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陽光下

不一會兒,我們看到前麵的洞窟出現了一片朦朧的虛空。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沿著一條傾斜的地道進入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空間,那是個直上直下的巨大圓柱形凹坑。傾斜的地道環繞這個坑延伸一圈半,地道邊沒有任何護欄或防護物,然後再次向上延伸到高處的岩石裏。不知怎的,我想起了聖哥塔德隧道[1]的螺旋形鐵路。這個凹坑太大了。我描述不出那個地方到底有多大,有多叫人震撼。我們的眼睛順著巨大傾斜的坑壁向上望去,在頭頂和遠處,我們看到一個圓洞,上麵有幾顆暗淡的星星,洞口的半邊籠罩在太陽的白光下,照得人睜不開眼。

見到這樣的情景,我們同時大聲叫了起來。

“快走!”我邊說邊帶路。

“去那邊嗎?”卡沃爾說著,小心翼翼地走近地道的邊緣。我學著他的樣子,向前探身往下張望,但我被頭頂上的日光弄得眼花繚亂,隻能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其中飄浮著一片片深紅色和紫色的光影。然而,即便我看不見,我也能聽到。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聽起來像在蜂巢外聽到的憤怒的蜜蜂發出的嗡嗡聲。那是從那巨大的空洞發出的聲音,而且是在我們腳下四英裏的地方……

我聽了一會兒,然後抓緊撬棍,率先走上了地道。

“這一定就是我們之前看過的那個豎井,”卡沃爾說,“就在那個蓋子下麵。”

“下麵就是我們看到光的地方。”

“光!”他說,“是的……現在我們不可能再見到那個籠罩在亮光下的世界了。”

“我們會回來的。”我說,我們經曆了這麽多艱難險阻也逃了出來,所以我盲目樂觀地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找回球形艙。

我沒聽清他的回答。

“什麽?”我問。

“沒什麽。”他回答說,我們默默地往前趕。

我想,算上轉彎的部分,這條側向傾斜的道路有四五英裏長,它的坡度在地球上幾乎不可能存在,但我們卻很容易就走了上去。在沿地道往上走的過程中,我們隻看到了兩個月球人,他們一發現我們,就急急忙忙地跑開了。很明顯,他們已經聽說了我們的事,知道我們力量大,又很暴力。出去的這一路上異常平順。螺旋形的地道直入向上延伸的陡峭通道,地麵上有大量月球動物留下的痕跡,與巨大的拱頂十分相配,顯得又直又短,我們並沒有碰到絕對黑暗的地段。四周幾乎立刻亮了起來。此外,很遠很高的地方異常明亮,通往外麵的洞口顯露出來,看起來是一個極為陡峭的斜坡。頂上有一叢很高的刺刀灌木,但已經折斷,都幹死了,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出尖尖的輪廓。

奇怪的是,就在不久以前,我們兩個人類還覺得這種植物是那麽怪異和可怕,現在見到了它們,卻懷著一種歸國流亡者見到自己祖國時才會有的感情,甚至連稀薄的空氣都讓我們倍感親切。盡管就是因為空氣稀薄,我們才跑得氣喘籲籲,連說話都很費勁。我們頭頂上被陽光照射的圓圈越來越大,離我們比較近的坑道陷入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我們看見枯死的刺刀灌木沒有一點兒綠色,通體都是棕色,幹巴巴的,又粗又壯,根本看不到灌木高處的樹枝,但它們的影子在亂石上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交錯圖案。地道出口邊有一大片被踩出來的開闊空間,隨處都是月球動物走來走去留下的痕跡。

我們終於來到這個空間,走到了熾熱的陽光下。我們痛苦地穿過**的地區,爬上灌木叢生的斜坡,最後氣喘籲籲地坐在高處,一大團扭曲的熔岩的陰影包圍著我們。即使在陰涼處,岩石也很燙。

四周酷熱無比,我們感覺身體非常不舒服,但盡管如此,我們仍感覺自己已經從噩夢中走了出來。我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地盤,回到了星空下。

我們逃出了黑暗的通道和地下裂縫,當時的恐懼和壓力此刻已經煙消雲散。經過最後一場戰鬥,我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月球人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幾乎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看剛剛逃出來的漆黑洞口。那下麵有藍光,而在我們的記憶中,藍光與絕對的黑暗可以相提並論。就是在地下,我們遇到了似人非人的瘋狂月球人,他們戴著頭盔,我們在他們麵前走,害怕他們,屈服於他們,到後來,我們實在忍無可忍,才起來反抗。看哪,他們猶如蠟一樣被打得粉碎,像糠一樣四散開來,又如夢中的怪物一樣逃跑得無影無蹤。

我揉了揉眼睛,懷疑我們是不是吃了毒蘑菇睡著了,之前的一切都是我們的夢。突然,我發現自己的臉上有血,襯衫貼著肩膀和胳膊,那兩個部位都很疼。

“該死!”我說著,用一隻手評估自己的傷勢,突然,遠處的地道口仿佛成了一隻正在窺視的眼睛。

“卡沃爾!”我說,“他們現在會怎麽對付我們?我們又該怎麽辦?”

