色影像矗立在他們上方,就像拉上了百葉窗的窗戶。他們走到一根纜繩的盡頭,那纜繩係在上方一扇白色窗戶上,纜繩隱約可見,向下垂入濃重的陰影裏。突然,他的手碰到了向導的手。“別動!”後者低聲說。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隻見天空是灰藍色的,雪花飛舞,而那架帶有翅膀的巨大飛行器正緩慢無聲地滑翔著。不一會兒,它又消失了。

“不要動,他們隻是在轉彎。”

兩人都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然後,格拉哈姆的同伴站了起來,伸手去抓纜繩的扣鉤,摸索著模糊不清的器具。

“那是什麽?”格拉哈姆問道。

唯一的回答是一聲微弱的喊叫。向導蹲著一動不動。格拉哈姆瞥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他的臉。他盯著一片狹長的天空,格拉哈姆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架飛行器,距離很遠,它看起來小而模糊。然後,他看到翅膀向兩邊展開,朝著他們飛了過來,每過一會兒,飛行器就變大一點。它沿著裂口的邊緣向他們飛過來。

向導飛快地動了起來。他把兩根呈十字的杆子塞到格拉哈姆的一隻手裏。格拉哈姆看不見它們,他是憑感覺確定的形狀。十字杆由細繩吊在纜繩上。細繩上有一些柔軟有彈性的把手。“把十字杆放在**。”向導歇斯底裏地低聲說,“然後抓住把手。一定要抓緊,抓緊!”

格拉哈姆照辦了。

“跳。”向導說,“老天,跳吧!”

格拉哈姆一時說不出話來。後來,他很慶幸天太黑,別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什麽也沒說,但在劇烈地顫抖著。他看向側麵,望著那迅速掠過天空的影子,而那道影子正朝他衝過來。

“跳呀!老天,快跳吧!不然他們就抓住我們了。”格拉哈姆的向導喊道,他激動不已,猛地向前衝去。

格拉哈姆顫抖地踉蹌著,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抽泣,然後,當那架飛行器掠過他們的頭頂時,他向前跌進了黑暗的深淵,他坐在十字木架上,緊緊抓住繩索。這時候,什麽東西裂開了,又有什麽東西狠狠地撞在牆上。吊籃的滑輪嗡嗡地滑過繩子。他聽到飛行員在大喊。他感到有一對膝蓋踢到了他的背部……他頭朝下在空中掃來掃去,向下墜去。他把渾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手上。他本想尖叫來著,可他連氣都喘不上來。

他滑進了一束刺眼的光裏,他連忙更緊地抓住繩索。他認出了那條寬闊的通道,那裏有移動的公路、懸掛著的燈和縱橫交錯的大梁。移動公路衝上去,從他身邊經過。一瞬間,他覺得好像有一個大圓圈張開巨口,要把他吞下去。

他又回到了黑暗中,不停地下墜,雖然雙手生疼,卻還是緊緊抓著繩索,隻聽哢嚓一聲,一束光亮了起來,他來到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裏,腳下站著一大群喧鬧的人。子民!他的子民!那裏是一個舞台,那個舞台向他衝來,他的纜繩墜向舞台右邊的一個圓孔。他覺得自己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他的下降趨勢大大放緩。他聽到人們在喊:“得救了!主君。他安全了!”舞台向他衝過來,它的速度正在迅速下降。然後……

他聽到他身後的人在喊叫,好像突然嚇壞了似的,下麵也傳來一聲喊叫。他覺得自己不再沿著纜繩滑行,而是和纜繩一起往下掉。喧鬧聲、尖叫聲和哭喊聲交織在一起。他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碰到了他伸出的手,然後,他跌了下去,整條手臂都開始哆嗦起來……

他想安靜一會兒,但人們把他抬起來。後來他覺得自己是被抬上了講台,還喝了一些飲料,但他始終不敢確定。他沒有注意到向導怎麽樣了。他恢複神誌之後馬上站了起來,有人急切地伸手攙扶他。他坐在一個大壁龕裏,根據他以前的經驗,這樣的地方都是下層包廂。如果這裏真的是劇院的話。

他的耳邊響起一陣巨大的**,一聲雷鳴般的咆哮,是無數人同時發出的呐喊。“是沉睡者!沉睡者和我們在一起!”

“沉睡者和我們在一起!主君,主君!主君和我們在一起。他安全了!”

格拉哈姆看到一個大廳,裏麵擠滿了人,如同一片人潮,他望著一張張粉紅色的臉、揮舞著的手臂和衣服,他感覺到一大群人具有的神秘力量在向他擁來,讓他浮了起來。遠處是陽台、長廊和巨大的拱門,到處都是人,這裏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競技場,人們聚起一起,大聲歡呼著。在更近的空間裏,那根纜繩像一條巨蟒橫在地上。它的上端被飛行器上的人砍斷,墜入了大廳裏。人們似乎在把纜繩拖出去,卻沒能如願,整個建築物也隨著鼎沸的人聲而顫動跳躍。

他搖搖晃晃地站著,看著周圍的人。有人扶著他的一隻胳膊。“我想去小一點的房間。”他哭著說,“小房間。”此外,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一個黑衣人走上前來,抓住他那隻空閑的胳膊。他注意到有人殷勤地打開了他麵前的一扇門。有人把他領到一個座位上。他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隨即重重地坐下,用手捂住臉;他劇烈地顫抖著,處在崩潰的邊緣。他脫下了鬥篷,但不記得是怎麽脫的。他看見他的紫色緊身褲被打濕了,顏色變深。人們在他周圍跑來跑去,各種事情接連上演,但有一段時間,他根本不去理會。

他逃脫了。無數的叫喊聲告訴他這一點。他是安全的。這些人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他抽泣了一會兒,然後捂著臉靜靜地坐著。空氣中充滿了無數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