他搖搖頭,眼睛盯著隧道:“我怎麽知道他們會怎麽做?”

“這就取決於月球人對我們的看法了,而且,我覺得我們是猜不透那些人的心思的。再者,還要看他們有沒有後手。就像你說的,卡沃爾,我們隻是觸及了這個世界的外圍。核心裏可能應有盡有。即使是那些射擊武器,也能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我繼續說道,“即使我們不能馬上找到球形艙,我們也還有機會。我們可以堅持下去,甚至能熬過黑夜。我們還可以再下去,和他們打上一架,把球形艙奪回來。”

我用懷疑的目光環顧四周。由於灌木叢瘋長和死亡,周圍的樣子完全變了。我們所坐的山頂很高,可以俯瞰廣闊的火山口。現在是下午,月球上的植物枯萎幹燥,猶如進入了深秋。長長的斜坡一道接著一道,一片片放牧月球動物的田野都變成了棕色,滿是踐踏的痕跡。在遠處的灼熱陽光下,一群月球動物在懶洋洋地曬太陽,它們形狀各異,分散開來,每一頭身邊都有一個影子,影子在它們的身體旁邊,猶如綿羊待在山丘邊上。不過到處都見不到月球人。他們要麽是在我們從地下通道出來時逃走了,要麽就是習慣在趕出月球動物後離開。當時我認為是前者。

“如果我們把這些東西都點著,”我說,“說不定可以從灰燼中找到球形艙。”

卡沃爾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他正手搭涼棚,望著星星。盡管日光強烈,天上的星星依然清晰可見。“你認為我們在這兒多久了?”他終於問道。

“在哪裏?”

“在月球上。”

“差不多是地球上的兩天吧。”

“將近十天了。你知道嗎?太陽已經過了它的最高處,並且開始西沉了。再過四天,天就要黑了。”

“可是——我們隻吃過一次東西呀!”

“我知道。可是現在星星出來了!”

“但為什麽我們在一個比較小的星球上,時間就顯得不同了?”

“我不知道。但事實就是這樣!”

“你怎麽計算時間?”

“饑餓……疲勞……所有這些都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切。在我看來,自從我們第一次走出球形艙以來,充其量也就過了幾個小時,幾個漫長的小時。”

“十天。”我說著抬頭看了太陽一會兒,發現它已經來到頂點和西邊天空邊緣之間一半的位置,“還剩四天!卡沃爾,我們不能坐在這兒浮想聯翩了。你認為我們首先該做些什麽?”

我站起來:“我們必須找一個好認的固定地點。然後,我們升一麵旗子,掛塊手帕也行,或者別的什麽東西,把這麵旗幟當成大本營,在周圍活動。”

他站在我旁邊。

“是的,”他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球形艙,不然我們什麽都做不了。這是第一步。我們一定會找到的,我們當然可以找到。但如果找不到……”

“我們必須一直找。”

他看看左右兩側,又抬頭望望天空,然後低頭看著隧道,突然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見了有些吃驚:“啊!但我們真是蠢,才會落得這樣的結局!想想看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我們該做的事一件都沒做!”

“現在也可以做。”

“但現在已經覆水難收了。我們腳下有一個世界。想想那世界會是什麽樣子!想想我們看到的那台機器,還有豎井上的蓋子!這還隻是外層的情況,我們見過那些生物,還和他們打架,但他們隻不過是些無知的農民、住在郊區的人、鄉下人,以及半人半獸的勞工罷了。下麵!洞穴下麵還有洞穴、隧道、建築物、道路……越往地下走,空間就會越大,人口就會越多,肯定是這樣沒錯。最後就會到達月亮中心的海洋。想想微弱光線下的漆黑海水吧!如果他們的眼睛確實需要光線的話。想想那些傾瀉而下的支流從水槽匯入大海。想想海水表麵的潮汐,潮起潮落時的激流和漩渦。也許他們會駕船出海,也許下麵有大城市和擁擠的道路,有超越人類智慧的才智和秩序。我們可能死在這裏,永遠也見不到主宰這一切的主人!我們可能會凍死在這裏,空氣也會在我們身上凍住並融化,然後……然後他們就會來找我們,來找我們僵硬而沉默的屍體,找到我們找不到的球體,他們最終會明白所有白費了的思想和努力,隻是到時候就太晚了!”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電話裏聽到的一樣,不僅很低,還顯得很遙遠。

“但是下麵太黑了。”我說。

“總有辦法應對。”

“怎麽應對?”

“我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可以用火炬,也可以點燈,聰明的月球人總有辦法。”

他站了一會兒,雙手垂著,臉上帶著悲傷的神情,凝視著向他發起挑戰的這片荒地。然後,他做了個放棄的手勢,轉向我,提議有係統地搜索球形艙。

“我們還可以回來。”我說。

他環顧四周:“前提是能返回地球。”

“我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帶上燈、鞋底釘以及各種用得上的東西。”

“是的。”他說。

“我們可以把這塊金子帶回去,這就是我們成功的保證。”

他看著我的金撬棍,有那麽一會兒,他一句話都沒說。他站在那裏,雙手緊握在背後,凝視著火山口對麵。最後他歎了口氣,開始說話:“是我找到辦法來到這裏,但找到辦法並不意味著可以一直把主動權掌握在手裏。如果我把我的秘密帶回地球會發生什麽?我不知道怎麽能守住秘密一年,甚至是幾個月。這個秘密遲早會泄露出去的,還可能有人重新發現。然後……各國政府和各方勢力將競相到這裏來,他們相互之間會打來打去,也會和這些月球人打。這樣隻會導致戰爭蔓延,到處硝煙四起。如果我把秘密說出去,那過不了多久,這個星球最深處的坑道裏將布滿人類的屍體。其他事情都隻是可能,但這種情況肯定會發生。月球對人類而言沒有任何用處。月亮對人類有什麽好處?即使是在他們自己的星球上,他們又製造出了什麽呢?他們把地球變成了戰場,幹了無數的蠢事。人類的世界很小,人類的生命也很短,但在他們短暫的一生中,仍有很多事情要做。不!科學在鍛造武器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而那些武器都落進了蠢人的手裏。該是科學停手的時候了。讓人類自己重新去發現吧,用一千年的時間。”

“保密的辦法有很多。”我說。

他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畢竟,”他說,“為什麽要擔心呢?我們找到球形艙的機會很小,而月球人正在下麵琢磨怎麽對付我們。人類習慣了不撞南牆不回頭,所以我們才會想到重返月球。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我和你已經在月球人麵前展示了暴力,讓他們了解了我們的才能,因此,我們機會渺茫,就和一隻逃到海德公園後咬死人的老虎差不多。關於我們的消息肯定已經從一條條地道往下傳了,最終將傳到月球中心……但凡是理智的月球人看到我們如此行為,都不會允許我們拿回球形體,返回地球。”

“我們坐在這裏,”我說,“天上也不會掉餡餅。”

我們肩並肩地站起來。

“我們必須分頭行事。”他說,“在這些又高又尖的植物上係一塊手帕,係得牢牢的,以這裏為中心,去火山口尋找。你向西,從落日方向以半圓形向外移動。開始,你走的時候必須讓影子在你的右邊,直到它與手帕的方向呈直角,然後再把影子移到左邊。我向東,也會這麽做。我們必須檢查每一道溝壑、每一處岩礁,必須盡我們所能找到球形艙。要是看到月球人,就盡可能躲起來。渴了就吃雪,餓了,就殺月球動物來吃,我們就吃生肉。我們就這樣走過自己的半圈。”

“如果我們當中有人找到了球形艙呢?”

“回白手帕旁,站在手帕邊上向另一個人發信號。”

“如果都沒找到呢?”

卡沃爾抬頭看了看太陽:“那就繼續找,一直找到天黑,凍得受不了為止。”

“假如月球人早就發現了球形艙,把它藏起來了呢?”

他聳了聳肩。

“要是他們過一會兒來追我們呢?”

他沒有回答。

“你最好拿根棍子。”我說。

他搖了搖頭,不再看我,而是望著遠處的荒原。

但是,有那麽一會兒,他沒有開口。他害羞地回頭看著我,猶豫了一下。“再見。”他說。

我心裏一陣難過。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一直在令對方難堪,尤其是我總在激怒他。“見鬼!”我心想,“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正要與他握手,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這時他卻把兩隻腳並攏,從我身邊向北跳去。他像一片枯葉一樣高高躍起,輕輕地落地,隨即再次跳起。我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麵向西方,重新振作起來,帶著人即將跳入冰水中才有的感覺,選定一個點,孤獨地向前探索我那一半月球世界。我相當笨拙地落在岩石之間,站起身來,四處張望,爬到岩石板上再次躍起……過了一會兒,我尋找卡沃爾,卻到處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手帕勇敢地待在原地,在烈日的照耀下白得耀眼。

我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讓那條手帕從我視線中消失。

[1]瑞典的一條隧道。